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覺新走進裡面,剛轉過山石和芭蕉,便聽見淑華在屋裡說話:「別人討厭我,罵我,說我怎樣怎樣,我都不管。我的事情跟他們有什麼相干?我不像大哥。他是個老好人,他太好了,好得叫人家把他沒有辦法……」
    他覺得後面兩句話有點刺耳,他聽不下去,便故意咳一聲嗽,放重腳步走上階去。
    「大表哥,」琴喚了一聲。覺新答應著,走進了屋裡。眾人的眼光都停在他的臉上。他極力做出平靜的神情,好像他沒有聽見淑華的話似的。
    「大哥,真巧,說起你,你就來了,」淑華坦然地望著覺新笑道。她的臉發紅,似乎還帶著酒意。
    「說我?你們說我什麼?」覺新故意這樣地問,他勉強做出了笑容。
    「我們說你太好了,」琴溫柔地插嘴道。她的眼睛裡流露出一種懇求的表情,這是覺新所不瞭解的。但是覺新卻從她聲音和表情找到了好意的關心。
    覺新對她苦笑一下,低聲說:「憑良心說,我不配算好人。我對不起別人,我還對不起自己……」他越說聲音越低,最後的一句只有他自己聽得見。
    「大表哥,枚弟走了嗎?」芸在旁邊問道,這是一句多餘的問話,但是她卻用這句話來打斷他的愁思。
    覺新抬起頭來,看見芸一張燦爛的笑臉和一對可愛的酒窩。天真的表情給他展示了青春的美麗。連他的枯萎的心也沾到一點活氣了。他溫和地回答她:「走了。」
    「枚弟今天在你們府上總算高興地耍了一天,他今天還說了好幾句話。」
    芸感謝地說。
    「你還說他說了好幾句話?」淑華噗嗤地笑起來指著芸說:「我覺得枚表弟簡直沒有說過話。四妹也不大說話。今天就是我一個人在說話。」
    「不錯,本來是你的話最多,哪個能夠同你比?」覺民在旁邊挖苦道。
    「自然羅,我的嘰哩呱啦是出名的。我有什麼話都說出來,總比悶在心裡頭痛快得多。二哥,你說我對不對?」淑華反而得意地望著覺民說。
    「三妹,你今晚上吃醉了,」覺新略微皺起眉頭溫和地說。
    「哪兒的話?我從沒有醉過,不信我們再來吃酒,」淑華站起來,一面笑著,一面大聲說。「琴姐,我們再來吃幾杯好不好?」她走過去拉住琴的袖子,還往琴的身上靠。
    「你已經醉了,哪個還同你吃酒?」琴笑著掙脫了淑華的手。她站起來扶著淑華說:「你好生站住,免得跌跤。我喊綺霞先送你回去好不好?」
    淑華連忙拿出精神來站立端正。起勁地辯道:「哪個才吃醉了?我明明比我們都清醒。你們都吃醉了。」她趁著琴沒有提防,一把抓起琴的辮子拿到鼻端一聞,故意稱讚一聲:「好香!」琴把身子一轉,淑華的手鬆開了。琴的手伸到淑華的頭上輕輕地敲了一下,一面責備道:「你這個頑皮丫頭該挨打了。」
    眾人都笑起來,淑華笑得更厲害。
    「打得不錯。琴妹,就請你教訓她一頓,」覺民開玩笑地說。
    淑華聽見這句話便嬉皮笑臉地纏住琴說:「請教訓,請教訓。」
    「你站好,你站好再說,」琴一面說,一面推開淑華的身子。
    「我不懂規矩該挨打,請姐姐教訓,」淑華故意央求道。
    「三妹,好好地站住,不要再鬧了,」琴笑著囑咐道。
    「你的二表哥要你教訓我,你不能不教訓,」淑華還不肯放鬆琴。
    「我的二表哥是你的什麼人?為什麼只說我的二表哥?他又不是我一個人的,」琴抓住淑華的一句話反駁道。她說出最後一句,自己覺得失言,便閉嘴不響了。
    「怎麼不是你一個人的?難道我們還喊他做二表哥?」淑華抓到話柄,揚揚得意地說。
    「我也喊二表哥,」芸抿嘴笑道。
    「芸表姐,你跟琴姐不同,」淑華笑答道。
    「怎麼不同?你說,」琴勉強做出笑容問道。
    現在是覺民來替琴解圍了。他不等淑華開口,便先對淑華說:「三妹,你看你只顧鬧,把大哥都鬧走了。」
    眾人連忙用眼光去找覺新,房裡已經沒有他的影子了。
    「大表哥到哪兒去了?剛才還在這兒,」琴詫異地說。
    翠環從外面走進來,聽見琴的話便代答道:「大少爺一個人在後面天井裡頭看月亮。」
    「他又有什麼心事?」覺民帶著疑慮地自語道。
    「我們去找他,我們原說過在這兒看月亮的。琴姐,芸表姐,我們去!」淑華說,便慫恿她們到後天井裡去。她第一個往門外走。
    眾人都跟了出去。翠環和綺霞留在房裡收拾桌上的茶杯。
    淑華走到後面天井裡,看見覺新背向著她,一個人靜靜地立在水池旁邊。她忍不住大聲問一句:「大哥,你一個人在這兒做什麼?」
    覺新回過頭來看她一眼,淡淡地答道:「這兒很清靜,我來看看月亮。」
    泉水佯著覺新的話,琤琤地流下去。月光照亮了石壁,還給水池塗上一層清輝。覺新的上半身也沐著月光,背微微俯著,動也不動一下,好像是一個畫中的影子。這時連淑華也明白又是什麼回憶在折磨她的大哥。她便走下石階。覺民們也都走來了。
    淑華仰起頭望著天,她覺得一陣一陣的清輝撒在她的臉上,把她的不愉快的思想全吸收去了,同時又撫慰著她的熱烈的燃燒似的心。
    琴和芸也走到覺新的身邊,寡言的淑貞還是跟在琴的後面。覺新聽見腳步聲便轉過身來迎接她們。他親切地說:「你們都來了。」
    「我們來看月亮。」琴答道。
    「這個地方一點也沒有改變,」覺新低聲說。
    「去年你還在這兒吐過一次,」琴接口說。
    「我覺得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芸懷念地說。
    「我也覺得好像就是昨天,甚至是今天的事情。此刻我們都在這兒。只是缺少了二妹同蕙表妹,」覺新低聲說,他好像把感情全悶在心裡似的。他停了一下,又說:「二妹算是達到了她的目的,她找到自由了。只有蕙表妹真可憐。」他用微笑代替了他說不下去的話。然而人分辨不出來他是在笑,或者是在哭。
    她們仍然沉默。她們努力忍住她們的眼淚。芸比琴掙扎得更努力,她不敢回答一句話,害怕把自己的眼淚招出來。
    淑華和覺民在天井裡散步。這時他們也走到覺新的身邊。他們也聽見了覺新的後面的話。
    「大哥,過去的事還提它做什麼?」淑華同情地勸道。她的悲憤漸漸地升上來了。她又加了一句:「提起來只有叫大家傷心。」
    「固然是過去的事情,不過它們是不會完全過去了,」覺新用苦澀的聲音說,「今天什麼情形都跟在去年一樣。枚表弟剛才還向我提起他的姐姐。他說什麼事都是空的。現在又輪到他走那條路了。」
    「枚表弟的事情又不是由你決定的,這怪不著你,你又何必難過?」淑華接口勸道。
    「唉,你哪兒曉得?」覺新歎息道:「蕙表妹曾經托過我,要我照料照料他,我連這點小事情也沒有辦到。」
    「大表哥,這也不是你的錯。大伯伯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他哪兒肯聽別人一句話?姐姐泉下有知,她也不會怪你,」芸聽見覺新提起她的死去的堂姐,她覺得心裡一陣難過,但是她還勉強壓下自己的悲痛的回憶,柔聲安慰覺新道。
    「枚表弟也奇怪,別人替他著急,他自己倒好像一點也不在乎。假若是我,我一定不答應,」淑華氣憤地說。
    「你不答應,你又怎樣做?」覺民冷冷地插嘴道。
    「怎樣做?」淑華充滿勇氣地說。她並沒有想過應該怎樣做,一時答不出話來,覺得有點窘,但是她馬上用另外的話來掩飾:「我一定不答應,看大舅把我怎樣?」實際上她還沒有想到一個辦法。不過她有勇氣。她以為這就夠了。
    「你畢竟是個倔強的孩子,」覺民簡單地說了這一句,也不再追問了。他的手在她的肩頭拍了兩下。
    「你們都好,都比我有用,」覺新忽然羨慕地說,他的臉上現出一道微光,但是光馬上又淡了下去。他又說:「我是完結的了。」
    「完結了?你怎麼能說這種話?大表哥,你還不是很年輕嗎?你今年才滿二十六歲,正是有為的青年,」琴故意驚奇地說,她想提醒他,鼓舞他。
    「有為的青年?琴妹,你是不是在挖苦我?」覺新苦笑地說。他不等琴開口,自己又說下去:「我知道你不會挖苦我。不過我實在不配稱做有為的青年。像二弟。三弟他們才是的。」
    「大哥,你跟二哥、三哥他們有什麼不同呢?」淑華插嘴道。這是她所不能瞭解的問題。
    「我是個承重孫,長房的長孫,高家需要我來撐場面。他們哪兒肯放過我?」覺新象抱著無限冤屈似地答道。「有什麼事情他們總找我,不會來找你們。你們得罪他們,也是我不好;你們看不起禮教,也是我不對。都要我一個人負責。」
    琴和芸一時說不出話,她們被這意外的自白深深地感動了。覺民正要開口,但是淑華卻搶先地說了:「我真有點不懂。難道你不可以也像我們這樣對付他們?你也不去理他們,他們會把你怎樣?」
    覺新遇到障礙了。他找不出適當的話來答覆淑華。過了半晌他才慢慢地說出了一句:「他們決不會白白放過我的。」
    這時輪著覺民開口了:「你為什麼這樣害怕他們?難道在現在這種時代他們還敢用家法嗎?」
    「他們不敢用家法。不過他們會用陰險手段,他們會用陰謀,」覺新的聲音裡夾雜著畏懼、憎恨、苦惱這三種感情。
    「大哥,你過去被他們害得夠了,所以你才這樣害怕他們,」覺民憐憫地說。「我不相信他們用得出什麼陰險手段。我看他們不過是紙糊的燈籠。」
    「你們不相信也罷。總有一天,等我死了,你們就會明白的,」覺新賭氣地說。
    「大表哥!」琴關心地。悲痛地喚了一聲。覺新回過頭來。她差不多嗚咽地說:「你不能這樣想。」
    覺新看見了琴的淚光。眼淚象明珠一般地從她的美麗的大眼裡滾下來。他不能忘記這樣的幾滴淚珠。還有一個人在為他的不幸的遭遇掉淚。他以為他的渺小的生存裡已經得不到一滴眼淚的潤濕了!他的心裡充滿著絕望和黑暗。但是這幾滴少女的純潔的淚落在心上,好像撒下一顆春天的種子。他不敢希望會看見它發芽。不過他感到了一線的生機。他那種待決的死刑犯似的心境現在被攪亂了。他好像讓人解除了他那簡陋的武裝似的,他吐出來藏在深心裡的話:「琴妹,我難道就不想活?我難道就不想像你們這樣好好做一個人?但是命運偏偏跟我作對。我這幾年來的遭遇你們都是親眼看見的。我也並非甘心順從命運。可是我又得到什麼樣的結果?你們應當瞭解我。我不騙你們,有一天我一個人走到那上面去(他指著石壁),我真想跳到湖裡一死乾淨。但是我又好像聽見了你們的聲音,我立刻斷了那個念頭。你們把我拉住了。我實在捨不得你們。」他也掉下淚來。
    「我們也何嘗捨得你?」琴含淚地說。別人感動地望著他們。淑華很想哭一聲。
    「我們到那上面去看看,」覺新又指著石壁說。
    「現在晚了,不要去罷,」琴連忙阻攔道。
    覺新淒涼地一笑,他說:「我現在不會做那種事情了,你放心。要看月亮,還是到上面去好。今晚上說了這許多話,人也爽快些。」他說罷第一個踏上了石級。
    琴疑惑地看了覺民一眼,覺民立刻用話來回答她:「到上面去一趟也好。我們也應該聽聽大哥的話。」
    淑華的腳步比較快,她跟著覺新走上去了。其餘的人也都跟上去。
    他們迎著月光上去,一級一級地登上石級。到了頂上,他們覺得滿眼全是清光,沒有一點遮攔。三合土的地塗滿了潔白的月色,只有他們的影子留下一些黑跡。
    一張小小的石頭方桌生要似地立在地上,四面放了四個圓圓的石凳。臨湖的和靠著聽雨軒的兩面都裝得有鐵欄杆。另外的兩面,泥土往裡伸進去。那不是三合土築成的地。那裡有葡萄架,有假山,有涼亭,有花圃。人從這裡望過去,彷彿有一個老畫師用禿筆在月光的背景上繪了些花卉和山石。
    「這兒真是一個清靜的世界,」芸不覺讚了一聲。
    「在這兒坐坐也好,」琴說,她要芸坐下。淑貞第一個覺得疲倦,她也坐下了。
    「要是白天在這兒打四圈『麻將』倒也好,」覺新也坐下來,在桌面上摸了一下,無心地說。這句話的確是不假思索地說出來的。
    「大哥,你還想打『麻將』?……」覺民覺得奇怪地問道。
    「啊……我過隨便說一句,」覺新連忙解釋道,「我並沒有癮。有討厭打牌……不過他們總拉我去打牌,牌打得太多了,腦筋裡總是洗牌的聲音。」他搖搖頭,人不知道他是在表示對自己絕望,還是想擺脫肩上的重壓。
    「大表哥,你這樣敷衍下去,自己太痛苦了。你應該想點別的辦法,」琴憐憫地勸道。
    「別的辦法?」覺新痛苦地念道。他好像不瞭解這句話的意義似的。接著他又說:「琴妹,你應該瞭解我的處境,你看我能夠做什麼呢?」
    琴瞭解覺新的處境,她也知道他能做的事情很多。她正要開口,不,她已經說了幾個字,但是有人從下面走上來,有人在喚:「四小姐,」把她的注意力吸引了去,她便不作聲了。
    來的是春蘭和翠環。春蘭一上來便喚淑貞,她說著那句不知道說了多少次的話:「四小姐,太太喊你去。」這是很平常的事情:淑貞同她的哥哥姐姐們在一起的時候,她的母親常常會差婢女或者女傭來把她喚走。這個小丫頭還在自言自語:「這一趟繞個大圈子走來好不容易,差一點兒還絆一跤。」
    「四妹運氣真不好,在這兒耍得好好的,又要喊她回去,一定又是五嬸跟五爸吵架了,」淑貞還沒有開口,淑華倒先抱怨起來。
    「三妹,你說話要小心點,省得又惹是非,」覺新看了淑華一眼,提醒她道。
    「我倒不怕,得罪人也不要緊。四妹真可憐,五嬸就這樣整天折磨她,也沒有人出來說一句公道話!」淑華氣憤地頂撞道。
    淑貞坐著不響也不動。她呆呆地望著琴的臉,她哀求著:給一點援助。琴用柔和的眼光愛撫著淑貞的臉龐,她似乎在對這個不幸的少女說:我會給你幫忙,她掉過頭看春蘭,春蘭正走到鐵欄杆前,俯著頭看下面的景物。翠環也立在那裡。
    「春蘭,你們太太有什麼事情喊四小姐回去?」琴問道。
    「我們太太剛才跟老爺吵過架,把東西丟了一地,太太還哭過。太太喊四小姐就去,」春蘭連忙掉轉身激動地答道。
    「一定又拿四妹來出氣!天下居然有這樣的母親!」淑華在旁邊罵起來。
    「豈但有,而且多得很,」覺民冷冷地插嘴道,他在答覆淑華的話。
    「你們老爺呢?」琴繼續向春蘭問道。
    「老爺在喜姑娘屋裡,」春蘭應道。
    「琴姐,我不要去!」淑貞忽然站起來,走到琴的身邊,拉住琴的膀子,偎著琴,嗚咽地說。
    「那麼,你就不要去。你去便該你倒楣,五嬸一晚上都會罵不完的,」淑華仗義地出主意道。
    「這樣罷,春蘭,你回去說,我留四小姐在這兒多耍一會兒,請你們太太放心,」琴吩咐春蘭道。她姑且使用這個辦法,她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發生效力。
    「是,琴小姐,」春蘭恭順地應了一聲。她還站在欄杆旁邊,又掉轉身去看下面的湖景。她比淑貞只大幾個月份,因此她比翠環們更貪玩,可是她卻少有玩的機會。
    「五嬸想用喜兒來拉住五爸,哪曉得反而給自己添煩惱?想不到喜兒生了九弟以後,名堂也多起來了!」覺新皺起眉頭說。
    「這不能怪喜兒,應該由五爸、五嬸負責。五嬸逼她,五爸又給她撐腰,這就夠了,」覺民接下去說。他又對春蘭說:「春蘭,你還不回去?」
    「二少爺,我就回去,」春蘭連忙轉身答道,她又自語地加一句:「回去晚了,我們太太又要罵人了。」她便向著石級走去。
    「春蘭,你等一下,」覺新忽然吩咐道。接著他又對琴說:「琴妹,我看還是讓四妹回去好。五嬸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四妹又不能夠整晚不回屋。你要違拗五嬸的意思,她會在四妹身上出氣的。」
    「真正豈有此理!我不信兒女就是父母的出氣洞。做兒女的就可以讓父母任意打罵!」淑華憤憤不平地說。
    「四妹,你還是跟著春蘭回去罷,我要翠環也陪你去。五嬸的脾氣是那樣,也只好將就她一點,她也不會為難你的,」覺新溫和地對淑貞說。
    淑貞先前聽見琴說留她在這裡,又聽見春蘭說要肚子回去,她以為可以我走了,
    稍微放了心。後來她聽見覺新的話,又看見琴不作聲,她也明白覺新說的是實話,她知道她的母親的脾氣,她更害怕在這個時候去見她的母親,但是她並沒有逃避的辦法。她眼見著希望完全消失了。她還拉住琴的膀子,盼望琴能夠救她。
    「四表妹,你回去一趟也好,你不要難過。我們將來會給你想辦法,」琴抓起淑貞的手,輕輕地捏著它,柔聲安慰道。
    淑貞不說話,也不動一下,只是埋著頭。
    「四表妹,你回去也不要緊。我們等一會兒到你屋裡去看你,」芸同情地鼓舞淑貞道。
    「我害怕,我曉得媽沒有好話給我聽,」淑貞仍舊埋著頭低聲抽泣道。
    「四表妹,你姑姐忍耐一下,我們將來總會給你想辦法,」琴安慰她說。
    「琴姐,你們總說將來,將來是哪一天?我怕我受不下去!」淑貞抬起頭,把嘴一扁,哭著說。
    「我們的確應該想一個辦法,」覺民帶了痛苦的表情點著頭說,就轉過身走到一邊去了。
    「可惜我不生在古時候,不能學一點本事。不然我一定有辦法!」淑華氣惱不堪,自怨自艾地說。
    琴痛苦地咬著嘴唇皮,她不能給這個孤寂的女孩一個確實的回答。「將來」並不是夢景,她自己確實這樣的相信。那一天是一定會來的。但是她真的能夠將這個女孩救出苦海,使她見到光明嗎?希望是微弱的。她不能期騙她自己,她也不能欺騙這個十五歲的女孩。話是容易說的,但是要拭去一個女孩的痛苦的記憶,治癒她心上的傷痕,卻是困難的了。
    「四表妹,你不要這樣想,你還年輕得很,」琴勉強地吐出這兩句話。她還應該說下去,但是春蘭走過來打斷了她的思緒。
    「四小姐,我們該走了,」春蘭催促道。
    「四小姐,走罷,」翠環也過來同情地說,「我送你去。」
    淑貞知道沒有留下的希望了。她只得摸出手帕揩了眼睛,淒涼的說:「我聽你們的話,我就去。你們不要忘記等一會兒來看我。」
    眾人答應了她的這個小小的要求。她帶著依依不捨的神情,跟著翠環她們走下去了。
    琴站起來。她看見淑華和覺民都靠著欄杆看下面的湖景,便也走到那裡去。
    湖水靜靜地橫在下面。水底現出一個藍天和一輪皓月。天空嵌著魚鱗似的一片一片的白雲。水面浮起一道月光,月光不停地流動。對面是繁密的綠樹,樹後隱約地現出來假山和屋脊。這一切都靜靜地睡了。樹叢中只露出幾點星子似的燈光。湖水載著月光向前流去。但是琴的眼光被攔住了:兩邊高的山石遮掩了湖水,彷彿那裡就是湖水的界限。
    「哇,哇,哇,」從後面發出來這幾聲沙聲的長歎,給人增添了煩惱。
    「怎麼這時候還有老鴉叫,」淑華驚訝地說。她又聽見烏鴉撲翅的聲音。
    「也許有什麼東西驚動了它。三妹,你怕不怕鬼?」覺民悄然說道。
    「二哥,你不要嚇我。我不怕!我不信鬼!」淑華昂然答道。
    「你聽,有腳步聲,」覺民故意低聲說。
    淑華傾聽一下。她看見芸走過來。但是還有別人的腳步聲。她連忙往石級那面望去。
    「二表哥,你們講什麼鬼?」芸帶笑問道。
    淑華噗嗤笑起來,她看見了綺霞的頭。她笑道:「明明是綺霞的腳步聲。」
    綺霞走上來,大聲說:「三小姐,大少爺,我給你們端茶來了。是剛剛泡的春茶。」她手裡捧著一個茶盤,上面放著茶壺和茶杯。
    「我們就要下來了,你不端下來也不要緊,」覺新沒精打采地說,他覺得自己快要被那許多不如意的事情壓倒了。
    「大哥,你何必這樣急,我們多耍一會兒也好,」淑華接口道:「難道今晚上大家在一起,都有興致。」
    「好罷,」覺新短短地回答了兩個字,就從綺霞的手裡接過一個茶杯來。
    魚鱗似的白雲漸漸地消散了,天幕的藍色也淡了一點。只有銀盤似的明月仍舊安穩地繼續著它的航程。

《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