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老陳與陳老

  爬山或上樓梯時,會有好心的年輕朋友攙扶我的胳膊。那手上的溫暖和力量同時傳導過來一種意思,你老了。我一般不太樂意接受這種好心美意的扶助,便婉言謝絕,儘管知道自己已跨入老年劃界,心理卻在拒絕。

  老朋友或新結識的年輕朋友,見面時偶爾會冒出一句“陳老”的稱呼,口吻和態度更見真誠。然而這美好的稱謂傳導給我的意蘊卻也是,你老了。我第一次和第十次聽到這個稱呼,每一次都有某種惶惶然的驚悚。已經到了可以被稱呼“某老”的那種狀態了嗎?在我的習慣性意識裡,一般在姓氏後面加一個“老”字的人,往往都是功德卓著或學富八斗的老者,我自覺底虛內空,惶惶然不敢冒充也不敢領受;二般就純粹指年齡和生理狀況了,多是晚輩對那些老得顫顫抖抖的長者的尊稱,而不計較文化水準的高低乃至有無的,鄉村人也習慣把年邁的人稱您老的。我的驚悚的感覺就發端於這一層,還是一種對老的拒絕。

  我習慣於被稱作老陳。我從三十幾歲就被人稱呼老陳,其實根本談不上老,實際還是小伙子。我那時候被調到公社(鄉政府)工作,鄉村民間把政府機關的男女幹部,不管年長年輕通稱“老某”。機關院內也有稱官銜的,卻不普遍,多數人和多數時候夫家互相稱“老某”。我在區和鄉工作20年,鄉村農民和機關幹部差不多都習慣稱我老陳。後來調到作家協會,和我年齡相仿的作家朋友都稱呼名字,我也直呼他們的名字,連姓氏都省略了,感到自然和親切。比我年輕一大截的小伙子稱我老陳,倒也自然無奇,有趣的是,一些年齡大過我一輪兩輪的老同志,也稱呼我老陳,讓我就覺得有點心理負荷了。但時日稍長,也就不在意了,在於我漸漸明白,這個作家協會的人際關係,單是稱呼一項,就充分體現著群眾團體的別緻風俗,“老某”成為一種互相之間的代稱。參加過“延安文藝座談會”的文學評論大家胡風,年齡和革命資歷以及行政級別都是這個院裡的老夫,會議上和私下裡都被人稱作老胡。最早寫出人民解放戰爭史詩《保衛延安》的杜鵬程和短篇小說神手的王汶石,也都是延安老區過來的離干,都是以老杜老王為通用稱謂。長時間任作協黨政領導的李若冰,年齡雖輕過上述幾位幾歲,在延安是紅小鬼,進城後卻是老革命了,又是影響廣泛的散文大家,也是稱為老李,因為人太隨和太少架子,有時候還被年輕人直呼其名。在這樣的環境氣氛裡,我被稱老陳,比在基層行政機關叫著的老陳還更習慣。我幾十年裡早已習慣這個稱呼了,自己往往也以“老陳”自報家門。

  不經意間,老陳變成陳老,兩個完全相同的作為我的稱呼的漢字調換了排列位置,被誰一旦叫出聲來,心裡竟有惶惶然的驚悚,甚至如同發生一次內裡的小震。

  其實,我又何至固執到愚蠢得不承認衰老呢。我在即將60歲的時候,曾看到朋友推薦的黑澤明的一組據說是經典的短片,名字已忘記了。其中之一演繹的是日本一個山村的老人過世了,村子裡的男女盛裝打扮,敲鑼打鼓彈奏絲竹,唱著悠揚的歌曲跳著舒緩的舞步,從村莊進入田野,送其入土為安。我看到那場景頗為驚異,因為與我所經歷過的喪葬的印象截然相反,無論鄉村無論城市,都是白色孝衣孝布和白花,還有號啕的哭聲和沉痛的悼詞。我不知道黑澤明從哪個年代的日本的哪個小山村挖出這個題材,似乎在日本也沒有多少普遍性。然而,我在黑澤明的短片裡還是得到了關於生命的新的理解,儘管親屬和朋友難以割捨情感,難以擺脫永遠的告別所意味著的感情黑洞的悲哀,而終老到死還是應該慶祝的。人不可能永遠活在世界上,長生不老的藥不僅秦始皇尋找不到,現代科學也研發不出來;如若真找到了或研發出來了,無法想像地球會是怎樣一番熱鬧而又擁擠的情狀了。這樣從理性常識來說,以鮮艷的盛裝讓至愛的逝者告別這個世界時有一片熱烈的色調,以鼓樂絲竹奏出一路祥和溫馨的送別曲,以悠揚的輕歌曼舞頌揚其在世時的建樹和美德,給逝者本已悲涼的靈魂添上歡樂的溫暖……這個不知朝代的日本小山村的鄉民,對待死亡的儀式,不僅更富於理性,也更富於人性的情感。我在那年看過黑澤明的那個短片,對於我以坦然的心態進入60這個老年劃界,確是一個理性的鋪墊,而且有了頗為自然的接受心理。然而遇到好心的攙扶之手和美意的“陳老”的稱呼,心理上卻又在拒絕,看來我也是在理性和情感之間不斷發生混淆的昏俗之人,四年前的60生日感言裡,我唯一的心願,是希望上帝能給老年的我一個清晰思維的大腦。

  其實上帝就是自己。要保持一個清醒的大腦,就需接觸新的知識新的理念。我清楚老年人的固執,除了生理因素之外,多是在於對一生經驗的依賴,以及對新的觀念的排斥,容易形成心理和精神的死水,或曰贅肉。我是在看到羅納爾多被一身贅肉累得施展不開素有的超凡球藝球技時,聯想到人的心理贅肉的。人們以空前的熱情關注著身體增肥的贅肉如何削減,也應該以同樣的意識重視心理贅肉的形成和消解,尤其是如我一樣跨入老年的人。

  心理無贅肉,思維當會活躍,心裡也會清爽,中國古人推崇的“淡泊”、“明朗”等境界,不僅會抵達,而且會超越。我不太把自己困禁在老年圈內,爭取多參加青年人的集會也是想接受一種新思維的活力,一種新鮮氣象,一種強烈的創造慾望,藉以沖刷蕩滌自己心裡可能形成的死水和贅肉。

  2006.6.22 二府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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