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5窟

隴西行的終點是敦煌。一路上看了那麼多景觀,我們都以為自己的興趣像無以補給的內陸海水,水位越來越低。不想,當敦煌從遠處地平線像飛蝗一樣撲來時,內心仍然激起喜悅的狂潮。

敦煌、莫高窟這些名稱,都帶有字面上難以理喻的含義,讓人聯想到異域的古奧。我愛刨根問底,便搜集來許多種說法。我也不是史學家、文物學家,便依了自己的好惡,只取最喜歡的一種解釋。

敦煌:漢代曾有人解釋為盛大輝煌之意。原來這還是一個形容詞。

莫高窟:因為千佛洞石窟修造在沙漠中鳴沙山崖壁之上,別處的沙漠地形都低,唯這一處沙漠高兀,故稱漠高窟。因沙漠的「漠」與莫名其妙的「莫」古時通用,所以傳為莫高窟。

莫高窟還有一個解釋,說是樂僔和尚首先開鑿洞窟,因道行「莫有高過此僧」的,故云「莫高窟」。我願把這說法隱匿起來,向大家推薦「沙漠高處的石窟」之解,它在雄偉峭拔的自然力之上,又鍍有人工雕琢的精巧之感。

如今的敦煌似乎當不起盛大輝煌這個詞,是座縣級小城。全城都在買賣旅遊商品,像一條文物街。

到了敦煌,彷彿進了另一國度,流行一套陌生的術語。弄不清它們的確切含義,就無從瞭解敦煌。

比如「窟」,就是山洞的意思。莫高窟坐落於敦煌城東南25公里處鳴沙山東麓,共有492個洞窟,4.5萬多平方米壁畫,3000多身彩塑,故稱千佛洞。再通俗些講,一座窟就是一座廟,內塑神像,莫高窟就是龐大的廟群。遠遠望去,窟像密集的蜂巢,排列於峭壁之上。窟都按順序編號,不按年代,也不按大小。從左至右,像門牌號似的一字排下去,很平等公正。工作人員熟練地稱呼著「××窟」,就像我們描述家庭住址一樣。窟是分等級的,我們最後參觀的465窟,是特級窟中的絕密,對海內外遊人都從未開放過,任何一本遊覽手冊中都沒有對它的描述。

比如「經變」,就是把佛教經典用繪畫、文學的形式表現出來。畫出來就叫作「變相」,用文字寫出來,就叫作「變文」。敦煌壁畫大多數是經變故事,看起來像一幅幅連環畫。

再比如「藻井」,看畫冊時,我怎麼也弄不明白它指的是洞窟的哪一部分。其實它就是洞頂的天花板,不過它不是平坦的,而是一直拱上去,好像一口挖向蒼穹的井。

好了,我們現在已經掌握了瀏覽敦煌的基本術語,可以向莫高窟進發了。

正是夏末秋初大漠上的黎明,朝日驀然躍上三危山,將其莊嚴神聖的金光灑向鳴沙山,遍地流光溢彩,宛若仙境,給人留下刻骨銘心的記憶。

一千六百多年前,從大漠深處走來一個和尚,身披玄色袈裟,手持齊眉禪杖。他也看到了這奇異燦爛的金光,被這奇妙宏大的景象眩惑,在斷崖上鑿開第一座洞窟,修造了第一尊佛像。這位和尚就是莫高窟的創始人樂僔。

因為我們一行中有德高望重的長者,管理人員為我們打開不少秘窟。說是秘,也是這幾年才嚴肅起來的。當地人說,前些年,有些洞連門都沒有,人們可以像山風一樣自由出入。如今,特級洞窟要經敦煌研究院院長親批,而且每窟每人次參觀費用要100元以上。

也不能怪敦煌的管理者故弄玄虛。據說用進口的儀器測定,一批遊人進窟後,洞內的溫度、濕度、二氧化碳濃度頃刻間便上升。遊人走後,所有異常指標在幾天內都無法降下來。人們在滿足自身求知慾、探險欲、遊覽欲的同時,給這古老的窟院帶來了難以挽回的破壞。

太陽漸漸蒸騰出熱浪,走進洞窟的第一個感覺是清涼如水。朦朧中見許多紫髯碧眼的北歐遊人,賴在洞裡不出來,他們更怕熱。第二個是黑。所有洞窟為了避免損壞,都不裝燈。於是大家摩肩接踵,圍著導遊的大手電筒轉。

開鑿洞窟的鳴沙山斷崖,為赭灰色半風化的沙巖,表面像橘皮似的粗糙,彷彿用手指一摳,就能撥下岩石的顆粒。我想,這座天造地設的山是莫高窟得以偉大和久遠的先天之寶。若是極堅硬的石山,開鑿起來就太困難了,洞窟就一定沒有這麼多,本小力薄的施主也就知難而退了。若是極酥的山,鑿起來容易,塌起來也容易,就保存不到今天了。這山石只易於打洞,卻凹凸不平,只好在洞壁糊上泥巴,因此誕生了莫高窟儀態萬千的壁畫。又因石頭無法雕鏤,只得以木胎繩麻泥土為塑,因此便留下千佛洞鬼斧神工的塑像。

古絲路曾經很繁華,這給莫高窟的修造提供了強大的物質基礎。後來戰亂頻生,這一帶又極荒涼,給莫高窟的保存維持了最宜環境。若一直繁華下去,善男信女們會不斷粉飾洞窟,我們如今哪裡還能看到魏晉盛唐時的真跡?!荒涼杜絕了人為的破壞,西北乾燥寒冷的氣候,又似一台冰箱,奇跡般地將莫高窟掩埋在流沙之中,完整地保存下來。

昔日的敦煌已淹沒在歷史的長河之中,屢屢襲來的邊塞烽火,使長城坍塌、陽關毀棄。歷史禍福相依,莫高窟像颱風眼中的一葉扁舟,載著千餘年前的輝煌,成為中國的驕傲。

我們一個一個洞窟參觀,沿棧道攀緣不止。關於敦煌,已經有了那麼多專著,我不再重複他們的話,只寫屬於我自己的那一份感受。

所有的人都說壁畫精美絕倫,但十個指頭還分長短哩!那時的工匠有技術精絕的高手,也有技藝平平的一般工程人員。看到一幅經變圖,開頭畫得很寬鬆,想像得出畫工從容不迫優哉游哉的樣子。但顯然計劃不周,故事沒完,後面的地方不夠了。他匆忙起來,人也小了,畫面也擠了,總算把結尾安排進去。這肯定是個邊設計邊施工的新手,沒個統籌安排。他的粗疏連同他的業績一起留傳下來。

佛教的經變故事看得人蕩氣迴腸,但看得多了,便發現人物性格十分單一,實屬藝術世界的扁平人物。

比如296窟,建造於北周。此窟頂為覆斗形,四周藻井為華蓋式,井心為水池蓮花,四角畫飛天,藻井外圍由忍冬、蓮花、禽鳥、寶珠、寶瓶等組成圖案,窟頂四周是此窟的主題畫,其中之一為《微妙比丘尼緣品》。

微妙是一個女子的名字(多有特色的名字),她婚後回娘家生孩子,沒想到半路上就臨產了。血腥味招來了毒蛇,咬死了她丈夫。過河時,她懷抱嬰兒,沒想到兒子又被狼吃掉了,自己被水沖走。好不容易甦醒過來,碰到娘家報信的人,說她娘家失了火,父母全被燒死,微妙已無家可歸。沒辦法,她改嫁第二個丈夫。再次生子之時,丈夫喝醉了回到家,把剛出生的嬰兒煮熟了下酒,還逼她一起吃。微妙只好逃出家門。在路上碰到一個喪妻的男子,微妙又嫁給了他。婚後才七天,第三個丈夫又暴病而死,按照風俗,微妙被殉葬。半夜裡盜墓賊扒墓,微妙獲救後,被強迫與賊首結婚。婚後,第四個丈夫被抓住,判罪處死,微妙再次殉葬。這一次是狼扒墳救了微妙,後來微妙見了佛,佛把她度為比丘尼……

多麼悲慘的命運,中國的祥林嫂見了微妙,也要自歎弗如。但微妙完全是聽憑命運擺佈的人物,看不到她的性格與色彩,更談不到發展。這樣的故事看得多了,便覺單調。

我特別留意16、17號窟,因為這就是著名的藏經洞所在,這是一座晚唐時的新型大窟,高大寬敞,像個小禮堂。在洞窟主室中心,設有馬蹄形佛壇。四周飾有團鳳壁畫,是宋代繪製的。19世紀末,一個名叫王圓菉的道士僱人維修千佛洞。當他清理到這個洞窟時,扒開流沙,突然聽到轟鳴之聲,並且發現窟甬道北壁牆面出現裂縫。王道士將耳朵貼近裂縫並用手敲了幾下,發現是空的。他試著打掉壁畫,看見裡面出現一扇小門,打開小門後發現一間密室,其中堆滿數不清的經卷、文書、繪畫等,共計五萬餘件,這就是後人所稱的藏經洞。

藏經洞現在稱為17號窟,面積約十平方米,相當於城市中兩居室單元中的那一小間,供有河西晚唐時僧統洪辯的塑像。這座小窟原是洪辯的影窟(紀念窟),公元11世紀時,由於河西地區動盪不安,寺院的僧侶們為使經書免遭戰火,就把各種佛典和其他文書藏在這座小窟中,封閉了窟門,又在外面糊上泥巴,畫上壁畫。當年蒙寶的人不知為什麼再未打開這個窟,秘密便保存了九百多年。藏經洞被發現後,遭到了帝國主義分子肆無忌憚的掠奪和盜竊。沙俄、英國、法國、日本等國的探險家共攫走四萬餘件敦煌文書,我國僅存一萬餘件,而且絕大多數為外國人挑剩下的佛經。

一座普通的墳墓從車窗外一閃而過。「那就是王道士的墓。」導遊說。我急忙回頭,已看不仔細,它已湮沒在一片黃塵之中。

該如何評價這個人?很奇怪,怎麼當年讓一個道士管理佛家寺院?他曾以極低廉的價格將敦煌文書賣給外國人,該是中華民族千古不赦的惡人,但據說他為人十分清廉,所得款項均用來維修瀕臨倒塌的千佛洞。

據盜買文物的俄國人奧布魯切夫在《中亞僻地》裡回憶:王道士保存古寫本的地點是洞窟中的一個陳列室,依次通過三個房間,才能到達洞窟的最深處,那裡幾百年未換氣通風,而且絕不見陽光。王道士說自己平時極少進去,縱使進入也只限於寂靜的清晨之時。首先在第一窟室禱告數分鐘,繼而在第二窟室也依法從事。進入最後一窟室也要先等待數分鐘而不能馬上接觸經書,為的是去掉入密室前,人身上所帶的熱氣、潮氣及邪念……

王道士在保存敦煌文書方面是虔誠甚至是科學的。他出賣文物,更多的是出於無知。

探險家們如取自家之物,將中華民族的瑰寶——敦煌文書,運回了各國的博物館。由於他們先進的設備和技術,使這些古文書得到了極妥善的保管。英國和法國率先公開了所有的古文書,這不僅對中亞歷史,而且給整個東方學的領域都帶來了莫大的進步。敦煌文書的流失,使得它在客觀上成為整個人類共同的財富。今天,世界範圍的敦煌熱、絲綢之路熱,也許同敦煌文書的廣泛流布有著不可分割的關係吧。

歷史就是這樣一個怪圈——福禍相倚。

傍晚時分,我們參觀此次敦煌之行的最後一座洞窟——465窟。

給我們開車的駕駛員是一位老司機,曾拉著省委書記來參觀,但他們也沒有進過465窟。

465窟是一座絕密之窟,我查的所有資料均未提及,以下所寫全為我的記憶。

它位於石窟群最北的山崖上,用一把專用的鑰匙開門。這把鑰匙掌握在敦煌研究院院長手裡。

窟前有專人警衛,飼養著兩隻純種狼犬,虎視眈眈。因為465窟曾經失竊,故格外嚴加防範。

465窟供奉的是藏傳佛教秘宗本尊神——歡喜佛,即佛教中的「欲天」「愛神」,做男女二人裸身相抱之狀。

攀上扶梯,打開鐵鎖緊閉的重門,神秘莫測的氣息撲面而來。隨著導遊昏黃的手電燈柱,我們看清這是一座中等大小的洞窟,四周斑駁古舊,顯得很荒涼。當中原本塑有一尊歡喜佛雕像,解放初期就被搗毀了,現只遺有一個空台座。四壁畫幅全為男女相擁圖形,由於年代久遠,色彩剝脫,輪廓已湮沒不清。只見交叉的人體中伸出許多手腳,好像某種奇怪的生物。有一壁頂天立地畫著很多這種形態的人體,彷彿一套廣播體操的圖譜,卻看不出具體所指。據說曾請來秘宗的許多高僧,希望他們能做出一番科學而合理的解釋,但高僧們研究許久,也終於沒說出個所以然。我細細觀察一番,覺得那似乎是某種功法或是修煉的圖解。同別人講這看法,人家說你可能是武俠小說看多了,以為這是秘訣呢,也許只是當年的匠人隨筆勾勒出的,倒成了千古之謎。

牆上的壁畫有被刮去又復原的痕跡。465窟的失竊曾使國內外輿論大嘩。竊賊是從周圍山崖上打了洞潛進的,用心可謂深也。不過很快就破了案,壁畫重新完整無缺。

走出465窟,正是當年樂僔和尚看到三危山放射燦爛金光的時刻。三危山「三峰聳峙,如危欲墮,故雲三危」。它橫亙於廣袤無垠的瀚海之上,恰如三根直插雲天的桅桿,它給予莫高窟的創建者以最初的靈感:在一片金碧輝煌之中,三峰奇跡般地化為莊嚴肅穆的三世佛,重重擁衛的小峰,頃刻間化為弟子、菩薩以及天龍八部。湛藍的天穹中,飛舞著彩雲、寶帶,還有那美妙的箜篌、琵琶、羌笛……飛天漫舞,千佛拂空,一個富麗堂皇的仙境展現在面前……

敦煌莫高窟是人類想像與智慧的結晶。在這大自然的勝景與人工艱苦卓絕的創造之間,我們被深深地震撼了。

《旅行使我們謙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