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暑假來了。這些日子裡,覺民有更多的機會跟琴在一起,覺慧有更多的時間參加他那般年輕朋友的聚會、談話和工作。新的刊物在新的努力下出版了,又有了新的讀者。事情進行得很順利。
    在暑假期間高公館裡還有一件大事,高老太爺的六十六歲誕辰快到了。
    克定第一個主張用盛大的儀式慶祝這個日子。他認為應當在公賬上特別提出一筆款子來籌備慶祝典禮。克定甚至強調地說:「橫豎有的是用不完的錢,每年要收那麼多擔租谷。劉升下鄉回來說,今年收成好,雖然有兵災,還可以比去年多收一點。多花幾個錢也不要緊!」管事劉升的話是大家聽見的。克安非常贊成克定的主張。平日管賬的克明考慮了一下也就同意了。他還把這個意見向老太爺報告,並且參照父親的意思擬了一些具體的辦法。
    日期近了。禮物潮水似地接連湧來。人們組織了辦事處接收賀禮,散發請帖。許多人忙著,覺新甚至因為這件事向公司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公館裡添了許多盞電燈,到處張燈結綵,裝飾得十分富麗堂皇。中門內正對著堂屋的那塊地方,以門檻為界,佈置了一個精緻的戲台,把本城的各班名角,無論是唱京戲或川戲的,都請來唱三天戲。門檻外大廳上用藍布帷圍出了一塊地方,作演員們的化妝房間,還另外在右面的小客廳裡佈置了兩個專為著名旦角用的化妝室。戲目是克定排的,他對這些事顯得是一個出色的專家。克安也參加了這個工作。
    這其間眾人都忙著,各人有各人的職務,只便宜了覺民和覺慧兩個人,他們不但不做任何事情,反而常常溜到外面去。只有在正式慶祝的三天裡面他們才不得不留在家裡,不得不時時在人前現身。
    在這三天裡面他們得到了從來不曾有過的經驗。這個家在平日雖然使他們討厭,但是他們多少還認識它。在這幾天裡它卻完全改變了面目。它變成了戲院,變成了市場。到處都是人,都是吵鬧的聲音,都是不自然的笑臉。連他們的房間也暫時被較熟一點的客人佔據了。這一處形成一個小集團,有幾個瞎子在那裡彈洋琴,唱《大賀壽》一類的調子;那一處形成一個小集團,有幾個瞎子拉著胡琴在那裡唱淫蕩的小調,男人尖起喉嚨拚命掙出女音,女人又極力裝出男人的粗大的聲音;又有一處形成一個小集團,大家圍著一個布帷聽裡面的特別口技,因為布帷裡面發出的儘是些使人肉麻的男人跟女人調情的聲音,所以沒有經驗的年輕人是不能去聽的。
    戲在第一天下午開鑼。除了幾出應景的戲外,大部分的戲都是戲單上沒有的,這並不是那個專家的權威有了動搖,只是因為有些尊貴的客人臨時點了些更動人、更有趣的戲,而且是特別囑咐過要認真細緻地表演的。於是在川戲裡像《打餅調叔》、《桂花亭》之類,京戲裡像《翠屏山》、《戰宛城》之類都接連地演出來了,而且比較在戲園裡表演得更細緻,到了使得女客和年輕人紅臉而中年人和老年人點頭微笑的地方,三老爺克明的聽差,那個聲音宏亮口齒清楚的文德便在戲台上出現了,手裡拿了紅紙條高聲念道:「某某大人或某某老爺賞某某人(旦角)若干元。」於是得到了賞封的旦角便向著那個給賞的尊貴的客人請安謝賞,飛了眼風,尊貴的客人的莊嚴的臉上立刻現出了滿足的笑容。
    但是這樣還不能使那些尊貴的客人十分滿足。於是在一齣戲演完以後那個得賞的旦角還要帶裝下台給尊貴的客人陪酒。克安的岳丈王老太爺拉著小惠芳的手,灌他的酒。克明的同事有一部大鬍子的陳克家讓張小桃偎在他身上給他敬酒。於是笑聲,叫喊,以及種種惡俗的醜態,甚至是年輕人所夢想不到的,都在尊貴的客人的席上表現出來了,使得在旁邊伺候的僕人們交頭接耳地議論他們。坐在戲台前面的高老太爺是這三天來被大家慶祝的壽星,他坐在表弟唐大人和老友馮樂山老太爺的旁邊。他看見了這一切,滿意地微笑了。他又把眼睛掉回去望戲台,他便不再把眼睛掉開,因為這個時候他所喜歡的那個旦角(也就是克安所喜歡的)張碧秀出台了:張碧秀滿頭珠翠,踩著蹻,穿一身繡花的粉紅緞子衫褲在台上扭來扭去。克明三弟兄帶笑地往來筵席間去應酬客人,連覺新也在後面跟著他們跑。
    這一切情形都是覺民和覺慧在旁邊親眼看見的,而且只有他們兩個人對這一切抱著強烈的反感。在這個家裡,在這個環境裡,他們完全成了陌生的人。四周的鬧聲和笑語,好像是他們所不能瞭解的語言;那許多往來、談笑、喊叫、酗酒的生物,好像不是他們的同類的人。許多張臉他們似乎認識,而仔細看去,又像從未見過,他們有幾次甚至疑惑起來,不知道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也不知道要怎樣做才好。別人的舉動已經告訴了他們:在這個環境裡他們是完全不需要的。但是克明和覺新們不肯讓他們離開這裡,因為需要他們來湊數。他們兩弟兄應當留在家裡擔任戲台上跑龍套的角色。他們被安插在一桌較不尊貴的客人的席上,做笑臉,舉酒杯,吃菜,不像一個人,只像一副機器。第一天覺慧忍耐下去了,晚上接連做了些噩夢。第二天他不能夠再忍耐,在早飯與午飯之間偷偷地溜出去一次,在新的青年朋友那裡受到了嘲笑,然後又得到了安慰,於是有了勇氣回家來忍受新的侮辱(覺慧稱這為「侮辱」)。但是第三天他卻失去了溜走的機會。
    梅跟著錢太太來過,她穿著她平日很少穿的發亮的淺色衣裳,繫著素色裙子,臉上也常露笑容,瑞玨親熱地接待她。她們談了許多話。晚上她走得早。第二天早晨她差人給瑞玨送一封短信來:她生病了。梅的病是真病。在這些日子裡她的病更深了。她的臉上帶了一點病容,但是看起來卻添了一種迴光反照的美,使得稍微敏感的人都起了痛惜的感覺,知道這顆美麗的星快要隕落了。可是在這個家裡有這種痛惜的感覺的人並不多。覺新自然是一個,他也許是最關心梅的人,然而在他跟她中間有許多無形的柵欄(至少在他看來是有的),他們只能遠遠地互相望著,交換一些無聲的語言。他們連單獨在一處多談幾句話的機會也要避開。他們兩個人都以為這樣做或者可以減少彼此的痛苦,而事實上卻得到了相反的效果。所以他是一天一天地瘦了;她也是一天一天地瘦了,她甚至常常吐血。周氏也喜歡梅,但是她不能夠瞭解梅的心事,她也不能夠給梅以真正的安慰。其實這樣的安慰誰也不能給,便是瞭解梅最深而且近來跟梅十分要好的瑞玨也不能夠給梅以真正的安慰。
    琴也來過,在淑英的房裡睡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很早就回家去了。她說人不舒服。她真聰明,會裝病。當天她就叫張升偷偷地送了一封信給覺民,要他到她的家去。
    覺民得到琴的信,馬上找一個機會偷偷地溜到琴那裡去了。他跟琴很自由地暢談著各人的胸懷。他從姑母家出來,心裡很高興,很快地走回自己的家。但是出乎意料之外,他還沒有走到堂屋門口,就被迎面走來的覺新看見了,覺新低聲問他:「到琴那兒去了來,是不是?」他吃了一驚,半晌說不出一句話,最後點了點頭。
    「我曉得,我先前看見張升私下遞信給你。我也知道琴裝病。我知道你們的事情,」覺新依舊低聲說,臉上現出了笑容,這是苦笑。覺民不說話,他也笑了,他的笑卻是滿意的微笑。
    覺新朝四周看了一下,他看見克明在旁邊走過,便換上一副笑臉跟克明說了兩三句話,等克明走開了,又接著對覺民講話,聲音依舊很低,但是臉色變了。他說:「你倒幸福,你可以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也想去看一個人的病,然而我連這點自由也沒有。她病到這個樣子,我卻不能夠到她家裡去看她。她今天給你嫂嫂寫了信來。她還說,看見我氣色不大好,要你嫂嫂多多勸我把心放寬些。你想我怎麼能夠放寬心?我明知道她這時候很需要我,她……她……」他說不下去了。
    覺民聽了這幾句話,很感動,就說:「大哥,你也太苦了。我勸你還是趁早忘記梅表姐吧,你多思念她,只是苦了你自己,而且你想著她,又怎樣對得起嫂嫂,你不是也愛嫂嫂嗎?」
    覺新的臉色完全變青了,他含著滿眼的淚水望著覺民,半晌不說話,過後忽然生氣地斷續說:「她這樣勸過我,現在你也這樣勸我!大家都這樣勸我。……你的見解跟他們完全一樣!……在這個時候說這種話還有什麼用?……」話還沒有說完,他就掉頭走開了。
    這時候覺民才知道覺新從他這裡所希望得到的並不是這樣的答語。然而除了這個,他還能夠怎樣回答他的大哥呢?他又想起覺新說話是這樣,行為又是那樣。他覺得不可理解。在這個家庭裡到處都是謎,都是他解不開的謎。他立在那裡,用他的茫然的眼光去看戲台上矮小的丑角和長身玉立的旦角(他認得這就是四爸喜歡的張碧秀)怎樣細緻地調情,然後又去看那些滿意地笑著的觀眾,尊貴的,和較不尊貴的,以及完全不尊貴的,那許許多多的觀眾。他輕蔑地笑了笑,過後又把覺新方才說的話完全忘記了。他慢慢地踱著,心裡在盤算他自己的那件重大事情。於是他的眼前依次地出現了美麗的幻景。
    過去的種種事情,未來的種種事情,他都看見了,這都是關於他和她的。他很樂觀,因為她給了他勇氣和確信。她已經完全信任他了,不僅信任他,而且堅決地對他表示不會使他失望。他跟她中間,事情進行得很順利。最初,每天在補習英文之後,閒談著彼此的性情、志願和希望,漸漸地談到了彼此生活中的種種小事,終於各人把心剖給對方看,而且得到相互的瞭解了。兩人中間的關係更深了一層,於是深到了各人都感覺到不可分離的程度。又由與戀愛問題有關的閒話,而談到親友間的戀愛事情,談到梅和覺新的事,以至於談到自己的事情。他記得她怎樣紅著臉低著頭一隻手翻弄書頁,裝著有意無意的樣子,對他說她如何需要他,將來不會離開他到別的地方去。她又說她的前途有許多障礙,她的處境是如何困難,她的地位是如何孤獨,她決定不顧一切地向著新的路走去,她如何需要一個像他這樣能夠瞭解她、安慰她、幫助她的人。他們兩個在心裡早已互相瞭解了,只差在口頭上說出來。機會既然來了,他便說出了許久就想說而未說的話,把自己表現得是怎樣的一個英雄。他甚至說為了她的緣故他可以犧牲一切。接著她也說了一些話。兩個人的話都是說一句就可以被懂得十句的。他們對彼此都有了信賴,他們對於希望的實現也有了確信。這一次的談話好像是揭開了帷幕,於是重要的問題就解決了。事情就發生在今天。
    未來生活的美麗的幻景也跟著出現了,自然是很誇張的。這個幻景迷了他的眼睛,使他忘記了一切可能的障礙。他站在堂屋門前的石階上,他又一次看到戲台上的調情的人物(已經不是矮小的丑角和長身玉立的旦角了,卻換了一個畫眉傅粉的小生和一個嬌小玲瓏的花旦),看到那些依舊滿意地笑著的觀眾,聽見文德在戲台上大聲念著:「陳大老爺賞張小桃二十元」,看見台上的小旦含笑向台下那個大鬍子請一個安,他的臉上又一次浮現了輕蔑的微笑。他覺得他們對於他不再是可怕的障礙了。於是他又抬起眼光看遠處,看他理想中的生活,一直到有人在背後拍他的肩膀的時候。
    這是一隻很熟習的手,這隻手把他帶回到現實生活裡面來。他回過頭去、正看見弟弟覺慧站在後面,望著他微笑。他便問一句:「你也跑出去了?」
    「當然,家裡又熱又悶,鬧得太不像話。我不走才怪勒!」覺慧得意地笑著說,「你一定有了好機會。」覺慧已經從哥哥的臉上看出一切了。
    覺民微微紅了臉,點頭道:「我們的事情決定了。第一步是沒有問題,今天我們什麼話都明白地談過了。現在應該進行第二步。……」他的臉上又現出滿足的笑容。他那並不十分銳利的眼光從金絲眼鏡後面透露出來,在覺慧的臉上轉動。
    覺慧的臉上掠過了一種異樣的微笑,這是妒忌的微笑,雖然極力忍住,但是終於露了出來,不過別人很難注意到。他起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他也曾在暗中愛過琴,不管他從前怎樣對覺民說過他把她當作姐姐那樣地愛,不管他又曾經愛過另一個少女,而且這個少女又為他犧牲了生命,不管他平日怎樣希望哥哥的戀愛事情進行得很順利,能夠使琴做他的嫂嫂,他一旦聽見他所愛過的人被另一個人佔了去,他還是不能不妒忌。然而這也只是一瞬間的事。他的感情馬上就改變了。他暗暗地責備自己會有這樣的戀愛觀念,而且又慚愧自己對哥哥的事情竟然有這樣的心思。
    「當心點,不要太樂觀了!……」這兩句話是覺慧起初說的,那時候他多少還受著妒忌心的支配,雖然事實上他的話也有一點道理。
    「一切都不成問題,」正在興頭上的覺民聽見覺慧的話一點也不沮喪,他還說:「你平日很勇敢,怎麼現在就這樣過慮了?」
    覺慧聽見覺民這樣老實地說話,知道哥哥並不曉得自己的另一種心思,便笑了笑,說:「你有理。我祝你成功。」他無意間把眼光掉向戲台那面,台上鑼鼓震得人耳聾,有幾個男人光著身子在那裡翻觔斗,接著又有兩三個花臉在那裡打架,戲台前坐著的祖父正側著頭含笑地跟旁邊一位灰白鬍鬚的客人談話。覺慧看見那個滿是雀斑同皺紋的臉和那根香腸似的紅鼻子,感到極大的憤怒,他馬上捏緊拳頭,咬緊牙齒憎恨地說了一句:「他居然來了!」
    「哪個?」覺民驚訝地問,他還沒有注意到那個跟祖父談話的客人。
    「馮樂山,那個劊子手!」覺慧指著那個方向說。
    「輕聲點,你不怕給人聽見!」覺民連忙阻止覺慧道。
    「怕什麼?我正要給人聽見。你剛才不是說到勇敢嗎?」覺慧冷笑道。
    覺民一時想不出話來安慰弟弟,他正在為難之際,救星來了。然而救星帶來的並不是好消息,不過覺民這個時候不會知道。救星是淑華和淑貞兩姊妹。
    「二哥,馮家新姨太來了,你去看嗎?」淑貞高興地拉著覺民的袖子,帶笑地對他說。
    「馮家新姨太,我又不認得,為什麼要去看她?這倒奇怪了!」覺民驚疑地說。
    「她不是婉兒嗎?」覺慧問道,他馬上明白了。「她來了,現在在哪兒?」他說這句話好像把一個人從墳墓裡挖出來一樣。
    「在我屋裡,沒有別的人,你們去看嗎?」淑華帶著神秘的微笑說。
    「好吧,」覺慧應了一聲就跟著淑華姊妹走了。他們把覺民留在那裡,因為他說不要去看。
    「婉兒真值不得。在馮家是活受罪。老頭子倒喜歡她,就是脾氣怪,會折磨人。老太婆發起脾氣來,連老頭子也怕她,她總是拿婉兒做出氣筒!……」淑華一路上絮絮地說,好像很滿意自己知道了這麼多的事情。
    三個人進了屋,房裡並不是沒有別人。瑞玨是一個,淑英是一個,倩兒是一個,喜兒是一個,還有三房的丫頭翠環,此外就是那個眉清目秀、長長臉的少女婉兒了。她穿得比從前漂亮,而且是濃妝艷抹,還戴了一副長耳墜。只是面容略有一點憔悴。這時候她正在對倩兒和喜兒談她在馮家的生活情形,瑞玨和淑英在旁邊聽得眼睛裡包了一汪淚水。
    婉兒的座位正靠著窗,斜對著房門,所以覺慧一進來,她就看見了。她連忙站起來,關上手裡的小折扇,做出笑容叫了一聲「三少爺」就彎下身去請安。
    覺慧點了點頭,連忙作揖還了禮。他看見她還站著不坐下去,便帶笑說:「請坐吧,不要客氣。你現在是馮家的新姨太,是我們的客人。」他心裡也很難過,他想到了鳴鳳。
    婉兒紅了臉,低下頭不作聲了。坐在床沿上的瑞玨用責備的眼光看覺慧,溫和地說:「三弟,人家心裡不好過,你還忍心笑她。」
    「我這是無心說的,」他分辯道。他忽然記起了倩兒在花園裡告訴他的話,他對婉兒只有好感,他同情她,想對她做一件好事,或者說一句好話。他便對瑞玨說:「你還好意思說我!她今天回來,你們不請她到外面去看戲,大家守在屋裡流眼淚。這不是笑話?」
    「三弟,我說不過你,看不出你的嘴倒厲害!」瑞玨裝出生氣的樣子說,把手裡的團扇搖了幾下。淑華和淑貞在旁邊笑了。
    「你說不過他,讓我來說!」淑英接口說下去。她看見婉兒還站著便對她說:「婉兒,你只管坐下,不要跟他客氣。」這時覺慧也已經找到凳子坐下了,婉兒便默默地坐下去。淑英又對覺慧說:「外面的戲一點沒有意思,那般男客人真不害羞,總是點些污眼睛的戲。婉兒回來的機會不多,她要跟倩兒她們談點私房話,我跟她分別了幾個月,也很想念她,所以我們安排好在這兒見面。她們談得正好,卻讓你來打岔了。我問你,你做少爺的跑來做什麼?」
    「這樣說來,你是要趕我走了。其實我就會走的。這兒又悶又熱,好多人擠在一起,有什麼好!」覺慧說,但是他還不預備走。
    「三哥,你說走,為什麼又賴在這兒?你不要得意,已經有人給二哥提親了,下回就會輪到你頭上來的,」淑華在旁邊插嘴說,她的嘴快,終於洩漏了消息。
    「給二哥提親?哪個給二哥提親?」覺慧驚疑地問道。
    「就是馮樂山,說的是他的侄孫女,跟二哥同歲,不過脾氣很大,」淑華笑答道。
    「比二少爺小些月份,」婉兒接下去解釋道,「相貌倒還周正。」
    「又是那個老混蛋,」他氣憤地罵了一句,馬上站起來說:
    「我去告訴二哥去!」他說著就往外面走,還回過頭來把婉兒望一下,好像望一個就要永別的人。他看見婉兒正在跟倩兒她們低聲談話,他還看見淑華和淑貞對他做奇怪的笑臉。他在心裡也說:「我要馬上告訴二哥去。」他好像得到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消息似的。
    他走出房來,剛剛走到左上房前面的石階上,他就感到失望了。他看見覺民站在祖父和馮樂山的旁邊,馮樂山一邊扇著他那把金色大折扇,一邊帶笑地向覺民問話,覺民居然恭順地回答。「為什麼要對那個人客氣?你跟那個劊子手談話!你不曉得他就是你的敵人,他正在破壞你們的愛情呢!」他在心裡暗暗地責備覺民。
    這個消息終於給覺民知道了。覺慧告訴了他,覺新也奉了祖父的命令來徵求覺民的意見。其實這所謂徵求意見並不是祖父的意思,祖父只是下命令,覺新也認為祖父的命令應當遵守,雖然他並不贊成祖父的決定。
    這對於覺民當然是一個不小的打擊,可是他並沒有給嚇倒。他的回答很簡單,就是不願意。他說:「我的親事應當由我自己作主。現在我還年輕,正是應該讀書的時候,我不願意成家。」他還有許多話藏在心裡沒有說出來。
    「自己作主的話,是不好對爺爺說的。我看或者可以用你年輕的理由向爺爺說。不過在我們家裡十九歲結婚已經不算早了。我也是十九歲結婚的。在爺爺看來,這也不成為理由,」覺新遲疑地說。
    「那麼照你看來就沒有辦法了,」覺民氣惱地說。
    「我不是說沒有辦法,」覺新連忙分辯道,但是他說不出後面的話。
    覺民把眼光死命地盯在覺新的臉上,他好像要看穿覺新的心似的。他記起一件事情,他用力說道:「你不記得今天下午你自己對我說過的那些話?你是不是要我把你的悲劇重演一次?……」
    「但是爺爺……」覺新拿祖父的話替自己辯護,他覺得覺民的話並不錯,但祖父的命令也是必須遵守的。
    「不要再提爺爺了。我要走我自己的路,」覺民不等哥哥把話說完就打岔地說。他馬上回到自己的房裡去了。
    雖然是夜深,他還不肯睡。他跟覺慧商量了許久,兩弟兄同意了下面的一個辦法:反抗,反抗失敗便逃走,總之決不屈服。覺慧極力鼓舞覺民,一則因為他同情覺民,二則他要覺民在這個家裡開一個例子,給他和他們的兄弟們開闢一條新路。於是覺民興奮地馬上給琴寫一封短信,預備第二天早晨夾在一本書裡面叫人送去。信的內容是這樣的:
    「琴:不管你聽到什麼關於我的消息,都請你千萬不要相信,因為現在有人給我提親了。我已經答應把自己交給你,我決不會再收回來。你信賴過我,希望你信賴我到底。你看我怎樣勇敢地奮鬥!看我怎樣來贏得你!
    覺民。」
    覺民自己把信朗讀了兩遍,得意地自語道:「這是我們戀愛史上一件重要的紀念品了。」他又給覺慧看,一面說:「如何?」
    「好一個中世紀的騎士!」覺慧看了信,譏笑似地讚了一句,忍不住心裡暗笑,他想:「看你怎樣奮鬥吧。」
    老太爺的壽辰剛過去,覺民的親事就正式提出來了。馮樂山托了人來做媒,老太爺自然一口應承。周氏因為自己一方面是媳婦,另一方面又是繼母,她不便另作主張。其實她也並不反對老太爺的決定。覺新現在才感覺到問題嚴重了。他知道事情一決定便無異大錯鑄成,於是另一個年輕的生命又從此斷送了。反對嗎?他沒有勇氣反對祖父。考慮的結果是求助於迷信。他等著祖父請出四太太的父親王老太爺做大媒去要了馮小姐的八字來,找一位算命先生合合看。他希望從算命先生那裡得到「不吉」的回答,他甚至打算向算命先生行賄。然而結果跟他的希望正相反,兩張八字配合起來是:夫榮妻貴,大吉大利。周氏的心更被打動了。覺新本來以為對他有用的東西,如今卻成了他的仇敵。他拿著算命先生寫來的批語,心裡暗笑自己的愚蠢,同時又為覺民的前途悲傷。他很想把那張滿是胡說的字條扯掉,但是他又缺乏勇氣。後來他歎息地說了一句:「我總算盡力做過了。」他以為他所能夠做的就只是這麼一點點。
    這些事都是秘密進行的,覺民本人一點也不知道。在高家,這一類的事向來是在暗中進行的。當事人反而做了不能過問的傀儡。而且從前做過傀儡的人如今又來使別人做傀儡了。從來是這樣,以後也將永儘是這樣:這是老太爺一類人的見解。然而無論如何他們把覺民看錯了,因為覺民並不是一個甘願做傀儡的人。
    覺民跟他的前輩完全不同,他對自己親事的進行非常關心,他一點也不害羞地到處打聽,同時還有覺慧給他幫忙。他跟琴和覺慧差不多形成了一個小團體,常常在一起商量作戰的步驟和策略,例如怎樣打消這件親事,又怎樣把他跟琴的關係公開宣佈等等。
    戰鬥的第一個步驟是向大哥表示自己的態度,大哥回答說不能作主;他又向繼母要求打消這件親事,繼母說有祖父作主。祖父那方面,他卻不能直接去講話。他找不到有力的幫助的人。在這個家裡,祖父似乎就是一切。覺民不會得到別人的同情。幾天以後,事情愈加惡化了,琴的家他也不便常去了。姑母雖然同情他,但是姑母不能夠,而且也不打算給他幫忙,同時為了避嫌起見,姑母還勸他不要常常來看琴。因為高家已經有人傳言覺民的行為是受了姑母的指使,說姑母之所以指使他反對這件親事,就是想把琴嫁給他。琴為了這件事情氣得哭。
    第一個「回合」完全失敗了。覺民便開始採用第二步的戰略,就是在外面揚言如果家庭不尊重他的意見,他便要採取最後的手段。這些話自然不會傳到祖父的耳朵裡,所以還是沒有用。
    最後覺民得到消息,說是就要交換庚帖,並且在擇吉日下定了。這時離祖父的生日不過兩個多星期,覺新也曾把覺民的意見向祖父解釋了一下,祖父立刻生氣地駁斥道:「我說是對的,哪個敢說不對?我說要怎麼樣,就要怎樣做!」
    覺民一個人在花園裡踱了幾個鐘頭,他問自己:「屈服呢?還是奮鬥到底?」這個時候他有點躊躇了,因為決定了怎樣行動以後便沒有挽回的餘地。逃走,脫離家庭,前途也有很多的困難。以後怎樣生活,這就是一個大問題。在家裡他自來用不著為衣食發愁,可是到外面去又怎麼辦?拿什麼來生活?他事前沒有絲毫的準備。事情迫到眉尖本來應該馬上決定,然而他倒遲疑起來了。
    他只去找覺新商量。他開口就說到正題,問道:「事情究竟還有沒有挽回的餘地?」
    「據我看沒有辦法了,」覺新憂鬱地說。
    「你真是想盡辦法了?」他絕望地問。
    「是的。」
    「那麼你說我現在應該怎樣辦?」
    「你應該怎樣辦?你的心事我也曉得。然而我實在沒法幫忙。我勸你還是順從爺爺吧。我們生在這個時代,就只有做犧牲者的資格,」覺新慢吞吞地悲聲說,他差不多要掉眼淚了。
    覺民冷笑地接連說了兩句:「好個無抵抗主義!好個作揖主義!」頭也不回地走出房去了。他心裡想:「還是跟三弟商量去!」

《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