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父母的期望為了雪山的莊嚴

人們常常問我:你發表處女作是哪一年?我說,是l987年,那一年我已經三十五週歲了。人們就「啊」了一聲,不再說什麼,但表情裡含了疑惑:早些年你幹嗎去了?

在寫作以前,我在遙遠的西藏當兵,學的是醫務。我在白衣戰士的那條戰線上,當到了內科主治醫師的位置。假如不是改了行,就當到了副主任,您現在到醫院看我的門診,就要掛三塊錢一個的號1了。

一個女人,更具體地說,是一個醫術很好頗有人緣的女大夫,在已過了「而立之年」的沉穩日子裡,為什麼要棄醫從文,拿起生疏的文學之筆開始艱難的跋涉?

在許多孤寂寫作的深夜,我對著蒼天自問。

我不知道。

但是我感到一個蒼涼而瘖啞的聲音,在寒冷的西部呼喚我。

你既然來到了這裡,你就要讓世人知道這裡。

他說。帶著無上的權威。

我沒有辦法抗拒。你可以違背一個人的意志,但是你不能違背一座雪山。

這就是崑崙山啊。我們民族最偉大的峰巒。

不管文化古籍裡怎樣考證,說傳說中的崑崙山是現如今的什麼什麼山,我總認為它不是一座具體的山,而是一個象徵。想想那時候,交通工具多麼不便,又沒有精確的地圖,指南針還沒有發明出來。古人絕不可能把山與山的分野搞得條塊分明。他們只有對著西部廣袤的隆起興歎,在落日輝煌的餘暉裡,勾勒雲靄中浮動著鬼斧神工的宮殿……於是他們把無數神奇的傳說附麗其上,敷衍出最雄偉的想像。那裡有九條尾巴的天神把守的天宮,那裡有直插雲霄的天稻,每一粒谷子都是雞蛋大的玉石……

無獨有偶。在印度遼闊的恆河平原上,更為優雅的神話野火般流傳。赤足的人們向西眺望,看到皚皚的冰峰劈裂雲霄。他們認為有超凡入聖的法力統治其上,於是說那裡是佛祖居住的地方……

兩大古老種族神秘的目光交會於此——這就是地球上最高聳的原野——藏北高原。

當我十六歲的時候,離開北京,穿上軍裝。火車不斷地向西向西,到了新疆的烏魯木齊。又換上汽車向西向西。在茫茫戈壁上奔跑了六天以後,到達南疆重鎮喀什。這一次汽車不是向地面上的哪個方向行駛了,而是向「天上」爬去。又經歷了六天無與倫比的顛簸,我作為藏北某部隊第一批五個女兵當中的一員,到達了共和國這塊最高的土地。

這塊土地是喜馬拉雅山、岡底斯山和喀喇崑崙山聚合的地方,平均高度在海拔五千米以上,它有一個奇怪的名字,叫作「阿里」。

沒有人知道「阿里」是什麼意思。我曾經問過博學的藏學家,也沒能給一個明晰的回答,只是說這個詞語可能屬於一個早已消亡了的語系。於是我就沿用了一個我在阿里搜集到的民間傳說:阿里的意思是「我的」。

「我的」什麼呢?我的高原?我的山川?我的犛牛和我的鹽巴?我的清澈的湖泊和險惡的風暴?不知道。人類的遠祖用我們不懂的語言,為我們留下了一道永恆的謎。也許在先民們眼中,所有的一切都是有靈性的,他們都在呼喊著「我的」。

我小的時候,學習很好。語文好,數學也好。語文老師說我以後可以當個記者,數學老師則說我以後可以上清華大學,成為一個女數學家。我回到家裡,很高興地把這些話學給媽媽。沒想到,她訓斥我說,這都是老師逗你玩的,你不要相信別人說你如何好的話。

我挺傷心的,從此對別人的誇獎總是半信半疑。我不知這習慣到底好不好,但它使我在榮譽面前天生地鎮靜起來。比如我的作文被老師批過「5+」的分數,但是小小的我絲毫不驕傲,因為我知道那是她逗我玩的。

我小學畢業後考進了北京外國語學院附屬學校。據說是很難考的,錄取率只有幾百分之一,而且女生錄取得很少,只及總數的四分之一。在我這個年紀的北京人,都會記得當時每年一度的北京外語學校招生,是怎樣地驚動京城。

我考上了,媽媽難得地高興了一回。但是我已經養成了寵辱不驚的脾氣,並沒有特別地興奮。

在外語學校讀書的時候,我的成績依然很好。我現在還保存著一張當時的成績單,所有的科目平時都是5分,期末考試都是「優」。我後來在軍隊院校軍醫專業學習的時候,每次考試也都是第一。由於一貫的優異,使我在內心深處看不起在校學習這件事。你想啊,上邊有老師喋喋不休在講,周圍有同學可研討,你什麼事都沒有,一門心思學那點前人遺下的知識,你要是還學不好,不是太說不過去了嗎?

我在外語學校最大的收穫,是見了一個比較大的世面,讀了不少的書。退回去三十多年,許多社會名流的孩子已經在「反帝反修」的同時,孜孜不倦地開始學習外語。我們這所學校幹部子女的密集程度,大概超過了京城的任何一所學校。我的父親是軍隊的一位正師級幹部,但相比之下,我只能算作平民子弟。由於我優異的學習成績,使我保持了一種有尊嚴的生活態度。我得以近距離地觀察到真正的「貴族」氣派,看到它的華貴,也看到它的羸弱。

讀了許多課外書,則得益於「文化大革命」的停課。我們學校裡有一個很大的圖書館,平日裡我們是沒有機會讀小說的。功課壓得非常緊,老師原本要求我們夜裡說夢話都用外語的。現在一停課,大松心了,快活無比。只是圖書館裡的書可不是無償看的,看一本,要寫出一篇批判文章。

剛開始大伙覺得這個交易做得來,不就是看完之後胡亂照著報紙抄點革命詞語就能交差了嗎?於是大家都去借,並相約看完了自己的那本以後,彼此交換。這樣各人寫一篇批判稿,就可以看幾本好小說,不是太合算了嗎?

但實踐的結果並不美妙。很多人書看了,但批判稿久久寫不出來,時間長了,就失去了繼續借書的資格。我也不願意寫大批判文章,你想啊,都是世界名著,看的時候,對大師們佩服得五體投地,書皮一合上,就要批判他們,這是一件多麼殘酷的事情!但管圖書館的小個子老師很嚴厲,交不了稿,你就不要想從她的手裡再借出一張紙。為了閱讀大師們的作品,我只有硬起頭皮來批判大師們。

道理雖說明白了,但寫的時候,心痛如絞。我終於想出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比如看完《復活》,我就在紙上寫:以下部分暴露出列夫·托爾斯泰的資產階級人道主義傾向……然後我開始大段地抄錄老托爾斯泰的原文,抄得很仔細,連一個標點都不錯過……

還書的時候心情好忐忑,生怕小個子老師看出什麼。沒想到,她連連表揚我的認真,原來她是只看標題,看字跡是否整齊,看篇幅的長短,並不在意你寫的是什麼。

只有我一個人堅持借書寫批判稿了,同屋的同學開始央求我,要我看完了書暫不要還,讓大家都傳著看一看。我當然不能拒絕,只是有的人看得很慢,已經過了好多天了,你問她看完了沒有,她還說沒完。知道書看到半截被人奪走的苦處,我不好意思催,只得耐心地等。但看慣了書的人,就像大煙癮,是很難忍得住的。我就在下次借書的時候想辦法——連借帶偷。圖書館的小老師對我已是十分地信任了,每次我來借書,她不跟著,讓我自己在書架裡挑。

我們的圖書館是一座建立於本世紀初2的西式樓房,窗戶很高很小,像舊時的教堂。加上書架遮擋了大部分的陽光,走道幽暗深邃。這真是一個作案的好場所。我在書架裡轉啊轉,看到一本好書,就夾在胳肢窩的衣服裡……這樣幾圈下來,雙臂就像機械的木偶,動也不敢動了。最後僵硬地走到老師跟前,只把手裡抱著的書登記。

這樣我看好幾本書,只需寫一本書的大批判稿,不但減輕了手的負擔,加快了看書的速度,更重要的是減輕了心靈的負擔。

但還書的時候,氣氛挺嚇人的。借的時候,只圖一時快活,完全忘記是從哪個犄角旮旯掏出來的書,可還的時候一定要歸位。小老師是很認真的,一旦她發現大量的圖書放錯了地方,懷疑到我身上,我的秘密書庫就會被徹底摧毀了,損失不堪設想。我謹慎地控制著偷書的數量,嚴格地完璧歸趙。每次還書時候,都恐懼萬分。身上夾帶著好幾本書,像個沉重的孕婦,還要等著小老師驗收批判文章,心中狂跳不止。待老師那裡過了關,急急鑽進書架的峽谷,拚命回想上次取書的位置,冷汗涔涔。好不容易放了回去,剛輕鬆了一秒鐘,又貪婪地開始了新一輪的夾帶……

同學們坐享其成,卻全然不體諒我的苦衷,輪到我要還書了,她們就耍賴,說還沒看完呢。我說,那你們也得給我一個時間,你們不能老這麼耽誤我呀。她們就說,要不這樣吧,書你現在就可以拿走,但是你得把書中的故事講給我們聽。

於是,在「文化大革命」最激烈的年代,在北京城內一所古老的校舍裡,每逢夜深人靜,在一間住著八個女孩的房間裡,就會傳出娓娓的話語,中外文學大師的智慧,像月光清冷地籠罩著我們,伴我們走進悠遠的夢鄉。

為了給同學們講得不露破綻,我讀原著的時候就格外地認真。幾十年過去了,我的一位現已在美國定居的朋友,說她至今記著我給她講過的《笑面人》,而且拒絕看雨果的原著。她說,畢淑敏在那個夏夜所講的《笑面人》是世界上最好的《笑面人》,我從來沒有聽過比這再好的故事了。

我對這個評價淡然一笑。我知道,這是她在懷念自己的少年時代。

我從北京來到西藏的阿里當兵,嚴酷的自然環境將我震撼。所有的日子都充滿嚴寒,綠色已成為遙遠而模糊的記憶。

吃的是脫水菜,像紙片一樣乾燥的洋蔥皮,在雪水的浸泡下,膨脹成赭色的漿團。炒或熬以後,一種辛辣而令人懊惱的氣味充斥軍營。即使在日曆上最炎熱的夏季,你也絕不可以脫下棉衣,否則夜裡所有的關節就會嘎嘎作響。

由於缺乏維生素,我的嘴唇像兔子一樣裂開了,講話的時候就會有紅紅的血珠掉下來。這是很不雅的事情,我就去問老醫生怎樣才能治好嘴唇?醫生想了半天說,你要大量地吃維生素。我說吃啦,每天都吃一大把,足足有二十多片呢!可我的嘴唇為什麼還是長不攏?醫生說那就是你說話太多了,緊緊地閉一個星期嘴巴,你的嘴唇就長好了。我說,那可不行,我是衛生員的班長,就算跟夥伴可以不說話,跟病人也是要講話的……老醫生表示愛莫能助。

後來我的嘴唇還是我自己給治好的。夜裡睡覺的時候,用膠布把自己的嘴巴粘起來,強迫裂開的口子靠在一起。白天撕開照常講話。堅持了一段時間,後來就好了。

由於缺氧,我的指甲猛烈地凹陷下去,像一個攪拌咖啡的小勺。年輕的女孩就是愛鬥嘴,有一天,女衛生員爭論起來誰的指甲凹得最厲害,最後決定用注射器針頭往指甲坑裡注水,一滴滴往下灌,水的滴數多而不流者為勝。記得我得了第一。好像是貯藏了十幾滴水吧,凝聚得圓圓的,像一顆巨大的露珠,乖乖地趴在我的指甲上。

我是一個優秀的衛生員。有一天,我在軍報上看到了一個叫作「畢淑敏」的人寫的一首詩,就輕輕地笑了一下。我知道我的名字很大眾,全中國從八歲到八十歲的女人,有許多叫這個名字。但是我的姓是比較少的。現在有了一個同名同姓的人寫了一首詩,覺得很親切,就很仔細地讀。

一讀之下,我吃了一驚。因為這首詩是我寫的。但是千真萬確,我沒有向任何一家報刊投過稿。

我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兒,也沒有人負責向我解釋。時間一長,我就把它忘了。但是軍郵車下次上高原的時候(由於道路封山,郵車很長時間才上來一趟),報社給我寄來了一個黃色封面的採訪本,我才得以確認那首詩是我的作品,這個本子就是稿費了。我用這個本子記了許多有關解剖和生理方面的知識。

一個很偶然的機會,政治部的一位幹事對我說,你的那首詩,充滿了鮮血和死亡的意識,真不像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寫的。

我恍然大悟說,噢!原來我的那首詩是你給我投到報社去的啊?

他說,不是他。

他這才告訴我,軍報的一位記者到阿里高原採訪。高原反應像重量級的拳擊手,毫不留情地擊倒了他,第二天他就下山返回平原了。但記者很忠於職守,就在高原的這僅有的一天裡,掙扎著看了一些單位的黑板報,摘了一些作品帶回去,我的小詩也在其中。回去以後,別人的都沒選中,只發了我的那一首……

我不知道自己隨手塗抹的句子還有這樣的經歷,但幼時媽媽的教育使我絕不大驚小怪。我沒有看見自己的作品變成鉛字的喜悅,只認為這是一個巧合。不會再有第二個記者匆匆下山,不會再有人看上我的小詩……

我繼續專心地學習醫學知識,一點也沒有因此想投稿搞創作什麼的。

當了幾年兵,我回家探親。我的父親很鄭重地同我談到了那首詩,說他很高興。

我從小是一個乖孩子,願意使自己的父母快活。但我還是沒想到寫作,只感到一種隱隱約約的願望在內心起伏。

我在藏北高原當了十一年的兵,把自己最寶貴的青年時代留在了冰川與雪嶺之間。

我曾經背負武器、紅十字箱、乾糧、行軍帳篷跋涉在無人區,也曾騎馬涉過冰河給藏族老鄉送醫藥。

我曾在萬古不化的寒冰上,鋪一張雨布席地而眠,初次這樣露營時,我想醒來身體還不得泊在一片汪洋之中?我真是高估了人的微薄熱量,黎明當我掀開雨布查看時,只見雪原依舊,連個人形的凹陷都沒有。除了雙膝凝固般的疼痛,一切都很正常。

攀越海拔六千多米的高山時,心臟在胸膛炸成碎片,彷彿要隨著急遽的呼吸迸濺出嘴巴。仰望雲霧繚繞的頂峰,俯視腳下深不可測的淵藪,只有十七歲的我,第一次想到了死。我想這樣爬上去太苦難了,乾脆裝著一失足,掉下懸崖……沒有人會發現我是故意這樣做的,在如此險惡的行軍中,死人的事經常發生。我犧牲於軍事行動,也要算作小小的烈士,這樣我的父母也會有一份光榮……我把一切都周密地盤算好了,只需找一塊陡峻的峭壁實施自戕的方案。不一會兒,地方選好了。那是一處很美麗的山崖,天像純藍墨水一樣濃郁地藍著,有凝然不動的蒼鷹像圖釘似的進蒼天。這裡的積雪比較薄,赭色的山巖像礁石一般浮出雪原(我知道要找一塊山石猙獰的地方下手,否則叫厚雪一墊,很可能功虧一簣)……

一切都策劃好了,但是我遇到了最大的困難。我的腳不聽我的指揮,想讓右腳騰空,可是它緊緊地用腳趾摳住毛皮鞋底兒,鞋底兒粘在酷寒的土地上,絲毫不肯像我計劃的那樣飛翔而起……我轉而命令左腳,它倒是抬起來了,可它不是向下滑動,而是掙扎著向上挪去……青春的機體不服從我的死亡指令,各部分零件出於本能居然獨自求生……那一瞬我苦惱至極,生也不成,死也不成,生命為何如此苛待於我?

一個老兵牽著咻咻吐白汽的馬走過來,他是負責後衛收容的。他說,曼巴3,拉著我的馬尾巴吧,它會把你帶到山頂。我看了一眼馬毛被汗濕成一綹綹的軍馬,背上馱著掉隊者的背包和乾糧,已是不堪重負。

不。我不。我說。

老兵痛惜地看著我說,你是不是怕它揚起後蹄踢了你?放心吧,它沒有那個勁了。在這麼陡的山上,它再累也不敢踢你。只要它的蹄子一鬆勁,就得滾到谷裡去。它是老馬了,懂得這個利害。你就大膽地揪它的尾巴吧。

我遲疑著,久久沒有揪那條馬尾。

不是害怕馬。甚至也不是憐憫馬。

我在考慮自己的尊嚴。

一個戰士,揪著馬尾巴攀越雪山,這是不是比死還讓人難堪?我的意志做出一個回答,生存的本能做出另一個回答。

意志在本能面前屈服,我伸出手,揪住了馬尾巴……

我看到許多年輕的生命永遠地留在了萬水千山之間。他們發生過悲涼或欣喜的故事,被呼嘯的山風捲得毫無痕跡。

我為一個二十歲的班長換過屍衣,脫下被血染紅的軍裝,清理他口袋裡的遺物。他兜裡裝著幾塊水果糖,紙都磨光了,糖塊像一隻隻斑駁的小烏龜,沾著他的血跡……我一點都不害怕,因為我的兜裡也有和他一樣的水果糖,這件小小的物品使我覺得他是兄弟。

我們把他肚子上覆蓋的瓷碗取下來。碗裡扣著的,是他流出的腸子。敵人的子彈貫穿了他的腹腔,腸管已經變得像鐵管一樣堅硬,沒有辦法再填回他的肚子裡去了。

我們給他換上嶄新的軍裝,把風紀扣嚴嚴實實地繫好。除了他的腰間因為流出的腸子,紮了皮帶也顯得有些臃腫,真是一個精幹的小戰士呢。

趁人不注意,我在他的衣兜裡又放上了幾塊水果糖。我不敢讓別人知道,因為老兵們一定要嘲笑我的。但我真的覺得這個班長需要這幾塊水果糖。糖是我特意挑的,每一塊的糖紙都很完整,硬挺地支稜著,像一種乾燥的翅果。

那個小兵被安葬在阿里高原,距今已經有二十多年了。我想他身邊的凍土,有一小塊一定微微發甜。他在晴朗的月夜,也許會嘗一嘗吧?

1980年我轉業到北京,在一家工廠的衛生所當醫生,後來當了所長。結婚、生子、操持家務……一個女人來到這個世界上該做的事情,我都很認真地做了。賢妻良母好醫生,這是人們眾口一詞的評價。

對一個三十歲的女醫生來說,你還需要什麼?

按說是不需要什麼了,我應該安安靜靜地沿著命運已經勾勒的軌道,盤旋下去。

我雖然從小生活在北京,對北京的一草一木都那樣熟悉,此次歸來,我卻不再是過去的那個我了。懷裡揣了那麼多藏北的風雪,它們強烈地撞擊著我的心臟。我對這個巨大的都市,開始了新的審視。我到過這個國家最偏遠最荒涼的地方,在橫貫整個中國的旅行中,我知道了它的富饒與貧瘠。我在妖嬈的霓虹燈中行走,身旁會突然顯現白茫茫的雪原。在文明的喧嘩與躁動之間,我傾聽到遙遠的西部有一座山在虎嘯龍吟……

我的父親有一天對我說,我看你是可以寫一點東西的,你為什麼不寫呢?

我的父親是一個很聰明的人,而且在文學藝術方面有很好的天賦。只是由於他們那一代人所處的環境,使他戎馬一生,始終未能從事文學。我從他的目光裡看到了期望,我決定一試。

一個微茫的希望在遠方磷火般地閃動。我想用我的筆,告訴世人一些風景和故事。我想讓我的父母驚喜。

於是在一個普通的日子,我鋪開一張潔白的紙。那是在深夜的內科值班室,輪到我值班,恰好沒有病人。日光燈管發出絲絲的叫聲,四週一片寂靜。記憶在蟄伏了多少年後甦醒,將高原的生命與鮮血鋪陳於我面前。

我在高聳的雪山上開始了我為醫的生涯,雪山也將它的身影,傾瀉於我的筆端。

我與雪山有緣。

《在雪原與星空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