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 殊途同歸(2)

    那日凌晨,在街頭看著雨水漸漸停止,直到變成散落的細微雨絲。天空有一道潔白的雲層出現,遠處蒼茫山脈也清晰起來,空氣中有蘭花幽香。酒略微喝得多了一點,腳步搖晃不穩,走在回旅館的石板道上。突然覺得該回去了。結束掉流落在落寞小鎮裡的生活。

    臨行之前,才找到了理由去見慶昭一面。我知道見到她的機會不會太多,或者說只會是這樣的一兩面。一個好人或者一個有趣的人出現的時機向來是短暫的。需要交往的經常就是一幫無聊之徒。這也是生活的一條規律。我知道我對她有留戀。雖然我完全得不到通道靠近她的世界。

    那天卻是意外的晴朗。朋友開車送我到海東。走過狹窄的泥石小道,看到海邊的大房子。是鋼筋結構,採用青磚和原木雕花,樣式華麗大方。大門處放著石刻的小小佛像。庭院裡引起了水流,種著疏朗有致的植物,有松柏,茶花,大盆蘭花。架起的玻璃走廊,可以曬太陽,遠眺大海。客廳整排落地玻璃之外,是波光粼粼的大海。海邊岩石旁有大片杜鵑和灌木。野生的仙人掌。古老大樹在風中發出聲響。

    她最起碼有養了五隻以上的貓。美國短毛,英國短毛,還有狸貓。那些漂亮的大貓安靜地閃現在庭院裡,時而趴在陽光下睡覺。我自然是眼目震驚。也許她放棄了寫作之後,全部的審美和想像力就放在了實際生活之中。

    朋友有事先告辭離開。慶昭為我泡茶,是上好的普洱。她依舊穿著繡花鞋子和斜襟布衫。她說,你喝茶,稍等我一下。我在做的幾根串珠項鏈今天剛好有靈感,我先去把它們弄完。她的姿態自然,與我絲毫沒有生分。我說,你去吧。我曬曬太陽就很好。躺在庭院角落裡的一個沙發上,溫暖乾爽的陽光照耀著頭髮和臉,於是我脫掉了鞋子,側身躺上去。隱約還能聽到潮水翻動的聲音。孩子和貓曾經靠近我,在周圍活動。而我心神安定,不知覺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左右。陽光換了方向。我的身上多出來一條羊毛毯子。男孩子被叫進了房間讀書。慶昭坐在沙發的另一端,懷裡抱著一隻貓,看著庭院裡繁盛而寂然的花草,在抽煙。她抽煙的姿勢大方而落寞,輕輕吐出煙圈吸入鼻腔,再吞入喉嚨。彷彿不管她是坐在小村的庭院裡,還是坐在高級餐館裡,她的神情都會一樣地平淡自若。

    我說,每天你在這裡做些什麼。

    早起,伺弄孩子,花園和寵物。去集市買菜,做一日三餐,幫助鄰居和社區做些事情。手工製作一些首飾,有一批客戶定期來買。不需要靠此謀生,所以只是為興趣做事。

    我說,以前你就想過自己會這樣生活嗎。

    她說,想過。我知道自由和平靜需要先付出代價,所以有好幾年努力工作,從未懈怠。獲得獨立的經濟基礎,便可以遁世。遁世需要做事。兩者調和,才能獲得人生的冠冕。這是一個喜馬拉雅山的聖徒說的話。我一直想離開城市。也不需要任何人記得我。

    晚餐是新鮮的蠶豆,洱海的活魚與豆腐燉湯,在房子後院田地裡摘下來的蔬菜。米飯清香可口。最後一道甜點是焦糖布丁。慶昭自己在家裡教育和照顧孩子。她的男人沒有出現。朋友對我說過,他們一直未曾結婚,只是同居。那個男子姓宋。平凡普通,但對她愛護照顧,堅韌不移,甘願做她背後的隱性人。實在是非常難得。

    她留我住在家裡,帶我去看客房。大玻璃窗外是礁石和一棵古老的桂花樹。床上放了電熱毯。她說,我有一些東西給你。她拿出一隻描著牡丹和鸚鵡的漆器盒子。打開來,裡面一個筆記本,一些書信和字稿。一本1982年版本的《辨證法史》。她說,這是我自己保留了很長時間的一些東西。現在我想送給你。我不準備再收著它們。想你可以來讀一讀的。她輕輕地笑,人老了,該負擔的東西越少越好。
《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