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事七

    日本不只是形而上。日本人敲門來了。日本人站在陸府的兩隻石獅中間,伸出手,用中指的關節敲出極其形而下的聲音:咚咚。
    開門的是張媽。張媽一眼便認出了身穿便裝的板本六郎。下等人對陌生人的記憶個個都是天才。張媽出於本能隨即便要掩門。板本撥開張媽的胳膊,笑起來。板本的笑容是張媽毫無準備的,張媽就那樣看著板本六郎結實牙齒上銀白的光,雙手垂掛了下去。板本的身影走過了陸府的天井,他的雙腳在"人"字形地磚背脊圖案上交替踩踏。這時候陸秋野已經走上了過廊。他們相互對視。他們的對視風靜浪止。板本說,陸秋野?陸秋野說,是。板本走上台階,看見許多細微的汗芽亮亮晶晶地從陸秋野的額上往外蹦。板本說,我是板本六郎。陸秋野的手往客廳的方向伸過,說,請。板本跨過門檻,一邊走一邊脫手套,脫得從容斯文又傲岸狂妄,一隻指頭一隻指頭慢慢拽。板本坐在紅木太師椅上,白手套扔在了桌面上。我看見過你的字,板本說,我喜歡你的字。陸秋野站在一邊,見笑了,陸秋野說,塗鴉罷了。板本的臉陰下來,說,我喜歡你的字。不敢,陸秋野惶起來,說,實在是不入流。八嘎,板本大聲說,我喜歡你的字。陸秋野怔在了那裡,不知道該說什麼。客廳裡驟然寂靜。陸秋野的耳裡訇然響起條台上的鐘聲。靜了好大一會兒板本說,我想看看先生的書房。陸秋野回過頭去,說,張媽,茶。板本伸手攔住,說,茶不好,我們喝酒。板本走進書房,四壁就掛著字畫各一幅,別無特別之處。板本從書案上取出兩支香,掏出打火機點燃,插進白瓷香缽裡去,說,我磨墨,先生賜教幾個字。這時候張媽送酒進來,陸秋野對張媽說,張媽,你來磨墨。板本說,我磨墨。張媽倒了酒,是兩碗花彫,就退出去。板本端起酒來,小心地喝。放了酒就恭敬地研墨。陸秋野心神不定,泡筆,鋪紙,而後坐下來入靜。各喝了一碗,陸秋野提了筆,寫下"野渡無人"。想團掉,見板本盯著,又不敢。板本拿起來,只看了一眼,說,狗屁不通。陸秋野氣浮上來,怎樣調息總是亂,一口氣寫下四幅,自己的臉上也慚愧了。板本就不高興,問,陸先生這樣浮躁,是怕我殺人吧?陸秋野一氣說了五個"不",端起酒,只是喝。板本說,要不就寫"秦月漢關",意思多多有。陸秋野提了筆,凝了半天神,又放下,說,這樣的意思我越發寫不好了。板本說,我研的墨可是到了好處,寫不出好字,不該。陸秋野又喝過一回酒,寫下"玉人教吹簫"。板本說,次品。陸秋野埋下頭,又寫下兩幅。板本端詳了半日,說,廟裡的字怕是先生偷來的。板本端著酒,逕自走到客廳去,靜坐了半小時,方才回到書齋。陸秋野臉上早上了酒意,案子上已寫就了一幅,是隸書"竹西佳處"。板本說,唷西,臉上始有鬆動,板本說,有意思了,有點意思了。他們碰了碗,坐下來卻又不語。板本後來說,中國文化確是美文化,但紅顏薄命,氣數已盡,不長久了。陸秋野唏噓了片刻,站起身,隨手寫下"春去也"。橫豎裡頭氣息奄奄,枯枝敗葉,悲婉淒切。板本放下酒,瞇起眼來。板本摸著下巴,好半天說,上品,回頭看陸秋野已是涕淚滂沱。板本說,一染上暮世殘敗氣,中國文化就韻味無窮,天意。板本酒意上來,扔了碗,大聲說,你們有什麼用,支那人,你們就會說美麗的傷心話,就會弄斷腸的婉約玩意。你們不配活。你們是活屍。陸秋野望著"春去也",臉上羞得不成體統,都走了樣。陸秋野酒氣全湧上來,重鋪了一張大宣紙,換了筆,蘸足墨,運足氣,恣意揮灑,一掃陰柔,憑空而來千鈞氣力,赫然而成"打倒日本"。四個字血脈賁張,金剛怒目,通體透出一股殺氣。板本愣住了,卻去了豪興,凝神望了半日,大呼"神品"!板本沉靜了十幾分鐘,呢喃說,日本會有這樣的藝術,會有這樣的中國文化。板本無比激動地說了一大通日語,他打起手勢,面對陸秋野又吼又叫。他的目光交織了希望與憤怒,最後用漢語說:"我會再來的。"
    板本走後陸秋野晃進後院,太太和女兒驚恐地迎了上來。陸秋野一屁股坐上了石凳,石頭的涼意順著屁股眼直往裡頭颼,酒意也去了大半。陸秋野對著太太視而不見,說,我闖下大禍了,陸家大禍臨頭了,我們陸家大禍臨頭了。夫妻相對,無言而泣。陸秋野好半天才說,是酒害了我,是酒亂了我的性。
    板本的第三次登門是在次日黃昏。依然獨自一人。板本表情寧靜從門前款款而至。板本的平靜登門使陸秋野如釋重負,卻又疑雲四布。板本顯得開朗豁達、神清氣爽。見了陸秋野就喊"先生"。板本一邊走路一邊大聲說要向陸"先生"學習中國書法。陸秋野躬身應承,隨後領著板本在陸府裡隨意走動。陸府裡所有的人都與板本一一見過。這裡頭當然包括十七歲的小姐婉怡。這是婉怡與板本的第二次見面。應當說,第二次見面是他們的真正見面。這次見面婉怡聞到了板本身上濃重的香皂氣味。這個細節至關重要。女性的嗅覺是許多大事的開端。香皂氣味使板本的形象生活化了,使十七歲的婉怡確信板本是一個"人"。這個結論導致了我們家族的大不幸。對"人"的判斷歷來會導致災難。關於"人",是與否的判定經常走向其背反。"人"與"非人"歷來是人的兩極世界,它如同正極與負極吸附在同一磁石上面。由人到青面獠牙,只需轉個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現實一種;一不留神原形畢露,是現實之另一種。

《冒失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