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急亂投醫

這趙太醫先診其左手,次診右手,便叫:「老夫人抬起頭來,看看氣色。」那李瓶兒真個把頭兒揚起來。趙太醫叫西門慶:「老爹,你問聲老夫人,我是誰?」西門慶即叫李瓶兒:「你看這位是誰?」那李瓶兒抬頭看了一眼,便低聲說道:「他敢是太醫?」趙先生道:「老爹,不妨事,還認的人哩。」

——第六十一回

以前讀魯迅先生《朝花夕拾》中《父親的病》一文,對於父親的形象以及父親之死這樣一個事件,都沒有留下什麼很深的印象,倒是對前來給父親診病的兩位中醫記憶猶新。細細一想,也沒什麼好奇怪的。魯迅這篇文章的用意,不在於對父親的懷念,而是對包括中醫在內的傳統文化展開猛烈的抨擊。魯迅先生的文字不可謂不拙樸,語調不可謂不沉痛,但讀至醫生給他父親開的藥方時,總是忍不住要啞然失笑:什麼經霜三年的甘蔗啦,什麼打破的鼓皮啦,什麼原配的蟋蟀啦。古人有「喪言不文」的說法,魯迅先生雖然一味地壓抑文章的「喜劇色彩」,但欲抑而彌揚,「原配蟋蟀」一類的情節,歷來為讀者所津津樂道。

魯迅先生處於新舊鼎革之際,以弘揚西學、批判中國傳統文化為己任。岐黃之道未除,西醫之風漸起,加上他在日本留學之初學的就是西醫,他對中醫採取的那樣一種冷嘲熱諷乃至徹底否定的態度,完全可以理解。對中醫的批評和質疑,是那個時代知識界普遍的風尚。

《父親的病》一文,因是寫實,我們沒有理由懷疑魯迅先生的這篇文章是某種文化觀念的演繹,更沒有理由去懷疑魯迅先生的這篇短文受到了《金瓶梅》的影響和啟發。然而,「父親之死」這一情節,與《金瓶梅》中李瓶兒臨終之時的病急亂投醫,實在是遙相彷彿。在《金瓶梅》的寫作年代,雖然還沒有西醫一說,但對中醫批判之決絕、嘲諷之刻薄,《金瓶梅》相較於《父親的病》亦不遑多讓。

《金瓶梅》中寫到的醫生(包括民間的游醫和所謂太醫),大多形象惡劣,形跡可疑。比如說,第十七回寫到的蔣竹山和胡鬼嘴——前者打著太醫院出身的旗號,行醫只是幌子,漁色方為正經;而後者開出的藥方,就直接打發花子虛去了陰曹地府。詞話本第五十四回中出現的那個任醫官,似乎是個比較靠譜的郎中,為人倒還謙遜有禮,但繡像本對任醫官的形象進行了徹頭徹尾的改造,把他寫成了自吹自擂、專意圖財的江湖騙子:他誇口自己因在王吏部家看病而得到厚禮,是變著法兒向西門慶索取錢財;他炫耀病人送他「儒醫神術」的匾額——「寫的是甚麼顏體,一個個飛得起的」,害得西門慶差一點也要送匾給他。可見相比於詞話本,繡像本的作者似乎對當時的醫者更加深惡痛絕。

此回寫李瓶兒得血崩之症,奄奄待斃。西門慶及其家人慌了手腳,一連請了四位醫生來給瓶兒診病,其中就包括第五十四回寫到的任醫官。任醫官是西門慶時相往來的朋友,自然是第一個被請。西門慶送了他「一匹杭絹,二兩白金」的厚禮,討來一副名為「歸脾湯」的藥劑,「乘熱吃下去,其血越流之不止」。

第二位被請上門的,是大街口的胡太醫。此人正是將花子虛送往西天的「胡鬼嘴」。他認為李瓶兒的病是因為氣沖了血管,開了藥方,吃下藥去,「如石沉大海一般」。接下來出場的是何太醫何老人,已經八十一歲了。這個人據說是個神醫,醫術精湛不說,他的兒子名叫何岐軒,因為醫術高明而做了官,成了「冠帶醫士」,成天在縣中迎來送往,一天也閒不下來。兒子何岐軒如此炙熱,其父的醫術想必更加不同凡響。何老人的診斷結果與胡太醫不同,不是什麼氣沖了血管,乃是精液沖了血管(虧他老人家想得出來),正要開藥方的時候,第四位醫生——趙太醫 「趙搗鬼」拍馬殺到。

這個趙太醫本名趙龍崗,是韓道國推薦的,據說是專看婦科病的醫生。明末中醫的分科似乎已經很細了,除了婦科之外,《金瓶梅》中還幾次寫到「小兒科」。此回寫四位醫生來為李瓶兒診病,作者並沒有簡單地按照先後次序逐一描述。前兩位是一個接一個地來,後兩個則是同時抵達。《金瓶梅》的敘事,在這樣極細微的地方,也能顯出它非同一般的靈動有致。

有了前兩位大夫「越醫越重」的教訓,西門慶此時心中焦亂,對醫生的醫術似乎產生了極大的疑慮。喬大戶給他出了一個主意,讓何老人、趙龍崗兩位大夫一起切磋切磋,互相討論一下,細細論出病源,再斟酌下藥不遲。西門慶就將這番意思告訴了何太醫,讓他先不忙開藥方,等趙太醫診脈完畢,一起商量著下藥。沒想到,這位自稱是祖傳三代、熟讀一切醫書典章的趙搗鬼,在診脈的時候就出了大問題。

他讓李瓶兒抬起頭來,問她是否認得自己是誰。李瓶兒當然不認識他,可她也知道他醫生的身份,故而說:「敢是太醫?」就憑這句話,趙龍崗即斷定李瓶兒不妨事,「死不成」(詞話本)。那麼李瓶兒得的到底是什麼病呢?趙龍崗先說是傷寒雜症,又說是產後胎前不調。被西門慶當場否定之後,改口說是脾虛洩瀉,他最後的結論是經水不調。整個過程如同猜謎。西門慶或許是實在不耐煩了,便將瓶兒的病症向他和盤托出,只問他有無救急的妙方。趙搗鬼遂開了一副包括巴豆在內的「虎狼瀉藥」。這一次,西門慶看不下去了,見他胡口亂說,不覺怒上心頭。只因此人是王六兒的丈夫韓道國推薦的,多少得給韓道國留點顏面,就稱了二錢銀子,連送都不送,就將他打發走了。

對於趙龍崗這個人物,詞話本中的敘事更加詳盡細緻。趙太醫剛一現身即胡天海地、口不擇言,甚至還用一首打油詩介紹了自己行醫的經歷,其中有這樣幾句:

我做太醫姓趙,門前常有人叫。

頭痛須用繩箍,害眼全憑艾醮。

心疼定敢刀剜,耳聾宜將針套。

作者刻意嘲諷之意,十分露骨。但這樣的打油詩由趙搗鬼自己口中說出來,也破壞了人物的真實感。故而到了繡像本,這首打油詩被刪去了。同時被刪去的還有這樣兩句詩:

半積陰功半養身,古來醫道通仙道。

從小說的修辭效果來看,繡像本的刪改非常合理,且很有必要。但這些被刪去的文字,卻也明確地反映出詞話本作者對中醫的基本態度。尤其是「古來醫道通仙道」一句,尤為重要,不僅暗示了中醫理論與道家養生術之間的關係,且將醫術與道家的煉丹求仙之法術聯繫在一起,足見所謂「醫道」恰如虛無縹緲的仙道一樣,不過是一種虛妄的安慰罷了。魯迅先生在《父親的病》一文中所挖苦的「醫者,意也」表達的也是同樣的意思。更有甚者,仙道不僅是醫道的源頭,同時也往往是它的最終歸宿。

一般而論,在醫治終告失敗,醫術無能、醫家束手的情況下,患者若不甘心等死,似乎也只剩下訪仙求道一途了。所以,在《父親的病》一文中,陳蓮河眼見得藥針無效,最後便提起一種「仙丹」來,藥價兩塊大洋。父親沉思了一下,終於搖頭拒絕。他倒不是捨不得這兩塊大洋,他心裡十分明白,按照中國傳統的醫療過程來看,一旦「仙丹」出現,通常就說明病人已經無可藥救了。陳蓮河還曾建議患者找個仙人術士來作法,去看看前世有無犯下什麼罪愆。生命的決定權,隨之從醫家轉移到了仙家術士的手中。

在《金瓶梅》這一回的文字中,趙龍崗可笑的失敗,自然襯托出何太醫何老人的高明。可李瓶兒服用了何老人開出的藥方(花去白金一兩),「並不見分毫動靜」。最後西門慶終於接受了吳月娘的建議,趕往周守備府中去請吳神仙來作法了。

細細體味《金瓶梅》此回文字可知,對於中醫的強烈批判和質疑,古已有之,並不自魯迅先生始。在以解剖學為基礎的現代醫學出現之前,對身體和疾病的科學研究無從談起。由於醫療手段相對簡陋,時人基於臨床效果,對醫家將信將疑,進而採取批判和否定的態度,也不足為怪。

然而同樣是對中醫的批判與否定,《金瓶梅》卻不可視為魯迅思想的先聲。因為兩者的著眼點與社會文化背景完全不同。

魯迅對中醫的批判固然由「父親的病」這樣一個特殊的事件所引發,但這種批判的背後有一個明確的參照物,那就是西醫。魯迅對於包括中醫在內的傳統文化的批判也有一個比照的對象,那就是以西醫為象徵的西方近代科學文明。所以說,魯迅雖然以自身的經驗和記憶為出發點來批判中醫,但不能說完全沒有受到當時社會和文化話語的影響。簡單地說,他不可能完全沒有文化觀念上的「先入之見」。

而在這些方面,《金瓶梅》則迥然不同。《金瓶梅》對社會、歷史、道德和文化的否定是全方位的。作者既然要否定現實世界,從現世中見出虛妄,就必須對世俗的道德、人情進行毫不留情的批判。而醫者的不學無術和道德潰敗,只不過是社會總體道德腐敗的一個縮影而已。

作者並非是專門與中醫過不去。

《雪隱鷺鷥:《金瓶梅》的聲色與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