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場 夢中花園(7)

    她說,桑耶寺沒有拉薩的哲蚌寺熱鬧。後者在雪頓節會有盛大的節日。在曬佛儀式上,他們在山腰的岩石之間展示巨型佛像唐卡,信徒和遊客從拉薩的各個方向匯聚到此。人們燃燒松枝,唱歌跳舞,一直狂歡,彷彿時間沒有盡頭。而這裡,總是那麼寂靜。很多旅客對它表示失望。他們沒有關注這些壁畫。不知道它們在歲月之中的堅韌和珍貴。

    他問,這是你最喜歡的一處房間?

    是的。坐在這裡時間長了會入睡,房間很陰冷。我懷疑這是小喇嘛的休息室,你看那些壁畫,和大殿裡的不同。它們顯得格外天真憂傷。彷彿是他夢中的花園。

    7

    來。來。善生。跟著我來。

    他在黑暗中睜開眼睛,聽到她站在木門之外,用手電筒輕輕拍打他的床所緊貼的牆壁。手電筒的光頭朝下,圓柱形直光在地板上擴散出光暈。身邊的少年們在酣睡中蒸騰出皮膚和頭髮的熱氣。他悄悄在灑進房間的月光裡起身,穿上卡其布長褲,白襯衣,球鞋。拿起身邊裝著廣口玻璃瓶的書包,一根手工製作的紗布撲罩,走出房間。

    她等在樓梯口,穿白色裙子,光腳。長長黑色髮辮和赤裸著的小腿在昏暝微光中隱隱發藍。伸出食指輕輕堵在嘴唇上,示意他跟在她的身後。寺院的走廊長而狹窄,只有她為他打過來的手電筒光圈照耀前路。他手裡拎著球鞋,每邁出一步,聽到上百年的腐朽樟木承受不住重量,發出吱咯吱咯結構分化的聲音。心跳如撞鹿。來。來。善生。跟著我來。他內心略有猶疑,但是已經來不及。窗外隱約撲過來的大海的潮聲。轉過臉,看到一道倏然而至的潔白閃電劃過夜空。

    他們一前一後走過深夜的海灘。這片被浩淼海水包裹著著的島嶼,在東南海域被傳言為一個聖地,佛教傳說觀音曾在此修行。整座島上建滿面向西方的寺廟。一年的不同季節,這裡都是旅行者和朝聖者的聚集地。夏天的時候,來衝浪的旅客會更多。他記得的它的樣子,是他13歲時參加校際夏令營的夏天。是他來到這個島嶼唯一的一次。

    大海。一輪黃色圓月照耀海面。閃爍出鱗鱗碎銀般的波光。潮汐在月亮的牽引之下,重複著它的起落軌跡,不斷地洶湧上前,在岩石上拍打出浪花,又緩慢倒退,留出一片沖刷之後起伏不定的沙灘。低沉的回聲。似乎還在撞擊之後的情慾歡愉中輕輕呼吸。

    他的腳陷入冰冷的泥漿之中。一步一步,走向夜色。前面的女孩子,手裡撩著裙擺,輕盈跳動地奔跑。細碎的笑聲,無一倖免被潮音覆蓋。她的潔白身影,一次次奔向大海,又一次次轉身逃遁回來,陶醉在旁若無人的遊戲裡面。潮水打濕裙子,緊緊包裹住幼小的身體。遙遠的海天連接處,有漁船燈火。他看到一個浪潮緊緊跟至她的背後,把她追逼到沙灘上。她發出快樂的尖叫。空氣粘稠濕熱。是八月的盛夏。

    在通往樹林深處的小徑入口,她停下來,轉過臉來看著他。兩隻球鞋被用鞋帶連接起來,搭在脖子上。赤裸的腳和小腿纏滿海藻綠絲以及泥漿。額頭上的劉海全部濕透,髮絲粘在臉上。因為奔跑,臉頰上的細小血管全部膨脹,像盛開了兩朵爛醉的花。

    她說,你害怕了嗎。她的上嘴唇有一處微凸的邊緣微微牽動,看起來很溫柔,卻又帶著微薄嘲諷的設定。這始終是她面對他時無法改變的一種肌肉習慣。彷彿在置疑這一個問題的時候,她並未分清設定的對象。彷彿她對他的置疑,同時也是對自己的置疑。

    他不動聲色地站在她的對面。他的沉默就是對這個問題的涵蓋。不用區分他或她。不需要解答。她始終是信心不足的那一個。他雖然貌似可疑,但卻比她更清楚自己的選擇所在。如果說有惶惑,那也只來自夜色本身的神秘。黑色的樹林在她的背後,彷彿一處洞穴。深入之後完全不知歸途。但是他跟隨著她進入。

    在潮濕悶熱中,他聞到百里香刺鼻的氣味。走入灌木叢中,繁雜枝葉撲面而來,摩擦過手臂和脖子上的皮膚。有生硬的小小蛾類張開翅膀倉皇地飛離,撞疼了眼睛。他緊緊地跟隨著她的手電筒光圈,以及光圈之中躍動著的白色身影。直到他們在一條小河邊停下腳步。

    無數的螢火蟲在半空中帶著光亮飛行,棲息在樹枝和草叢之中。她的頭髮和裙子上有發亮的螢火蟲停在上面。閃電更加頻繁地掠過天空。清涼有力的雨點開始打落在他的嘴唇上。他看著這個黑暗神秘的全新世界,心劇烈跳動,幾近從胸腔躍出。這樣疼痛難忍。他跌跌撞撞地在走入河流之中。水面上的月光抖動著。被搗碎的水銀。周圍寂然的山巒黑影,是匍匐而沉睡的野獸。

    就在此刻,他看到她沉默地脫下身上的白色裙子,像一條魚,撲通一聲,俯身躍入了水面。
《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