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下午三點多鐘覺新從商業場回家,剛走過覺民的窗下,便看見王氏和陳姨太兩人有說有笑地從堂屋裡走出來。他把眉毛略略皺起,打算轉身走進覺民的房裡去。但是王氏已經開口在叫「明軒」了。他只得答應一聲,向她們走去。
    王氏等他走到她們身邊,似笑非笑地把他打量一下,一面說:「明軒,你倒很空。你倒有工夫管閒事。」
    覺新不明白她的意思。他不便說什麼,只是含糊地答應一聲,他的態度相當恭順。他在實行他的「作揖主義」。他以為她們會讓他安靜地走開。
    但是王氏突然「哼」了一聲,豎起眉毛接著說:「我這一房的事情我自己管得了,用不著你操心。你有工夫還是多管你自己的事罷。你怕我出不起錢給倩兒買棺材嗎?」
    「我並沒有這個意思。我曉得四嬸在睡覺,我害怕她們吵醒四嬸,所以我就代四嬸辦了,」覺新溫和地解釋道,他的臉色突然變紅,後來又變成了蒼白。
    「我在睡覺?我不是明明吩咐過拿床蓆子裹起抬出去嗎?」王氏故意厲聲說道。她把嘴一扁,做出輕蔑的神氣:「哼,我曉得你錢多得用不完,你也用不著在我面前『擺闊』!……」
    「四太太,你不曉得大少爺每個月在外頭掙三十多塊錢羅!我們哪兒比得上他!人家有錢讓人家闊他的。你四太太何必跟他慪氣?」陳姨太帶著假笑地對王氏說。
    覺新的臉上又泛起一陣紅色。他似乎要張開口說什麼話。但是他忽然控制了自已,埋下頭過了片刻,又抬起臉來苦澀地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她們沒有答話。他又說:「四嬸不必生氣,我走了。」他掉轉身子往過道裡走去。他還沒有走進自己的房間,就聽見兩個女人的得意的笑聲。
    他回到屋裡,一眼就看見掛在牆上的亡妻瑞玨的遺照。他失掉了自持的力量,勉強走到寫字檯前,跌倒似地坐在活動椅上。他把頭埋在桌上傷心地哭起來。
    「大少爺,」一個少女的聲音送到了他的耳邊。這個聲音接連地喚了他三次,他才慢慢地抬起頭來。
    翠環站在他面前,帶著悲慼、同情的眼光看他,她感激地謝罪道:「都是我不好,我害得大少爺慪氣。」
    「你不好?」他驚訝地說。他不明白她的意思,他的眼睛帶著淚痕溫和地望著她。
    「大少爺,你先洗帕臉,我給你打了臉水來了,」翠環不去解釋他的疑問,卻說了以上的話。她連忙走到方桌前,把手伸進那個冒熱氣的臉盆裡,撈起臉帕來,絞乾了,給覺新送去。
    「難為你,」覺新感動地說,便接過臉帕來揩了臉。
    「我剛才聽到了四太太她們的話。都是我不好,把大少爺拉去料理倩兒的事情,給大少爺招麻煩。不然四太太怎麼會找大少爺尋事生非?」翠環望著覺新揩臉,一面帶著不安地說話。她看見他痛苦比自己受苦更難過。
    覺新把帕遞給翠環,搖搖頭說:「不是這樣。」他又帶著疲倦的笑容說:「這跟你不相干。我曉得她們恨我。就是沒有倩兒的事情,她們也會找到借口的。」
    翠環又走到方桌前去絞臉帕。她站在那裡回過頭望著覺新說:「大少爺,四太太、陳姨太她們為什麼這樣恨大少爺?我真不明白。大少爺對他們很講禮節。大少爺究竟有什麼事情得罪過她們?連我們做丫頭也要替大少爺抱不平。」她再把臉帕給他送過去。
    「我也不曉得為什麼,」覺新坦白地說。的確連他本人也不明白真正的原因是什麼。他接過臉帕來,再揩了一次臉。他的淚痕和他的煩惱都被揩掉了。這個少女的好心的關切使他十分感動。他不能夠瞭解她的心。然而他記起她對他做過的一些小事。雖然只是一些小事,但是它們已經在他的敏感的心上留下了不易消滅的痕跡。那一束火紅的石榴花在他的眼前亮了一下,又不見了。這是一個謎。他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使他得到一個純潔的年輕心靈的關切。但是他很珍惜這個,他從這個也得到安慰。他又漸漸地恢復了自持的力量。
    「我想總有個原因,」翠環接過臉帕就拿在手裡,站在覺新面前。她看見他的平靜的面容,她的臉上露出了天真的微笑。她這時沒有想到張氏的那番話,也沒有想到自己的將來的希望和失望。她的思想完全集中在他的身上。她並不瞭解他,但是她相信他,彷彿應該由他來支配她的苦樂。的確如她自已所說,她相信有一個原因,但是她想不出來。她便對他說:「大少爺,你仔細想想看,總是有原因的。大家都是一家人,為什麼不能夠和和氣氣地過日子?她們都是上人,應當比我們丫頭更明白。」她把臉帕拿到方桌前面,放在臉盆裡去搓洗。她一面洗,一面回過頭對覺新說:「大少爺,你人太好了,人家總是欺負你。你都受得住。」
    「翠環,你說話要小心。這些話給別人聽見,你會有苦吃的,」覺新連忙提醒她說。他的眼光從她的臉上移到門口去。
    翠環把絞乾了的臉帕搭好,笑著說:「大少爺,你真仔細。我們丫頭挨頓打,有什麼希奇,還害怕人聽見?大少爺倒還顧到我?」這最後一句話是用較低的聲音說出來的。她捧著臉盆走出去了。她走出過道,把水傾倒在僕婢室前面那個狹長的天井裡,然後拿著空盆回到房裡來。
    她走到房門口,意外地聽見裡面有人談話的聲音。她揭開門簾,看見袁成和周貴都在房裡。周貴恭敬地立在覺新面前,對覺新講話。她聽見的是:
    「……老太太還吵著要到庵裡頭去。大太太、二太太勸都勸不住。大太太著急得不得了。喊我來請大姑太太同大少爺就去。大姑太太不在屋,大少爺有空就請大少爺去一趟。」
    「媽,我馬上去,」覺新答道,就站起來,吩咐袁成:「你去喊大班把我的轎
    子預備好。「
    「大少爺,要喊人去接大太太嗎?」翠環把臉盆放好,又從內房裡走出來,聽見覺新吩咐袁成的話,便插嘴問道。這天張氏的母親請周氏同張氏一起去打牌,周氏現在還在張家,因此翠環有這樣的問話。
    覺新馬上答道:「現在倒不必。等我先去看看再說。」袁成走後,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吩咐翠環:「你去看看二少爺在不在屋裡頭。他在的話,就請他到我這兒來一趟。」
    翠環答應一聲,連忙走出去。周貴還留在屋裡等候覺新的吩咐。他看見房裡沒有別人,忍不住又將隱藏在心裡的話吐露幾句:「大少爺,我看,我們老爺脾氣也太古怪了。老太太本來是很好說話的,老爺偏偏要惹她老人家生氣。就拿大小姐的事情來說,要不是大少爺三番兩次設法辦交涉,姑少爺哪兒會把大小姐靈柩下葬?老太太昨天剛高興一點,老爺又惹她生氣。我們底下人沒有讀過書,倒猜不透我們老爺是哪種心腸?……」周貴說到這裡,看見覺民進來,便不往下多說,只是結束地問一句:「大少爺還有什麼吩咐嗎?」
    「沒有了,」覺新搖搖頭答道。接著他又對周貴說:「你先回去稟報外老太太:我馬上就來,」周貴退出去了。覺新便把周貴告訴他的話簡略地對覺民說了一番。他最後要求道:「你同我去一趟,好不好?」
    覺民皺起眉,並不答話。他在思索。他今天還要到別處去。
    覺新用懇求的眼光看他,並且解釋地說:「媽在張家外婆那兒耍,我想不必去請她。你同我去,多一個人也好。」
    「我今天要到姑媽那兒去。」覺民坦白地說。
    「我也要去,姑媽家裡今天擺供,今天是姑爹的忌辰,」覺新接嘴說,「我不在外婆家裡多耽擱。我同你一起到姑媽那兒去。等琴妹的病完全好了,我們請她哪天來耍。」
    覺民只得答應了。翠環聽見覺民說去,不等覺新吩咐,便說:「大少爺,我去喊袁二爺另外喊乘轎子來。」她說完便往外面走。
    覺新和覺民到了周家,轎子停在大廳上。周貴陪他們走進裡面去。
    枚少爺正埋著頭從房裡出來。他看見覺新弟兄,蒼白的臉上微微露出喜色,連忙走過去迎接他們。
    「大表哥,你來得正好,你救救我罷,」枚走到覺新面前,一把抓住覺新的膀子,低聲哀求道。他的兩頰略微陷入,眼睛四周各有一個黑圈,額上有兩三條皺紋,眉毛聚在一起,眼光遲鈍,聲音略帶顫抖。
    「什麼事?你儘管對我說!」覺新驚惶地問道,枚的面貌喚起了他的憐憫心。
    「大表哥,你說我該怎麼辦?孫少奶跟婆吵架。爹說話又得罪了婆。婆今天不肯吃飯,說要出去修道。婆同媽都罵我,說我維護孫少奶。孫少奶又抱怨我袒護婆,她還在屋裡頭哭,吵著要回娘家去。大表哥,你說我該怎樣辦?我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我兩面都不討好,」枚低聲訴苦道。他放開覺新的膀子,兩隻手痛苦地絞纏著。眼裡露出一種攙和著恐懼與疲倦的痛苦表情。
    覺民看了覺新一眼,他想:「看你有什麼好主意!」覺新憐憫地望著枚。他不能不同情這個年輕的表弟,但是枚太使他失望了。他想:「你應該有點決斷!你為什麼要學我?而且你比我還不如!」他便溫和地,但也帶點責備的調子說:「枚表弟,憑良心說,表弟妹的脾氣也大一點。外婆人是再謙和不過的。她年紀又這樣大,表弟妹不防讓她一點,何必定要惹她老人家生氣?」
    「大表哥,你不曉得,我也是這樣說。孫少奶平時倒很好,只有發起脾氣來,什麼人說話她都不聽。我只好夾在中間受氣,」枚少爺好像受了大的冤屈似地連忙分辨道。他看見兩個表哥都不作聲,又說:「孫少奶脾氣越來越大,爹又總是幫她說話。我哪兒敢跟爹頂嘴?我也只有聽孫少奶的話。其實平心說起來,還是孫少奶對我好。」
    覺民不能夠忍耐了,便冷冷地插嘴道:「枚表弟,你也該分辨是非,不能糊裡湖塗地聽話!」
    「我簡直不曉得,」枚招架似地小聲說。他看見他們不相信這句話,兩對眼睛一直在逼他,他終於直率地加上兩句:「我實在害怕他們。我什麼人都害怕。」他抬起臉絕望地望著天空。陽光罩在這張慘白的臉上,使它看起來更不像一張活人的臉。覺民的眼光觸到了這張可怖的臉,他咬起下嘴唇皮,歎了一口氣。他很想說幾句能夠傷害人的話,他的心裡忽然產生一種報復的慾望,他需要滿足這個慾望,他需要傷害那些他認為應該受懲罰的人。
    覺新疑惑地望著枚少爺。他想不到一個年輕人會成為如此沒有自由意志的可憐東西。他覺得自己還是受著環境的限制,舊勢力的壓迫,而且為著他們這一房人的安寧才犧牲自己的意志,跟著命運飄浮。枚卻是自願放棄一切,跪在一些人的腳下,讓他們殘酷地把他毀掉。枚簡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事,也不知道自己正向著一條怎樣可怕的路走去。這似乎是不可能的。覺新想在枚的臉上找到一個否定的回答,希望在那上面看到一點點剛強和堅定的表情,或者任何表示青春力量的痕跡。但是那張慘白的瘦臉卻在他的眼前不住地擴大。沒有一點點的希望。連覺新也認為這個青年白白地把自己的前途斷送了。他的疑惑變成了憐憫。但是忍不住埋怨地對枚說:「你不能夠這樣,你一家人都期望著你!」
    覺民在旁邊不滿意地冷笑一聲。覺新覺得彷彿背上挨了一下鞭打。他明白自己說了怎樣錯誤的話。他是在嘲諷他自己嗎?
    「我也是沒有法子。我從小就聽慣了爹的話,」枚畏縮地、又似乎在替自己辯護地說。
    「我就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父親,」覺民不客氣地說。他猝然地掉轉身子,打算往堂屋裡走去,卻看見芸站在堂屋門前石階上。芸高聲在喚:「大表哥,二表哥。」覺民答應著,走上了石階。他看見芸臉上帶笑,便低聲問道:「外婆現在怎樣?」「現在氣稍微平了一點,大媽同媽還在屋裡頭勸她,」芸小心地輕輕答道。她又感謝覺民:「二表哥,這回姐姐的事情多虧得你。現在我們也安心了。」她微微地一笑,她的眼角眉尖本來還藏得有一點點憂愁,這時才完全散去了。她看見覺新和枚也走上石階來,便親切地、道歉似地對覺新說:「大表哥,真對不住你,又累得你跑來一趟。」覺新也說了兩句客氣的話。她又說:「婆現在好一點,媽她們都在婆屋裡。你們進去嗎?」
    芸陪著覺新、覺民到周老太太的房裡去。枚卻在後面說:「我不去了,」他打算回到自己房裡去看他的妻子。
    「枚表弟,你也進去坐一會兒罷,」覺民知道枚的心思,故意挽留道。
    於是芸也說:「枚弟,你陪大表哥、二表哥進去坐一會兒也好。」
    枚害怕地看了看覺新和芸,低聲說:「我去,婆同媽看見我又會發脾氣的。」不過他還是跟著他們進去了。
    周老太太躺在床上。陳氏坐在床邊,徐氏立在床前。陳氏低著頭委婉地在勸周老太太。她們聽見芸的聲音(芸報告:婆,大表哥、二表哥來了!「)都掉轉身子往門口看。
    「覺新和覺民向她們行了禮。他們看見周老太太勉強坐起來,覺新連忙客氣地勸阻道:」外婆,你累了,多躺躺罷。你不必跟我們客氣。「
    周老太太帶著疲倦的微笑溫和地答道:「不要緊,我也躺夠了。我正想起來坐一會兒。」她就走下踏腳凳,也不要陳氏扶持,自己顫巍巍地走到窗前籐躺椅前面坐了下來。眾人也跟著她走到窗前去。翠鳳給覺新弟兄倒了茶,便走到芸身邊小聲跟芸講話。
    覺新恭敬地站在周老太太面前,靜靜地望著這張憔悴的老臉。不過幾個月的工夫,臉上的皺紋就增加了那麼多。頭髮上的白色快要把黑灰色掩蓋了。眼睛裡出現了幾根紅絲。她的這些改變引起了他的同情,他感動地勸道:「外婆,你近來也太累了。你老人家犯不著跟他們慪氣。……」
    覺新還沒有把話說完,周老太太就打岔道:「明軒,你坐罷。」她指著旁邊一個凳子。她感謝地微笑道:「你來得正好。你的心腸比你大舅好得多。他真要把我氣死了。」她看見覺民還站著,又要覺民也坐下。她繼續對覺新說(她說得慢,而且很清楚):「明軒,我們家裡的事你都清楚。我們回省還不到兩年,這個家就快弄得七零八落了。這都是你大舅一個人硬作主依他的脾氣做的。蕙兒的命就斷送在他的手裡。還虧得你們兩弟兄,蕙兒的靈柩算是昨天下葬了。」這時陳氏在旁邊張開口要說話,剛吐出兩三個字,就被周老太太阻止了,她說:「大少奶,你不要打岔我。」陳氏只得答應一聲「是」。周老太太又說下去:「現在孫少奶居然當面跟我吵起來了。你大舅只袒護她。明軒,你說,我活在這個世上還有什麼意思。想起來真是灰心得很。我辛辛苦苦地把你大舅撫養成人,也沒有虧待過他一點。他卻這樣氣我。要不是有你大舅母、二舅母同芸兒在這兒,我真要去出家了。在庵裡頭至少還可以過點清靜日子。省得在這兒受他的氣。」她的眼光又移到枚少爺帶著又羞又怕的表情的臉上,她厭惡地說:「枚娃子也不學好。他就只曉得聽他父親的話,聽孫少奶的話。他不但不幫我去教訓孫少奶,他反而處處幫忙孫少奶胡鬧。他真沒有一點出息。我見到他就生氣!」這幾句話嚇得枚少爺連忙低下頭,不敢作聲。
    「外婆,你老人家也不必這樣生氣,」覺新陪笑地勸道,「枚表弟年紀輕不懂事,讓大舅母教訓他一頓就是了。孫少奶又是在娘家嬌養慣了的,剛出閣不久,脾氣一時改不過來,自然有點任性,不過日子久了,就會漸漸改好的。外婆、大舅母也不必跟她一般見識。大舅為人不過拘謹一點,雖然一時不大明白,事情過了,多想想就會清楚的。請外婆多寬寬心,保養自己的身體要緊。」
    覺民不滿意地看了覺新一眼。他仍然安靜地坐在門口那把椅子上,昂起頭望著天茶板,不說一句話。
    「媽,明軒的話很有道理,剛才嫂嫂也是這樣說。媽真犯不著跟他們生氣。媽儘管放寬心。下回再有事情,就把大妹也請來。媽交給我們辦就是了,」徐氏也順著覺新的口氣勸周老太太。
    覺新又接下去說:「媽今天到張太親母家裡去了。我沒有差人到張家通知她。外婆看,要不要喊人把媽請過來?」
    「不必了。就讓她在張家耍罷。現在沒有事情,何必去打斷她的興致,」周老太太搖搖頭溫和地說。她現在似乎高興一點,精神也好了些。
    「那麼我想請我婆、大舅母、二舅母、芸表妹、枚表弟、表弟妹後天到我們家裡去耍。外婆也可以散散心。我還要陪外婆打字牌,」覺新誠懇地邀請道。
    「孫少奶後天要回娘家去,」枚少爺不等周老太太或者別人講話,忽然從屋角大膽地說。
    周老太太厭煩地看了枚一眼,別的人也覺得枚的話聽起來不大順耳。周老太太本來還想推辭,聽見枚少爺的話,反倒馬上接受了覺新的邀請。她說:「她一個回娘家去,未必我們就去不得?沒有她也好。省得我同她在一起心裡反而不暢快。」
    枚少爺知道自己以碰了一個釘子,不敢再做聲了。他心裡很不好受。他覺得胸口發癢,喉嚨也發癢。他始終站在屋角,後來自己覺得有點支持不下去了。他想咳嗽,又不敢大聲咳出來,輕輕地乾咳了兩三聲,便又止住了。
    陳氏和徐氏接著說了幾句話。陳氏聽見枚的乾咳聲,掉過頭看了他一眼,憐憫地說:「其實枚娃子也給他父親害了。他近來臉色真難看,時常幹咳,我擔心他有病。他父親一定咬著說他的體子比從前好多了,還逼著他做文章。」
    「這都是定數。想不到偏偏我們家裡出了這個魔王。什麼事都給他弄壞了,」周老太太又搖搖頭歎息地說。
    許久不開口的芸說話了。她關心地說:「我看枚弟多半有病,還是找西醫看看罷。早點醫治也要好些。」
    「芸姑娘,你快不要提西醫。你大伯伯聽見說起西醫就要發脾氣,」陳氏氣憤地說。
    「不過枚表弟的身體也應該當心,有了病不醫怎麼行?就請羅敬亭來看看也好,」覺新加重語氣地說。他用同情的眼光看了看那個畏縮地站在屋角的枚少爺。
    「但是你大舅一定不讓請醫生,你又有什麼法子?」陳氏求助地地對覺新說。
    「那麼,大哥,你去勸勸大舅,」覺民帶點譏諷地對覺新說。他許久不說話,但是他把事情看得很明白。這屋裡有的是說話的人:她們說話也許激烈,清楚,然而她們不預備做一件事。這裡沒有一個實行的人。她們都不贊成周伯濤的主張和辦法。可是這個公館裡的主要事情都由他一個人支配。她們無論事前或者事後反對,卻沒有一個人在事情進行的當時伸出手去阻止它。他知道她們會讓周伯濤把枚少爺送到死路上去。所以他不想對她們說話。
    「真的,我去找大舅談談,也許還有辦法,」覺新彷彿看見了一線希望,自告奮勇地說。
    「那麼就請大少爺跟枚娃子那個頑固的父親談談。如果說得通,枚娃子也可以少點痛苦,」陳氏帶點喜色地央求道。
    周老太太仍舊搖搖頭,澆冷水似地說:「我看沒有用,枚娃子的父親是那種牛脾氣!你休想把他說得通!」
    「等我去試試看,我今天還沒有見過大舅,」覺新仍然懷著希望地說。「那麼我現在就去一趟。」他站起來。「我等一會兒再回來陪外婆。」
    覺民和枚少爺跟著覺新走出周老太太的房間,剛走了兩三步,枚忽然乾咳起來。覺新便站住關心地對這個年輕人說:「枚表弟,你自己也要小心一點,你也該愛惜自己的身體。」
    枚還覺得喉嚨癢,胸口癢。他勉強忍住咳嗽,感激地望著覺新,低聲答道:「我也曉得。不過」他還要往下說,但是嗆咳打斷了他的話。他掉轉頭順口吐出一口痰,吐在堂屋門外的石階上。
    覺新的眼光跟著痰落在地上,他驚恐地抓住枚的一隻膀子,低聲叫道:「枚表弟,你在吐血!」
    枚痛苦地點點頭。覺民也把眼光射在那口痰上,他看見痰裡的血絲。他又把眼光移到那張慘白的沒有一點青春痕跡的臉上。他的心也軟了,他便跨出門檻用腳把痰試去。
    覺新放鬆手溫和地、關心地問枚道:「你以前吐過沒有?這是不是第一口?」
    「大表哥,你千萬不要對爹說。我告訴你,我差不多吐了半個月了。吐得也不多。我有點害怕,我不曉得要緊不要緊。我不敢讓人知道。連表弟妹我也不讓她曉得,」枚拉著覺新的袖子求助地對覺新低聲說。
    「枚表弟,你老實告訴我。你除了吐血,還有什麼病象沒有?」覺新憂慮地、但又急切地問道。
    「別的也沒有什麼,」枚悲慼地答道:「不過晚上時常出冷汗,早晨醒來汗衫又溫又冷。還有,時常覺得頭昏耳鳴。」
    「你還說沒有什麼?」覺新憐惜地責備道:「我們快去找大舅。我要他請個西醫給你看病,」他說著,臉上立刻現出一種嚴肅、驚懼的表情。
    「大表哥,你快不要在爹面前說起西醫。爹最恨的就是西醫,」枚忘了自己的病,只刻父親的帶怒的黑臉,他惶恐地哀求覺新道。「你不記得媽剛才說的話?」
    枚比覺新更清楚自己父親的脾氣。但是覺新卻相信他的「人情」,他以為獨子的嚴重的病症一定會使父親虛心地考慮旁人的意見。他還安尉枚說:「不要緊,我會對大舅解釋明白。他不會發脾氣的,你不要怕。」
    覺民在旁邊冷笑一聲。他不相信覺新的話。他差一點要說話打破覺新的癡愚的夢想。但是他的心裡也很不好過,所以什麼話也沒有說。
    他們走進周伯濤的書房。枚的父親周伯濤坐在籐椅上,手裡捏了一冊線裝書。他看見枚少爺陪著覺新弟兄進來,他那黑黃色的臉上勉強露出了笑容。他懶洋洋地欠身回答了覺新弟兄的禮,請他們坐下。
    覺新跟周伯濤談了幾句普通的應酬話。周伯濤忽然問道:「明軒,你們見過外婆沒有?」覺新說是見過了。周伯濤又問:「她現在還在生氣嗎?沒有說什麼話罷?」
    覺民看了周伯濤一眼。覺新卻恭敬地回答說,周老太太的怒氣已經消去,還高興地講了好些話。
    「她老人家就是脾氣太大,又愛任性。為了一點小事情今天又跟我鬧過一場。
    這樣下去我也實在難應付,「周伯濤皺起眉毛訴苦地說。
    連覺新也覺得自己的忍耐快到限度了。然而外表上的謙恭是必須保持的。他仍然溫和地對周伯濤說話,不過語調卻有點不同了,帶了一點淡淡的諷刺意味。他說:「不過我看,外婆今天精神很不好。外婆究竟是上了年紀的人,應該讓她多高興一點,心裡寬暢一點。大舅脾氣素來好,還是請大舅遇事讓讓外婆,免得她老人家把氣悶在心裡頭,會悶出病來的。」
    周伯濤略微紅了臉,他也有點慚愧,不過他仍然掩飾地說:「明軒,你不曉得我讓過她老人家好多回了。譬如孫少奶,人家是個讀書知禮的名門閨秀,嫁到我家來配枚娃子這個沒出息的東西,已經很受委屈了。外婆還要時常挑錯罵人。今天我看不過勸了兩三句,外婆就氣得不得了。你說我還能夠做什麼?」
    覺新覺得自己心裡不住地在翻騰。他聽不進那些話。他聽見說到枚的時候,偷偷地看了看那個可憐的兒子。枚埋著頭不敢正眼看任何人,身子微微搖晃(也許是在顫慄),好像快要倒下去的樣子。覺新決定不再談吵架的事了。他便換過語調象報告一個嚴重的消息似地,把枚吐血和其他的病象就他所知完全沒有隱瞞地對周伯濤說了。他懇切地要求周伯濤把枚送到醫院裡去。
    「明軒,我看你這是過慮,」周伯濤不以為然地搖頭道,「什麼肺病難治,都是外國人騙人的話。我就不信西醫。我看枚娃子也沒有什麼大病,吐兩口血也不妨事。我年輕時候也吐過血的。枚娃子就因為新婚不久,荒唐一點,所以這一向精神不大好。以後叫他多多讀書習字,把心收起來,他的身體就會好起來的。」他又嚴厲地瞪了枚少爺一眼,正色說:「枚娃子,聽見沒有?從明晚起,還是每晚上到我書房裡來聽講《禮記》。好在孫少奶對舊學也有根柢,她還可以幫忙你溫習。」
    枚少爺驚惶地抬起頭,望著他的父親發愣,不知道回答一句話。
    「聽見沒有?」周伯濤的聲音本來已經變成溫和的了,後來他看見枚的癡呆的神氣,他的怒氣又往上升,便厲聲喝道。
    「是,是,聽見了,」枚惶恐地答道。他又接連地乾咳起來。
    「你回屋去罷,」周伯濤嫌厭地揮手說:「你每次到我房裡來,不是做怪相,就是發怪聲音。真是沒有長進,教不改的。」
    枚少爺埋下頭唯唯地應著。他用乞憐的眼光偷偷地看了看覺新,然後絕望地慢慢走出房去。
    不平和憐憫激起了覺新的反感。他又鼓起勇氣對周伯濤說:「大舅的話自然有理。不過據我看,枚表弟的身體太壞,又有那些病象。最好還是請個醫生來看看。不請西醫,就請個有名的中醫來看也是好的。現在治還來得及。怕晚了會誤事。」周伯濤忽然摩撫自己的八字須輕蔑地嘻笑了兩三聲。他固執地說:「明軒,你也太熱心了。難道我還不清楚枚娃子的事情?古人說:」知子莫如父。『這句名言你未必就忘記了?我是枚娃子的父親,我豈有不關心他的身體、讓他有病不醫的道理?他的病我非常清楚。其實這也不算是病,年輕人常常有這種病,不吃藥就會好的。他又封門似地說:「我們不要再提枚娃子的事情。你最近聽到外面有什麼消息沒有?」他不等覺新答話,自己又搶著說下去:「蕙兒已經葬了。我原說過伯雄辦事情不錯,他有主張,有辦法。現在如何?你大舅母從前為這件事時常吵鬧,使我有點對不住伯雄。現在我還不大好意思見他。」
    覺新唯唯地應著。他的心已經不在這個房間裡面了。覺民不能夠聽下去。他終於失去了他的冷靜,冷笑了一聲,就站起來,故意抬槓地說:「不過據我看,倘使不跟表姐夫吵鬧,他就會讓靈柩爛在尼姑庵裡面的。大舅剛才說:」知子莫如父,『所以知道表姐夫的人,恐怕還不是大舅,「他一面說話,一面欣賞周伯濤臉色的變化。

《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