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

    唐微微總是在男女的問題上掌握不好火候——她是動物園養大的。
    她不會自己尋找配偶。
    她喪失了這個本能。
    她只能像大熊貓一樣,必須依靠專家的幫助才能實現自己的「永久交配權」。而她生活的這個年代,這樣的專家實在太少,即便有,又太不專業。
    王洋到底還是約了靳小令一次。
    按道理,唐微微跟他已經分手,他跟唐微微也沒任何關係,但他還是受不了自己曾經的女朋友,跟一個他認為是流氓的男人交往!王洋瞭解唐微微,什麼事越攔著她越干,但他又沒有其它辦法,他幾乎氣急敗壞,但又無可奈何。憑著他現在跟唐微微的這種關係,他能怎麼樣?假如他想跟唐微微往前邁一步的話,他倒是有資格攔一攔,但問題在於,他不想。從十八歲到二十五歲,他們在一起糾纏了七年,他不想再搭進去七年了!
    王洋對靳小令說不上有好感,但也說不上有惡感。他知道,至少在他和唐微微的交往中,靳小令從來沒有起過什麼好作用。
    王洋的做事風格一向直來直去。只不過,他以前是個無名鼠輩的時候,他的直來直去飽受詬病。現在,這倒成了他的優點,人們管他這個叫「爽快」。他和靳小令的談話非常「爽快」——他希望靳小令作為唐微微的閨密,應該盡到一個朋友的責任和義務,這個責任和義務就是阻止唐微微跟余忠孝來往。
    靳小令也很爽快,她笑嘻嘻地:「我阻止不如你阻止。你只要向唐微微求愛,唐微微肯定會把余忠孝晾到一邊的。」
    王洋沒電了,爽快不起來了,垂著個頭,面沉如水,而且是那種被重度污染亟待治理的臭水溝的水!
    靳小令見王洋這副德行,心底裡一絲冷笑。仗著是老同學,毫不客氣數落了王洋一通:「我也知道余忠孝對唐微微不太合適,至少不如你合適。可是,連你,跟她有過那樣情真意切的過去的男人都不願意愛她娶她,你還指望什麼樣的更合適更好的男人愛她娶她呢?你們男人難道不計算一樁婚姻的性價比嗎?明告你,唐微微還就只能將就了——她要是麥當娜、張曼玉,不將就可以,她就是一三十二歲的大齡女青年,過去叫『老姑娘』,現在叫『剩女』,反正都不好聽,如果不肯硬著心腸騙不諳世事的小男生,就只有找那種一事無成還得歲數比她大好多的離異男!但凡男人有點資本,有點條件,不都是願意找年輕漂亮的比自己小個十歲二十歲的?」
    王洋啞口無言。他很不願意回憶他和唐微微之間的事情,有的時候,他非常希望能跟唐微微推心置腹地說說話,不要帶著怨氣怒氣,但做不到。有的時候,他也會想為什麼別的男女分手之後還能成朋友,還能互相幫個忙吃個飯什麼的,怎麼他和唐微微就這麼彆扭呢?就說這個余忠孝,如果說上學的時候,他還有點光彩,還能蒙點小女生,現在他那兩下子,但凡有點社會閱歷的人就都知道,他混得不如意。而且他不屬於陶淵明那類淡泊明志型的,也不屬於「三十畝地一頭牛」的熱炕頭型,他是「不吹牛毋寧死」型的,張嘴閉嘴就是跟哪個常委吃過飯,或者哪個省哪個領導跟他是哥們兒,這種人,唐微微怎麼能跟?
    王洋不想管不想管,還是又管了一回。這次他和顏悅色地找到唐微微,和顏悅色地跟唐微微說,他認為她應該找一個老實可靠的男人,不用太有錢,但富足殷實,有穩定的工作和收入,會疼女人,寬容厚道,年歲稍微大一點也不要緊。唐微微聽了,問王洋:「哪裡有這樣的男人?你給我領來,我立刻就嫁。」
    王洋說:「這樣的男人不是挺多的嗎?我們公司好多人的丈夫都這樣。每天接送孩子,老婆加班還接送老婆。」
    唐微微說:「那他們不都是別人的丈夫嗎?」
    王洋說:「別人能找到,你怎麼找不到?」
    唐微微脫口而出:「因為我年輕的時候遇到的是你!我瞎了眼,運氣不好!現在這些男人都做了別的女人老公,輪不到我了!我能輪到的,只能是被別的女人甩了的不要的一文不名想泡小姑娘都泡不上的老男人!」
    這話說完,倆人重又陷入僵局。十分鐘後,唐微微掏出錢包埋單,王洋竟然沒有阻攔,也沒有搶單,他一點表示都沒有,任由唐微微結了賬,然後說:「走吧。」
    這次見面之後,唐微微對幸福的渴望愈發強烈。她忽然極其渴望有個家,有個疼愛自己的男人。這種渴望之前也有過,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強烈。她當然不肯湊合將就,但她還真對余忠孝抱了幻想——至少余忠孝這樣的男人,表面看一表人才,不過就是多離了幾次婚而已。唐微微很仔細地問余忠孝的情史,余忠孝很耐心地解釋給唐微微聽,總之,每一段情史,都是人家女方辜負了他。余忠孝從來不催促唐微微作決定。他把倆人關係的主動權全部交到唐微微手裡。這下,反而讓唐微微很被動——事後,唐微微回想起來,這就是情場高手的高妙之處了。他把套做好,等著你伸脖子。這樣,將來萬一有什麼,他也可以不負責任。你不能指責我做了套,誰讓你伸脖子的呢?
    靳小令對唐微微「遲遲不伸出脖子」,很是不耐煩。
    「余忠孝能騙你什麼?騙你色?您都三十二歲了!他要騙,騙點年輕貌美的好不好?騙你錢,人家有騙你的工夫,談幾樁生意簽倆合同好不好?」
    唐微微嘴上不反駁,心裡老大不樂意。難道三十二歲的女人,連男人騙她都是一種抬舉了?
    即便是三十二歲了,唐微微還是需要男人主動男人慇勤的。實事求是地說,余忠孝給唐微微的感覺總體上說還是挺好的。余忠孝總是很忙,他們大部分時間都是打電話,有時候在MSN上聊天,一聊能聊大半夜。唐微微從來沒有去過余忠孝家,余忠孝也沒有邀請過唐微微。總而言之,給唐微微的感覺,余忠孝非常君子。對她耐心周到,每天都有數通電話,給她講笑話,誇她,一起回憶一些學校的舊事,有的時候也會說一些自己的朋友,反正不是政府官員,就是福布斯排行榜前五十名的富人。
    慢慢地,唐微微甚至有點後悔自己開始的時候過於謹慎。用靳小令的話說,談戀愛這種事情,就像高速公路的出口,這個出口出去,就成家了,這個出口錯過,就成朋友了。這「朋友」和「兩口子」是挨得很近的兩個出口,可一旦從「朋友」這個出口出去了,想要繞回到「兩口子」那出口,且呢。古人說: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就是這個意思。人家余忠孝開始的時候對你挺上趕的,你慎重,得,人家現在跟你只談人生,談理想,談往事,就是不談感情,你被動了吧?
    靳小令雖然不大看得起麗莎,她總管麗莎叫麗莎張,或者直接叫人家的原名「張紅霞」,但她不厭其煩地教育唐微微,對待男女這種事情,得適當地跟麗莎張學習。用麗莎張的話說,別管真的假的,先把關係定位在「男女」上,然後咱再梳理。要是經過梳理,彼此都樂意,那就接著「男女」,要是咱不樂意了,作為女人,退一步總比進一步容易吧?隨時跟對方道歉就好了。在愛與不愛這種問題上,被道歉的一方永遠是受傷害的一方。
    唐微微總是在男女的問題上掌握不好火候——她是動物園養大的。她不會自己尋找配偶。她喪失了這個本能。她只能像大熊貓一樣,必須依靠專家的幫助才能解決自己的「永久交配權」。而她生活的這個年代,這樣的專家實在太少,即便有,又太不專業。
    唐微微和余忠孝的關係就到了這麼個微妙的階段——哀而不傷,樂而不淫,密切但不親密。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愛河」,那麼唐微微和余忠孝就是兩個經常在愛河邊溜躂,但絕對不先濕腳的人。唐微微矜持,余忠孝君子。連靳小令看著,都覺得他們累——她有一次問唐微微,到什麼程度了。唐微微說:「什麼什麼程度,就是吃吃飯聊個天。」靳小令聽了,說:「這個余忠孝,瞎耽誤什麼工夫?該幹什麼幹什麼,都老大不小了。」
    該幹什麼呢?
    余忠孝有一天忽然帶著唐微微去看房子。雖然就是一套平裝的房子,但傢俱什麼的都齊備。唐微微跟余忠孝並肩站在鏡子前,儘管余忠孝什麼都沒說,但臉上那表情,似乎在問唐微微,喜歡嗎?
    唐微微內心的幸福指數一路飆升。女人感受到愛情之後,既容易自信,也容易弱智。唐微微在跟余忠孝看過房子之後,不知道哪根神經搭錯,居然大大方方地約了一次王洋,王洋也大大方方答應了。
    還是在麗都,還是喝咖啡。見了面,都挺沒什麼話說的,又都挺客氣。後來還是唐微微主動提的話頭,很認真地徵求王洋的意見,關於她和余忠孝。王洋冷冷地聽著,很淡漠,聽完,點起一根煙,說:「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定吧。反正現在結婚離婚都容易。大不了再離就是。」
    唐微微沒想到王洋能把話說得那麼絕,失望、憤怒、尷尬、惱火、辛酸,一時齊刷刷湧到喉嚨口。她的第一反應是,王洋有女朋友了。否則,不可能對自己這麼冷淡。
    儘管臉上已經掛不住了,但唐微微還是強撐著。她半開玩笑地問王洋:「說說你現在的女朋友吧?有幾個?」
    王洋最不願意跟唐微微開這種玩笑,但又不願意駁她的面子。只好說:「就一個,還沒定。你見過的。」
    唐微微立刻想到了那個「瓷娃娃」。她的內心被狠狠地紮了一下。但臉上反而越發笑容燦爛,說:「哦,就是那個啊,那個能當你侄女的?叫什麼?」
    王洋笑笑,說:「她不是給你名片了?」
    唐微微:「什麼叫還沒定?」
    王洋:「我追求人家,人家說要考慮考慮。」
    唐微微忍不住哼了一聲,說:「她應該還沒畢業吧?」
    「大四。今年畢業。」
    唐微微誇張地重複了一遍:「大四?」
    王洋:「大四怎麼啦?你自己大幾談的戀愛?」
    唐微微:「外地的吧?」
    王洋知道唐微微接下來肯定要說難聽的。他打斷唐微微,說:「咱們也都是外地孩子,咱們那會兒也都挺不容易的,也挺希望能有個人幫一把的。她們也一樣,我能理解,外地孩子,不容易。」
    唐微微冷下臉,說:「是,找了你,就都容易了。」
    王洋也冷下臉,說:「對啊,找了我,就都容易了。」
    這次見面之後,唐微微莫名其妙情緒失控了好一陣子。後來,她聽著劉若英的《後來》,想通了——「後來終於在眼淚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再……」
    王洋就是有些人,就是那些錯過了就永遠不再的「有些人」。他現在喜歡梅雨,喜歡瓷娃娃一樣的大四女生……跟唐微微比,「瓷娃娃」年輕漂亮單純,世界對她們是全新的,新得如同春天的第一場雨。

《我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