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場 黑暗回聲(2)

    她叫他一起坐在湖邊聞不同植物散發出來的氣味,她查閱辭典知道那些樹的名字和習性。就像她會借閱厚厚的英國版本畫冊,看到恐龍化石繪圖,前角龍、可畏龍、巨龍、梁龍……各種各樣的恐龍骨骼,完整形狀草圖及說明,還有一些並不能完全看懂的英文註解,整個人趴在書上,一邊看一邊發出絲絲的吸氣聲音,興奮得難以自禁。他們的世界清淨自在。一直坐到黃昏,看完湖面上血紅的日落,才一起騎車回家.

    2

    他的母親跟所有的人一樣,不喜歡她,並有反感。她們只有過一次照面。母親對他說,這個女孩子不是好好讀書的人。太貪玩好奇。心根本就收不住。所以她每次去他家裡玩,總是從後門的花園牆壁翻爬進去,直接進他的房間,從未讓他母親再發現。有時說著說著,天便黑了。她磨磨蹭蹭不提起要回家。他出去和母親一起吃完晚飯,等母親進了自己房間,就悄悄從廚房拿些食物,給躲在房間裡的她吃。

    年少青春活力充沛。兩個人做作業,或者在房間裡默默看書。在學校裡都是寡言的孩子,彼此聊天卻滔滔不絕。只是廝守在一起。他漸漸覺得倦了,自己也不知道何時爬上床,兀自睡了過去。半夜醒來,發現她還沒有走,睡在他的身邊,背對著他。一頭黑髮濕漉漉蒸騰出熱氣,臉埋在枕頭裡面,身體蜷縮成小小的一團。窗外照射進來的潔白月光,籠罩著一對不知時日長久的少年。

    她也醒了。坐起來梳理頭髮,把黑亮的髮絲細細地編成辮子。凌晨四點半。她得回家。他們的家在同一個新村裡,走路不過十分鐘。回去挨罵是肯定的事情,但她並不慌張。她的舅舅家早已經習慣她的夜不歸宿,知道她經常會住在朋友家。也知道她的獨立,一定會安全回來。

    她乾乾淨淨的髮辮搭在腰背上,彷彿來時一樣。他睡眼惺忪,在暗中看到她的眼睛。那眼睛過於明亮,浸潤在水光之中,映襯淡色的陰影,彷彿隨時都會有眼淚滴垂下來。他內心惘然,忍不住攤開手心伸向她的眼睛。

    她已經站起身來,說,善生。我要走了。背好書包,打開房間的門。

    他送她到小花園的圍牆下。那是二十三年前的春日凌晨。故鄉花園裡茶花正在綻放。鮮紅繁複的花瓣,一層一層鋪墊。這樣扎扎實實地開著,沉浸在露水中輕輕呼吸。她折下一朵,用嘴巴咬住花枝,把書包掛在胸前,靈活地攀上圍牆。騎在牆頭上,呼出一口氣,臉頰因為用力而變紅。站在下面一臉緊張的他,困意已消。清涼晨風吹拂。天邊浮現漸漸絢爛起來的朝霞。

    讓我們去小河邊看日出。善生。她說。她再次試圖誘惑他。他搖頭,你該回家睡覺。你太貪玩。她咯咯地笑起來,彷彿早就預期到這個答案,只是把那朵茶花隨手插入髮辮裡,翻身下牆,轉眼便不見。只聽到外面傳來清脆的聲音,善生,再見。再見,善生。她騎著自行車,發出咯噠咯噠的鏈條聲音,很快就消失在發亮的春日天色之中。

    3

    他在夢裡見過她的家鄉。她對他描述過她來到城市之前生活的地方,一個海邊的村莊,名字叫儒雅。她在儒雅出生,長大。從沒有見到過自己的父母。母親生下她之後就消失蹤影,杏無音信。五年之後帶來消息,原來先去了毛里求斯勞務輸出,後又輾轉到了阿聯酋、印度,最後在泰國獨自旅行的時候,遇見一個英國男子,與他一起去了倫敦。顛沛的生活結束,也有了錢,終於可以照顧女兒的生活。她寄來撫養的外匯,讓舅舅帶她到城市接受教育。

    母親是她生命裡的第一隻蝴蝶,接近傳奇的生涯,遠走高飛,不見蹤跡。而父親,她說,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對我提起過他,彷彿這個給予我骨血的男子,從來沒有存在過。彷彿她的出生不是母親經由與一個男子精血的結合,而是一條大河帶來了一個注定要被離棄的女兒。

    母親在分娩之前,在夢中曾見到一條洶湧翻騰的大河。她說。這是外婆從小就對我說過多遍的回憶。母親看到的河,由高山頂上的雪水和雨水融化而成,平靜寬闊,閃爍寶石般璀璨的銀亮光芒,跋涉過山巒平原,穿越村莊,漫過家裡的門檻,當堂穿行而過。河面上綻放出一朵一朵的花,像粉紅色的燈籠,漂浮著遠行。大河就如蛇般緩慢滑行,出了後門,蜿蜒離去。詭異夢魘在酷暑午後發生,母親醒來之後滿頭大汗。她跟的是母親的姓。她在那一年的七月出生。

    她對他描述過這個東海邊的村莊。並不遙遠,只離城市三百多公里。它依舊存在。春天山坡開滿紫色的木蘭和潔白梨花。山上有茂盛的枇杷樹、柑橘樹,滿山的杜鵑、海棠和野蘭花。夏天有濃香撲鼻的梔子、茉莉,一大池塘的紅色荷花。蜻蜒多得會飛進家裡的庭院,停棲在曬衣架上休息。

    孩子們從小就一起結伴去海邊摸螺螄,捉螃蟹,撈魚,曬海苔和紫菜。去山上採果實,打鳥以及捕捉昆蟲。他們站在岸邊對著停靠過來的漁船和貨船歡呼,它們帶來外界的消息和物品。帶來包裝精美的上海餅乾、電影海報、報紙、郵件和書籍。有時船夫會允許他們爬上船艙。

    他們習慣了一起走幾十里的山路,翻越山嶺去另一個村莊交換食物,走累了就在竹林裡休息,用竹筒舀清涼的山泉暢飲。所有的生活都敞開在天地大海之間,存在的方式自然而然,就如同這個村莊已經存在了上百年一樣。

    儒雅居民的祖先是一位常勝的將軍,因為他的勇氣和顯赫戰績,被准許老了之後帶著他的後代來到此地繁衍。古老的祠堂供奉他身著全副盔甲的塑像,香火不斷。歷代家譜也在那裡。儒雅的孩子是他的後代。她說。我們並不畏懼天地之間的變化無常。我們是海邊長大的孩子。是將軍和大海的後代。
《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