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你的句子已燦燦發亮

  和王宜振結識的時候,我們還都是小伙子,都愛著文學,別無選擇地都把習作稿投給《西安晚報》文藝副刊,和副刊編輯張月賡都成了朋友。我約略記得,和他第一次見面,就是在老張僅有一間屋子的家裡。笑瞇瞇的,說話聲音很綿軟,這是第一次見面的印象。三十餘年過去,我謝了頂,他的頭頂上也空白閃亮,然而依舊是瞇瞇笑著,說話的聲音依舊綿軟。三十多年前我在報紙上看他寫作的兒童作品,三十多年後他依然寫著兒童題材的詩歌。詩集出過八本,國家級大獎獲過六次,完全是一位影響深遠的兒童文學大家了。我真是感慨而又感動。

  我的感慨和感動在於一個人一生都在與孩子對話,都在感受著兒童心靈的妙音,都在專注地與那一雙雙天真爛漫純潔無瑕的童稚的眼睛對視和交流,聆聽如竹筍拔節般活潑潑的生命旋律,這樣的作家活到百歲,心靈也是一片童稚的純淨和鮮嫩。

  只有具備一顆純美聖潔的心地,才能和純潔無瑕的童心發生共鳴;只有如聖母般的善意和愛心,才會得到靈敏的童心的呼應;只有滿懷巨大的至誠的對生命的敬畏,才會張開想像的翅膀。小說創作需要想像,詩歌亦然,兒童詩歌更不可或缺想像。沒有豐富的想像力,就沒有創作。宜振對於童稚心靈世界的敏感,得助於自身心靈的純潔,想像的翅膀呈現出非凡的活力和恆久性。我在吟誦他的詩篇時,常常被那些絕妙的喻體——想像的結晶——所驚訝,所陶醉。我很懷疑這樣年齡的人依然會保持如此豐富的想像的活力,便斷定宜振的心是年輕的詩性的心。

  即使在感懷鄉土感懷親情的詩篇裡,宜振仍透出一縷少年的純美。這本詩集裡幾乎有一半都是寫土地和鄉村以及生活在這古老土地上的廣義的父老鄉親。土地、鄉村和黃土高原,是從這塊沃土走出來的一代一代詩人吟誦不竭的聖地。宜振生長在陝北農村,詩性最敏感的部位也在於此。這些詩篇裡洋溢著宜振獨特的聲音,獨特的旋律,獨特的韻味。我揣測來自他純粹個性化的獨特體驗以及難以企及的赤誠。這些詩篇常常使我吟哦不止,心靈顫顫。有些堪稱不可多得的精品佳作,僅示較短一首《父親從鄉下來》:

  父親從鄉下來

  鄉下的父親

  伸開粗糲的手

  手心裡握著四個季節

  父親從鄉下來

  鄉下的父親

  用草帽扇風

  扇出一串串鳥鳴

  鄉下的父親

  跟我睡在一起曰

  夜深人靜袁父親的骨節在舒展

  從骨節裡蹦出一片蛙聲

  鄉下的父親

  用旱煙袋抽煙

  把煙袋鍋磕一磕

  竟磕出一地的鄉情

  鄉下的父親

  頭顱是一顆太陽

  無論頭頂是黑是白

  都能把一個個日子照亮

  這樣的詩是不需要解釋的,也不適宜解釋,任何高明的解釋都很難達到精微的語言之外的韻味和意蘊。世界上有許多詩是需要講解的,也可能有多重意釋的;有些詩不適宜解釋而適宜吟誦,只有在吟誦時才能充分感受它的美,才能陶醉在無盡的難以言說的情感裡。宜振的這首詩讓我就產生了這樣的認知。無論詩歌,無論小說、散文,寫父親的篇章太多太多了,精品也不少,宜振的這一首且不判斷算不算精品,卻可以說出類拔萃。

  在宜振的詩集裡,通本都佈滿著這樣的詞彙,綠草、花瓣、蝴蝶、小鳥、麥子、幼芽、螢火、燈籠、青蛙、池塘、火苗、月亮、星星、羽毛、蒼鷹、鴻雁、鳥巢、鳥蛋、蟋蟀、蟈蟈、油菜花、稻田、紡車、炊煙、煙袋,等等。宜振自己不知是否留意,在閱讀者我的感覺裡,卻是如此強烈。這些語彙漫散在整本詩篇詩句中,閱讀者的心境和情懷不覺中泛潮起詩意了。這些語彙原本都是最富於生命活力的,它們從詩人宜振的胸膛傾瀉出來,進入我的視野,觸動我的神經,滿心都潮起生命的活力了。我現在大致可以冒昧猜測宜振永遠瞇瞇的笑臉和綿軟的聲音了,一個眼裡和心中裝滿綠草花瓣鳥鳴蟲叫蝶舞的人,大約不會在乎生活裡的齷齪的。一生都能保持如此美好的笑容和聲音的宜振,令我在感動之同時又分外欽敬。

  宜振一生都沉浸在兒童的心靈世界,一生都在為著兒童工作(編輯《少年月刊》)。他吟誦不止,孜孜不倦,永不滿足,追求著心靈的完美和詩的境界的完美。有一首《摸亮》的詩當是他這種追求的寫照:我摸一個詞語\/從嫩摸到老\/我想把它摸亮。我摸一個句子\/從青摸到黃\/我想把它摸亮……我讀這樣的詩,同樣以為只可意會而不必言說。我驚訝“從嫩摸到老”“從青摸到黃”這樣漂亮的句子。我幾乎心同身受般可以感知到藝術探索的興致和艱難。我想到了古人的“推敲”。我也想到了海明威以無比的毅力追求自己創造境界的感人故事,他有一句名言概括得十分生動,叫做“尋找屬於自己的句子”。海明威“尋找”的“句子”和宜振“摸”索“詞語”和“句子”的精神是一樣的,都是要得到只能是屬於“自己的句子”。只有“自己的句子”才是具有藝術個性的“句子”,才是不會被淹沒的“句子”。

  我想以宜振《母親的囑咐》來互勉:臨走的時候\/把母親水靈靈的囑咐\/掐一段放在陽光下\/曬乾裝進小小的\/旅行袋\/饑時嚼一點\/渴時嚼一點\/一小段曬乾的\/話兒嚼它\/需要我一生的\/時間。這樣的詩,我一觸摸,便有一種質感,這是一個藝術家用事業的大錘,濺著滿心的生命之火,鍛鑄出來的一個凜凜然的大寫的關於人的詩句。這種被稱作詩的句子,莫說輕才小慧者難以獲得,膚淺浮躁者難以尋找,只有宜振這樣把智慧和用心完全投入創造的人,才可能在幾十年不改不移的追尋和摸索中獲取,這是生命體驗的真諦。誦讀這樣的句子,也就誦讀著生命和創造的韻味,一種踏實,一種尊嚴,一種執著,一種執火前行而不惜焚燬的神聖。

  我想和著宜振吟誦的旋律,咀嚼那一段被“曬乾的話兒”,為生命壯行。

  2003.11.21 二府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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