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附送的風鈴

那天剛要進醫院的大門,衝過來一位被無紡纖維布隔離衣包裹的人,掏出一柄酷似槍械的體溫掃瞄儀,在我的雙眉中心畫圈晃動。確信我無燒之後,把「槍」放下,放我進入了半隔離區。

醫院走廊,一位男子正對著日光燈端詳X光胸片。清晰透明的肺葉消失了,代之僵冷的堊白,半張肺好像被石灰水刷過。問過才知片子的主人已沒了體溫,那男子喃喃道:「真沒想到……」

「沒想到」的是什麼呢?是親人沒想到那片子的主人逝去?還是片子的主人根本沒想到自己會死?得了非典是要死人的,這是一個常識。這個常識被凍凝在一個特定的名稱裡,叫作非典致死率。截至近日,據廣東的統計,這率是3.6%,北京是5.5%,香港是10%,加拿大還要高些。一系列的數字組成下滑的幽冷階梯,嚇壞了至今還手足溫暖的我們。

假如非典致死率是零,將會怎樣?我就這個問題做了小小的調查,朋友們都說:「哈!如果死不了人,那當然雲開霧散,再無什麼可怕了。隔離觀察,簡直如同休了半個月帶薪長假。發燒或許是減肥的好方法。」一個女孩居然說:「只要不死,非典就是過節,權當到醫院公費旅遊,順便斬獲若干堆巧克力外加鮮花……」

我們恐懼非典,核心原來是死亡。非典之所以可怕,不在那些雞零狗碎的發燒咳嗽,不在那些孤獨難耐的隔離臥床,而是不可逆轉的永遠的消失。摘去了致死率這枚毒牙,非典立變溫柔,猙獰之相大有收斂。

很多人從沒有想過死,特別是年輕人。他們以為死亡專屬老年人和癌症病患,頂多再加上交通事故的冤魂。非典這個「傳染病連鎖店」派來的美容師,給死亡戴了黑髮塗了腮紅,讓死亡生機勃勃地年輕化了,老少咸宜。

不長眼睛的非典蟄伏在空氣裡,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撞翻你我的腳後跟。

什麼人最怕死呢?我以為一個真正生活著的人是不怕死的。因為他已把生命這匹白棉布一寸寸很仔細地丈量過了,剪裁過了。他明白自己是誰,確知自己想幹什麼,清楚自己的愛好和憎惡。他用生命去做了自己喜歡的事情,如同一個老謀深算的園丁,每一粒花種都精心播撒出去了。他注入社會花壇和人生草坪的心血,就是他興趣和快樂所在。雖然由於死亡的突然叩門,等不到柳綠花紅的那一天,但他已在想像中聳動鼻翼,聞到了蓓蕾的芬芳。

我以為醉生夢死的人大多也不很怕死。因為他們不曾真正地活過,他們甚至不配怕死。年輪早已枯萎,活著和死亡無甚區別。喘氣時是一群行屍走肉,閉了眼是一垛酒囊飯袋。沒有真正優雅內容的零質量生存,乘以再長的活命年限,所得也是一個空零。

最怕死的多半是在紛擾中忙碌的人。他們埋頭於瑣細的雜事,忘了張望遠處的目標。他們以為還有很長時間可容揮霍,不承想那捆紮剩餘日子的黑繩已游蛇般挽過來了。當死亡將你陀螺似的奔波化為青煙一縷,害怕就直接轉為了縹緲的歎息。這種人若想不怕死,就需爬山,就需攀塔,就需登樓,到高處去極目搜尋,眺望你生存的終極意義。

最怕死的人多半還有很多未完結的事務。孩子還沒有長大,期望尚未達成,宏願不曾落實,你欠誰的錢誰欠你的錢……凡此種種,死亡都隨意在上面蓋個「過時不候」的章子,讓它們半路蒸發了。於是你人生斷裂,成了一宗半成品。虎頭蛇尾的一輩子多遺憾啊,應對之策就是不妨把人生縮寫為一整天。古話說今日事今日畢,該致謝的人要送上感激,該反抗的事要拍案而起。喜歡看的書就馬上打開扉頁,喜歡親近的人就絞盡腦汁向他表達。孩子不能在一天長大,就教他存個愛心以不變應萬變。宏願不能在一天落實,就分解成有機的部件逐一組合。事情做完對我們是如此重要,半途而廢就滋生人生無常的恐懼。人生是大的完成,活在此時此刻就是N次小完成。完成感是生命圓滿的重要黏結劑,是心理平衡的強大支點。

非典是一張不期而至的海報,把一個必然的問題用恐嚇的形式張貼出來。1918年的流感,據說融合了豬身上的病毒,驍勇異常,但終究也未曾將人類殺絕。今日抗擊非典,兵多將廣、武器精良,就算病毒融有來自孫悟空的基因,相信也能轉危為安。關於致死率的驚懼,是非典附送的午夜風鈴。即使非典遠去了,那鈴聲還會余聲裊裊。

《幸福的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