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兩隻船從柳樹下劃出去,像一把利剪剪開了水中的天幕。槳打下去,水面立刻現出波紋,水在流動,同時發出單調的、低微的笑聲。槳不住地在水面劃紋路,笑聲一個一個地浮起來,又接連地落下去碎了。岸邊樹上送出清脆的鳥聲,幾種不同的鳥競賽似地唱著它們的最美麗的歌曲。兩隻翠鳥忽地從柳樹間飛出,掠過水面往另一個樹叢中去了。它們的美麗的羽毛帶走了眾人的眼光。
    船篷遮住了頭上的陽光,但是並沒有遮住眾人的視線。溫暖的春風吹散了他們心上的暗影。眼前是光明,是自由的空氣,是充滿豐富生命的草木。還有那悅耳的鳥聲,水聲,風聲,樹聲。
    兩隻船先後從圓拱橋下面流出去。後面的一隻(覺新劃的那只)不久就追上了前面的,然後兩隻船並排地緩緩前進。在覺新的船上的人還有覺民和枚少爺,綺霞坐在船尾。另一隻船上坐的是芸、琴、淑貞、淑華和翠環;淑華坐在船頭,翠環在船尾搖槳。
    「你們這兒真好,我真羨慕你們,」枚少爺的蒼白臉上忽然露出苦笑來,他帶著渴慕地歎息道。
    「這有什麼值得羨慕,我們也看厭了,」覺民順口答道,他並不瞭解枚少爺的心情。
    「枚表弟,你高興,隨時可以來耍。你天天來,我們都歡迎,」覺新同情地說,他覺得自己更瞭解這個不幸的年輕人。
    枚少爺搖搖頭,神情沮喪地說:「爹不見得會答應。今天要不是大表哥帶我來,爹也不會放我出門。」
    「為什麼不許你出門呢?我們倒以為你自己愛關在家裡,」覺民詫異地說。
    「爹也是為著我好。他說我身體弱,最好在家裡多多將息。去年爹本來說過要我到你們這兒搭館讀書,後來他看見我身體不好,也不提了,」枚少爺沒精打采地解釋道。
    覺民聽見這幾句,覺得這不應該是十七歲的青年說的話,因此他不大滿意。但是他也並不辯駁,卻再問道:
    「大舅為什麼不請個醫生給你看看病?」
    枚少爺一時答不出來,他的臉上起泛紅色,過了片刻,他才囁嚅地說:「其實我也沒有什麼病。爹說靜養一兩年便可以養好。」
    「你已經靜養了一年多了,現在應該好一點罷,」覺民故意諷刺地說。他暗中責備這個年輕人執迷不悟。
    枚停了一下,才搭訕地說:「我覺得已經好了一點。」
    覺新害怕覺民還要用話來窘枚少爺,連忙打岔道:「枚表弟,你來劃,好不好?」
    「我不會,大表哥,你劃好了,」枚少爺搖搖頭答道。
    「那麼,二弟,你來劃罷,我不劃了,」覺新對覺民說,他慢地站起來。
    在另一隻船上,那些少女看見覺民跟覺新交換座位,淑華嘴快,便笑道:「大哥,你怎麼就不劃了?我正要同你比賽哪個劃得快啊!」
    「那很容易,你同我比賽好了,」覺民剛剛坐下來,拿起槳挑戰地說。
    「我不同你比,你劃得跟四弟一樣,就好像在充軍!」淑華逃避地帶笑說。眾人都笑了。
    「你明明比不過我,你同我比,你只有輸!」覺民故意激勵淑華道。
    「我不信!我就同你比比看,你不要以為我是好欺負的,一嚇就可以嚇倒!」淑華不服氣,昂著頭答道。她馬上用力動起槳來,把船划到前面去了。
    「好,這才像我的妹妹,」覺民拍掌稱讚道。他並不想追趕她的船,慢慢地動著槳。
    「二少爺,你不去追趕三小姐?」綺霞在船尾問道。
    「二弟,不要追,還是慢慢地劃有意思,」覺新對覺民說。
    淑華劃了好一陣,看見覺民沒有追上來,覺得有點吃力,汗珠已從額上沁出,兩隻手上都起了小泡,她便停下槳,大聲朝後面那隻船說:「二哥,你輸了!你不敢追上來!」
    後面船上響起了覺民的應聲,但是淑華聽不清楚。前面,一邊是水閣,一邊是峻峭的石壁,再過去便是湖心亭和曲橋的影子。「三小姐,我們把船靠在水閣那面罷,」翠環說。淑華沒有答話,她在注意覺民的船。正在跟芸談話的琴忽然順口答應出一個「好」字。翠環把船撥到水閣跟前,靠在水閣的窗下。那一帶是種荷花的地方,到夏天荷花開放的時候,從水閣裡望出去,水面全是粉紅色的花和綠色的荷葉。
    覺民聽見淑華的得意的叫喚,他忽然起了興,向綺霞吩咐一句:「綺霞,你也用點力,我們現在追上去。」他自己也起勁地劃起槳來。
    兩支槳配合得很好,兩個人都高興地劃著。覺民也不注意覺新和枚少爺在講些什麼話(他們的聲音很低),他滿意地仰起頭隨意看眼前的景物。他的船很快地就流到了水閣旁邊。
    「二哥,你才來,我已經等了好久了,」淑華得意地嘲笑道。
    「這不算,我們現在才開始比賽,」覺民帶笑地搖頭說。他還催促她:「你快劃啊!停在這兒做什麼?等一會兒輸了不要怪我。」
    「不行,你在賴,」淑華笑著不依道。「你停下來,我不同你比了。」
    「你不比,我要同你比,我在釣台那邊等你,」覺民忍住笑故意激她道。他立刻劃起船走了。
    「琴姐,你看二哥在欺負我!他說話不算數,你應該教訓他一頓,」淑華看見覺民把船划走,沒有辦法,便向琴報復道。
    琴紅了臉,含笑分辨道:「三表妹,這跟我有什麼相干?你怎麼又扯到我身上來?」
    「因為二哥只聽你的話,你不教訓他,哪個教訓他?」淑華辯道。
    「呸,」琴紅著臉啐道,「你越扯越遠了。等一會兒看我撕你的嘴!」
    「琴姐,你真的要撕我的嘴?」淑華故意戲謔地問道。
    「芸妹,你看,她年紀這樣大了,還是嬉皮笑臉的。對她罵也不是,打也不是,我真不知道要怎樣教訓她才好,」琴故意不理淑華,卻含笑對芸說。
    芸忍不住抿著嘴笑起來。翠環和淑貞也都笑了。
    「芸表姐,你不要聽她的話,你要上當的,」淑華自己也笑了,她搶先分辨道,「你看她口氣好大,二哥還不敢對我說這種話。」她看見琴裝做沒有聽見的樣子,只把眼光掉向石壁那面望去,更加得意地對著琴說:「琴姐,我真的要請你教訓教訓我。我知道我太不懂規矩了。」
    「我不配教訓你,」琴故意做出氣惱的樣子答道。
    淑華知道琴不會對她生氣,便做也乞憐的樣子喚琴道:「琴姐,我的親姐姐,好姐姐,頂好頂好的姐姐……」
    琴噗嗤地笑了,回過頭來說一句:「喊得好親熱。」
    眾人也都笑了。淑華卻忍住笑繼續說道:「妹子不會說話,得罪了姐姐,請姐姐不要見怪,輕輕打幾下。我下回再也不敢了。」
    「琴小姐,你看我們三小姐說得多可憐,你饒她這回罷,」翠環在船尾帶笑地替淑華求情道。
    「好,這回饒了,下回定要重重處罰,」琴故意這樣吩咐道。
    「是,」淑華恭恭敬敬地答應著,過後卻低聲自語道:「這回饒了,下回當然不會罰的。」她又把眾人惹笑了。
    「三丫頭,虧你一天到晚這樣高興,怪不得你長得胖胖的,你看四表妹倒瘦了,」琴一面責備淑華,一面想起旁邊那個說話很少的淑貞,她關心地看了淑貞一眼:臉色的蒼白被脂粉掩蓋了,但是眼眶、臉頰和嘴唇都顯得很憔悴。
    芸沒有注意到淑貞,她的思想集中在淑華的身上,她附和著琴說:「是呀,三表妹一天到晚這樣高興,真難得。我們有時候想多笑幾聲也打不起精神。不曉得三表妹有什麼好辦法?我真想學學。
    「有人恭維我是個樂天派,有人批評我沒有一點小姐規矩,有人罵我是個冒失鬼。我自己覺得我就是一個這樣的人:氣也氣我不死,嚇也嚇我不倒!」淑華自負地答道。她接著便吩咐翠環:「翠環,你快劃,我們要走了。」她把船往湖心撥去。翠環答應一聲,也劃起槳來。
    「真能做到這樣,倒值得人佩服。不要全是吹牛,那就糟了,」琴激勵地說。
    「琴姐,你不相信,你等著看罷,」淑華一面搖槳一面答道。
    「三表妹,不是我當面恭維人,我覺得你這性情真值得人欽佩,我們都不及你,」芸羨慕地說,她忽然想起:要是她的蕙姐也有這種性情,一定不會得到那樣悲慘的結局。於是惆悵浮上了她的心頭。
    「三表妹的性情的確不錯,所以二表哥近來很喜歡她。不過三表妹,你為什麼不好好地讀點書?這真可惜。其實你應該學學二表妹,那才有出息,」琴正色地說道。
    「琴姐,告訴你,我就有點懶脾氣,而且害怕拘束。我又沒有『長性』。說讀書,讀來讀去總不見讀好,又不曉得要讀到何年何月才有用處,自己沒有耐性才又丟掉了,」淑華坦白地解釋道。
    「這種脾氣應該改掉。像你這樣的人更應該為將來著想。沒有知識,單有勇氣,是不好的,」琴關心地勸告道。
    「可是有了知識沒有勇氣更不行,」淑華反駁地說。
    「三表妹,人家給你說正經話,哪個在跟你開玩笑?」琴皺起眉頭抱怨道。
    淑華收斂了笑容,誠懇地對琴解釋道:「琴姐,我知道這是你的好意,我也知道自己的壞脾氣。讀書是應該的,不過沒有人指教我,而且我們家裡又不是一個讀書的地方,所以我總提不起興致來。譬如說讀英文,劍雲一走,我也就忘記大半了。提起劍雲,我也很難過,想不到我再也見不到他了。」她連忙埋下頭去。
    琴歎了一口氣,心裡也有點難過,她彷彿又看見了那張瘦臉。過了一會兒,她的臉上又現出了微笑,她親切地問淑華:「是不是沒有人教你?」她接著說:「這是不用愁的,有二表哥在,而且我也可以幫一點忙。你為什麼不早對我們說起?我們還以為你自己不愛讀書,錯怪著你。」
    淑華抬起頭,紅了臉,不好意思地笑道:「說真話,我實在有點懶,我自己不大愛讀書。能夠免掉更是求之不得,哪兒還會請教人呢?」她停了一下又說:「不過這樣混下去,也不好。以後真要讀點書才像話。琴姐,你如果肯給我幫忙,那是再好沒有的了。」
    「這才是我的好妹妹,這才是個明白事理的人,」琴滿意地稱讚道。她沒有注意到偎在她身邊的淑貞用了怎樣的羨忌、畏怯和孤寂的眼光偷偷地望著她和淑華。
    「以後你就是我的先生了。你記住:」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不要反悔啊!「淑華高興地說,雖然她沒有用力划槳,但這時船已靠近了釣台。覺民的船靠在釣台下面等候她們。覺民在船上喚著:」三妹,快來!「
    「你在哪兒學來的這種話?不要看舊小說入迷了。我倒不會反悔,只怕你會反悔羅!」琴笑答道。
    淑華沒有理睬覺民的呼喚,卻對琴說:「我說不定過幾天就會懶下來,不過你可以提醒我。你現在是我的先生了。」
    船靠近石級。覺民聽見淑華的話,好奇地問道:「三妹,那個是你的先生?」
    「二表哥,我新收了一個學生,你看好不好?」琴搶著回答道。
    「那麼我做太老師了,」覺民高興地說。
    「呸!哪個要你來佔這個便宜!」淑華對著他啐道。她又問:「二哥,你們為什麼不上去?我要上去了,」她突然站起來,要跳上石級去。船向著左右兩邊搖晃。
    「三妹,慢點,」覺新在另一隻船上阻止道。
    「三小姐,當心點!」翠環叫道。
    「三表妹,你坐下來罷,」芸和琴齊聲說道。
    「不要忙,等我們先上去,」覺民說著馬上站起來,一步踏上了石級。他抓著船舷,讓覺新也上去,枚少爺現出站立不穩的樣子,還是覺新在岸上牽著他的手讓他慢慢地上岸。綺霞上來後他們便把船拴在木樁上。然後他們過去幫忙另一隻船上的人上岸。淑華已經跳上了石級。覺民仍舊抓住船邊,淑華牽著芸的手,扶著芸上來。琴自己走上岸,她拉著淑貞的手把淑貞引過來,淑貞的小腳走路最不方便。翠環最後提著籐籃上岸,這時覺新和枚少爺已走了好幾級石級了。
    「我們也上去罷,」琴對芸說,她讓芸先走,芸又在謙讓。淑華忍不住在後面說道:「你們客氣,讓我先走罷。」她便擠到她們前面,一個人先走上去。琴和芸相對一笑,也就不再相讓了,芸先走一步,琴拉著淑貞的手跟在後面。
    她們走上釣台,看見覺新和枚少爺正倚著臨湖的亞字欄杆談話。她們也走過去,就站在欄杆前面,眺望景物。
    頂上是槐樹的枝葉投過來的陰影。陽光被枝葉遮去了。明鏡似的湖水橫在台下。水底現出一個靜穆的天,天邊裝飾著濃密的樹影。對岸彷彿全是繁茂的綠樹,房屋和假山都隱藏在樹葉叢中。
    六代豪華春去也
    更無消息……
    從台下飄上來這熟悉的歌聲。眾人的眼光連忙跟隨歌聲追下去。
    空悵望山川形勝
    他們看見覺民一個人站在湖邊石級上昂頭高歌。
    已非疇昔……
    這是淑華的聲音,她跟著覺民唱起《金陵懷古》來。覺新也接著唱下去。
    於是琴也和著唱起來。芸、淑貞和枚少爺三人靜靜地聽著。翠環和綺霞立在槐樹下面低聲講話。
    淑華唱完歌,大聲向下面喚道:
    「二哥,快上來,你一個人站在下面做什麼?」
    覺民掉轉身子仰起頭看上面。那些親切的臉全露在亞字欄杆上,他們帶著微笑在喚他,他放下他的未解決的問題(他常常沉溺在思索裡,想在那裡找到解決別人的問題的辦法),極力保持著平靜的心境,吹著口哨,沿著石級急急地走了釣台。
    「二哥,你一個人在下面做什麼?為什麼不跟我們一起上來?」淑華看見覺民走到她身邊,便逼著問道。
    「做什麼?我在唱歌,你不是也跟著我在唱嗎?」覺民支吾地答道。
    「唱歌為什麼要一個人在下面唱?」淑華不肯放鬆在追問著。
    「三妹,你又不是法官,這樣不嫌麻煩。我在下面多站一會兒看看景致,」覺民笑起來辯道。
    「我看你今天好像有心事,」淑華道。
    「三表妹,我們還是唱歌罷,」琴插嘴道。
    淑華掉頭看了琴一眼,對她笑了笑。
    「有心事?」覺民詫異地說,他失聲笑了。他暗示地說:「我不會藏著什麼心事,我的事情總是有辦法的。」
    「你說難道我就沒有辦法?我不相信!」淑華自負地答道。
    這樣的話倒使覺民高興,他滿意地說:「就是要這樣才有辦法。一個人應該相信自己。不過太自負了也不行。」
    「你看,二表哥跟三妹鬥嘴真有趣,」芸抿嘴笑道,她用羨慕的眼光望著他們。
    槐樹上響起了悅耳的鳥聲。一股風吹過,樹枝把日影攪亂了,幾隻美麗的鳥飛起來,飛了兩三匝,又飛入繁密的枝葉間歇了。
    「三表妹,你聽鳥都在唱歌了。我們也來唱罷,」琴再一次對淑華說。
    「琴姐,你聽二哥的大道理!我今天運氣真好,又多一個先生了,」淑華起勁地笑起來,拉著琴的手說。
    「蠢丫頭,這有什麼好笑!」覺民看見淑華彎著腰在笑,便伸手在她的頭上輕輕地敲了一下,責備道。他又說:「現在我不再跟你說閒話,我要唱歌了。」
    「琴姐,好,我們唱什麼歌?唱岳武穆的《滿江紅》好不好?」淑華說。她又望著芸說:「芸表姐,你也來唱,我們還沒有聽過你唱歌。」
    「我實在不會唱,我沒有學過;你們唱罷,」芸微微紅了臉謙虛地說,她在家裡從來就沒有機會學習唱歌,並且連別人唱歌也聽不到。只有在她跟著家裡的人回到省城以後,她的祖母把遊行度曲的瞎子喚進公館裡來唱過幾次小曲。
    「那麼你跟著我們唱罷,你慢慢兒就會學會的,」淑華鼓勵地說。她正要開口,忽然轉身對覺新說:「大哥,你不唱歌?你同枚表弟講了這麼久,有多少話還講不完?」
    覺新和枚少爺兩人正靠著欄杆,低聲在講話,他們就講了這許久。覺新聽見淑華喚他,連忙回過頭答道:「枚表弟難得來,我陪他多講幾句話。三妹,你們唱罷,我們聽就是了。」
    「三表妹,讓大表哥他們講話也好,」琴接嘴說,「等我先來唱『怒髮衝冠』……」
    於是覺民和淑華齊聲唱起來。後來淑貞也低聲和著。充滿生命的年輕的歌聲在空中激盪。它不可抗拒地衝進每個人的心中,它鼓舞著他們的熱誠,它煽旺了他們的渴望。它把他們(連唱歌的人都在內!)的心帶著升起來,從釣台升起來,飛得高高的,飛到遠的地方,夢境般的地方去。
    ……
    三十功名塵與土
    八千里路雲和月
    莫等閒白了少年頭
    空悲切……
    ……
    待從頭收拾舊山河
    朝天闕。
    《滿江紅》唱好以後,他們又唱起大家熟悉的快樂的《樂效》來。
    覺新和枚少爺不知不覺間停止了談話,兩人癡癡地望著下面清澄的湖水,好像在那裡就有一個他們所渴望了許久的渺茫的境界。他們的心正被歌聲載到那裡去。
    但是歌聲停止了。淑華第一個拍手笑起來,覺民、琴、芸都歡欣地笑著。翠環和綺霞兩人早被歌聲引到他們的身邊,這時也帶笑地說話了。
    還是這一個現實的世界。覺新和枚少爺的夢破碎了。覺新望了望淑華的鋪滿了歡笑的圓圓臉,他又把眼光掉回來注視枚的沒有血色的面容。他悲憤地低聲說:「枚表弟,你看他們多快樂。我和你卻落在同樣的惡運裡面。我還可以說值得。你太年輕了。你為什麼也該這樣任人擺弄?」
    「我看這多半是命。什麼都有定數。爹未嘗沒有他的苦衷。爹雖然固執,他總是為我做兒子的著想。只怪我自己福薄。如果我不常生病,爹多半會叫我到你們府上來搭館的,」從十七歲青年的口裡吐出來這些軟弱的話。他順從地忍受著一個頑固的人的任性,把一切全推給命運,不負一點責任地輕輕斷送了自己的前程。從這個被蹂躪了多年的年輕的心靈中生不出一點反抗的思想,這使得自稱為無抵抗主義者的覺新也略微感到不滿了。本來已經談過了的馮家的親事,這時又來刺覺新的心。並不是這個沒有前途的年輕人的幸福或者惡運引起他的過分的關心,是對另一個人的懷念縈繞著他的心靈。他忽然記起一個人的話:「他一個人很可憐,請你照料照料他。」這已是一年前聲音了。說話的人的靈柩還放在那個破舊的古廟裡,棺蓋上堆起了厚厚的塵土。但是那溫柔的,比任何琴弦所能發出的還更溫柔的聲音至今還在他的耳邊飄蕩。現在事實證明他連她的這個小小的請求也無法滿足了。他眼睜睜地把她送進了棺材,現在卻又被逼著看見她的弟弟去走她走過的路。「蕙,你原諒我,」他在心裡默禱。眼裡包了一眼眶的淚水。枚少爺驚奇地望著他,不知道他為著什麼事情掉淚。
    「枚表弟,你是真心願意嗎?下星期就要下定了,」覺新忽然痛苦地問道。
    枚少爺癡呆地望了望覺新,他的臉上並沒有什麼特殊的表情。他似乎沒有痛苦。他埋下頭輕輕地答道:「既然爹要我這樣,我也不想違拗他的意思。他年紀大,學問深,也許不會錯。我想我的身體以後會好一點,」這些話夾雜在淑華們的歌聲中顯得何等無力。
    覺新的勇氣立刻消失了。這答話似乎是他不願意聽的,又似乎是他願意聽的。他不希望枚說這樣的話,他的心在反抗。他還覺得他對不起亡故的蕙。但是聽見枚的答話,他又覺得這是枚自己情願的,他不負任何的責任,而且現在也沒有援助枚的必要了。這些時候他們兩人間的商談都成了廢話。他已經知道了這個年輕人的本心。枚在畏懼中還懷著希望,甚至願意接受那個頑固的父親給他安排下的命運。
    「那也好,只要你滿意,我們也放心了,」覺新放棄了希望似地低聲歎道。
    「也說不上滿意,這不過是聽天安命罷了,」枚少爺搖搖頭小聲答道。這並不是謙虛的口氣,他的臉上也沒有笑容。他對這門親事的確沒有表示過滿意。不過他還信任他的父親。他平日偷看的閒書又給他喚起了一個神秘的渴望,這個強烈的渴望不斷地引誘他。
    覺新看見枚少爺的表情,他覺得他有點不瞭解他的這個表弟,他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觀念和感情支配著這個年輕人。但是看見一個年輕人孤零零地走著他過去走的那條路,似乎沒有料想到將來會有比他有的更悲慘的結局,這喚起了他的同情(或者更可以說是憐憫),他鼓起勇也最後一次努力勸阻枚少爺道:
    「但是你太年輕,你不應該」
    然而他的話被打斷了,又是淑華在大聲說:
    「大哥,你們有多少話說不完?你不唱個歌?枚表弟,你也唱一個好不好?」
    「我不會,三表姐,我真不會,」枚少爺紅著臉,不好意思地答道。他向著她走過去。
    覺新斷念似地噓了一口氣。他惆悵地仰起頭望天。天是那麼高,那麼高。他呆了一下,忽然聽見覺民在他的耳邊溫和地喚他:「大哥。」覺民低聲問道:「你在想什麼?」
    「沒有,我沒有想,」他搖搖頭,掩飾地說。
    「剛才我在下面想。現在你在這兒想。我們想的不知道是不是同樣的事情。不過這樣想下去是沒有用的。現在既然是到花園裡來耍,大家就應該高興。你看她們不是都高興嗎?」覺民不相信覺新的話,他只顧自己說下去,他的聲音低,除了覺新外別人都聽不清楚,他的臉上現出關心的表情,這使覺新十分感動。
    「但是枚表弟……」覺新痛苦地說,他的意思是:枚表弟並不高興。
    「你們一直在談那些事情,他自然不會高興。你等一會兒再看罷。其實他這個人有點特別,高興不高興都是一樣,他在這兒我們就不覺得有他存在一樣。譬如他的親事,我們倒替他乾著急,他自己卻好像無所謂,」覺民說道。
    覺新無話可說了,他皺了皺眉頭,說:「我的心空虛得很。」
    覺民詫異地望著他的哥哥,好像在研究覺新似的,他還未答話,淑華卻過來挽住他的手含笑說:「二哥,她們喊你踢毽子去。」
    「踢毽子?我不來。我口渴,我要下去喫茶,」覺民推辭道。
    「又不是在這兒踢!我們也要下去,」淑華答道。她又對覺新說:「大哥,你也下去踢毽子。」
    「我沒有工夫踢毽子。今天請佃客,三爸、四爸兩個人忙不過來,我也要出去陪一下。你們好好地陪枚表弟耍。晚上媽請消夜我一定來吃酒,」覺新匆忙地說,就先走下去了。
    「二表哥,快來,」琴靠在欄杆上,左手捏住自己的辮子,揚著頭微笑地在喚覺民,右手向他招著。她又側過頭去跟芸和枚講話。
    「好,我也去,」覺民對淑華說。
    覺民走到琴的面前。琴正在講話,便停止了,對他說:「二表哥,我們剛剛講好:凡是兩個人單獨談話,不管是誰,都不可以。
    天空中響起嘹亮的哨子聲,幾隻鴿子飛過他們的頭上。樹葉遮住了他們的視線。但是淑華還把頭抬起去望天空,她自語似地說:「飛,飛,……」這是無意間說出來的,她瞥見了鴿子的白翅膀。
    「飛,三妹,你想飛到天空去嗎?」覺民故意地問道。
    「豈但天空,如果我有翅膀,我連天邊也要飛去,」淑華衝口答道。

《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