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琴和覺民回到高家,轎子停在大廳。覺民輕輕地吹著口哨,他們慢慢地轉過拐門往裡面走。
    裡面很靜,他們看不見一個人影。覺民驚奇地說:「怎麼這樣清靜,人都到哪兒去了?」
    「大概都出門去了,你不看見大廳上轎子都沒有了?」琴接口道。
    「大哥不是說今天不出去嗎?」覺民疑惑地說。
    「那麼一定是大舅母坐出去了,」琴順口答道;她又說一句:「我們先到大表哥的屋裡去。」
    他們一直往覺新的房裡走。他們的腳剛踏上過道的地板,一陣低微的語聲便傳進他們的耳裡來。
    「怎麼他們在屋裡?」覺民詫異地說。他們揭開門簾走進去。
    覺新端坐在活動椅上,淑華和芸兩個人站在寫字檯的另一面,淑貞把身子俯在寫字檯的一個角上,兩肘壓住桌面,兩手撐著她的下頷。綺霞站在淑貞的旁邊。淑華聽見腳步聲,抬起頭來,看見了覺民和琴,她的臉上立刻露出喜色,但是她不說話,卻做一個手勢叫他們不要作聲。
    覺民和琴默默地走到寫字檯前。他們起初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一到那裡他們便完全明白了。
    覺新閉著眼睛,彷彿睡著了似的,他的兩隻手壓在一個心形的木板上面。木板不過有他的兩隻手合攏起來這樣大。下面有兩隻木腳,腳尖還裝得有小輪。心形的尖端有一個小孔,孔裡插了一支鉛筆。手推著木板,讓木板的輪子動起來,銅筆就跟著輪子動,不停地在紙上畫線寫字。這塊木板叫做「卜南失」,是五六年前流行過的一種「玩具」。覺民自己也曾跟著別人玩過它,但是如今他不再相信這樣的把戲了。
    「姐姐,你看得見我們嗎?」芸含著眼淚鳴咽地說,兩隻眼睛一直跟著木板上插的鉛筆動。
    卜南失在紙上動來動去,人們只聽見輪子滾動的聲音。
    「想!想!」淑華在紙上注視了一會兒,忽然大聲叫起來。
    覺民走到淑貞背後,淑貞掉過頭看他一眼,嚴肅地低聲說:「惠表姐來了。」
    覺民不回答淑貞,卻側過頭去看芸。亮的淚珠沿著芸的粉紅的臉頰流下來,她的眼光帶著一種複雜的表情,她似乎是將她一生的光陰用來看眼前這塊木板和它在紙上畫的線條與不清楚的字跡。覺民立刻收斂了他的笑容。他又看琴,琴也送過來同情的眼光。
    「姐姐,你曉不曉得我們都好?婆、大媽、媽她們還常常提到你。枚弟也要結親了,」芸帶淚地對著卜南失說,好像真正對著她的姐姐講話似的。
    鉛筆動得厲害,芸看不出一個字。淑華忽然嚷起來:「我,這是『我』字!」
    芸順著筆跡看,果然看出一個「我」字。卜南失寫了兩個「我」字,便亂畫起來,然後又在寫字。
    「難字!」淑華又在嚷。
    「過,這是『過』字,」琴聲音苦澀地說。
    「我難過!」淑華痛苦地念道。
    「姐姐,姐姐,你不要難過!你有什麼話儘管對我說。我在這兒。你看得見我嗎?你有什麼事情到現在還要難過?像我們這樣要好的姊妹,你不該瞞我……」芸悲聲說,她的臉上滿是淚痕,她不轉眼地望著卜南失。
    淑華掉下幾滴眼淚。淑華不住地用手帕揩眼睛。連不相信這個把戲的琴也覺得眼睛濕了。
    「往……」淑華在報告第一個字,她還接著念下去:「往……事……不……堪……口,不對,是……回……首。她說的是:往事不堪回首。」
    「不堪回首,」芸癡迷似地念道,接著自己又說:「真是不堪回首了。」她對著卜南失再問道:「姐姐,我們姊妹還可以見面嗎?」
    卜南失寫了「不知」兩個字,以後又寫「枚弟苦」三字。
    「奇怪,她都曉得!」淑華驚異地說。
    「姐姐,那麼你保佑保佑枚弟罷,他身體不好,人又軟弱,」芸嗚咽地央求道。
    卜南失這一次動得最久,它接連寫了許多字,淑華慢慢地把它們念出來:「人事無常,前途渺茫,早救自己,不能久留,我走了。」
    「姐姐,你不要走,姐姐,姐姐,……」芸像要挽住她的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似地哀求道。她的眼睛睜得大大地望著那塊小小的木板和那張塗滿了歪斜字跡的洋紙。她的眼淚滴到了紙上。
    「她走了,」淑華失望地說。她揩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淑華的話沒有錯。鉛筆不在紙上寫字了,它畫的全是圓圈和曲線。覺新依然像在睡夢中似地,手壓著卜南失,兩眼緊緊閉著,口微微張開,從嘴角慢慢地流出涎水來。
    「姐姐,姐姐……」芸還在悲聲呼喚,這是絕望的掙扎,聲音異常溫柔而淒涼,就在這幾個人的耳邊盤旋。
    琴開口說話了。她把一隻手繞過芸的後頸,放在芸的右肩上,溫和地說:「芸妹,不要喚了,這沒有用。已經完了。並不是蕙姐在寫字。」
    「剛才的事情你不是看見的?她還說了好些話,」芸痛苦地反駁道,她相信她自己看見的事,況且這又是她平日所渴望的事。她不能相信寫了那些字的不是蕙的鬼魂。
    「我們以後慢慢地再說,你應該鎮靜一點,」琴同情地勸道。她瞭解芸的心情,而且她自己也是同樣地被那個回憶折磨著。她自然也希望蕙能夠來跟她們談話。所不同的是她不相信鬼魂的存在,同時她又知道,卜南失的把戲不過是催眠術一類的東西。
    覺民看見覺新還沒有醒,便把他搖醒了。
    覺新睜開眼睛,詫異地望著眾人。他很奇怪為什麼芸還在流淚,淑華和淑貞的眼睛也還是濕的,琴的臉上也有悲痛的表情,他便問道:「什麼事?什麼事?」
    「蕙表姐來過了,談了許多話,」淑華答道。
    「什麼話?快告訴我!」覺新臉色一變,慌忙地說。
    淑華便把經過情形一一地告訴覺新:怎樣在紙上現了「蕙」字,她們如何知道這是蕙表姐,問了她一些什麼話,她又如何回答,她說她寂寞,她苦……以後的話便是覺民和琴所知道的了。
    覺民憐憫地望著覺新,他想:這個瘦弱的身體怎麼容得下這許多?
    覺新聽著,忘記一切地傾聽著。他注意地望著淑華的嘴,她好像害怕話會偷偷地從她的嘴邊逃走似的。但是他聽不到三五句,兩眼就發亮了,一顆一顆大的淚珠接連地落下來。他也不去揩眼睛,只顧注意地聽淑華講話。
    琴剛把芸勸得止了悲,但是淑華的話又把芸引哭了。芸就拿手帕蒙住嘴,仍然俯著頭,不願意給人看見她的臉,臉上的脂粉已經凌亂了。
    淑華只顧說話,沒有注意到覺民對她眨眼示意,要她把話縮短。她的話把覺新的心翻來覆去地熬煎著,把覺新的靈魂拷打著,不給它們一點休息。她自己並不知道她在做一件殘酷的事情;覺民卻有這種想法,所以他等到淑華住了口便打岔地問她:
    「這個東西從哪兒來的?怎麼想起了搞這個?」
    「大哥從舊箱子裡頭找出來的,這個卜南失說是已經放了好幾年了,」淑華直率地答道。
    覺新知道自己的心在受折磨,受熬煎。他銳敏地感到痛苦,但是同時他也得到一種滿足。他願意人談起她,提到她的名字,他會因此覺得她並沒有死去,也沒有被人忘記。眼淚的迸流使他得到一種痛苦的滿足。緊張的心鬆弛了。傷痕得到洗滌。他微微地歎了一口氣,把背靠的椅背上。
    「大哥,你為什麼還要搞卜南失?你明明知道這是假的,為什麼還要這樣折磨你自己?」覺民溫和地責備覺新道,同時親切地注視著覺新的臉。
    「你說假的?我不信!明明是蕙表姐的口氣!」淑華不服氣的說。
    覺民抬起頭責備地看了淑華一眼,溫和地答道:「這是一種下意識作用,是靠不住了的。你不懂得。不過大哥知道。」
    「大哥!」淑華吃驚地喚道。她不要說話,但是覺新先說了:
    「我也曉得並沒有鬼,蕙表妹也不能再跟我們見面談話。不過這種下意識作用並不能就說是假的。那些話不也是她從前說過的嗎?口氣總是她的口氣。這就好比把她從前的照片找出來看看,也是好的。我們都還是想念她。芸表妹說要請她來,所以就這樣試試看。」覺新一句一句費力地對覺民說,他的臉上起了痛苦的拘攣,這一次他並沒有流眼淚,不過他的面容比他痛哭時還更帶著可憐無靠的表情。
    「我知道,我知道,」覺民的心被同情絞得發痛,他激動地說:「但是你這樣豈不是更苦了你自己?過去的事就該讓它過去,為什麼還要來搞卜南失?事前不曾想法挽救,為什麼要在事後這樣折磨自己?單是悔恨又有什麼用?」
    「你不要責備我,我都明白,」覺新埋著頭緊緊抓住覺民的一隻手央求道。
    「我並沒有責備你,現在責備也沒有用了。我同情你,我也明白你的處境。不過你的想法、做法我還不大瞭解。而且為什麼你總愛想過去的事情?你怎麼不多想將來?」覺民誠懇地勸覺新道。
    覺新很受感動,這一次他又讓淚水迸出了眼眶,他似乎看見一線淡淡的希望,但是它立刻又消失了。他歎了一口氣,用一種呼籲的聲音說:「將來,我還能夠有什麼將來呢?倒不如多想想過去的事,它們還可給我一點安慰。過去我究竟還有過快樂的時候。」
    淑華疑惑地望著她的兩個哥哥。她不大瞭解他們的話,她不明白所謂「下意識作用」是什麼意思,但是她相信他們(尤其是覺民,她敬愛這個哥哥)比她知道更多的事情。因此她便不再跟覺民爭論,卻默默地聽他們談話。
    芸被悲痛的回憶包圍著,她不能多注意覺民弟兄的談話。琴把她拉到方桌旁邊的椅子上坐下,親切地安慰她。
    淑貞依舊靠在寫字檯的角上,她似乎注意地傾聽她的兩個堂哥的交談,其實她什麼也沒有聽進去。她的臉上永遠帶著孤寂和畏懼的表情。
    「大哥,你不能這樣說。你是個二十六歲的青年。你應該多想到將來。只有六七十歲的人才可以說靠過去生活,」覺民依然抱著絕大的勇氣,想改變哥哥的絕望的心境,想重燃起覺新的逐漸熄滅的青春的熱情。他還想用話去征服一個人的心。
    「我知道,我知道,」覺新忍耐地點頭說,「講道理我自然講不過你。不過事實常常不是如此,常常不像我們所想的那樣簡單。其實我有時也想到將來,也有過一些小的計劃。但是,別人總要來妨礙我,好像人家就不讓我做自己高興做的事,好像我就不應該過快樂的日子。」覺新的臉上仍然帶著痛苦的表情。他似乎想笑,卻笑不出來。人們從他說話的神情可以知道,他並不想說服別人,不過是在傾訴自己的痛苦。芸已經止了悲,一面揩眼睛,一面聽他們講話。琴關心地站在芸的身邊,她不再講話,也在傾聽覺新吐露他的胸懷。
    「你的幸福是在你自己的手裡。你應該多多想到你自己,少想到那些反對你的人。你應該fight!別人妨礙你的幸福,你應該跟他戰鬥!戰鬥到底!」覺民好像找到機會似的,提高聲音,加重語氣地說。他想使他的話長久地在眾人的腦際、心上蕩漾。
    淑華忽然開顏笑了。這樣的話多麼痛快!這正是她愛聽的話,這正是她想說的話。她便高興地說:「這個意思很不錯!我贊成!」
    琴滿意地微笑了。芸也感到興趣地望著她的兩個表哥。她覺得覺民方才說的話很中聽。
    覺新卻沒有受到鼓舞,彷彿只聽見一些平凡的話。他搖搖頭說:「話說起來好聽。做起來又是另一回事。在我們這個家裡你怎麼好戰鬥呢?都是些長輩,你又跟哪個戰鬥呢?他們有他們的大道理,無論如何,你總逃不過他們的圈套。」
    「這並不是對人,是對事情,是對制度!」覺民並不因為這個答覆而失去勇氣,他還熱烈地辯駁道:「你明知道這是一個腐爛的制度,垂死的制度,你縱然不幫忙去推翻它,你至少也不應該跟著它走,跟著它腐爛,跟著它毀滅。你不應該為著它就犧牲你自己的幸福,你自己的前途!」
    沒有作聲。話進了每個人的心,也進了覺新的心,這一次把覺新的心靈震動了。對於他這不是平凡的話,這太過火了。他還不敢當著人攻擊舊家庭制度為垂死的制度;他更沒有勇氣主張推翻現在的社會。他的思想還沒有達到這個階段,他的生活經驗不曾使他明白他所見到的罪惡、不義、腐爛、悲劇的原因。他並沒有想去明白它們。他更看重人,他把一切的責任都放在人的肩上。他忽略了制度,有時他還有意無意地擁護這個制度,因此他以為他見過這個制度的美好的方面,他的兄弟們或許不曾見到。他對這個大家庭固然表示過種種的不滿,但是在心裡他卻常常想著要是那些長輩能夠放棄他們的一時的任性,犧牲一些他們的偏見,多注意到人情,事情一定會接近美滿的境域。他的主張跟他兄弟的主張的中間有一道鴻溝。覺新知道這個,覺民也知道。覺民從不曾放棄說服哥哥的念頭,雖然他看見希望一天小似一天。覺新卻明白自己不能說服弟弟,他只希望覺民的思想會漸漸地變溫和。不過相反地覺民的思想卻逐漸變成激烈的了。覺新知道他們兩個人思想的差異,但是他始終不明白這差異到了什麼樣的程度。現在意外地(是的,多少有些意外地)聽見這樣的話從覺民的口裡出來,覺新不禁大為震驚了。
    「這不能,你怎麼有這種想法?」覺新痛苦地驚呼道,「你想推翻這個制度?」他又搖搖頭否定地說:「這是夢想!恐怕再過一百年也不成功!」
    「你怎麼知道不能成功?過去有許多同樣偉大的事都完成了!沒有一件腐爛了的東西能夠維持久遠的,」覺民充滿著信仰地、痛快地說。
    「這是革命黨的主張!這是社會主義!」覺新帶著恐怖的表情說。
    「覺民沒有一點驚惶,他望著覺新笑了笑,坦白地答道:」這還是無數的年輕人的主張。這具時代應該是年輕人的時代了。「
    覺新驚疑地看了看覺民,疲倦似地說:「我有點不明白你。你也走上了三弟的那條路。你們都走上了那一條路。」
    覺民默默地望著覺新。
    「什麼路?」淑華忍不住插嘴問道。
    覺新詫異地看了看淑華,又搖搖頭說:「你不曉得。」
    「就是因為我不曉得,我才要你告訴我。你說給我聽是什麼路?」淑華堅持地問道。
    覺新彷彿沒有聽見她的話似的。
    「這是一條很遠、很遠的路,」覺民忽然用響亮的聲音代替覺新回答他們的妹妹。
    淑華並不瞭解覺民的意思。琴在一邊露出喜悅的微笑朝著覺民略略點一下頭。

《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