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房裡剩下了克明夫婦兩人。翠環也拿著竹板到外面去了。張氏便在沙發的扶手上坐下,她把手輕輕地挨著克明的膀子。她看見克明仍舊靠在沙發的靠背上,過了半晌都不說話,便溫柔地再勸道:「三老爺,你去躺一會兒罷。」
    「我不想睡,」過了好一會兒,克明才含含糊糊地答道。他忽然掉過頭看她,他的臉上開始現出一種她好些年來沒有見到的柔和的表情。他伸出左手把她的一隻手捏住不放。懇求似地說:「你不要走。你就在這兒多陪我一會兒。」
    張氏有點不好意思,臉略略發紅,她低聲說:「你放開,別人會來看見的。」
    克明好像沒有聽見似的,只顧說自己的話:「我要你在這兒陪我。我悶得很。」他捏緊張氏的手不肯放。
    「我在這兒陪你就是了,你放掉我的手,」張氏象對付一個孩子似地說,先前的焦慮現在消失了大半。她先前還怕他,這時卻有點憐惜他。
    「四娃子將來不見得會有出息。五娃子也應該好好管教,我看這些小孩子都不會有出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他自語似地說,他的思想還在那些事情中間打轉。他的聲音裡還含著焦慮。
    「三老爺,你還要想這些事情?老五又不是你的兒子,你多管又全招來麻煩。你應該少動氣,多多將息,才是正理,」張氏關心地勸道。
    「你們女人家不曉得。五娃子雖然不是我的兒子,他究竟是高家的子弟。我活一天就不忍看著高家衰敗,」克明駁道。
    「你這個人也是太熱心了。高家又不是你一個人的。五弟把田賣了,你要生氣;四弟在外面唱小旦的來往,你要生氣;侄兒們不學好,你要生氣。你一個人怎麼管得了他們許多人,況且爹又不在了,他們暗中也不服你,」張氏懇切地說著勸告的話。
    克明痛苦地搖搖頭,說道:「就是因為爹不在了,你做哥哥的要出來管事。」他把她的手放鬆,她連忙將它縮回去。「其實我管他們的事情,也只是希望他們學好。我並不是為自己。我不明白為什麼他們要討厭我?」他想了一會兒,又帶著自信說:「我自問我並沒有做錯一件事情。我做人也很正直。我從沒有在外面胡鬧過……」
    張氏輕輕地推開他的膀子,打岔道:「三老爺,你不要再講話,你去睡一會兒好不好?不然就吩咐廚房開飯。」她驚奇地望著他,不知道他今天為什麼改變了態度,而且對她說這許多話。但是她始終為他的健康擔心。
    「我不想睡,我也不想吃飯,」克明疲倦地說。
    「三老爺,你今天究竟怎麼了?」張氏驚急地問道。她疑心他生了病,便把手伸去摸他的前額,他的額上略有一點熱,她放了心。她要把手縮回去,這隻手又被他捏住了。他把它拿下來,放在懷裡。她默默地讓他這樣做。他柔聲喚道:「三太太。」她做出笑容回答一聲:「嗯。」
    「你同我在一起也有十九年了。你該比別人明白我。你說我是不是個正直的人?我做過什麼錯事沒有?」克明把眼光停留在張氏的臉上,懇切地等候張氏的回答。
    「我明白你,我明白你。你是正直的人,你沒有做過錯事情,」張氏加重語勢地說。她只圖安慰他,想馬上減輕他的痛苦,她去忘記了他做過一件使她失望的事(就是關於他們的女兒淑英出走的事,他至今還不肯寬恕淑英)。
    「但是為什麼單單我一個人遇到這些事情?二女偷跑到上海去。四娃子又這樣不爭氣。五弟,更不用說,他喪服未滿就私自納妾,而且賣掉祖宗遺產。四弟應該明白一點,他也在外面跟戲子來往。我責備他們,他們都不聽話。我看我們這份家當一定會給他們弄光的。他們沒有一個人對得起我,更對不起死去的爹。這便是我一生做人正直的報酬。想起來真令人灰心。四娃子不學好,不必說了。我看七娃子也不見得有出息,現在已經不聽話了。我這一生還有什麼指望?」克明半怨憤半沮喪地說。他放鬆她的手,接連地喘了幾口氣。
    「三老爺,你沒有錯。他們都不好,」張氏溫柔地看著丈夫略帶病容的臉,同情地說,「不過你自己身體要緊。你為這些事情氣壞了也值不得。只要你自己做事問心無愧,別的也不用去管了。我想好人總會有好報的。」這個三十八、九歲女人的清秀的瓜子臉上還留著不少青春的痕跡。兩隻水汪汪的眼睛含著不少的柔情和關心望著她的丈夫。「你的身體要緊啊,」她說了一句,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先紅了臉,然後含笑地小聲說:「三老爺,你何苦為四娃子、七娃子慪氣。你忘記了你還有——」她說到這裡,不好意思地閉了嘴,無意地埋下頭去望了一下自己的漸漸大起來了的肚子。
    克明的臉上忽然露出了笑容,他懂得她的意思。他似乎在絕望中瞥見一線微弱的光。他多少感到了一點溫暖。他感動地說:「你的意思不錯。我希望再有一個兒子,他可能比他兩個哥哥都好。究竟還是你關心你,你懂得我。不過你也要當心身體啊,這半年來你也憔悴了。」
    這悉話倒給了張氏一點溫暖,一點興奮。不,它還給她喚起了一段很遠很遠的記憶。她帶了一點夢幻的眼光看他。她不好意思多看,馬上就把眼光掉開了。但是在這短短的注視中,她在他的憔悴的臉上,看出那個年輕的美男子的面龐,她好像進入夢境似的(她多年來沒有做過這樣的好夢了)。她柔情地對克明說:「三老爺,你不記得十九年前,我到你們家裡還只有三個月,你對我念過一首詞,你還說,我們兩個是一個人,你離不了我,我離不了你;你說,只要我在你的身邊,你做事情就不會灰心;你還說過很多的話。」她想到那些話,她的臉紅起來。她漸漸地把手伸到他的手邊去。
    克明也開始沉入夢境。他慢慢地小聲答道:「我還記得。以後我們就漸漸地分開了,我也不記得事情是怎樣變化的。」
    「那是在我生了二女子以後,你到京城去引見,後來你又忙著你的公事,漸漸地不大理我了,」張氏仍舊做夢似地說,在她的眼裡又現出了她這十幾年來的平淡單調的生活。她懷念她嫁到高家來最初幾年的日子。以後這些年的生活又使她嫌厭。她的思想漸漸地接近一個小女孩,這個小孩很快地長大起來。於是她看見那張秀麗的瓜子臉和一對水汪汪的鳳眼。這不是年輕時代的她,這是她的女兒淑英。但是淑英現在不是她的女兒了,他不承認淑英是他們的女兒。他不肯幫助淑英,卻讓這個少女孤零零地在上海的茫茫人海中過著艱苦的日子。這些天淑英的事情常常折磨她的心。現在它又來壓迫她的心了。她漸漸地從夢中醒了過來。她帶著那個時期的感情對克明說:「三老爺,我求你一件事,你答應我這一件事。」
    「什麼事?你說說看,我一定會答應的,」克明仍舊用夢幻的調子答道。
    「就是二女,」張氏鼓起勇氣說,「她雖然不該走,可是她一個人在上海也很可憐。我還記得從前她剛生下來,你多喜歡她。那些日子我們過得很快樂。」在張氏的眼睛裡淚水滿溢了。
    「你還在想二女,」克明沉吟地說,他似乎還在過去的好夢中。他正要說下去,但是王嫂打斷了他的話。王嫂走進房來,大聲喚道:「老爺,太太,開飯了。」
    這個粗魯的聲音打破了兩個人的夢景。他們同時從十幾年以前的婚後日子中跌回到現實生活裡來。張氏不好意思地站起,應了一聲。
    王嫂立刻退了出去。克明撫著下頷搖搖頭說:
    「我並不恨二女,我知道是劍雲他們把她教壞的。不過這太過份了。我不能。」
    「可是你跟她賭氣又有什麼好處?你記不記得從前那些情形?」張氏迸出哭聲道。
    克明想了想,決斷地答道:「從前是從前,我不能寬恕她這次的行為。我不能打我自己的嘴巴。在我的心裡二女已經死了。」
    「三老爺,你不能,你不能這樣狠心!為什麼你單單對二女這樣嚴?」張氏嗚咽地爭辯道,過去的回憶給她增加了不少的力量,她從前很少這樣跟他爭辯的。
    克明的乾枯的眼睛裡也掉下一兩滴眼淚。他痛苦地、並不嚴厲地答道:「她是我自己的女兒,我不能夠寬恕她。不過你還是她的母親,我不干涉你跟她通信。你可以匯錢給她,也可以給她幫忙,我都依你,不過你喊她不要再寫信給我,我無論如何不看她寫來的信。」
    他剛說完,就發出一聲嗆咳,接著俯下身子咳起來。
    「三老爺,你這真是何苦來!」張氏又抱怨、又憐惜地說了這一句,一面含著眼淚給他捶背。

《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