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沈氏在她預定的日子裡帶著春蘭和袁成寂寞地走了。覺新、覺民和琴三人把她送到木船上。船開了,他們還立在岸邊,望著船夫用篙竿將船撥往江心去。
    「兩年前我就這樣地送走了三弟,」覺民指著那只遠去的木船,半惆悵、半羨慕地說。
    「我們有一天也會坐這樣的船離開省城的,」琴帶點激動地說。
    「走了也好,這個地方再沒有什麼可以留戀的了,」覺新接著歎息道:「不過我是走不了的。我的肩膀上如今又多了一副擔子。」
    「這又是你自己找來的。你明知道你自己擔不起,為什麼要答應下來?」覺民友愛地埋怨道。這時船開始在轉彎,他們在這裡還看得見一點影子。
    覺新皺緊雙眉悲痛地答道:「三爸在病榻上那樣托付給我,我怎麼忍心推脫?我自己受點委屈是不要緊的。」
    船的影子完全消失了。琴在旁邊揮了一下手低聲說道:「一路平安。」她這四個字在覺新的心上添了無限的惆悵。
    「大哥,你有這種犧牲精神,為什麼不用來做點正經事情?」覺民惋惜地說。
    一片枯黃的樹葉飄到覺新的肩頭。覺新伸手去拈起它,把它放落到水裡去。樹葉就在水上飄浮,跟著水流,混在水面的無數枯葉中間,辨認不出來了。他不回答覺民的話,卻自語似地歎道:「又是秋天了。我真害怕秋天,我害怕看見樹葉一片一片地落下來。我想想了一個人的話。我的生命也像是到了秋天,現在是飄落的時候了。」
    「大表哥,我們回去罷,轎子還在上面等著,」琴溫和地對覺新說。
    「我們多站一會兒也好,這兒倒很清靜,」覺新留戀地答道。
    「大哥,你怎麼說起飄落的話?你才二十幾歲,正是年輕有為的時候,」覺民不以為然地說,他的聲音是年輕的、有力的。
    「你不曉得我的心已經老了。我的心境已經到了秋天了,」覺新固執地說;他覺得他的心就像頭上那個灰色的天空,他的生命就像旁邊一株葉子落掉大半的樹。他拈起一片落在他左膀上的樹葉,加了一句:「這三四年來我記得清楚的就只有秋天。」
    「大表哥,你怎麼就忘記了?秋天過了春天就會來的。並沒有一個永久的秋天,」琴帶著鼓舞的微笑安慰他說。
    覺新想了想,又把手上的一片樹葉放到水裡,低聲歎一口氣說:「但是落下去的樹葉就不會再變綠了。」
    「大表哥,你又不明白了!到了明年,樹上不是一樣地蓋滿綠葉嗎?」琴笑著說。
    覺新沉吟半晌,才答了一句:「不過並不是同樣的綠葉了。」
    「難道樹木就不肯為著那些新葉子活下去?」琴又說,她的臉上籠罩著光明的笑容。「我倒沒有見過一棵樹就單單為了落下的葉子死去,不在明年開花的。」
    覺新開顏笑了。他掩飾地說:「琴妹,我說不過你。」
    覺民這些時候就在旁邊聽琴跟覺新講話。他覺得琴的話不錯,便索性讓她跟覺新辯論。現在他忍不住要插嘴了。他便說:「大哥,你又在逃避了。這不是會說不會說的問題。你應該把琴妹的話多想一想。」
    「你現在倒好了。三爸一死,更沒有人可以管你了。你要做什麼,就可以做什麼。我呢,我的膀子卻縛得更緊了,我動都不能夠動,」覺新忽然爆發似地賭氣說,他的眼圈已經紅了。
    「大哥,並沒有人縛住你,是你自己把你縛住的。你要動,你自然可以動。只怕你自己不情願動,那就沒有辦法了,」覺民帶著充分的自信勸導地說。
    覺新不直接回答,卻搖頭道:「二弟,我怎麼比得上你?你們有辦法。房了燒了,不到幾天,你們的報又出來了。我沒有你們那樣的勇氣。」他又歎息一聲,俯下頭捉住剛剛貼到他身上來的一片樹葉,苦澀地說:「我們回去罷。」他又把這第三片樹葉送到水裡去了。
    「大哥,我看你已經中了毒了,舊家庭的空氣把你熏成了這個樣子,」覺民憐憫地說。
    「也許有一天我也會找到解藥的,」出乎意外地覺新帶著歎聲答道。他便掉轉身子,向著石級走去。
    覺民和琴走在後面,琴悄悄地在覺民的耳邊說:「大表哥近來受到的刺激太大了。多說反而會使他難過。」
    「我想他也許會明白的。三爸一死,他最後的靠山已經沒有了。你聽他剛才那句話,倒有點意思,」覺民興奮地低聲答道。
    他們走完石級到了上面,轉一個彎,進入街中。轎子就在街口等候他們。他們坐上轎,轎夫們吆喝一聲,抬起這三乘轎子,奔跑似地進到熱鬧的街中去了。
    他們回到高家,就在二門的天井裡下轎。楊奶媽坐在二門內長板凳上跟三房的僕人文德講話,淑芳在土地上爬來爬去。楊奶媽看見他們進來,連忙站起將三歲多的淑芳抱在懷裡。覺新默默地搖了搖頭。
    大廳已經改作經堂,八個和尚分坐兩排,敲著單調的木魚,像小孩背書似地念一部《金剛經》。他們從開著的偏門進去。
    堂屋裡設著靈堂,克明的靈柩停在那裡。石板過道兩旁擺了幾盆新開的菊花。淑華和綺霞站在花盆前面講話。淑芬也站在那裡看花,偶爾插嘴問一兩句。右邊天井裡覺英穿著孝衣彎著腰在和覺群、覺世做「滾銅錢」的遊戲。覺人、覺先兩個小孩羨慕地在旁邊看,不時發出叫聲來。右廂房的階上,喜兒穿著顏色鮮艷的衣服,坐在一把籐椅上,手裡抱著覺非,克定站在旁邊俯著頭快樂地逗弄他這個不滿週歲的兒子。
    淑華看見覺新弟兄和琴一路進來,連忙跑過去迎接他們。她的第一句話便是:「五嬸走了?」這是一句多餘的問話,但是只有這句話才可以表示她這時的心情。
    「我們等到船看不見了才回來的,」琴溫和地低聲說。
    「我運氣真不好,我今天還缺了一堂課,想趕回來送送她,誰知道還是來不及,」淑華懊惱地說。
    「人也真奇怪。怎麼你們一下子就對五嬸好起來了?」覺新感歎地說。
    「我現在才覺得她比公館裡頭什麼人都可憐,所以我也就不恨她了,」淑華爽直地答道。她忽然側過頭望著克定和喜兒說:「你看他們倒快活。」
    「五舅也太不近人情,五舅母走了,他不但自己不送,還不准喜兒去送,」琴感到不平地說。
    「其實我們家裡頭又有幾個近人情的人?」覺民憤慨地說:「五嬸也是自作自受。她當初只要待四妹好一點,又何至於落得這個下場?真奇怪,人非得走到最後一步,是不會覺悟的。但是到了最後一步,又太晚了。」
    「二哥,你忘記了還有至死不悟的人!」淑華插嘴說,她是無心說出來的,卻不知道這句話對覺新簡直是當頭一棒。
    「不要再說,五舅過來了,」琴觸動淑華的膀子低聲說。
    「他或者是來問五嬸動身的情形,」覺新答道。眾人便不再作聲,都做出在看菊花的樣子等候克定走來。
    克定走過來,似笑不笑地喚了一聲:「明軒,」接著就說:「五嬸這次出門,倒把你忙壞了!」
    覺新連忙客氣地陪笑道:「我並沒有忙。就是忙,也是應當的。」
    克定冷笑了兩聲,他的白白的長臉好像顯得更長了。他吐了一口痰在地上,接著說:「我曉得你一天太空了,所以到處找事情管。我的老婆出門我不送你送。我聽見五嬸說你不贊成賣公館。我倒問你,你有什麼理由?」
    這一句意外的問話倒使覺新發愣了。他驚惶地望著克定,紅著臉答不出一句話。覺民著急地在旁邊推他的膀子,他才倉皇地說:「五爸這句話從哪兒說起?」
    「我想你一個人也不敢反對,」克定帶著輕蔑的表情說。「你要曉得現在四爸是家長了。他出的主意別人也反對不了。我們都缺少錢,現在人又少,住不了這個大公館,還是早點賣掉,大家都方便。這件事情以後就交給四爸去辦。買房子的人已經找到了。四爸是家長,他可以作主。你看對不對?」
    覺新氣得臉色由紅變白,勉強答應了一個「對」字。覺民忍不住冷冷地插嘴說:「家都要賣掉了,還有什麼家長?」
    「老二,你說什麼?」克定忽然變了臉色厲聲問道。
    「五爸,你聽錯了,二弟並沒有說什麼,」覺新連忙掩飾道。
    「我說,如果做家長的就只會賣房子,現在也輪不到來麻煩四爸了,」覺民聽見覺新的話,心裡更氣,故意提高聲音,再說一遍。
    「你是不是看不起四爸?」克定掙經臉威脅地說。
    「我什麼人都看得起。我剛才聽見五爸說起做家長賣房子,我才說了兩句話,」覺民不慌不忙地答道。
    「那麼你是不是反對賣公館?你說,你有什麼理由?」
    「五爸問得古怪!賣不賣公館,跟我又有什麼相干?公館又不是我出錢修的。不過我知道爺爺不讓賣公館,他的遺囑上寫得很明白,」覺民帶點嘲弄的口氣說。
    「老二,好,你敢挖苦我們?等會兒你四爸來我再跟你算帳!」克定沒有辦法,只得罵起來。
    覺新看見這個情形,又驚、又急、又氣、又怕。他一面勸阻覺民不要再說,一面又謙卑地向克定解釋。但是他的話沒有一點效力。琴和淑華兩人在旁邊不作聲,也不去勸阻覺民,她們相信覺民一定打好了主意。
    覺民不聽從覺新的勸告,覺新的軟弱只有引起他的反感。他想:「你這樣怕事,我就偏要給你惹點事情出來!」他故意諷刺地在克定的話後面加上一句:「最好把張碧秀也請來。」
    「二弟!」覺新半哀求半命令地插嘴說。
    「老二,你當心,你有話敢不敢當面向四爸講!」克定還裝腔作勢地警告道。
    「噯,那兒不是四爸?要不要把四爸請過來?」覺民瞥見克安大搖大擺地從外面進來,故意含笑地問克定。
    「好,你就在這兒等著!」克定氣沖沖地說,便神氣活現地走去找克安。
    「二弟,你快走!你走了,我向他們陪個禮就沒有事了,」覺新連忙催促道,他心裡彷徨無主,只知道著急。
    「我為什麼要走?他們又不會吃人!」覺民氣憤地說。
    「你會把事情鬧大的。我說你這個脾氣要改才好,」覺新焦急地抱怨道。
    覺民變了臉色,生氣地說:「我這個脾氣是爹媽生就的。你要我改,我改不了。我又沒有做過給爹媽丟臉的事情。請你不要管我!」
    覺新聽見這樣的話,便埋下頭來不作聲了。他心裡非常難過。
    「二表哥,」琴溫柔地喚著覺民,她用眼光對他暗示,他不應該這樣嚴厲地對覺新說話。覺民壓下了怒氣,朝她點一下頭,勉強地笑了笑。
    但是克定陪著克安來了。克定揚揚得意地說:「老二,四爸來了,你說嘛!」
    「我說什麼?」覺民故意問道。
    「你剛才不是在挖苦四爸?」
    「我什麼人都沒有挖苦。」
    這時覺英、覺群幾弟兄都跑過來看熱鬧,就圍在他們的旁邊。
    「你笑四爸沒有資格做家長,」克定又說。
    「我根本就不懂做家長是怎麼一回事,也沒有聽見哪個人宣佈四爸做家長,」覺民仍舊冷淡地答道。
    「哼!」克安板起臉哼了一聲。
    「你罵我們不該賣公館,。克定繼續說。
    「公館是爺爺修的。爺爺反對賣公館,跟我毫不相干。」
    「你不要賴。你還說起張碧秀!」克定掙紅臉大聲說。
    「張碧秀是唱小旦的,哪個人口裡不說到他?」覺民甚至驕傲地答道。
    這時覺新插嘴說了:「二弟,我請你不要再說好不好?」他好像受到了很大的委屈似的。
    覺民不理睬覺新。克安卻趁著這個機會說話了。
    「你還要說張碧秀!我×你媽!」克安那張黃黑色的瘦臉突然變得更黑了,他蠻橫地罵起來,不由分說伸起一隻手就往覺民的臉頰上打去。
    旁邊有的人替覺民擔心,有的人害怕克安發脾氣,有的人暗暗地高興。覺新恐怖地想著:「完結了。」
    在覺民的臉上也突然飛來幾片可怖的黑雲。但是他的眼睛卻像星子一般地發亮。他鎮靜地伸出手把克安的枯瘦的手緊緊地捏住。他高傲地、憤怒地說:「四爸,你說話要有點分寸。我媽還在屋裡頭,你敢對她做什麼?」
    克安的虛弱的身體沒有一點力氣。鴉片煙帶給他的興奮也已經消失了大半。他聽見覺民的嚴峻的責備,又氣又急,結結巴巴地答不出來。
    覺民帶點輕蔑地放下克安的手,諷刺地說:「現在不比得從前了,四爸以後可以少出手打人。還是先把事情弄清楚,再來動手,也可以少吃點虧。」
    「你倒教訓起我來了!難道我做叔父的就打不得侄子!」克安又罵道,他的臉色越來越黑,聲音越來越大。然而他只是在罵,卻不再舉起手打人。
    「我沒有聽見說過,做叔父的就可以×媽×娘地罵侄子,」覺民板起臉反駁道。
    「你還敢跟我頂嘴?你這個目無尊長的東西!你媽的×!」克安忍不住又頓腳罵起來。
    「四爸,請你不要生氣。二弟年紀輕不懂事,你不要跟他一般見識。你還是請回屋去罷。等我來教訓他,」覺新十分惶恐地攔住克安,謙卑地道歉說。他只怕事情會鬧大。他到現在還相信息事寧人的辦法是無上的。
    克安聽見覺新的謙卑的話,他的氣焰又升高了。他更神氣、更嚴厲地說:「那不行!非喊他在堂屋裡頭給我磕頭陪禮不可!他這個狗東西!我×他媽!」
    「四爸,這是你親口說出來的。請問到底是哪個人目無尊長」覺民還沒有說完,就被覺新攔阻了,他半哀求半責備地說:
    「二弟,你還要說!」
    覺新的態度比克安的話更激怒了覺民。他不能夠再壓制他的憤怒了。他不能夠控制自己了。他推開覺新,對著覺新罵起來:「大哥,你還有臉在這兒跟我說話?你做個人連一點人氣也沒有!你這個受氣包,你還好意思來管我!」
    覺新蒙住臉埋下頭往後退了兩三步。這一次他的心受傷了。難洗滌的羞愧和悔恨壓在他的頭上、身上、心上。他過去的信仰完全消失了。他不能夠反駁覺民。他現在才明白覺民說的全是真話。他活得簡直不像一個人。他本來應該回到他自己的房裡去。但是甚至在這個時候他仍然關心覺民。他願意知道這場爭吵的結果。他便靠在一個花盆架子旁邊。琴認為覺民的話說得太重了,她知道它們會大大地傷害覺新。她好意地走到覺新的面前,低聲說了幾句安慰的話。
    「四爸,我一個媽在屋裡頭,一個媽在墳地上。我爹是你的大哥,他沒有得罪過你。你敢信口說這種『目無尊長』的骯髒話!你剛才說到陪禮,你今天非跪在爹的神主面前陪禮不可。我還要你到我媽面前親自給我媽陪禮,」覺民趕走覺新以後,看見克安、克定仍然面帶怒容站在他旁邊,他知道這兩個叔父的氣焰已經低了,他自然不肯放過機會,便豎起眉毛,用他的有力的手去拉克安的一隻膀子,像訓斥小孩一般不留情地責罵著。
    這樣的話和舉動都是任何人想不到的。沒有人能夠知道覺民的心有多少深,那些石子似的話使得眾人對覺民起了一點畏懼的念頭。克安又氣又窘,臉色時紅時黑,他身上鴉片煙的力量又消失了一部分。他站在覺民面前,不知道要怎樣做才好。他不再說陪禮的話了。他有點狼狽地辯道:「我並沒有罵你媽。」
    「你沒有罵?你接連說了三次,現有就要賴了。大家都聽見的,你去不去?」覺民冷笑道。他知道他已經把克安的翅膀剪掉了。他決定趁這個機會使克安在許多人面前大大地丟臉,讓他這個以家長自居的人以後不敢作威作福。
    「我說了,你又敢把我怎麼樣?你媽的×!我×你媽!」克安一急,脾氣又發作了,他控制不住自己,又罵起來。
    「四爸,你敢再罵!你今天非給我媽陪禮不可!當著大家都有這兒,我就看你怎樣抵賴?」覺民嚴厲地逼著問道。
    「我偏不去!你放開我!」克安掙扎地大聲說。
    「不去不行!四爸自己提出來陪禮的話。等到四爸給我爹媽陪了禮,我也給四爸陪禮,」覺民不放鬆地逼他道。
    「你放不放手?」克安似乎要打呵欠了,他連忙振起精神,厲聲問道。但是下面卻接了一句洩氣的話:「我還有事。」
    「四爸還有事?五爸不是請你來算賬的嗎?」覺民故意譏笑地問道。
    「我不高興跟你算賬。等一會兒跟你大哥去算!」克定在旁邊插嘴答道。「不行,這又跟我大哥不相干。你不要以為大哥人軟弱就專門欺負他。他有一天也會起來反抗的。」覺民說了這幾句,就不客氣地對他們警告道:「四爸、五爸,你們不要以為做小輩的就害怕長輩。其實在我們家裡頭,誰也管不了誰,誰也不配管誰!」他看見克安臉色時紅時黑,露出可憐的窘相,再配上那一臉煙容,真像舊戲中的一個小丑。克安目光往下垂,不敢正視他的發火的眼睛。他輕視地看了克安兩三眼,冷笑兩聲,挖苦地說:「既然四爸害怕去,不去也罷。說過就算了。」他放下了克安的手。但是他看見克安的身子動動,胸脯一挺,他連忙先發制人地厲聲教訓起來:「你們是長輩,也應當有長輩的樣子,也應當給我們做小輩的立下榜樣。你們在家裡頭勾引老媽子、按丫頭那些醜事哪個不曉得?包妓女、鬧小旦、吃鴉片煙這些事情你們哪一件做不出來?四妹為什麼要跳井?你做父親的在做什麼?你也不想法打救她,就跑到小公館去了。你們口口聲聲講禮教,罵別人目無尊長。你們自己就是禮教的罪人。你們氣死爺爺,逼死三爸。三爸害病的時候,你們還逼他賣公館,說他想一個人霸佔。這些事都是你們幹的。你們只曉得賣爺爺留下的公館,但是你們記得爺爺遺囑上是怎麼說的?你們講禮教,可是爺爺的三年孝一年都沒有戴滿,就勾引老媽子公然收房生起兒子來!你們說,你們在哪一點可以給我們後輩做個榜樣?好,我曉得,這所公館橫豎是保不住的。讓你們去賣罷。公館賣了,家也散了,大家各奔前程。你們做你們自己的家長去。至多還有一點公賬上的田產,讓你們哪個吞去!我給你們說,靠了祖宗吃飯,不是光榮的事情。總有一天會吃光的。我就不像你們,我要靠自己掙錢生活。我不曉得什麼叫做家長!我只曉得我自己。只有我自己才可以管我。」
    覺民帶著一種無比的勇氣,帶著正義感和憤慨,傲慢地說下去,他不讓他們打斷他的話。他的聲音裡有一種懾服人的力量。他說的是事實,是眾人知道的事實,他的控訴裡並沒有一點虛偽。沒有人可以反駁他,打擊他。他站在那裡說話,從頭到腳全身沒有一點點軟弱。他跟他攻擊的那些人完全不是一類。他們不瞭解他,因此也無法制服他。他們靜靜地聽著他的話,想在話裡找到一個把柄,一個縫隙。但是覺民說完了,輕視地看他們一眼,板起臉吩咐淑華一句:「三妹,我們走罷,」便揚長地走了。那些不滿意他的人也只敢有背後用憎恨的眼光送他,嘰哩咕嚕地罵他。
    覺民帶著淑華走進過道裡去了。他們是到覺新的房裡去的。克安和克定兩人又氣又羞,癡呆地立在那裡,我望著你你望著我,心裡沒有一點主意。克安有點怪克定,他覺得這場羞辱全是克定給他招來的。這時王氏同陳姨太一起走過來了。陳姨太剛從她表弟家回來,打扮得整整齊齊,穿一件新做的淺黃色湖縐夾衫,身上比平日更香,一張粉臉上現出愉快的笑容。王氏對克安說:「四老爺,你今天怎麼啦?你還不去找大少爺講個明白?」克安抬頭一看,覺新還立在花盆架旁邊,正在跟琴講話。他覺得有了主意,便鼓起勇氣朝著覺新走去。他還想做出一番挽救面子的舉動。
    「明軒,你聽見老二的話沒有?他年紀輕不懂事,我不跟他說。他是你的親兄弟,你應當替他負責,」克安走到覺新面前氣勢洶洶地說。
    「老二簡直是在侮辱尊長,非用『家法』處置不可,」克定附和地說。
    「請四爸、五爸看在爹的面上……」覺新痛苦地央求道,但是他只說了半句,就被克安打岔了。克安嚴厲地吩咐道:
    「還說什麼你爹的面子?要不是看你爹的面子,我今天非重辦老二不可!你去把老二喊出來當著眾人給我陪禮,你擔保以後不再發生這種事情,而且以後老二要聽我的話!」
    「不行,這太輕了。大少爺、大太太都應該陪禮,還應該開家族會議,把老二打一頓,」王氏在旁邊添了幾句。
    克定看見覺新埋著頭不敢做聲,便又威脅地逼他道:「明軒,你究竟肯不肯照辦?不然你就不要怪我們翻面無情!」
    「開起家族會議來,恐怕連你也有不是處。明軒,你要拿定主意,免得後悔!」王氏搭腔道。
    「明軒,你究竟怎樣?你放明白些!總之,我不會白白地放鬆你!」克安不客氣地厲聲說。
    覺新實在忍不下去了,他們把他逼到了盡頭。他現在除了掉轉身子以外沒有別的路。還有一條,就是死,但是目前他不甘心死。他帶著滿腹的怨氣把頭抬得高一點,簡單地回答了一句:「我辦不到!」
    「你辦不到?不管怎樣你非辦到不可。」克安象葉痰似地把話吐到覺新的臉上去。
    「開起家族會議來,四爸用骯髒話罵我媽,又怎麼說呢?是不是也要受『家法』?……」覺新沉下臉問道。
    克安、克定和王氏都不作聲了。這一著是他們完全沒有料到的。他們自以為太知道覺新的性格了,可以把他捏在掌心裡玩弄。但是現在連最軟弱的人也居然說出了不軟弱的話。
    「大少爺,你不要多心,四老爺並不想罵大太太,他是無心說出來的。」陳姨太還在旁邊替克安解釋道。
    「什麼有心無心,我實在受夠了!」覺新迸出哭聲,打岔地說。「我賠了你們的存款,賠了你們的股票,我給你們的丫頭買棺材,我出錢在井裡頭撈你們女兒的屍首。你們害得我家破人亡,你們害死我的妻子,趕走我的兄弟,難道你們還不夠?我不怕你們。我遲早也是死,我橫豎只有這條命,我就拿來跟你們拚掉也好!你們開家族會議,我不怕!你們就是要打官司上法庭,我也不怕!」他說到這裡也不再理他們,便掉轉身子一個人往階上跑。琴擔心他會有什麼奇怪的舉動,也跟著跑去照料他。他看見琴過來,便放慢腳步,一路抽泣著走進過道去。
    覺新同琴進了他自己的房間。他看見覺民和淑華,第一句便說:「二弟,三妹,我以後決不再做受氣包了。」他坐在活動椅上,也不揩去臉上的眼淚和鼻涕,就俯在寫字檯上傷心地哭起來。
    「大表哥,」琴俯下頭關心地喚道。
    覺新沒有答應。覺民卻在旁邊對琴說:「不要緊,讓他哭一會兒也好。」他歇了歇又加上一句:「你先前不是還說過,沒有一個永久的秋天嗎?秋天或者就要過去了。」
    琴驚喜地望著覺民,領悟似地點了點頭。
    外面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翠環帶走帶跑地進來了。琴看見翠環臉上興奮的表情,馬上溫和地吩咐了一句:「翠環,你去給大少爺打盆臉水來。」
    翠環匆匆地答應了一聲:「是。」接著她露出笑容提高聲音說:「琴小姐,我們太太生了一位小姐,姑太太、大太太都還在太太屋裡。琴小姐,你要不要去?」
    「翠環,什麼時候生的?三太太好嗎?」覺新忽然抬起頭,關心地問道。
    「生了一會兒了。太太很好。也虧得姑太太同大太太在旁邊照料,」翠環含笑答道。
    覺新感到安慰地噓了一口氣。

《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