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夜深人靜,整個王家莊都睡了,差不多已經是下半夜。端方躺在床上,睡不著。春淦和紅粉膩膩歪歪地躲在角落裡說話,傍晚時分端方可是都看見了。端方不是沒有心上的人,可是,他的三丫又在哪裡呢?端方想起了孔素貞的話:拜託了!看起來還是這個女人從中作梗了。端方一骨碌坐了起來,掀開了蚊帳,愣愣地,坐在了床沿上。而褲襠裡的東西也硬了,怎麼勸都軟不下來。
    端方沒有再睡。他爬上了三丫家的圍牆。圍牆的內側爬山了扁豆和南瓜的瓜籐。端方像一隻貓,弓著腰,匍匐在圍牆的上面,拿不定主意從哪裡跳下去。端方還是有些後悔,昨天下午他無論如何還是應當來偵察一番的,白天看好了地形,夜裡頭好歹就方便一點了。到處都黑咕隆咚的,端方不知道從哪裡下去更穩當一些。別的好辦,主要是不能有動靜。這一來就難了。端方最後還是趴在了牆脊上,兩隻手緊緊地扒緊了,把身體一點一點地放了下去。端方在下降的過程當中拽斷了不少扁豆和瓜籐。幸虧端方胳膊上的力氣大,控制得住。要不然,「咚」地一聲掉下去,還真麻煩了。端方蹲在牆角,穩了一會兒,靜了一會兒,偷偷地看。心口怦怦地跳。還是緊張的。怕。但這個怕怕得有點不一樣,是壯懷激烈的那種怕。越是怕,就越是想幹到底。端方回了回頭,他要把自己的方位弄清楚。這正是端方粗中有細的地方。萬一被人發現了,好歹也得有個退路。堵住了可就丟人了。端方匍匐著,瞪圓了眼睛,仔仔細細地掃瞄。卻意外地發現三丫家的門縫裡透露出了些微的燈光。這個微弱的燈光讓端方緊張了,孔素貞為了看住三丫,總不至於到現在都還沒有睡吧。
    這一天的夜裡孔素貞特別地歡愉,可以說,功德圓滿了。上半夜,她和王世國他們偷偷摸摸地又把佛事做了。孔素貞喜歡做佛事,說起來也真是奇怪,無論孔素貞多麼地不如意,只要在佛的面前跪下來,心就安了。用心安理得去形容,那是再也恰當不過了。說起來孔素貞對佛的虔心,主要原因是孔素貞相信輪迴。對自己的這一輩子,孔素貞不再抱什麼指望了。可是,佛說,只要好好地修行,多積一些功德,下輩子就一定會好起來。輪迴是天底下最大的慈悲,它是慈航。它讓你永遠都覺得自己有盼頭。孔素貞在這一條道路上是不會回頭的。就算她這一輩子做了豬狗,她的兒女也做了豬狗,總還有下一輩子。所以,要好好地修行,一切的一切,全都是為了死後。
    做完了佛事孔素貞就偷偷摸摸地回來了。心安理得。三丫還沒有睡。這個晚上的三丫表現出了與以往的任何時候都要不同的情態。孔素貞剛一上床她就把她的手放在了孔素貞的屁股上,輕輕地推了一把,小聲說:「媽。」孔素貞轉過了身來。三丫把自己的身子挪過來,靠上去,貼住了母親,把臉往母親的懷裡埋。埋好了,三丫就開始哭。哭完了,三丫說:「媽,你帶我去。」孔素貞一下子機警起來,支起了一隻胳膊,說:「深更半夜的,你要到哪兒去?」三丫說:「你帶我到極樂世界。」
    孔素貞突然明白了,濃黑的夜色不再是夜色,她看見了大慈大悲的七彩光芒。那是「渡一切苦厄」的光芒。孔素貞一骨碌就下了床,跪在了踏板上,雙手合十:
    「開眼了,丫頭,你開眼了。你終於開眼了哇。」
    孔素貞躡手躡腳。她來到了堂屋,把佛龕請出來了。淨手、點燈,燃香。孔素貞盤在了蒲團上。她的女兒三丫也盤在了蒲團上。孔素貞說:「清淨持戒者。」三丫說:「清淨持戒者。」
    「無垢無所有」
    「無垢無所有」
    「持戒無驕慢」
    「持戒無驕慢」
    「亦無所依止」
    「亦無所依止」
    「持戒無愚癡」
    「持戒無愚癡」
    「亦無有諸縛」
    「亦無有諸縛」
    「持戒無塵污」
    「持戒無塵污」
    「亦無有違失」
    「亦無有違失」
    ……
    「無我無彼想」
    「無我無彼想」
    「已知見諸相」
    「已知見諸相」
    「是名為佛法」
    「是名為佛法」
    「真實持淨戒」
    「真實持淨戒」
    「無此無彼岸」
    「無此無彼岸」
    「亦無有中間」
    「亦無有中間」
    「於無彼此中」
    「於無彼此中」
    「亦無有所著」
    「亦無有所著」
    母女兩個各盤一隻蒲團,母親說一句,女兒跟一句。或者說,母親唱一句,女兒在學一句。嚴格地說,她們現在已不再是母女了,而是一對師徒。師傅在前面指引,徒弟在後面隨從。徒弟對這一段經文一竅不通,她試圖讓自己的師傅講解一遍,師傅拒絕了。師傅說:「唸經的時候不要去求解,你要記住兩點,一要靜,安靜的靜;二要淨,乾淨的淨。這兩點你都做到了,你就上百遍、上千遍地念。念到一定的功夫,你的慧眼就開了。慧眼一開,什麼都清澈了,明亮了。你的面前就是一片淨土,樂土。那就是你的極樂世界。你永遠在路上,你只有兩條腿,一條是靜,一條是淨。跟我念:「清淨持戒者」——
    「清淨持戒者」
    「無垢無所有」
    「無垢無所有」
    「持戒無驕慢」
    「持解無驕慢」
    「亦無有所著」
    「亦無有所著」
    ……
    「心解脫身見」
    「心解脫身見」
    「除滅我我所」
    「除滅我我所」
    「信解於諸佛」
    「信解於諸佛」
    「所行空寂法」
    「所行空寂法」
    「如是持聖戒」
    「如是持聖戒」
    「亦無所依止」
    「亦無所依止」
    這是一段短短的經文,母女兩個念到第八十九遍的時候,天亮了。三丫盤坐在蒲團上,雙手合十,嘴在動,其實已經睡著了。天亮了,太陽終於出來了,三丫睡著了。三丫呼吸均勻,臉上的神態安詳而又平和,嘴角還微微地翹在那兒,自足了。看得出,她的內心已經被菩薩的光芒照亮了,所以臉上才有了蓮花一樣的清靜,蓮花一樣的一塵不染。
    孔素貞的這一夜幾乎沒有睡。但是,她不要睡。她清爽,心中裝滿了別樣的滿足。一清早孔素貞就打開了房門,來到了天井。晨風是清冽的,露珠是透明的,天很藍,只有三顆兩顆星。萬里無雲,是晴朗的徵候。公雞叫了,麻雀叫了。豬圈裡的豬也蠢蠢欲動了。好日子啊,好日子!洗漱完畢,孔素貞來到了井架上,她要淘米。今天的粥裡頭孔素貞不打算加莧子,更不用說加山芋了。今天孔素貞什麼都不加,她要放肆一回,奢侈一回。她要讓她的女兒吃一頓白花花的米粥!
    意外的景像在圍牆上,有些異樣了。孔素貞放下淘籮,走了上去,扁豆和瓜籐都被扯斷了。散亂而又衰敗。是誰呢?是誰還看不得他們家的這點扁豆和南瓜呢?但孔素貞突然就看見腳印了,是人的腳印。是一個成人的腳印。不是在外面,而是在自家的天井裡面。就在扁豆架子的下邊。腳印還有它的方向,是朝著他們家的房子去的。孔素貞點上了大貴的旱煙鍋。她的手在抖。她的身子在抖了。她的旱煙鍋也在抖。孔素貞不理它,它抖它的。孔素貞只是慢慢地吸煙,吸得很深,呼得很長,靠旱煙慢慢地調息。一袋煙吸完了,主意也已經拿定了。馬上托人,把三丫嫁出去。不能讓她在這個家裡呆了,不能讓她在王家莊呆了!這一回孔素貞鐵了心了,不挑,不揀,男的就行。用麻袋裝也要把她裝走。一塞進洞房,那就由不得她了。三丫,當媽的得罪了。八點剛過,端方徑直來到了大隊部。吳蔓玲的手裡頭捧著昨天下午剛剛來到的《紅旗》雜誌,正帶領著村支部的一班人領會中央的指示精神。端方跨過門檻,也不說話,一屁股坐在了吳蔓玲的身邊。吳蔓玲看著端方,說:「端方哪,支部在學習,你有事是不是下午再過來?」言詞裡頭很客氣了。這一回端方卻沒有領吳蔓玲的情,一上來就氣勢洶洶:「光學習有什麼用?關鍵是抓事情!」這句話重了,隱含了嚴肅、重大而又迫切的內容。吳蔓玲笑笑,把《紅旗》雜誌合起來,放在膝蓋上,閉了一下眼睛,說:「出了什麼事?說出來聽聽。」端方卻不說。吳蔓玲收斂了笑,認真地說:「端方,說出來聽聽。」端方說:「村子裡有人在搞封建迷信活動,在拉攏和腐蝕年輕人,支部知道不知道?」端方丟下了這個問題,然後,用眼睛逐個逐個地看大家。大隊會計王有高,也就是大辮子的丈夫接過話,說:「紅口白牙,端方,說話要有證據。」端方沒有再說什麼,反而輕描淡寫地冒了一句:「跟我來。」
    端方走在巷子的正中間,身後跟了村支部的一班人,聲勢不一樣了,有了浩大和肅穆的威懾力。村子裡的老少看到了這個隊伍,自覺地跟了上去,陸陸續續走進了隊伍。隊伍在不停地壯大,甚至連佩全他們那一幫閒人都摻進來了。沒有人說話,每個人都聽到了腳步聲。腳步鏗鏘,有了參與的崇高與莊嚴。這崇高與莊嚴的腳步聲提醒了他們,他們不是別的,是人民。
    人民在孔素貞家的門口停住了,屏住了呼吸。吳蔓玲代表人民,跨上去一步,推開門。孔素貞還坐在天井裡,想心思,吸旱煙。吳蔓玲說:「大白天的,關著門做什麼。」孔素貞放下煙鍋,笑著站起來,說:「是吳支書啊。」一邊笑,一邊拿眼睛往外瞅,心裡禁不住慌張。歷史的經驗告訴她,不是吃素的陣勢。
    吳蔓玲在屁股的那一把剪著手,進屋了。一進屋就發現了緊鎖著的東廂房。吳蔓玲用下巴示意孔素貞打開,孔素貞照辦了。吳蔓玲跨進東廂房,意外地發現三丫被鎖在裡頭,看起來已經有些日子了。光線相當地暗。不過吳蔓玲還是在床頭上發現了一本書,很舊,邊沿已經爛了。吳蔓玲抽出一隻手,把書拿起來,是《淨土經類》。吳蔓玲從來沒有見過佛經,有些不知所以。不過從書的模樣上看,不可能是什麼好東西。吳蔓玲只看了一眼,丟下了,丟得很重,兀自點了點頭,重新回到堂屋,心裡頭卻想,這個端方伙,就一本書,大驚小怪的。卻看見端方從條台的正中央端下了毛主席的石膏像,放在了飯桌上。端方小心翼翼地從神龕裡取出石膏塑像,抽掉了神龕後面的擋板,真相大白了,偽裝揭穿了,陰謀暴露了。孔素貞的臉上早已經失去了顏色,拿眼睛去瞅吳蔓玲。吳蔓玲沒有當即表態。但她的表情說明,形勢很嚴重,非常嚴重。氣氛一下子凝固了起來。大隊會計王有高這時候說話了,王有高說:「好,孔素貞你有主意,搞封建迷信,還讓毛主席他老人家給你打掩護,為你放哨,為你站崗,孔素貞,你蠻有主意的。」話音未落,許半仙火急火燎地趕來了,一路小跑。許半仙在門檻的內側立住腳,連忙說:「遲到了,我遲到了。」她在做自我檢討。一般說來,只要王家莊出現了什麼大事情,許半仙都會在第一時間出現在第一現場,第一個表示支持,或第一個表示反對——她永遠都是最積極的。而今天,她這個積極分子居然遲到了,當然有點說不過去,所以要檢討。檢討完了,許半仙拉過吳蔓玲的衣袖,用她的嘴巴瞄準了吳蔓玲的左耳朵。吳蔓玲不喜歡許半仙這樣,關鍵是,不喜歡她嘴裡的氣味。吳蔓玲說:「大聲說嘛。」許半仙卻不說了,回到門口,拎回來一隻大麻袋。麻袋裡什麼都不是,是紙灰。堂屋裡的人一起圍上去,端方和佩全也圍上去了。人們望著麻袋裡的紙灰,不知道許半仙唱的是哪一出。
    吳支書說:「什麼意思?說說。」
    許半仙一指孔素貞,說:「你說。」
    孔素貞卻不說。心裡頭在想,許半仙,我還是沒看錯你。前幾天還跟我熱乎乎的,眼睛一眨,你的回馬槍就殺過來了。好本領。許半仙,我服了。一屋子的人都在等,孔素貞就是
    不說。卻看見許半仙突然抬起她的左腿,在大腿與地面平行的剎那,她的胳膊落下來了,一巴掌拍在了大腿上。「啪」地一聲。整個過程迅速而又精確。許半仙說:「你不說,我說!我發言!」
    許半仙的揭發一直上溯到多年以前,她的揭發極度地混亂,時間是交錯的,地點是游移的,一共牽扯到六個人物。但主要人物有兩個:第一個等於,是「王禿子」,也就是還俗和尚王世國;第二個等於,是「孔婆子」,也就是孔素貞了。外加「地不平」,即沈富娥,她是一個瘸子;「臉不平」,也就是盧紅英,她的臉上有七八顆凹進去的麻子;「蛐蛐」,也就是楊廣蘭,她嘴裡掉了兩顆門牙,笑起來就成了發怒的蛐蛐;還有「噴霧器」,當然是於國香了,她的瞳孔長滿了白內障,看上去霧濛濛的。許半仙說,這六個人狼狽不堪為奸,專門從事封建,他們不正之風。許半仙說,偷偷摸摸,下半夜,不讓旁人知道。群眾的眼睛雪亮、雪亮、雪雪亮,跟蹤追擊。馬克思主義、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呢?無產階級專政下打過長江繼續革命。他們卻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啊!新動向綱舉目張,許多隱藏一抓就靈。許半仙說,昨天夜裡他們集中,三小隊的破豬圈,燒紙,燃香,磕頭,唸經。現行的阿彌陀佛。許半仙指了指麻袋,說,這個是物證;許半仙同時又拍了拍胸脯,說,這個是人證。鐵證如山,人證物證人山人海!天地良心。說半句謊話下十八層地獄。菩薩都看在眼裡。哪裡逃?逃進牛×我都能把你們掏出來!兵民是勝利之本大家說對不對?不要笑,不要鼓掌。
    因為激動,許半仙的語句斷斷續續,但是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聽懂了,她的意思是好的,有她的進步性。現在,每一個人都知道昨天夜裡王家莊發生什麼了。吳蔓玲的眼睛在屋子裡瞄了一圈,最終落到了佩全的身上。吳蔓玲對佩全說:「去,都抓起來。一個都不要放過。」
    拘捕的同時必然伴隨著搜查。佩全他們在最短的時間裡把六個家全抄了。他們幹得很好,主要是徹底。他們分別從王禿子和孔婆子的家裡搜出了紙錢、高香、蒲墊、佛經、圖畫以及木魚、響鈴等法器。銅響鈴留下來了,村子裡的文娛宣傳隊完全可以用它敲打表演唱的節奏,至於別的,全燒了。
    六個死不改悔的封建餘孽全部捆在了一條麻繩上,打頭的當然是王禿子。王禿子笑瞇瞇的,很甜蜜的樣子,就好像他的嘴裡永遠都有一塊冰糖似的。王禿子不在乎。反正村子裡是不能殺人的。無非就是游一下街吧。他知道等待他的是什麼,到洋橋上去「曬太陽」。曬太陽的滋味當然不好,可畢竟是莊稼人,橫豎反正得曬。那就曬吧。莊稼人沒那麼嬌貴,沒什麼東西捨棄不下,要錢沒錢,要臉面沒臉面,能拿莊稼人怎麼樣?所以要笑瞇瞇的。板著一張面孔的倒不是別人,而是孔素貞。照理說不該的。孔素貞可以說是老樣板了,每一次批鬥都少不了她,遊街游了起碼有五十回了,可她這個地主婆子就是抹不開臉面。怎麼還想不開的呢。這叫什麼?這就叫「執」。有什麼好「執」的呢?放開就是了。五個指頭一鬆,什麼都沒了。見過死人沒有?世俗的人們總是把死人說成「閉眼」、「斷氣」、「蹬腿」、「翹辮子」,囉嗦死了。就好像人的性命是從眼皮上跑走的,是從氣管、小腿肚子、頭髮梢上跑走的。都不是。人的性命是從手指尖上溜掉的,手指一鬆,別再抓住什麼,一放開,人就沒了,魂就上天了。所以說呢,人不能「執」,一「執」了菩薩就不喜歡。王禿子回過頭,對著孔素貞的耳朵說:「別拉著個臉,就當去打醬油。」孔素貞在正在心裡頭罵著端方,罵著許半仙,咬牙切齒了,小聲對王世國說:「你不知道原委,氣死人呢。」王世國說:「那你就慢慢地氣,別踩著我的腳後跟。」
    遊街的工作最後交給十來個七八歲的孩子完成了。繩子原本在佩全手裡的,可佩全一想到要走好半天的路,天又熱,犯不著了。看著身邊前呼後擁的孩子,佩全隨手抓過來一個,把繩子塞到了他的手上去了。佩全說:「拿去吧,給你們玩玩。」孩子們不敢相信,簡直是喜從天降。這六個壞分子居然給他們「玩」了,興奮得不知所以。他們牽著王禿子一行,又振奮,又緊張,咬著下嘴唇,一路都鴉雀無聲。最後還是王世國說話了,王世國說:「你們怎麼不喊口號?不喊口號怎麼行?不喊不好玩的。」王世國突然亮起了嗓子,大叫一聲:「打倒王世國!」王世國又喊:「王世國不投降,就叫他滅亡!」孩子們笑了。慢慢放鬆了,小嗓門嫩嫩地、尖聲尖氣地開始學舌。開始還收著,七零八落,漸漸地,他們的氣息通暢了,有了統一的、規整的節奏。節奏鼓舞了他們,他們領略到了自己潛在的雄壯,那種無所不能的排山倒海。節奏同時也昇華了他們,他們看到了意義,看到了從天而降的仇恨。仇恨是具體的,誰不投降,就叫誰滅亡。王學兵,一個九歲的孩子,突然走到隊伍的前面,張開了他的雙臂,滿臉通紅。王學兵的舉動帶有突發性,正因為突然,所以,一大幫的孩子都沒有準備,出現了短暫的停頓。他從別人的手裡搶過麻繩,嚴厲地命令王世國說:「趴下!」這是偉大的創造,最具挑戰性的發明。發明與創造使平庸的進程異峰突起,有了更進一步的誘惑和感召。同樣,誘惑與感召激發了更進一步的積極性。王學兵大聲喊道:「趴下!大家都騎上去!」孩子們無比地興奮,產生了濃墨重彩的好心情,可以用到處鶯歌燕舞加以形容。但是,王世國不趴下。所有的封建餘孽都不肯趴下。王學兵從地上撿起一塊磚頭,對王世國說:「再不趴下就砸腦袋!」王世國看了看王學兵手裡的磚頭,又看了看王學兵的眼睛,軟了。青天底下,最惹不起的就要數孩子了。他們要麼就不來,要來就來真的,還沒輕沒重。王世國的膝蓋一軟,跪下了,趴在了地上。擒賊先擒王,這句話在這個時候顯示出了它的真理性,後面的女人們瞅了一眼王世國,再相互打量了一回,老老實實照辦了。王學兵騎上王世國,一揮手,剩下的孩子蜂擁而上,一起騎上來了。王學兵只是一個平常的孩子,但是,由於在這次革命當中顯示出了他的徹底性,尤其是創造性,一下子就有了榜樣和標兵的作用,不知不覺成長起來了,成了新一代的領袖。這是天然的領袖。具有無可動搖的、毋庸置疑的、與生俱來的領導氣質,所有的孩子一下子就服從了,成了他的兵。臨時的軍事組織建立起來了。什麼都不用說。誰反對誰就是敵人。王世國在地上爬著,王學兵的雙腿一夾,甩動起手上的楊柳枝,頒布了他的第一道命令:「吁——!——駕!」長鞭哎——
    (那個)一(呀)甩哎——
    啪啪地響哎——
    哎哎咳咦吆
    哎哎咳咦吆
    哎咳哎咳咦吆嗷嚎嗷——這是電影《青松嶺》的主題歌。它唱出了一條馬鞭的意義。一條馬鞭,別看只是一條繩子,骨子裡暗藏了道路的方向。電影裡就是這麼說的。孩子們揮舞起鞭子,脖子上凸起了青色的筋。他們的童聲殺氣騰騰。在他們經過的地方,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盪風雷激。
    遊街的終點是王家莊的水泥橋。這一點孩子們都知道。村子裡每一次開批判會,地、富、反、壞、右都是集中在那裡,曬太陽。這是「要文鬥不要武鬥」的最好的體現。壞分子上了水泥橋,鬥爭的高xdx潮就算過去了。但是,對被批鬥的人來說,這其實只是一個開始。太陽畢竟不是好曬的,尤其在水泥橋上。一整天呢。最關鍵的是,要跪著。這一點孔素貞是有體會的。一般的人都以為下午一點鐘左右最難熬,那個時候太陽最毒,比牙齒還要咬人。其實不是。最難熬的是下午三點鐘過後。這個時候的太陽不僅狠毒,還陰損。你以為它不怎麼樣了,骨子裡狠,一點一點扒你的皮,抽你的筋。膝蓋下面的水泥板就更蒸了,比太陽還要燙。像一個大烙鐵,還有點像一個大蒸籠。三點鐘過後你會產生錯覺,覺得自己差不多熟了,只要一站起來,所有的肉就全掉在了橋面上了,只剩下了一個光溜溜的、白花花的骨架子。
    太陽剛剛偏西,王世國就有點吃不消了。老禿子的年紀畢竟大了。他緊閉著一雙老眼睛,張大了他的老嘴巴,嘟囔說:「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孔素貞在洋橋上曬太陽,她的兒子紅旗卻在水稻田里頭薅草。所謂「薅草」,說白了,就是把秧苗裡的稗子拔出來,是「田間管理」的重要部分。薅草的活計並不重,也掙不了幾個工分,一般說來是用不著男將的,婦女們就可以應付了。可紅旗是個男將,為什麼要薅草呢?主要因為隊長要湊人數。有時候女將的人頭不夠,男將又沒什麼重活,隊長就要把紅旗派過來了。隊長的指示精神紅旗是必須照辦的。不過紅旗幹活也有紅旗的講究,永遠夾在女將們中間,不落後,也不冒尖。一句話,不招眼,也就是磨磨洋工。磨完了洋工,紅旗來到河邊,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收拾得整整齊齊。其實也不是紅旗特別愛乾淨,主要還是因為紅旗是個光棍漢。光棍漢有光棍漢的特徵,那就是喜歡拾掇自己,好引起姑娘們的注意。時間長了,他們自己都意識不到,反而成了他們的標誌,一下子就把他的光棍漢的身份顯露出來了。和瘸腿的人喜歡貼著牆,豁牙的人喜歡抿著嘴是一個道理。
    薅草的活計不重,然而,卻有它難受的地方。在你彎下背脊的之後,照理說正好背對著太陽。但是,稻田里有水,這一來正好把陽光反射到你的臉上了。你就成了蒸籠裡的饅頭,眼睛都睜不開,需要瞇起來。莊稼人要是進城了,你一眼就能夠看得出來,為什麼?一來是臉黑;主要還是眼角的魚尾紋有特別的地方。那些皺紋鼓出來的地方曬紅了,而凹進去的地方曬不到,這就有了色差。像畫在臉上的一樣。其實薅草最麻煩的並不是瞇眼睛,瞇眼睛能有多大的事?又不費力氣。主要的麻煩來自螞蟥。水稻田里有數不清的螞蟥,它們的身子軟軟的,沒有一點骨頭,卻能依靠水的浮力彎彎曲曲地遊行。一旦碰到莊稼人的小腿,它嗜血的本性就展示出來了。依靠無比出色的本能,螞蟥總能找到你的小腿,不動聲色,靜悄悄地匯聚在你小腿的周圍,貼到你的皮膚上來了。然後,張開它的嘴,也就是吸盤,拿出吃奶的力氣,拼了命地吮吸。它吃的可不是奶,而是你的血,你卻渾然不覺。等你的小腿出得水來,低下頭去看看,十幾個螞蟥早已經抱著你的小腿了,它們的吸盤死死地鑲嵌在你的毛孔裡面,像一口濃濃的痰,像一把濃濃的鼻涕,掛在你的身上。你不能用手去撕,你撕不下來。它的身體弓了起來,繃緊了,有了上好的韌性,還滑溜,即使你把它撕爛了,它的沒有牙齒的嘴巴還是要叮著你。所以,用鞋底去抽打是一個好辦法。對著自己抽幾下,螞蟥就掉下來了。但是,拿鞋底抽自己終究不好,疼就不說了,主要是不好看,看上去像得了神經病。最好還是用鹽。你把鹽撒在它們的嘴邊,醃一下,它們的吸盤就脫落開來了,掉在地上。身體吃得飽飽的,一副知足而又無辜的死樣子。拿在手上一搓,它就變成了球,乒乓球那麼大,扔在地上一滾就是多遠。
    紅旗弓著身子,站在水田里,話本來就不多,面對女人,就更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到了休息的光景,女人們坐在了河岸上,一邊對付小腿上的螞蟥,一邊快樂地說笑。女人們就是這樣,再累,話是要說的。這裡頭有取之不盡的喜悅。在空蕩蕩的田野裡,她們擁擠在一起,竊竊私語,到了會心的地方,笑一笑。田野裡就不再寥落,生機就出來了。
    然而,這一天的情況不一樣了。廣禮家的身邊一直圍著人,她在說,所有的人都在聽。不是一般的聽,是全神貫注的,是諦聽。說到關鍵的地方,廣禮家的還要抬起一隻巴掌,貼到嘴邊上去,拿眼睛瞅紅旗。紅旗當然是不知情的。但問題慢慢地嚴重了,她們站得越來越緊,伸著腦袋。廣禮家的說一句,她們沉默一會兒,廣禮家的再說一句,她們又沉默一會兒。在沉默的過程中,她們還要回頭,小心地,迅速地看一眼紅旗。看完了,還要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她們的眼神是疑慮的,有了深度。紅旗再笨,也還是感覺出來了,她們的話題和自己有瓜葛,已經把自己牽扯進去了。紅旗的心中有了幾分的不安,已經是心虛了。就對她們笑。笑得憨憨的,看上去格外的開懷。但她們不對紅旗笑,紅旗一笑,她們就要把身子背過去,以表明她們「什麼也不知道」。紅旗終於被她們的樣子弄得發毛了,走了上去,大聲問:「你們在說我什麼?」被紅旗這麼一問,大夥兒再也不說話了,沒有人答紅旗的腔。沒聽見一樣。紅旗刨根問底了,說:「說我什麼?」廣禮家的看著四周的田野,說:「沒說你。」紅旗強了,說:「那說誰?」光禮家的說:「說端方呢。」廣禮家的想了想,十分突兀、十分振奮地喊了一聲:
    「端方都快活過啦!」
    這句話沒頭沒腦了。女人們都笑了,但是,沒有出聲,都含在嘴裡。紅旗跟著說了一聲:「端方都快活過啦!」沒想到紅旗這一重複把女人們的笑聲引爆了。她們狂笑不止,一起看著紅旗。這一下紅旗越發確信了她們的話題和自己有關係了。答案卻在風裡。紅旗記住了這句話,回家之後一定要好好問一問媽媽。孔素貞曬了一天,跪了一天,已經癱了,兩個膝蓋都爛了。還是被門板給抬回來的。早已經躺在了床上,在那裡哼唧。紅旗在晚飯的飯桌上卻想起廣禮家的那句話了,隔著房門,他要問他的媽媽。紅旗的嗓子那麼大,王大貴和三丫當然都聽見了。小油燈的底下三丫腰肢的那一把慢慢地直了,偷偷地瞄了爸爸一眼。王大貴沒抬頭,只是喝粥,喝得一頭一臉的汗。孔素貞在房間裡什麼也沒有說,過了好大的一會兒,房門上突然就是「砰」的一聲,嚇了紅旗一大跳。紅旗回過腦袋,地上是一隻木枕頭,還在滾。

《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