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五十年並不遙遠

如果一個人要寫他半個世紀前的生活,你一定認為那生活已經像歷史一樣遙遠與模糊,多半已經看不清了。不不不,你肯定沒有那樣的經歷。那經歷一直像「昨天」那樣緊隨著我,甩也甩不掉。是什麼樣的感受叫人無法把它推去、推遠?是由於自己說過那句話——「沒有答案的歷史不會結束,沒有答案的歷史不能放下」嗎?

這答案不僅僅是思想的、社會體制的,還是歷史的、文化的、人性的、民族性的,以及文學的。

一條大河浪濤激湧地流過去,你的目光隨著它愈望愈遠,直到天際,似乎消失在一片迷離的光線與煙霧裡;然而你低下頭來,看看自己雙腳佇立的地方,竟是濕漉漉的,原來大半的河水並未流去,而是滲進它所經過的土地裡。它的形態去了,但它那又苦又辣又奇特的因子已經侵入我們的生活深處和生命深處。這決不僅僅是昨天的結果,更是今天某些生活看不見的疾患的緣由。

「文革」不是他者,不管你願不願意,它都已是你的一部分,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儘管這一切都已時過境遷,物去人非,連那個時代種種標誌物都成了收藏品,但它在社會生活裡和我的心裡卻還時隱時現,並使我不得安寧。

筆是聽命於心的。可是這一次,我所寫的不是別人,而是我自己。我是主人公。我將把自己的昨天拿到今天來「示眾」。從文本的性質來說,這更像一部自我的口述史,即訪問者和口述者都是我自己,或者這更像一種心靈的自述與自白。這種寫作的意義和目的是用個人的命運來見證社會的歷史。個人的命運或許是一種生活的偶然,但無數偶然彼此印證,便是一種歷史的必然。

這裡所說的命運,不是指遭遇,而是精神的歷程。

口述史最難被確定的是口述者口述的真實性,但我對自己的口述則最不擔心這種真實。如果不真實,寫作何義?

我計劃要寫的這一套書有五本,先後是《無路可逃》(1966—1976)、《凌汛》(1977—1979)、《激流中》(1979—1989)、《擱淺》(1989—1994)、《漩渦》(1995—2015)。五本書連起來是我五十年精神的歷史。我已經提前把第二本《凌汛》寫出來出版了。現在寫《凌汛》前的十年《無路可逃》。這本書很重要,沒有這冰封般無路可逃的絕境,就沒有後來排山倒海的凌汛。

好了,歷史在我身上開始了。

馮驥才

2016年3月20日

《無路可逃:1966—1976自我口述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