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她是一家商業銀行的行員。大川銀行就在附近一條大街的中段。他剛剛走到街角,就看見她從銀行裡出來。她不是一個人,她和一個三十左右的年輕男子在一塊兒。他們正朝著他走來。的確是她。還是那件薄薄的藏青呢大衣。不同的是,她的頭髮燙過了,而且前面梳得高高的。男人似乎是銀行裡的同事,有一張不算難看的面孔,沒有戴帽子,頭髮梳得光光。他的身材比她高半個頭。身上一件嶄新的秋大衣,一看就知道是剛從加爾各答帶來的。
    男人帶笑地高談闊論,她注意地聽著。他們並沒有看見他。他覺得心裡發冷。他不敢迎著他們走去。他正想躲開,卻看見他們走下人行道穿過馬路到對面去了。他改變了主意,他跟著他們走到對面去。他們腳步下得慢,而且身子挨得很近。他看得出來,男的故意把膀子靠近女人的身體,女的有意無意地在躲閃。他起初不敢走近他們,害怕她覺察出來他是在跟她。這時他忽然有了勇氣,他跟在他們後面。那個男人不知道說了一句什麼話,她聲音清脆地笑起來。這熟習的笑聲刺痛他的心。他的臉色變了,他的腳也不動了。他呆呆地望著她的背影。她的豐滿的身子顯得比在什麼時候都更引誘人,這更傷了他的心。他望著,別人的身體遮了他的視線。他忽然向前走去。他一張臉通紅,心跳得厲害,他想伸出手去抓她,或者大聲喚她。但是他什麼也沒有做,她同那個男人走進前面一家新開的漂亮的咖啡店去了。
    他站在門口,不知道應該怎樣做。他想:進去找她講話罷?——不好,說不定會把事情弄糟。那麼回書店去,等著另一個機會,再找她談話罷。——不好,他放不下心。他應該爭取時間,早點同她和解。那麼就站在門口等候他們出來罷。——不好,這會傷她的面子。並且要是她不理他呢?要是另一個人幫忙地對付他呢?萬一爭吵起來,他沒有什麼權利約束她。他們中間只有同居關係,他們不曾正式結過婚。當初他反對舉行結婚儀式,現在他卻後悔他那麼輕易地丟開了他可以使用的唯一的武器。她始終有完全的自由。這樣一想,他只有垂頭掃興地走回自己的辦公地方去了。
    一路上儘是妻同那個年輕人親密講話的影子,偶爾還聽見她的笑聲,他差一點被一輛人力車撞倒了。
    他走進公司,兩個同事坐在樓下辦公桌前看報。
    「怎麼啦,老汪?你今天氣色不好,連飯也不吃,有什麼心事嗎?」那個姓潘的年輕人帶著諷刺的調子說。這個人一定知道了他的事情,他想道。
    「沒有事。我肚子不大好,」他連忙做出笑容,臨時編出一句假話來。
    「肚子不好,吃點藥罷。今天下午不要辦公了。汪兄,你就請半天假罷,」另一個姓鍾的同事說,這個人年紀在五十左右,身子肥壯,頭頂全禿了,兩腮的肉重重地垂下來,使他的臉成了方形。鼻子特別大,鼻頭髮紅色。這是一個有趣的人,臉上常帶笑容,和同事們處得不錯。他愛喝酒,愛說話,在這裡沒有家室,也沒有親人。這裡的同事們都稱他做「鍾老」,並且讚他「會生活」,「會享樂」,「會安排生活」。
    「不要緊,我精神很好,」他(現在我應該寫出他的完全的姓名了:汪文宣)敷衍地答了一句,就要上樓去。
    「老汪,在下面坐一會兒罷,現在還不到辦公時間,你何必就上樓去?」姓潘的笑著挽留道。
    「你近來瘦了,應該多休息。為這點薪水賣命,也太值不得,」鍾老關心地看他一眼,勸道。
    他在一個空凳子上坐下來,忍不住低聲歎了一口氣。
    「什麼事?什麼事?」鍾老驚問道,接著就在他的肩頭拍一下:「你們年輕人,看開點罷。不要太認真啊!這個年頭誰又真正高興啊!要緊的還是保養自己的身體。」
    「靠這點錢連自己的老婆也養不活!哪裡說得上保養身體!」他沮喪地答道。
    「我懂,你跟你太太又鬧過架了,」鍾老省悟地說。
    「不是,不是,」他連忙搖頭分辯道,但是看他的臉色,人便知道他是在掩飾。
    「汪兄,你不必否認,」鍾老微笑道。「夫妻吵架也是平常的事。要是真的吵起來,你讓她一點,尊夫人也就會體貼你的。這種事何必放在心上!」
    他沒有做聲,心裡思索著,卻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鍾老這種說法,我不贊成。一味讓步豈不成了『懼內懦夫』嗎?」小潘笑著說。「夫妻吵架,男人不應該讓步。女人有什麼本事,除了哭,除了罵,難道她們還打得過我們!」
    「不要講了,誰不知道你是怕太太的!」鍾老揮著手笑道,「這裡又沒有外人。」
    小潘一張臉通紅,掉開頭不作聲了。汪文宣抬起頭看了小潘一眼,嘴一動,似乎要講話,卻又閉緊了。
    「汪兄,這裡有句俗話:聽人勸,得一半。這個年頭,大家都在吃苦,還有什麼好吵的!女人不及男人會吃苦,有時候悶不過,發點牢騷,也是人情之常。你就讓她講幾句,不會理她,什麼事都不要緊了。對付太太的最好武器便是沉默。」
    「鍾老這是經驗之談啊!」小潘大聲笑著說。汪文宣吃了一驚。他似乎聽懂了這番話,似乎又沒有聽進去。他忽然站起來,低聲自語了一句:「我再去找她。」他就往外面走。
    「老汪,走哪裡去?」小潘在後面問道。
    「我就回來,」他匆匆答道,頭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他去幹什麼?」小潘好奇地問道。
    鍾老默默地搖著頭,過了片刻才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寒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