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梁秉俊到卜繡文家中看望,關切之外,更主要的是親做調查。
  夏踐石上班了,傭人把客人接進來之後,就到廚房堡滋補的湯去了。卜繡文因知道梁秉俊來,穿著家居服,安坐在沙發上,甚至還化了淡妝,並不像想像中那樣虛弱。或者說,她竭力想顯得一切如常。
  梁秉俊把一束半開的鮮花放在床前的小几上。「夫人,您好。別看它們現在不是很美麗,但過上一兩天,所有的花骨朵都會大開了,那時就會好看了。」梁秉俊說。
  「想不到,我們在這種情形下又見面了。」卜繡文說。雖然魏曉日已向她作了詳盡的介紹,她仍然不知道自己該用哪種方式,會見女兒的逝去的病友的兒子,現在的業餘偵探。
  梁秉俊微笑著說:「我們有緣啊。」
  卜繡文說:「我想你會幫助我的,是不是?」
  梁秉俊很鄭重地點頭,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卜繡文一下子熱淚盈眶。她彷彿看到那個蒼白而老邁的女人,在半空中慈祥地俯視著他們。
  「我已經把這次懷的孩子打掉了,這是我丈夫的親骨肉。我可憐老夏,這是他惟一的孩子,真正的孩子。可是,我狠心把他的孩子殺死了……我是一個壞女人……」卜繡文不知從何說起。先從罵自己開始吧。
  梁秉俊充滿關注地看著卜繡文,表示深深地理解她的內疚和哀傷。這種神態使卜繡文放鬆下來,覺得面前的這個男人,不會用世俗的眼光看她。
  「梁先生,什麼我都可以告訴您,反正我是不仁不義沒臉沒皮的女人了。只是,我所說的細節,千萬別讓老夏知道!」卜繡文說。
  「他一點都不知道嗎?」梁秉使問。
  「是。他不知道。或者說,他不想知道。他對我說過,我可以服侍你的身子,其他的事,原諒我,我做不了。老夏能做的他都做了,他是個好人。」
  大滴的眼淚沿著卜繡文的臉頰流下來,粉妝被衝開一道透明的小溪,露出慘白的膚色。
  「夫人,我保證、永遠不會向您的丈夫吐露一個字的。」
  梁秉俊的話堅實平穩。
  「好……那我們從何說起呢?我不知道怎樣才能找到那個男人……」卜繡文剛擦乾眼淚,淚水又不由自主地淌下來。她從未這樣感到自己孤苦無依,甚至超過了十三年前。
  「我也不知道。」梁秉俊說。
  卜繡文露出失望的神色。「那……」
  「別著急。你的不知道和我的不知道加起來,我們就可能知道他是誰了。」梁秉俊開個玩笑,鬆動一下緊張的氣氛。
  卜繡文明白了這番苦心,雙手握著拳,拚命使自己鎮靜下來。
  「就從那一天的晚上說起……喔,正確地講,是早上了。十三年前的那個凌晨……這當然對您來說很痛苦,但是,必須如此。」梁秉俊說。
  卜繡文開始述說。
  梁秉俊平靜地聽著。其實某些細節都同魏曉日說的一樣,沒有新的補充。但他彷彿頭一次聽到,專注的神情使卜繡文的回憶漸漸活躍起來。
  「下面,我要詢問一些感覺方面的問題。因為這是一個十三年前的案子了,我估計查找那個男人——我就不稱他案犯了,將是十分艱難的。您精細的感覺,也許是我惟一的線索。」梁秉俊說。
  卜繡文咬著牙點了點頭。
  她知道下面的問題將很難堪。悲慘的記憶已被人的本能強壓到記憶的深海,成為一具恐怖的殘骸。現在,要將殘骸打撈出水,一一復原,每一個細節都被繪聲繪色地描述出來,而那正是一個女人是不堪回憶的事件。
  為了女兒,她一切都能忍受。
  「那個男人的身高,你判斷是多少?」梁秉俊問。
  「我想,他大約比我高……十幾公分吧……」卜繡文困難地回答。
  「您是從哪裡作出這樣的判斷的呢?」梁秉俊問。
  「我的身高是一米六二。當他強暴我的時候,嘴唇強行親吻我。由於他的身體比我高,胸膛和脖頸就弓了起來。我的丈夫身高比我高不到十公分,當我們行夫妻生活的時候,同樣的姿勢,他的頭部就不必彎曲得那樣厲害……所以,我判斷他比較高……」
  卜繡文雙目平視著前方,嘴唇哆嗦著,不過邏輯清晰,好像在述說別人的事情。
  「我們再問下面一個問題。既然兩個人近距離地接觸,你聞到他身上有什麼特殊的氣味沒有?
  「有煙氣……很濃烈……劣質……」
  梁秉俊強調說:「特殊的。吸煙當然是一個重要的線索,但吸煙的男子實在是太多了。」
  「有汗氣……」卜繡文痛苦地追憶著。
  「請再回憶。」
  「有……一種清涼的水汽……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被他推倒在草地上,所以才聞到水汽……但是,千真萬確,從他的衣服裡透出水的味道……」卜繡文努力回憶著,為自己不能提供更直接的線索而焦慮。水汽,這算什麼呢?秋天的野地裡,當然是有水汽的了……
  沒想到梁秉俊高度注意地說:「您是說水汽滲透到他的衣服裡面了?」
  「是的。甚至他的皮膚都有一種水的味道……噢,還有,他的鞋底粘有一種紅色的泥巴……因為他用腳狠狠地踢我的腿……我的衣服背後是黃綠色混雜著青草汁的塵土,褲子的下擺都是紅色的淤泥……。那套衣服被我燒了……一回到家,我就把那天我攜帶的所有東西,都燒了……我不想留下絲毫痕跡,這些東西都是我受辱現場的見證人……我不能留下它們……」卜繡文神色恍惚。
  「好。我們再來談談別的。」梁秉俊打聽了卜繡文的話。
  「他的手指不很粗糙,但一隻指肚上有繭子,在他粗暴地蹂躪我的時候,揪心的疼痛……」「喔,你能回憶一下,那是哪一個手指?」梁秉俊緊追不捨。
  「這個……當時他的姿勢是這樣的……」卜繡文恐怖地扭曲著面孔,頭像扒雞一般極度後仰,姿勢痛苦萬分。但她另一隻手頑強地模仿著另一個人舞動著,這使她分裂成罪犯和受害者兩個人。
  「是左手的食指。」卜繡文很肯定地說。
  梁秉俊點點頭,算是鼓勵。然後緊接著問:「還有什麼?」
  「他好像很慌亂,並沒有經驗。就是說,也是第一次……
  鬍子很軟,年紀不大……
  「他穿的褲子很肥大,腰上繫了一條皮帶。因為我聽到了金屬搭扣的聲音。他的衣服不是化學纖維的,即使在那樣的暴力中,也是軟綿綿的……」卜繡文艱難地回憶著,力求準確。
  梁秉俊抱著雙肘,沉靜地聽著。他不做任何記錄,但罪犯的特徵已經在他的腦海中形成。那個時機和場會太利於誘發邪惡了——一個孤身趕路的女人,而且肯定不是本地人……只是他身上的水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梁秉俊閘住自己的思索。繼續問:「你當時同什麼人談過此事嗎?是否有你記憶不清的地方,別的人還可補充?」
  卜繡文堅決地搖了搖頭說:「沒有。這件事,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我當時想,一生當中,我將永遠不說。哪怕是這個罪犯以後犯了其他的官司,被人捉到,他自己供出曾有過這樣一件罪行,警察找到我頭上,我都不會承認的。」
  「為什麼?」『梁秉俊不由得吃驚。這種不配合的態度,對於他這一行的,實在是噩耗。
  「因為該發生的都已經發生了。沒有人能彌補我的貞節,那就讓這個世界上知道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卜繡文鐵青著臉說。
  梁秉俊點點頭,他能理解。又搖搖頭,他不贊成。
  「談談以後的事情,好嗎?」他換了一個話題。
  「後來,我掙扎著爬起來,那個男人早就跑了。我以為我昏過去了很長的時間,由於我的劇烈反抗,他用拳猛擊我的頭部,眼前一陣金星,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我看了看表,並沒有過去很長的時間。他沒有搶我的表,甚至連我身上的錢也沒有動。我的第一個想法就是,不能回我的婆婆家去,讓老人受刺激。那我只有一條路,就是繼續到火車站去。我非常艱難地走著,全身酸痛,頭昏欲裂。走了很久,我才到了火車站,那列開往我的城市的火車早就過去了。這時,一列相反方向的火車開來了,停在這個小站。我麻木地上了車,我只想遠遠地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到哪裡都行……
  「我到了一個陌生的城市,找了一間旅店住下來。我先在衛生間裡洗了三個小時的澡,把全身的皮膚都掛得淤血……面對蒼天我叫著自己的名字說,卜繡文,我告訴你: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你還是你。該幹什麼就幹什麼。永遠忘記這一幕吧!
  「於是,我又到火車站買了返程的車票……
  「許多女人在發生了這種事以後,痛不欲生,述說自己的身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我對自己說,不就是一次粗暴的性交嗎?我忍了。哪怕就是骨折,傷筋動骨一百天。一百天以後,那傷處也要癒合,人也依然要行走。至於心理上的痛楚,你覺得深重,它就時時刻刻鮮血淋淋。你不去理會它,它也就漸漸結痂彌合……
  「您肯定覺得我這是自欺欺人。但一個遭受侮辱的女人,馬上就是婚期,又不能對別人說,只有把這苦水咽到肚裡,自己為自己尋一條生路。
  「我面臨的情境更令人窘迫。我的未婚夫就要從國外回來結婚,我受了這樣的凌辱,不知他會怎樣想?」
  「我考慮了三天,決定什麼都不對他說。因為這不是我的過錯,我沒有對不起他,我是為了照看他的母親,才遭此磨難的。我告訴了他,他會內疚終身。他要是就此同我分手,我想,他必將受到良心上的譴責。他如果口頭上說不計較,依舊與我成婚,但我知道,所有的男人都不會對妻子這樣的遭遇無動於衷。即使當時出於遵義,他不說什麼,在以後漫長的歲月裡,夫妻間也會留下驅不散的陰影。
  「所以,不論為他還是為我,我都不能說。說了,有百害而無一利。當然,我不是處女了。我不想偽裝。在結婚的前一天,我很不安地對夏踐石說,因為我以前做過劇烈的運動,很可能新婚之夜不見紅。
  「夏踐石誠懇地對我說,大家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不會那樣陳腐。
  「他相信了我。
  「我也堅定地相信自己還是處女。雖然,在生理上,不是了,但是,在精神上,我覺得自己是。這種堅信,產生了一種力量,一種幻覺。我不斷地這樣想,身體和整個記憶,就服從這一強大的指令和想像。於是,我成功了。
  「我們處得很和睦。蜜月過後,踐石又到國外去了。很快,我就發現自己懷孕了。因為時間相距很近,我無法判斷這個孩子到底是誰的。
  「當然,我的主觀上,是絕不願意這個孩子是那個暴徒留下的種子。我也曾想過是不是做個鑒定,但這無法悄無聲息地進行,必須要取夏踐石的標本。這會使我以前所有的努力化成灰燼。思前想後,我決定聽天由命了。
  「我在恐懼中等待了九個月。孩子降生的那一刻,我真是如在炭火上煎熬。別的產婦只是感到生理上的痛苦,我心理上的負擔更沉重萬分。當我歷經千辛萬苦生下早早的時候,心中夾雜著欣喜、憂鬱與巨大的疑問。醫生把孩子抱給我看的那一瞬,我嚇得緊閉了眼睛……
  「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看到一個美麗的女孩……我一下子就喜歡上她了……我想,不論她是誰的孩子,我都是她的母親。我既然把她帶到這個世界上來了,我就是她母親的親人,我要用生命保護她……
  「那些日子我的心,真是矛盾極了。我像研究一件工藝品似的,端詳這個小小的人兒。我竭力在她的五官上發現屬於我丈夫的特徵,生怕看到另一個人的影子……其實那個人是什麼樣子,我也不知道……
  「後來,我漸漸地習慣了這個孩子。我想:孩子是無罪的。不論她的父親是誰,我都要把她好好撫養成人。要讓她受最好的教育,要讓她成為一個優秀的人……而為了這一切,我必須對她的身世嚴守秘密。
  「這個決心一下,事情反倒簡單了。我再也不考慮她到底是誰的孩子了,她就是夏踐石的女兒。
  「時間長了,我居然把這件事淡忘了。
  「真的,按說這麼要害的事是不會忘記的,但我確實是忘了。
  「而且,夏早早真的趙長越像我和夏踐石的孩子。有人說,一家人吃一樣的飯,長相最後也變得一樣了。我不知這話有沒有道理,但早早和她的父親很親暱,這是千真萬確的。
  「我們是幸福的一家人,假如不是早早的病,這世上不會有任何人知道早早的身世之謎……」
  梁秉俊靜靜地聽著,沒有插過一言。
  他不會輕意打斷對方的敘述,人常常在不經意當中流露連自己也意識不到的重要線索。再說這個女人即使在悲痛虛弱之中,也依舊章法嚴謹,無懈可擊。
  「我要是查出了這個十三年前的肇事者,您打算怎樣呢?」梁秉俊謹慎地問。
  「我要他把十三年前的事情再重複一遍。我要再懷一個他的孩子。和早早基因一樣的孩子。」卜繡文堅定地說。
  梁秉俊點了點頭說:「明白了。」
  卜繡文說:「謝謝您。」她掙扎著要坐起來,臉色顯出病態的酡紅。
  梁秉俊說:「請好好歇息,調養身體。我將到夏先生的祖籍進行調查。已經過了十多年,當時又幾乎無人知道內情。
  而且我們這件事還不能得罪了當事人,因為我們並不是為了清算他,是要得到他的幫助……總之,我會盡力的。現在,請你最後做一件事,也許對找到這個男人很有幫助。只是,你的身體受得了嗎?
  「沒問題。我什麼都能幹。」卜繡文義無反顧。
  「請你把當時的地形畫一張圖。」梁秉俊要求。
  「這個……我不是當地人……多年前的事,怕記不准了……」卜繡文對自己很沒把握。
  「沒關係。就按你的印象畫好了。人的記憶,有時候,會在不經意當中,記下非常重要的線索。你想到什麼畫什麼,沒關係,也不是軍用地圖。」看卜繡文太緊張,梁秉俊打趣道。
  卜繡文的精神果然放鬆了一些,拿出紙筆,精心畫起來。
  梁秉俊決定馬上到事發現場去。正確地講,那裡不能叫做現場了,十三年之前的案子,實在已是陳舊場了。當然了,那裡極有可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滄海桑田。但他還會站在那裡,細細地揣測一個啟明時分的渾身沾滿水氣的青年男性的心理。卜繡文把一張草圖交給他。
  「好。很好。請耐心等待。」他說著,站起來,告辭。並用手按住了卜繡文掙扎而起的肩膀。卜繡文感到那隻手的溫度和力量。
  在院子裡,梁秉俊遇到了前來探視的魏曉日。
  「你開始了?」魏曉日皺著眉頭說。
  「是啊。」梁秉俊覺得魏醫生不似以往熱情。
  「不要找到那個男人。」魏醫生低聲但是無比清晰地說。
  「咦,這就怪了。老弟。不是你托付我的事嗎?怎麼,反悔了?」梁秉俊大不解。
  「不是我托付你,是血玲瓏的計劃需要這樣。」魏曉日說。
  梁秉俊何等人物,立刻察覺了魏曉日和「血玲瓏」有某些分歧。他不動聲色地說:「魏醫生,事已至此,就不單單是你我之間的事了。我已經答應了夏早早的媽媽,我得查下去。」
  「她想找到那個男人,不是為了復仇。是為了再生一個孩子。可你看到她現在的情形了,整體情況非常虛弱。那會要了她的性命。」魏曉日繼續低聲說。
  「你以為不找到那個男人,她就會好好地活下去嗎?」梁秉俊睜大他那雙看慣了恐龍蛋的眼睛說。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從醫學的角度……」
  魏曉日說。
  「我有點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你得尊重當事人。」梁秉俊說。
  「你是不是看上她有錢了?你以為你幫了她,會得到一大筆錢嗎?」魏曉日知道自己是刻薄和蠻不講理了。不喜歡「血玲戲」實質性的進展。特別是在看到了卜繡文流產之後非常虛弱的身體,他力圖阻撓梁秉俊的工作。他恨自己那天鬼使神差,找到了這位古生物學家並一訴衷腸。如今,欲罷不能了。
  梁秉俊說:「魏醫生,您知道,我們並沒有一句話談到錢。」梁秉俊並不惱,他從魏曉日的反常裡,覺察到一些情緒。
  魏曉日鎮定了一下自己,轉了話頭說:「當事人喜歡血玲瓏,但這個計劃,很可怕。」
  「再沒有其他的方法了嗎?再想想,再找找。」梁秉俊說。
  「這就是今天的人們,所能想出的最奇怪的辦法了。醫學上的很多新的進步,都會挑戰原有的秩序。比如幾十年前,為了治療精神病,是要把病人的大腦額葉鋸斷……那種殘忍地鋸斷病人腦組織的醫生,後來得了諾貝爾獎醫學獎。」
  「你是說,鍾教授也是為了得獎?」梁秉俊問。
  「不知道。」魏曉日茫然。
  正說著,姜婭跌跌撞撞地闖過來,全沒了平日矜持文雅的風度,好像剛被人打了劫。
  「姜小姐,您好。」魏曉日打招呼。
  「您好……魏醫生……我有急事找……卜總……」姜婭不情願地停下腳步。
  「有什麼事,告訴我一下,好嗎?」魏曉日口氣柔和地說,但神情卻是命令式的。姜婭躊躇了一下,她知道這位魏醫生同卜繡文的關係非比尋常。但商業秘密也像戰爭情報一樣重要。她勉強抽抽嘴角,算是笑了,說:「三言兩語的,我也說不清。您也不一定會感興趣的……」說著,就想繞過兩個男人,進入卜繡文家。
  「如果是長時間的談話,我更要關切一下了。你知道,卜繡文女士的身體,已極不適宜激動。我是她的醫生,她是我的病人。這裡雖說是她的家,但我是奉了鍾百行先生的醫囑,來這裡執行醫療業務。我的話是算數的。」魏曉日守土有責。
  「這個……」姜婭被釘在地上。
  這是一個優美的庭院,花草的佈局都十分精巧,高的喬木,低的灌木和籐蘿花架,相映成趣,看得出主人曾刻意佈置過。現在這一切都荒蕪著,但春天是抵擋不住的,花在草叢中開放,把濃郁的香氣飄散在空中,使人有一種身心膨脹的感覺。
  兩個男人一個女人,站立在蔥鬱的綠色之間,彼此靠得很近,像是在探討將到哪裡去郊遊。
  姜婭一狠心,反正木已成舟,紙裡包不住火。再說,真要是這個消息引出人命,自己的責任就大了。聽醫生的話,沒錯。
  她說:「卜總破產了。我們……卜總……賬上所有的資產,都已被醫宗元輸掉。除了債務,只可維持她一家最基本的生活……」
  兩個男人靜靜地聽著。
  「這個問題,就同我沒有關係了。對不起,我先告辭一步。」梁秉俊告辭了。
  魏曉日緩緩地同姜婭說:「事情還可補救嗎?」他對商戰是外行,只是按照醫學的知識,在一場災難性的病患面前,先判斷一下是否可挽狂瀾於既倒。
  姜婭遲鈍地搖搖頭:「卜總很長時間以來,一直全力以赴地做著搶救的工作。商戰就是這樣,為了挽救危局,你必須投入更多的金錢。但這結果就是兩個:一個是你從泥濘中爬起來。一個是你更深地陷入泥潭……」
  她頓了一下,垂下濃密的睫毛:「很遺憾,我們卜總……
  這一次運氣不好,成了後者……「」她連早早的醫藥費也搭進去了?「魏曉日問。
  「是的……她背水一戰……除了在我一再勸阻之下,留了一點生活費,其餘彈盡糧絕……」姜婭眼眶有些濕潤。並不是為了自己的前途,以她的條件,很容易就可以找到新的工作。只是擔憂這個心比天高的鐵女人,該如何生活下去?
  「既然一切已無法挽救,我覺得你就不必將這些告知卜總了。」魏曉日寧靜地說。
  「那怎麼行?這是天大的責任啊!」姜婭驚呼。
  「她的身體狀況,實在是承受不了這樣的打擊。我看,你同夏踐石先生談談好了,這樣你就從法律上解脫了責任。至於善後事宜,你跟隨卜總多年,替她將最後的事情做好,也不枉你們相處一場。姜女士,拜託了。」
  姜婭點了點頭。業務上的事,這一段都是她經手的,善後還是有把握的。她的點頭還有另一番意思,她被這個醫生對卜繡文的情意所感動。
  「至於其他的事情,我們以後再說吧。」魏曉日似是無意地擋住了通往卜繡文臥室的花徑。
  姜婭知道此時自己的慌亂神情,是不宜見卜繡文的。那是一個何等精明的女人,一下就會看出破綻來。她說:「魏醫生,我也拜託您了。」
  魏曉日在花園裡轉了半個時辰,待自己氣息平靜如水,才走進卜繡文的臨時病房。
  「你同梁秉俊先生談了這麼久嗎?又出了什麼事嗎?」卜繡文已若驚弓之鳥。
  「不。沒有什麼事。你好好休息就是了。」魏曉日輕輕地拍了拍卜繡文的額頭。他喜歡她這種病弱的樣子,如同一個嬰兒。而且她還破了產,這就更好了。

《血玲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