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覺新從公司到周家,正是下午四點鐘光景。蕙和她的丈夫早已到了這裡。他們在左廂房裡打牌。他們打「五抽心」,輪著周氏「做夢」。其餘的人是周老太太、鄭家姑少爺、蕙和蕙的嬸娘徐氏。蕙的母親陳氏在旁邊看牌。枚少爺也在這裡陪客。只有芸按照規矩躲避姐夫,一個人關在房裡不能出來見客。覺新向眾人一一地行了禮。徐氏要讓覺新坐下打牌,覺新不肯,正在推辭間,蕙忽然離開桌子,懇求似地對覺新說:「大表哥,我讓你打。我要去看看二妹。我今天精神不大好,坐久了頭有點暈。」覺新關心地看蕙一眼:蕙的臉上帶了一種疲倦的神氣,兩隻眼睛也不像從前那樣地有光彩。他還聽見她的一聲乾咳。他的心忽然跳得厲害了。他想說幾句話,但是看見她的丈夫默默地坐在旁邊,沒有一點關心的表示,連看也不看她一眼,他便把話咽在肚裡。他想世界上居然有這樣的丈夫。但是他很有禮貌地順從了蕙的意思,在蕙坐過的凳子上坐下來。他一面抓牌,一面暗暗地傾聽蕙的腳步聲。
    覺新雖然在打牌,心裡卻想著別的事情。他時常把牌發錯,使得在旁邊看牌的周氏惋惜地說:「你怎樣打這張?你該打那一張。我看你今天的打法有點不對。」覺新也不作聲,依舊「心不在焉」地打下去。他的牌風本來不好,這樣一來變得更壞了。加以坐在下手的鄭國光(蕙的丈夫)因為吃不到覺新的牌,不時嘰哩咕嚕地抱怨著。覺新更覺得沒有趣味,勉強打完這五圈。他一算不過輸了八元幾角,站起來想不打了。
    但是蕙還沒有回來,眾人又不肯讓他休息,逼著他坐下再打。
    覺新打了兩牌,蕙來了。她立在覺新身邊,看他發牌。覺新知道蕙在旁邊。發牌便稍微仔細一點。這回覺新在莊,國光坐在對面。他做好了「三翻」等著「西風」來和牌,覺新卻扣了一張「西風」不打出去。後來周氏和了。覺新把牌倒下來。國光看見那一張孤零零的「西風」,非常不高興,鼻子裡出氣哼了一聲,惱怒地自語道:「真正豈有此理。一張孤零零的西風做什麼不打?我就沒有看見這種打法。」周老太太驚愕地瞪了國光一眼。覺新把眉頭微微一皺,臉色開始發紅了。但是他仍舊裝出不曾聽見的樣子一面洗牌,一面跟周老太太講話。
    蕙聽見她的丈夫的話,她馬上變了臉色。她埋下頭過了片刻。她再把頭舉起時臉上卻帶著微笑。這是勉強做出來的笑容。她帶笑地對覺新說:「大表哥,我給你打兩牌。」覺新想不到她會說這樣的話。但是他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他連忙站起來,讓蕙道:「好,我手氣不好,就請你給我打罷。」蕙坐下。覺新站在她的旁邊。她發牌時常常掉頭徵求覺新的意見。覺新總是點頭說「好」,偶爾也表示不同的意見。
    他們這樣地打了三牌。國光抱怨的次數更多了。覺新總覺得國光的眼光就在他同蕙的臉上盤旋。有一次他抬起頭去看國光,同那個人的眼光碰在一起了。他覺得一股妒嫉之火在他的臉上燃燒。他不能忍受,便藉故離開了蕙,走出了左廂房。
    房裡有點悶熱,外面的空氣卻很清爽。天井中間橫著一條寬的石板路,兩旁的土地上長著兩株梧桐樹,給兩邊廂房多少遮了一點陽光。蟬聲從樹上傳下來,那些小生物斷續地叫著。覺新站在階上覺得心裡很空虛。房裡的牌聲和樹上的蟬聲聒噪地送進他的耳裡,增加了他的煩悶。他立了片刻。國光忽然在房裡發出一聲怪叫,好像是誰和了大牌了。接著是蕙的一聲輕微的咳嗽。覺新不能夠再聽那些聲音。他便往左上房走去,他想找一個人談幾句話。他想起芸,他要去看她。
    楊嫂站在左上房門口。她正要出來,看見覺新,便招呼一聲:「大少爺。」「二小姐在裡頭嗎?」覺新順口問道。
    「在裡頭。我去給大少爺報信,」楊嫂討好地說。
    「好,難為你,」覺新感謝道。
    楊嫂走了兩步又站住了,她想起一件事情便回來對覺新低聲報告道:「大少爺,我給你說,大小姐有恭喜了。」這是一個好消息。然而說話和聽話的人臉上都沒有喜色。
    覺新彷彿聽見什麼不入耳的話,皺起眉頭沉下臉小聲問道:「那麼姑少爺待大小姐該好一點罷?」「好一點?他們那種刻薄人家哪兒會做出厚道的事情。」楊嫂把嘴一扁,輕蔑地罵道。「他們只要少折磨大小姐就好了。
    偏偏那兩個老東西名堂多,今天一種規矩,明天一種規矩。姑少爺就只曉得耍脾氣、擺架子。昨天家裡有客,大小姐人不大舒服,沒有下廚房做菜。後來親家老太爺說了閒話,姑少爺晚上還發過一頓脾氣,打爛了一個茶碗,叫大小姐哭了一常「」這些事情你對老太太她們說過沒有?你最好不要告訴她們,免得她們心裡難過,「覺新不加深思,擔心地問道。
    「我已經對太太說過了,」楊嫂憤慨地說。「我也曉得太太她們沒有法子。不過倘若把這些事情瞞住太太她們,萬一大小姐日後有三長兩短,我怎麼對得起太太她們?」楊嫂說到後面,她的眼圈也紅了,便不等覺新開口,就往芸的房間去了。
    「有三長兩短,」這句話像一柄鐵錘在覺新的腦門上打擊了一下。覺新癡呆地站在房中,過了半晌,才辯駁似地說道:「不會的。至少將來小少爺生出來,大小姐就可以過好日子了。」他說完聽不見應聲,覺得房裡很空闊。他驚覺似地四下一看,才知道他正對著這個空屋子講話,楊嫂已經不在這裡了。
    芸聽說覺新來看她,十分高興,不等覺新進去,便走出來迎接。覺新跟著芸進了她的房間。芸讓他坐下,遞了一把團扇給他,一面問道:「大表哥你不是在打牌嗎?輸了嗎,贏了?」「輸了八塊多錢。現在蕙表妹在替我打,」覺新拿著團扇客氣地答道。
    「可惜我不能夠出去,不然我替你打,一定會贏錢的。那天不是贏過一回?」芸微笑地說,兩隻眼睛天真地望著覺新,粉臉上明顯地現出一對酒渦。
    「芸表妹,你一個人關在屋裡真乏味。如果你姐夫不來就好了,」覺新無意地說。
    「真討厭。從前還好。現在姐姐來一趟他總要跟一趟,來了又不肯走。要是留姐姐多住一天,他很早就打發人來接。大表哥,你看這種人還有什麼法子可想?」芸收斂了笑容,噘起嘴,氣憤地說。
    覺新想了一想,然後說:「最好把蕙表妹請到我們家裡頭去耍。你也去。我們不請表妹夫,看他怎麼來?」芸立刻開顏答道:「這個法子很好。」但是後來她又皺起眉頭掃興地說:「他不會讓姐姐去的。」「那麼也就沒有別的法子了,」覺新失望地說。
    「其實姐姐也太懦弱。姐姐又不是賣給他們鄭家的。看親戚,走人戶也是常事。這也要聽他的話。」芸忿懣不平地說。
    「芸表妹,你留心過沒有?你姐姐近來很憔悴,常常幹咳,好像有病似的,」覺新忽然帶著嚴肅的表情低聲問道。
    「大表哥,你是不是說姐姐有肺病?」芸驚恐地失聲問道。
    「也許還不至於。不過她平日應當高興一點才行,心境是很重要的,」覺新擔心地答道。
    「姐姐在他們家裡哪兒還會高興?只要不被他們一家人氣死就算是天保佑了。姐姐的心境我是曉得的。」「然而我們總要想個法子才好。現在沒有肺病,將來也難保不會有。她應當好生將息。芸表妹,你多勸勸她也是好的。」「唉,單是空口勸人,有什麼好處?如果我處在姐姐那樣的境地,我也很難強為歡笑。何況姐姐又是生就多愁善感的。」蕙的聲音突然在房門口響起來。她走進來就問道:「你們在說我做什麼?」「我們並沒有說到你,」覺新連忙抵賴道。他又問:「蕙表妹,你沒有打牌了?」「我聽不慣他那種嘰哩咕嚕,我交給媽去打了,」蕙埋下頭遲疑半晌才低聲答道。
    「姐姐,我看你也有點累了,多歇一會兒也好,」芸知道蕙心裡煩惱,便親熱地安慰道。「我跟大表哥正談到你。大表哥喊我勸你好生將息……」蕙苦澀地一笑,含著深情地看了覺新一眼,感謝地說:「多謝大表哥關心。」過後她又埋下頭說:「剛才他那種話請大表哥不要介意。他本來是那種人,大表哥自然不會跟他一般見識。」覺新微微一笑,但是這笑容掩蓋不了他的痛苦的表情。他說:「蕙表妹,你怎麼跟我客氣起來了?你想我難道會為那種小事情生氣?」「我也曉得的,不過那種話連我聽見也厭惡,」蕙忽然嗚咽地說。
    「姐姐,你不要這樣。你現在就這樣愛傷心,以後怎麼過日子?」芸愛惜地勸道。她站起來走到蕙的身邊,摸出手帕給蕙揩眼淚。
    「二妹,我哪兒還敢想到以後的事?我有許多話不敢在婆婆同媽面前說,怕她們聽見了徒然惹起她們傷心,」蕙忍住淚悲聲說。「我這兩三次回來,在她們面前總是勉強做出高興的神氣。可是他偏偏要說那種話,做出那種討人嫌的樣子,叫人忍受不祝他剛才得罪了大表哥,幸虧大表哥不計較。要是換了像他那樣的人,就會生氣了。」「蕙表妹,這種事情還提它做什麼?」覺新勉強做出平靜的聲音打岔道。「我倒有一件正經事跟你商量。二妹、三妹、還有琴妹,她們要我做代表,請你哪天到我們家裡去耍。你自從出閣以後,只到我們家裡去過一次,還是同你姑少爺一起去的。她們沒有機會同你多談話,很想念你。」蕙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她柔聲問道:「二表妹她們怎樣了?多謝她們還記得起我。她們都好罷。想起她們,我就好像在做夢。我一定會去的。不過……」她皺起眉頭停了一下,才接下去說:「不過要看他什麼時候高興讓我去。不然他發起脾氣來我真害怕。」「二妹、琴妹她們都好,」覺新剛說了這句話,芸就開口了。
    「人家請的是你,又不是請姐夫,做什麼要等他高興?」芸氣惱地插嘴道:她早在蕙的身邊一個春凳上坐了下來。
    「唉,二妹,你不曉得他是那種世間少有的古怪人。」蕙歎了一口氣,訴苦道。「不過他還比我那兩位公公婆婆好一點。
    他們的花樣更多。東一種規矩、西一種規矩,好像遍地都是刀山,叫我寸步難行。他們家裡不請個好廚子,有客來總要我去做菜。從前是婆婆做。她說接了媳婦應當媳婦來做,如今該當她享福……「她搖搖頭哽咽地說:」我說過不要說,現在又說了這些。話橫豎說不完的。你們就忘了我這個苦命人罷。我實在——「這時楊嫂突然走進房來。她沒有聽清楚蕙的話,也不曾注意到蕙的臉上的表情,她揭起門簾便慌忙地大聲說:」大小姐,姑少爺喊你立刻就去。「蕙聽見這話便在中途住了嘴。她並不站起來,卻默默地用手帕揩眼淚。
    「楊嫂,什麼事情?」芸抬起頭悄然問道。
    「什麼事?他輸了錢心裡不高興,故意折磨人。倘若大小姐不去,他說不定會當著許多人面前發脾氣。大小姐不曉得是哪一輩子的冤孽,才碰到這種怪物。」楊嫂咬牙切齒地咒罵道。她忽然注意到蕙在揩眼淚,連忙走到蕙的身邊,吃驚地問道:「大小姐,你什麼事情傷心?」「我沒有傷心,」蕙取開手帕,搖搖頭說。
    楊嫂不相信,驚疑地望著蕙。芸卻在旁邊說:「楊嫂,你好好地陪大小姐去罷。」她一面向楊嫂努嘴示意,一面俯著身子在蕙的耳邊說:「姐姐,你去了再來,我們在這兒等你。」蕙長歎一聲,站起來,默默地跟著楊嫂走了。
    芸和覺新悲痛地望著蕙的背影消失在門檻外面。房裡只剩下他們兩人。他們癡癡地望著門簾,過了好一會兒工夫,芸忽然悔恨地說:「只恨我不是一個男子。」芸只說了這一句簡單的話。但是覺新已經明白她的意思了。不過他想得更多。他以為芸在諷刺他。他想:我不是一個男子嗎?我除了束手看著她受罪外,還能夠做什麼事情呢?
    他開始憎厭自己,為自己感到羞慚了。他再不敢正眼看芸,害怕會遇到責備的眼光。其實芸絲毫沒有責備他、諷刺他的心思。
    過了一會兒覺新卸責似地搭訕問道:「蕙表妹的事情大舅曉得嗎?」「都曉得,」芸點頭答道。「說起來真氣人,大媽為了姐姐的事情跟大伯伯吵過兩次架。大伯伯總袒護姐夫,說姐姐嫁給鄭家做媳婦,當然要依鄭家的規矩。做媳婦自然要聽從翁姑的話,聽從姑少爺的話,受點委屈,才是正理。大媽抱怨大伯伯沒有父女的情分,這倒是真的。姐姐回來幾次都沒有看見大伯伯。倒是姐夫來見過他幾次。大伯伯還出了題目要姐夫作文。姐夫把作文送來,大伯伯看了非常得意,讚不絕口,說姐夫是個奇才.大伯伯同太親翁非常要好,近來都在辦什麼孔教會的事情。……」「做父親的原來都是一樣,」覺新忍不住怨憤地說。他並不想說這句話,卻無意地說了出來,原來他還想起淑英的事情。在對待女兒這一點上那兩個父親就好像是從一個模子裡鑄出來似的。覺新說了這句話,忽然想到芸也許不會明白他的意思,便加了一句:「我想大舅總有一天會明白過來的。」「可是太晏了,」芸帶了一點恐怖地說。
    這一天周伯濤居然趕回家來吃午飯。蕙親熱地招呼她的父親。他對她卻頗冷淡。他倒同國光談了不少的話。國光恭恭敬敬地點著他那大而方的頭顱,應答著。國光總是順著伯濤的口氣說話,開口一個「爹」,閉口一聲「爹」,而且「是」字更不絕於口,教伯濤聽得十分滿意。他在席上有兩次一面誇獎他的女婿,一面瞪著他的木雞似的兒子。他威嚴地對枚少爺說:「你聽見沒有?你能學到你姐夫一半就好了。」枚少爺嚇得只顧低頭答是。
    蕙坐在周老太太的旁邊。楊嫂在後面給她們揮扇。另一邊坐的是國光。一個新買來的婢女翠鳳立在他同伯濤兩人後面打扇。蕙埋下頭遲緩地動著筷子,她不去挾菜,總是周老太太、陳氏她們挾了菜送到她的面前。她勉強吃了半碗飯便放下碗。周老太太們關心地勸她多吃。伯濤卻彷彿沒有看見蕙似的,只顧同國光說話。他的談鋒甚健,散席後他還把國光和覺新邀到對面他的書房裡去。他對著覺新不斷地稱讚國光的文才。他從寫字檯的抽屜裡取出國光的用小紅格子紙謄正的文章,遞給覺新看。覺新接過文章,看題目是:《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論》,不覺皺起眉頭來。國光在這個題目下面,洋洋灑灑地寫了三四千字。覺新「心不在焉」地看下去,看完了,連忙贊幾聲好。其實文章裡面說些什麼他都不知道。
    國光吃過午飯後本來打算稍坐片時就回家去,後來聽見別人稱讚他的文章,他非常高興,便多坐了一會兒,才告辭出來。他走出書房時,還央求伯濤給他出了一個新的作文題目。
    覺新比較國光夫婦後走。他看見他們上了轎子。還在大廳上多站了一會兒。他覺得他是在夢裡。一切都是空虛。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伯濤今天對蕙一共說了五句話。這個數目不會錯,他仔細地觀察以後記下來的。他慘然地笑了一笑。
    他又從夢中跌回到現實裡面來了。

《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