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盞本命燈

那潘道士在法座上披下發來,仗劍,口中唸唸有詞。望天罡,取真,布步訣,躡瑤壇。正是:三信焚香三界合,一聲令下一聲雷。但見晴天星明朗燦,忽然一陣地黑天昏。卷棚四下皆垂著簾幙,須臾起一陣怪風……大風所過三次,一陣冷氣來,把李瓶兒二十七盞本命燈,盡皆刮盡。惟有一盞復明。

——詞話本第六十二回

李瓶兒在彌留之際藥石無效,醫生束手。西門慶惟有將全部希望寄托於五嶽觀潘道士之手。經過多次延請,潘道士倒是來了。他在李瓶兒房門外的穿廊台基下作起法來,揮劍掐指,燒香焚符,如此這般折騰了一通。結論是,事不可為,已無回天之術。但道士見西門慶禮貌虔切,眼巴巴地望著自己,有點於心不忍,便使出了最後一招,按青龍、白虎、朱雀、玄武之序,建立三台華蓋,要來祭一祭李瓶兒的二十七盞本命燈(李瓶兒時年二十七歲),看看是否還有禳解之法。

引文中的這段文字,繡像本略有刪改,其中最重要的一點,是刪去了詞話本中「惟有一盞復明」這句話。按照繡像本的文意,既然李瓶兒已被宣佈為不可藥救,二十七盞本命燈為一陣冷風盡數刮滅,似乎更為清楚明白。這大概就是繡像本刪去此句話的緣由所在了。殊不知,這「惟有一盞復明」,不論是從當時神秘莫測的氣氛來說,還是從敘事的情節安排來考慮,皆不可少。

《金瓶梅》中寫仙道鬼神之事,所採取的是一種「既是又非」的態度——既非全實,亦非全虛,而是「虛誕」與「靈驗」相雜,用以描摹仙界鬼道的陰森怕人。如果是二十七盞本命燈盡數被風刮滅,倒是符合了讀者的猜測和預期,但無非是坐實了李瓶兒命當如此的事實罷了。而「惟有一盞復明」,卻是神來之筆,不僅出人意表,更使仙道法術變得深不可測,極好地烘托出潘道士作法祭燈時的鬼魅氛圍。繡像本這一刪,文字似乎更加簡練明白,但原文中那股神秘陰森之氣,也被濾除殆盡。

詞話本作者和繡像本作者皆不可考。但比較兩個版本可以看出,詞話本作者頗有鄉野窮儒之氣,而繡像本作者則更多文人雅士的趣味與修養。詞話本作者於鬼神仙道之事,似乎浸潤更深;而繡像本似乎對鬼神仙術一類的事情沒有多少深切的體驗。後者刪去枝蔓,使文意更為曉暢,也符合情理。

若從小說情節結構的安排來看,「一燈復明」也自有它的作用。李瓶兒的二十七盞本命燈,象徵著二十七年的壽命。若全滅,此時的瓶兒已經是死人了,而一燈復明者,說明瓶兒還有尺寸光陰可挨。這句話極為精確地描摹出李瓶兒病臥睡榻、命懸一線的實際狀況。

另外,在風中搖曳的這盞本命燈,也和西門慶此刻的心理活動若合符節。我們知道,潘道士作法時,西門慶是唯一的觀眾。作法的整個過程,也通過西門慶的視線寫出。對於瓶兒的死,西門慶無論如何不能接受,黑暗中滅而復明的這盞本命燈,無疑也燃起了西門慶心中希望的火苗,使得他內心那份僥倖死灰復燃。至後文,西門慶將祭燈一事告訴吳月娘時,仍然癡心地抱著這份僥倖不放:「天可憐,只怕還熬出來,也不見得。」當月娘說出 「眼眶兒也塌了,嘴唇兒也干了,耳輪兒也焦了,還好甚麼?也只在早晚間了」這樣的話時,西門慶這才滿眼落淚。

《雪隱鷺鷥:《金瓶梅》的聲色與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