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覺民送走了劍雲以後,懷著激動的、痛苦的心情走進了花園,他知道覺慧一定在那裡。果然他在湖畔找到了覺慧。
    覺慧埋著頭在湖濱踱來踱去,有時忽然站住,把平靜的水面注意地望了一會,或者長歎一兩聲,又轉過身子大步走著。他並不曾注意到覺民走近了。
    「三弟,」覺民走出梅林,喚了一聲,便向著覺慧走去。覺慧抬起頭看了覺民一眼便站住了,並不說一句話。
    覺民走到覺慧的面前關心地問道:「你的臉色這樣難看!你究竟有什麼事?」
    覺慧不作聲,卻又朝前走了。覺民追上去抓住他的袖子,懇切地說:「你的事情我完全明白。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什麼辦法?……我勸你還是忘記的好。」
    「忘記?我永遠不會忘記!」覺慧憤怒地答道,眼睛裡閃著憎恨的光。「世界上有許多事情是不容易忘記的。我站在這兒把水面看了好久。這是她葬身的地方。我要在這兒找出她的痕跡。可是這個平靜的水面並不告訴我什麼。真可恨!湖水吞下她的身體以後為什麼還能夠這樣平靜?」他擺脫了覺民的手,把右手捏成拳頭要向水面打去。「……然而她並不是一點痕跡也不留就消失了。這兒的一草一木都是見證。我不敢想像她投水以前的心情。然而我一定要想像,因為我是殺死她的兇手。不,不單是我,我們這個家庭,這個社會都是兇手!……」
    覺民感動地緊緊捏住覺慧的手,誠懇地說:「三弟,我瞭解你,我同情你,這些日子我只想到我自己的幸福,自己的前途,自己的愛情。我還記得,我們小時候在書房裡讀書,我們總是一起上學一起出來。我放學早,總是等著你,你放學早也要等我。後來我們進中學,進『外專』也都是一樣。在家裡我們兩個人一起溫習功課,互相幫忙。……這大半年來我為了自己的事情跟你疏遠多了。……這件事情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不然,我們兩個人商量也許會想出一個好辦法。兩個人在一起總比一個人有辦法,我們從前不是常常這樣說嗎?」
    覺慧的眼角掛了兩顆大的眼淚,他苦笑地說:「二哥,這些我都記得。可是如今太遲了。我想不到她會走這樣的路。我的確愛她。可是在我們這樣的環境裡我同她怎麼能夠結婚呢?我也許太自私了,也許是別的東西迷了我的眼睛,我把她犧牲了。……現在她死在湖水裡,婉兒含著眼淚到馮家去受罪。我永遠不會忘記這件事,你想我以後會有安靜的日子過嗎?……」
    覺民的臉上現出悔恨的表情,眼淚從他的罩著金絲眼鏡的眼睛裡落下來,他痛苦地喃喃說:「的確太遲了。」他一面把覺慧的手捏得更緊。
    「二哥,你還記得正月十五的晚上嗎?」覺慧用一種充滿深沉的懷念與苦惱的聲音對覺民說,覺民默默地點了點頭。覺慧又接著說下去:「那天晚上我們玩得多高興!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如今我到哪兒去找她?……她的聲音,她的面貌,我到哪兒去找呢?她平日總相信我可以救她,可是我終於把她拋棄了。我害了她。我的確沒有膽量。……我從前責備大哥同你沒有膽量,現在我才曉得我也跟你們一樣。我們是一個父母生的,在一個家庭裡長大的,我們都沒有膽量。……我恨我自己!……」他不能夠再說下去。他急促地呼吸著,他覺得全身發熱,熱得快要燃燒了,他的心裡似乎還有更多的話要傾吐出來,可是他的咽喉被什麼東西堵塞了。他覺得他的心也顫抖起來。他掙脫了覺民的手,接連用拳頭打自己的胸膛。覺民把他的手緊緊地捏住。他瘋狂地跟覺民掙扎,他簡直不明白自己在做些什麼。他的腦子裡什麼都不存在了。他被一種激情支配著,在跟一種壓迫他的力量鬥爭。他已經不再記得站在他面前的是他所愛的哥哥了。他的力氣這個時候增加了許多,覺民幾乎對付不了他,但是最後覺民終於把他推在路旁一株梅樹旁邊。他頹喪地靠著樹幹,張開口喘氣。「你何苦來!」覺民漲紅了臉,望著覺慧,憐惜地說。
    「這個家,我不能夠再住下去!……」覺慧停了半晌才說出一句話,這與其說是對覺民說的,不如說是對自己說的。他又埋下頭去搓自己的手。
    覺民的臉色變了。他想說話,但是並沒有說出來。他把眼光時而放在覺慧的臉上,時而又放在梅林中間,這時正有一隻喜鵲在樹上叫。漸漸地他的眼睛發亮了,臉色也變得溫和了,他的臉上浮出了笑容。這是含淚的笑。眼淚開始沿著眼角流下來。他說:「三弟,……你為什麼不再像從前那樣地相信我呢?從前任何事情你都跟我商量。我們所有的苦樂都是兩個人分擔。現在為什麼就不可以像從前那樣?……」
    「不!我們兩個都變了!」覺慧憤憤地說,「你有了你的愛情,我什麼都失掉了。我們兩個還可以分擔什麼呢?」他並不是故意說這樣的話來傷害覺民的心,他不過隨便發洩他的怨氣。他覺得在他跟哥哥的中間隔著一個濕淋淋的屍體。
    覺民抬起頭,口一動,似乎要大聲說話,但是馬上又閉了嘴。他埋下頭去,沉默了半晌,他再抬起頭來,差不多用祈求的聲音說:「三弟,我剛才向你認了錯。你還不能原諒我嗎?你看我現在後悔了!我們以後還是像從前那樣地互相扶持,邁起大步往前走吧。」
    「然而這又有什麼用?現在太遲了!我不願意往前走了,」覺慧似乎被解除了武裝,他的憤怒已經消失了,他絕望地說。「你居然說這樣的話?難道你為了鳴鳳就放棄一切嗎?這跟你平日的言行完全不符!」覺民責備道。「不,不是這樣,」覺慧連忙辯解說。但是他又住了口,而且避開了覺民的探問的眼光。他慢慢地說:「不只是為了鳴鳳。」過後他又憤激地說:「我對這種生活根本就厭倦了。」
    「你還不配說這種話。你我都很年輕,都還不懂得生活,」覺民依舊關心地勸道。
    「難道我們看見的不已經夠多嗎?等著吧,最近的將來一定還有更可怕的把戲!我敢說!」覺慧的臉又因憤怒而漲紅了。「你總是這樣激烈!事情已經過去了,還有什麼辦法?難道你就不想到將來?奇怪你居然忘記你平日常說的那幾句話!」
    「什麼話?」
    覺民並不直接答覆他,卻念道:
    「我是青年,我不是畸人,我不是愚人,我要給自己把幸福爭過來。」
    覺慧不作聲了。他臉上的表情變化得很快,這表現出來他的內心的鬥爭是怎樣地激烈。他皺緊眉頭,然後微微地張開口加重語氣地自語道:「我是青年。」他又憤憤地說:「我是青年!」過後他又懷疑似地慢聲說:「我是青年?」又領悟似地說:「我是青年,」最後用堅決的聲音說:「我是青年,不錯,我是青年!」他一把抓住覺民的右手,注視著哥哥的臉。從這友愛的握手中,從這堅定的眼光中,覺民知道了弟弟心裡想說的話。他也翻過手來還答覺慧的緊握。他們現在又互相瞭解了。
    吃過午飯以後,覺民和覺慧在覺新夫婦的房裡閒談了一陣。覺民提議上街去散步,覺慧同意了。在路上他們談著現在和將來,兩個人都很興奮,這半年來他們從沒有談過這麼多的話。
    天色陰暗,空中堆著好幾片黑雲。傍晚的空氣很涼爽。清靜的街巷中只有寥寥的幾個行人,倒是幾家公館的門前聚了一些轎夫和僕人在閒談。
    他們走過了兩三條街,在街口一所公館門前磚牆上左右兩邊各掛了一塊長方形木牌,黃底綠字,都是正楷。一邊是「高克明大律師事務所」,另一邊是「陳克家大律師事務所」。「我們怎麼走到這兒來了?」覺民說。後來他們走進了一個僻靜的巷子,巷子曲折,腳下是鵝卵石鋪的路,穿皮鞋的腳走起來相當吃力。兩邊是不十分高的土牆,院子裡高大的槐樹把它們的枝葉伸到牆外。有一家牆內長了兩株石榴樹,可惜鮮艷的花朵已經落盡,只剩下一些在都市裡憔悴了的淡紅色的小石榴懸在綠葉叢生的樹枝上。這一帶是異常地清靜,獨院的小小的黑漆大門掩著,偶爾有一兩個人進出。
    「我們回去吧。天色不好,恐怕會下雨,」覺慧說,他注意到天空的黑雲漸漸地聚攏了。
    「噓!不要響,」覺民急急地拉著弟弟的袖子,在他的耳邊低聲說,「你看。」
    從前面一家獨院裡閃出來一個人影。這個人正向著他們走來,忽然抬起頭看見了他們,馬上掉轉身走回那家獨院裡去,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五爸!他在這兒幹什麼?」眼快的覺慧驚奇地低聲說。
    「為什麼鬼鬼祟祟的,看見我們就跑開了?」
    「不要響,我們走過去看看、那是什麼地方,」覺民提醒弟弟說。
    他們兩個人放慢了腳步,輕手輕腳地走到那家獨院的門前,用手輕輕地推門,推不動。他們靜靜地站著,想聽出一點聲音。裡面似乎有腳步聲,但是他們仔細聽去卻又聽不見什麼。兩個人又抬起頭朝這兩扇油漆嶄新的大門看去,才注意到那張貼在門上的紅紙條:「金陵高寓」。
    覺民吐了吐舌頭,便含笑地拉著覺慧走了。
    「奇怪,金陵高寓,不就是我們的家嗎?」覺慧走出巷子,好奇地對覺民說。
    「省城裡金陵高家當然不止我們一家。……不過你注意到這些字是哪個寫的?」
    覺慧聽見哥哥的問話感到奇怪,但是他忽然領悟了,便帶笑答道:「不是五爸寫的嗎?是,一定是他寫的,我認得出來。」
    「不錯,是他寫的,」覺民點頭說。但是他忽然換了驚疑的語調自問道:「那麼為什麼會貼在這兒呢?」
    「因為這就是他的家,」覺慧恍然大笑道,他開始明白這一切了。
    「他的家?……不是在我們公館裡頭嗎?」覺民不懂得這個意思,驚訝地問道。
    「當然,他現在有兩個家了。……我不久以前就聽見高忠說起過,不過那個時候我並沒有留心。現在才想起來了。……好,我們不久又有把戲看了!」
    「我也明白了,不過家裡的人恐怕還不曉得,」覺民帶笑說。
    「這個地方離三爸的律師事務所不遠,三爸怎麼會不曉得?我看總有一天會曉得的,橫豎又有把戲給我們看了,」覺慧輕蔑地說,這時候他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他忽然覺得自己的道德的力量超過那個快要崩潰的空虛的大家庭之上,他並不以為這是誇張的想法。
    「不好,下雨了,」覺民正要回答弟弟,忽然覺得一滴水落到他的額上,便驚惶地說,一面加速腳步往前面走。
    「我們快點跑罷,大雨就要來了,」覺慧說了這句話,就開步跑起來。
    不久大雨就落下來,等這兩弟兄跑到家裡,他們穿的洋布長衫已經濕透了。
    「鳴鳳,打臉水!」覺慧走到窗下,順口叫出了這一聲。他並不覺得說錯了話。
    「你還要叫鳴鳳?她……」覺民說到這裡忽然住了口。
    覺慧回過頭看了覺民一眼,也不回答什麼,他的臉色馬上變了。他換了語調頹唐地叫了兩聲「黃媽」,聽見左上房裡有人答應,他吩咐了「倒臉水」的話,便無精打采地走進自己的房間,懶洋洋地換了濕衣服,剛才冒雨跑回家的勇氣完全消失了。
    黃媽提了水壺來,看見他們成了這個樣子,不免說了許多責備的話,自然這都是好心的責備。而且她差不多要流出眼淚地說了「要是前頭太太還在,決不會讓你們這樣沒有照料」的話;又說了「你們為了前頭太太,應該好好保重自己的身體,不應該這樣不愛惜」的話;又說了「我在這兒完全是為了你們,不然我已經早走了」的話;又說了「鳴鳳現在沒有了,以後就只有我一個人服侍你們,要是你們不愛惜身體,萬一我也死了,不曉得再有哪個來盡心服侍你們」的話;又因為鳴鳳的死,說了「如今這個公館已經成了渾水,我實在不願意住下去」的話。這些話都是很傷感的,他們兩人的心事都被它們引起來了。
    黃媽說得夠了,看他們換好了衣服,才歎息一聲,移動著她的小腳一拐一拐地走出房去。
    覺慧走出房來,雨已經住了,空氣十分新鮮,又沒有一點熱氣。他在階上立了片刻,把每間屋裡的燈光望了望,就信步走出去。他在大廳上站著。從書房裡送出來讀書的聲音。他雖然不曾留心去聽,但是這些聲音依舊斷續地進了他的耳裡。什麼「為人子者居不主奧,坐不中席,行不中道,立不中門……」,這是覺英的聲音;什麼「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於不孝。要君者無上,非聖人者無法,非孝者無親……」,這是覺群的聲音;什麼「行莫回頭,語莫掀唇,坐莫動膝,行莫搖裙……」,這是淑貞的聲音。……他聽不下去,便轉身朝裡面走回去,但是讀書的聲音還從後面追上來。他走了兩步又站住了。他感到一陣心痛。他茫然地把周圍看了看,他開始疑惑自己的眼睛,在他的眼前只是一些空虛的影子。耳邊響著的也只是空虛的聲音,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什麼地方。……
    「這就是他們的教育!」一個聲音不客氣地闖進了覺慧的耳朵,使他的腦子起了大的震動。他吃驚地掉過頭看,原來覺民站在旁邊。他一把抓住覺民的袖子,熱烈地歡迎他的哥哥,好像在廣大無人跡的沙漠裡遇到了一個熟人。這個舉動倒使覺民有點不瞭解了。兩個人就這樣默默地走進裡面去,兩個人,在這個廣大的世界裡的兩顆孤寂的心。
    「三少爺!」覺慧聽見有人在叫他,聲音是他很熟習的。他抬起頭朝聲音來的方向看去,在一株大松樹後面鳴鳳露出了她的笑臉,兩顆漆黑的眼珠活潑地轉動著,一隻手在向他揮動。他連忙拋擲了手裡的書,站起來向她跑去。
    他快要跑到松樹跟前,她忽然縮回了頭和手,在樹後面不見了。他的眼前閃過一個紫色的影子,接著耳邊又響起沙沙的聲音,顯然是她踏著枯枝敗葉逃了。然而他定眼看時,又迷失了她的去處。他正在惶惑間,又聽見她的清脆的聲音在右邊響起來。他掉過頭去看,那邊依舊只露出一張臉,而且顯得更美麗更豐滿。等他再追過去時,這張臉又突然不見了,過了一些時候,才在另一個地方現出來。後來她的整個身子終於出現了,她正向著河邊一條路跑去。他在後面追她。他很奇怪她今天穿了華麗的衣服,他從來沒有看見她這樣打扮過。
    她跑得很快,那根輕鬆的辮子不停地左右飄動。她時時回過頭來對他微笑。但是她總不肯站住,卻拚命向著河邊跑。他在後面大聲喚她,要她站住,要她當心不要誤墜入河裡,因為她離河岸近了。可是他的話還不曾說完,她就突然跌倒在地上,而且在離河岸很近的地方。
    覺慧吃驚地叫了一聲,就不顧死活地跑過去。他到了她的身邊,才看見她很舒適地仰臥在地上,頭枕著兩隻手,臉上帶著笑容,兩隻眼睛閒適地望著無雲的青天。
    「你跌傷了嗎?」覺慧說,他俯下頭去看她的臉。
    她噗嗤地笑了一聲,就站起來,牽著他的手到河邊岩石上坐下。兩人面對面地望著,下面白黃色的河水時時兇猛地拍打岩石腳。
    「覺慧,」她握著他的手,喚他的名字。
    他裝做不聽見的樣子。她又叫了一聲,他依舊不回答。
    「你為什麼不答應我?」她嗔怒地問道。
    「你平時不是這樣喚我的,」覺慧搖著頭開玩笑地說。
    「我現在不同了,」她得意地答道,「我不是你們的丫頭了。
    我也是一個小姐,跟琴小姐一樣的。」
    「真的?我怎麼沒有聽見說過!」覺慧驚喜地說。
    「但是現在你親眼看見了。現在什麼都不成問題了。我跟你是平等的了。你看見我父親嗎?」
    「你父親?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你有父親!」
    「我父親,他如今有了錢,他很久就想著我,到處訪尋我的蹤跡,後來才曉得我在你們公館裡頭,正是你爺爺要把我送給馮家做姨太太的時候。他來找你母親商量把我帶走了,還是你母親出的主意,把我的舊衣服丟在湖邊,說是投水死了。……我就跟我父親到這兒來。這是我父親的花園。你不看見那座洋樓?我和我父親就住在洋樓裡面。現在我跟你中間再沒有什麼障礙了。我只問你現在還愛不愛我?」
    覺慧隨著她的手指去看那所西式樓房。他聽見這句問話心裡很高興,但是他依舊裝出頑皮的樣子反問道:「愛你又怎樣?不愛你又怎樣?」
    「倘若你還愛我,那麼,你向我要求什麼我都答應你,」她慢慢地說完這句話,臉上起了紅雲。
    「真的?」他驚喜地問,「……」
    「不要響,」她不等他的重要的話說出口,就用手勢止住了他。「父親在喊我!我去了,不要讓父親看見你才好。」她就把他留在岩石上,自己跳下去,走進樹叢中不見了。覺慧癡癡地望著她的背影,似乎聽見叫「鳳兒」的聲音,真是一個陌生的聲音。
    覺慧在那裡等著,盼望她再來。雖然她並沒有叫他等,但是他相信她一定會來,而且他不知道走哪條路出去。他連自己怎麼會拿了一本書在人家的花園裡躺著的事也不能夠解釋了。他等了許久。
    忽然他的眼前又現出紫色的影子,他知道是她來了。這一次她不像先前那樣地活潑了。她低下頭,慢慢地走著,好像在思索一件重大的事情。
    她上了岩石,依舊坐在他的對面。她垂著頭悲聲說:「我們的事情完了。」
    他奇怪她的態度會變得這麼快,便驚疑地問:「什麼事情完了?」一面捧起她的臉來看。她的一對眼睛哭得紅腫,臉上還有淚痕,方才看見的臉上的脂粉已經洗淨了。原來她一直哭了這許久!
    「你哭了!什麼事使你哭得這樣傷心?」他惶恐地問道。她的心事被他的話引起,她又哭起來。他極力安慰她。後來她的悲哀減輕了些,她才向他敘說她的事情:她的父親要把她嫁給一個中年官吏,因為貪圖多的聘金,同時還希望得到一官半職。她對父親說自己已經看中了別人,無論如何除了那個人不嫁。然而父親的決心是不能打消的。她就回到自己的房裡痛哭了一場。她說完,又埋下頭去哭。
    覺慧覺得自己又落在深淵裡面了。他記起來自己在這短短的一生中已經失去了不少的東西。他想,現在無論如何不能夠讓這個失而復得的少女再失去了。他一定要拉住她。
    逃!這個字像火花似地忽然在他的腦子裡亮了一下。他想,除了逃以外再沒有別的路了,便把這個意思告訴她。
    她很高興地贊同這個計劃,並且破涕為笑地說她有逃的辦法。於是她跳下岩石,引著他走過曲折的小徑,走到了凹入的一段河岸。柳樹下鎖著一隻小船。她開了鎖、兩人急急地跳上船,蕩起槳來。
    「水大,小船很難劃,要當心啊,」她對覺慧說,微微露出不安的樣子。
    「不要緊,我會當心。現在只有這條生路了,」覺慧這樣答應著。
    船動起來,向對岸駛去。起初船流得很平穩,很快。但是漸漸地風大了,浪也大了。一個浪打來,好像就要吞掉這隻小船一般,小船顛簸得非常厲害。船愈往前進,河面愈寬。起初還看得見的對岸,卻漸漸地退後了。他們兩個依舊用力蕩著槳,費了很大的力,小船還是在河中間顛簸,不能夠停,也找不到一個避風的地方。一個浪起來,好像一座山似地把他們壓倒了。接著頂上冒出來的白浪花又有力地向船上掃來。他們避得開就避,避不開就只有忍受。上身的衣服完全打濕了,他們還不得不時時保護著眼睛。一個浪過去了,他們連忙用力劃幾下,讓船前進幾步。第二個浪一來又把船打得一顛一簸,使它完全失掉了抵抗力。
    「我看,這樣劃無論如何劃不到對岸,」他絕望地說。
    「可是除了這個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她憂愁地說。
    「你看,那是什麼?」覺慧忽然掉過頭看後面,驚恐地說。一隻汽艇正開足了馬力從後面追來。
    「我父親追來了,快劃!」她的臉色馬上變成了蒼白,她用顫抖的聲音說了這句話以後,就握緊槳拚命地劃。小船在風浪中依舊走得很慢。汽艇卻越來越近了。
    一個浪從右邊打過來,船身一動,幾乎翻倒了。兩個人連忙用力把船穩住,但是船依舊東飄西蕩。後面響起了槍聲。一顆子彈向小船射來。小船上面的兩個人都埋下頭躲避,子彈正從覺慧的頭上飛過去,落在水裡,馬上被一個大浪吞掉了。
    後面又放了一槍。這一次子彈來得低一點,剛剛落在覺慧的身邊,接著一股浪花直往小船裡射。小船往右邊一側,鳴鳳的手一鬆,那把槳馬上滑落在水裡了,一瞬間就被波浪送到了遠遠的地方。鳴鳳驚惶地叫了一聲。
    「你怎麼了?」覺慧驚問道,一個大浪向他的臉上打來,他不覺嚥了一口水。他還死死地握著槳,並不揩去臉上的水花。他用了極大的努力忍耐著,等他能夠睜開眼睛看時,小船跟汽艇中間的距離更縮短了。那一條白的水痕挾著吵鬧的響聲直向他們奔來。
    「我們還是劃回去吧,」少女的臉色顯得更蒼白了,她一臉的水珠,就像是狼藉的淚花,頭髮散亂地貼在額上,她驚恐地說,「現在逃不掉了!還是讓我回去吧,免得連累了你。我是不要緊的。只要我回去,他們就不會害你。」她說著,放聲大哭起來。
    覺慧不回答,只顧拚命地划船。可是他的力氣已經用盡了。在對面她蒙了臉傷心地哭著,她的哭聲割著他的心。前面是茫茫的一片白水,看不見岸邊。後面是汽艇和它的響聲和人的叫喊。浪似乎小了一點,但是他的兩隻手和一把槳也終於無法應付了。就在這種絕望的情形中他還是不顧一切地拚命掙扎。他只有一個念頭:不要失掉她。
    然而希望完全消失了。他的手已經不能夠划動這只在風浪中顛簸的小船了。他只有等待滅亡的到來。他知道他一動手或者把身子一側他就可以把船弄翻,他們兩個就會一起葬身在水底。她不會再被人奪去了。可是他不能夠想到讓她死,他實在不能夠忍受這個念頭。於是他躊躇了。他停了槳,讓波浪來決定他們的命運,或者等汽艇來追上他們。……
    他很快地看見人把她搶到汽艇上去,他站起來救她。就在這一剎那小船翻了、而且破碎了。他不知道這件事情是怎樣發生的。他倉卒間抓住一塊木片飄浮在水上。他看見她在汽艇上被人抱著,掙扎不脫。她的眼睛還不住地朝他這裡看。她向他伸出了兩隻手,她不住地揮動它們。她大聲哭喚他的名字。他拚命地高聲答應。他瘋狂地喚她。他忘了自己地嘶聲叫著,他把他的全部力量都放在叫聲裡面。然而汽艇已經掉頭向歸路走了。
    波浪壓住了她的聲音,她的面影也開始模糊了。他眼睜睜地看著別人把她奪了去,而自己孤零零地飄浮在河上。沒有人來救他。汽艇終於看不見了。遠遠的只有一線黑煙。黑煙裡彷彿還現出她的絕望地掙扎的姿態。波浪的聲音裡也有她的悲慘的哀叫。河面是那樣地寬。他覺得自己一點力量也沒有了。水裡好像有什麼東西推他,拉他,他隨時都會放開手。他的聲音已經很微弱了,但是他還癡癡地喚著她的名字。那一線黑煙已經看不見了,但是他的眼睛還呆呆地望著汽艇駛去的地方。他的手漸漸地放鬆了那塊木片。於是一個大浪捲來。眼前是無邊的黑暗。……
    他的夢醒了。波浪沒有了,汽艇也沒有了。他躺在鋪涼席的床上,手裡抓著薄被的一段,緊緊地壓在胸膛上。他的心跳得很厲害。他彷彿已經死過了一次。他慢慢地拉開薄被。他聽見自己的心跳。他覺得眼角還留著淚痕。從麻布帳子裡他看見方桌上的清油燈發出半明半暗的燈光,屋子裡顯得死氣沉沉。帳子內響著一隻蚊子的哀鳴。窗外正落著雨,不知道已經落了多少時候了。雨滴在石板上就像滴在他的心上一樣。他知道方纔的一切只是一場夢。但是他還把它們記得很清楚,好像這些事真正發生過一般。他的心還很激動,他覺得有滿腹的話要找一個人來聽他訴說。他側頭去看睡在他身邊的哥哥,哥哥正含笑地酣睡著。哥哥也許做著好夢吧。他把哥哥的臉看了好一會兒,隨後又接連噓了兩三口氣,然而過了一些時候,無名的悲哀又襲來了。

《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