盈年(4)

    我在凌晨3點把蓮安送進醫院。她在預產期之前大出血,是非常危險的事情。醫生說只能是採取手段早產。若運氣好,孩子可能可以保住。她說,她的丈夫呢,進手術室之前得先簽字。

    我說,她不會有危險吧,醫生?我只要她沒有事情。我跟她絮絮叨叨,心裡非常恐慌。她不耐煩,說,會不會有事我怎麼能夠預料,她丈夫到底來不來?我說,他出差去了。我來簽。我來。我拿過那單子,都未看得仔細,便簽下了我的名字。放下筆的時候,才發現手顫抖著竟停止不下來。

    蓮安被推進手術室大門的時候,神情非常冷靜。她已決定剖腹生產。白被單蓋住她的身體,她的身體突然變得很弱小,似乎隨時都會消失掉。頭髮散在枕頭上,黑髮襯得臉更加蒼白。臉上的輪廓變回到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清透而分明。她的手因為陣痛掙扎而輕輕顫抖,抓住我的手說,良生,若我知道會這樣痛,我就不想再生。

    我強作微笑安慰她,不要孩子氣,蓮安。我們煎熬了那麼久,只是為了今天。

    她說,是的。它現在要來了。她輕輕歎息。它要來了,我卻又感覺害怕了。她微笑。幫我去買豆沙圓子來,良生。那種甜的熱的糯糯的小圓子,我好想吃。

    我說,好,我這就去。你一定要乖,蓮安。你要留著點力氣,把孩子好好生下來。

    她說,我知道。我愛你,良生。

    我也愛你,蓮安。你要相信我。我含著眼淚,低下頭親吻她的頭髮。她輕聲說,我信,良生。我一直都信。她鬆開了我的手,醫生強行把車子推進了手術室。那門即刻就被緊緊地關上了。

    我飛奔到街上,跑了一段路,找到一家24小時營業的豆漿店,買了豆沙圓子。又跑回到醫院。身上都是汗。一夜沒有休息,覺得非常疲累。走到手術室外面的牆角椅子邊,坐下來,頭一靠到牆壁上就覺得眼皮沉重。黑暗如期而至,把我包裹。我覺得自己要睡過去。然後,我就看到了他。

    每年的節日,比如國慶,中秋,春節,對我來說都是非常惶惑的時候,因知道自己必須小心控制。他已經消失,我對他的記憶正逐漸沉入暗中。像斷裂的船,一點一點地折裂著,沉入海底。徹底的寂靜降臨在內心深處。而在這樣的時候,我卻覺得他似乎仍舊是在的。要與我來團聚。我分明清晰地聽到他在耳邊輕聲的叫喚。他的氣息和熱量,非常熟悉。他說,你回來了。我說,是。爸爸,我回來了。

    在夢裡,我又見到他。他蒙著一塊白布躺在水泥檯子上。死亡使他的身體縮小,並且消瘦。似乎要回到他嬰兒時候的樣子去。我站在空無一人的棚頂下著雨的太平間裡,撫摸白布覆蓋之下冰冷堅硬的肉體。一遍又一遍地撫摸。世間感情我是多麼貪戀不捨。亦像蓮安一樣失望卻又堅韌不甘願。

    他的臉還是40歲左右時候的面容,頭髮大部分還是黑的。因為一直離開他的身邊,所以我不知曉他的白髮是如何一點一點地蔓延。在我年少的時候,我們違背彼此的意願和感情。我傷害他,毫不憐憫。覺得他在這個世間就是注定要為我付出為我所踐踏。他傷害我,亦毫不憐憫,因覺得我是他用來對抗生命和時間的工具,他要把他的失望,放置在我的精神之中。就像他把他的血液貫徹到我的體內。他要我隸屬於他。

    但若我們依然能夠擁有時間,若他能回到我的身邊,我們應能夠彼此寬容,諒解,和好,把愛慢慢修復完整。讓愛變得簡單如初。如同撫摸般天真,沉默般堅定,相依般溫暖。但是時間不再回到我與他的手裡。它突然地淪陷了,消失了。我發現了生命的不自由。

    我看到自己在火化間的小窗口邊等待。他的骨灰盒被送了出來。我伸手進去,把手指插進那熱燙的白色顆粒裡面。高溫烈火炙烤失去了痛苦的肉體,留下來的只是一堆骨骼的混合物。這白色的粉末,非常純潔但是盲目。猶如我們的生。我用手掬起他的肉體,聞到他的氣味。這就是我們最終的彼此諒解。他亦獲得了重生。

    然後我便突然驚醒,聽到手術室的門被啪啪地打開了。

    我說,沿見,我知道我愛她,你亦愛她。但我們的愛仍舊是不同的。你愛任何一個女子,你的愛都是來自男子的明確的感情,經過選擇,小心衡量,需要圓滿。而我與蓮安,我們愛對方就如同愛自己,如同相知,陷入缺失與陰影的泥污,不可分解。若有蓮花盛開,那是來自我們共同的靈魂屍體。你不知道過往,所以你無法瞭解。你亦不會明白我為何一次又一次跟著她走。

    你的確沒有說錯。我在用對她的愛,一針一針縫補自己,試圖填補內心的欠缺與陰影,以獲得救贖。她亦是如此。在我與她自旅途上相見的那一刻起,我們便把自己的過往,記憶,以及幻覺釘上了對方的十字架。從此就不會再分開。
《二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