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老谷主任

 縣委組織部和縣糧食局下來一件公文:鑒於芙蓉鎮糧站主任谷燕山喪失階級立場,盜賣國庫糧食,情節嚴重,性質惡劣,令其即日起停職反省,交代問題。公文是縣委工作組來糧站召開全體職工大會宣佈的。谷燕山本人沒有出席。真是晴天霹靂,迅雷不及掩耳啊。谷燕山被勒令「上樓」,在自己的宿舍裡劃地為牢,失去了行動自由。工作組派了兩個運動骨幹在他門口日夜看守,說是防止他畏罪自殺。他起初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這聽到、看到的一切,以為自己在做一場荒唐的、不可思議的夢。假的,假的!這一切都是在演戲、演電影……編戲、編電影的人沒有上過火線,沒有下過鄉,一看就是假的。有一回他看一部戰鬥故事片,指導員站在敵人的陣地前面,振臂高呼:「同志們,為了祖國和人民,為了全世界千千萬萬受苦受難的階級弟兄,衝啊——!」天啊,戰場上,哪有時間來這樣一番演說?這不是給敵人當活靶子?一看就是假的,好笑又好氣。可是,谷燕山這回碰到的「停職反省、交代問題」的指令,卻是實實在在,半點不假的。自己不聾不瞎,也沒有做夢。於是,這個以好脾氣、老好人而在芙蓉鎮上享有聲譽的「北方大兵」,從混混沌沌中清醒了過來,他暴怒了,他拍桌、打椅、捶牆壁。他大聲叫喊,怒吼:

  「工作組!你們算什麼東西!算什麼東西!你們假報材料,欺騙了縣委!李國香,你好個娘養的,真下得手,真撕得開臉皮!你當了我的面,一口一聲老革命、老同志,你背地裡卻搞突然襲擊……突然襲擊是戰場上的戰術,我們打小日本、打老蔣的時候用過,你們,你們卻用來對付自己的同志……我們鑽地道、挨槍子兒的時候,你們還毛黃屎臭,毛黃屎臭!血流成河,屍骨成山,打出了這個天下,你們卻胡批亂鬥,不讓人過安生日子,不讓人活命……」

  谷燕山拉門,踢門,門從外邊上了鎖,大約是因為他態度惡劣。兩個運動骨幹不理他,一人抱一枝「三八槍」在抽煙,扯談。這「三八槍」說不定還是老谷和戰友們從日本鬼子手裡繳獲的呢,如今卻被人用來看守老谷自己。

  「把門狗!把門狗!開門!開開門!我來教你們放槍,教你們瞄準……你們憑什麼把我鎖在這屋裡?這算什麼牢房?要坐牢就到縣裡坐去,我不坐你們這號私牢!」

  沒有人理會他,沒有給他戴上銬子就算客氣的。鬥爭是無情的,來不得半點「人情味」、「人性論」這些資產階級的玩藝兒。不知過了多久,他疲乏了,他聲音嘶啞,喉嚨幹得出煙。他喝了一杯冰涼的水,眼皮像灌了鉛,就順著門背跌坐在地板上,不知不覺睡了一覺。到了半夜,他被凍了醒來,昏天黑地的,伸手不見五指。他摸到床邊去,扯了床棉毯披在身上。他在樓板上踱過來,踱過去,像一位被困或是被俘的將領……這時他彷彿頭腦清醒了些,開始冷靜下來思考白天發生的事情。他立即就有些後悔,感到羞愧:一個共產黨員,一個戰士出身的人,受了一點委屈,背了一點冤枉,就擂牆捶門,對著整條青石板街大喊大叫,像個老娘們耍潑似的,成何體統!谷燕山呀,谷燕山,你參加革命二十幾年了,入黨也二十幾年了,還經不起這點子考驗?你以為

  和平時期就總是風和日暖、晴空萬里,沒有烏雲翻滾、暴雨傾盆?你復員到地方工作時才是個排長,芝麻大的官……他腦子裡冒出些平日隱蔽得很深的念頭來,是些平日想想都怕犯罪的念頭啊。你還是華北野戰軍出來的哪,可人家彭德懷元帥,彭副總司令,用老戲裡的話講算一品當朝,開國元勳,五九年在廬山開會,都為了替老百姓講話,反對大煉鋼鐵,吃公共食堂,被罷了官,上繳了元帥服,當了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天底下的人哪個不曉得他受了委屈,背了冤枉,批他鬥他是昧了良心,違了民意。後來我們國家過了三年苦日子,不再搞全民煉鋼煮鐵,不再發射牛皮衛星,不再吃公共食堂,還不是採納了他的建議……可是如今的運動算什麼?苦日子剛過完,百姓剛喘過一口氣,生產、生活剛恢復了一點元氣,就又來算三年困難時期的賬,算困難時期政策放寬的賬,算「右傾翻案」的賬!真是過河拆橋,翻臉不認人……彭元帥啊,彭老總,比起你來,谷燕山算什麼?小小一個鎮糧站的站長,一個普通「北方大兵」,而且不過被宣佈停職反省,交代問題。又沒有真的抓你去坐牢,腳鐐手銬地去坐牢……哈哈哈,共產黨員去坐共產黨的牢,天底下真會有這等怪事!胡說八道,胡思亂想……當然,谷燕山也明白,自己的思想出軌了,走火了,很危險,很危險。搭幫這思想是裝在腦殼裡,搗騰在心

  裡。要是這「思想」真的是根辮子,或是長出個尾巴來,被人揪住了,那就倒霉了,真的要去坐牢了。

  谷燕山情緒時好時壞,思想反反覆覆。對這場落到他身上來的鬥爭,他想來想去還是不通。彭老總是為民請命,仗義執言,面折廷爭。他谷燕山什麼時候想過朝政、議過朝政?他夠得上嗎?十萬八千里哪。他忠誠老實,從來都是黨叫幹啥就幹啥。他不過是個五嶺山脈腹地的芙蓉鎮上的老好人,和事佬,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小得不能再小……唉唉,怎麼回事嘛,難道今天這革命鬥爭,已經需要在內部爆發,開始自己斗自己,自己打自己,自己動手來把自己的戰士消滅?動不動就「你死我活」,多麼地可怕,不近人情。那麼,是自己真的做了什麼對不起革命、對不起黨的事嗎?啊,「盜賣國庫糧食」,「盜賣國庫糧食」,或許就是指他兩年多來,每圩從打米廠批賣了六十斤碎米谷頭給「芙蓉姐子」做米豆腐生意……你看,你看,自己也真混,這樣一件全鎮人人都曉得的事,擺明擺白的,他卻花了三天時間去苦思苦想。

  對上了這個碼單,他心裡有些輕鬆,覺得問題並不像工作組宣佈的、縣裡下的公文裡講的那麼嚴重。這些年來,鎮上的一些單位和個人,誰不在糧站打米廠買過碎米谷頭子啊,餵豬喂鴨,養雞養兔。當然噦,批碎米谷頭子給胡玉音做米豆腐賣,或許真的是他辦事欠妥……碰鬼,這個念頭是怎麼來的?講良心話,自己雖然對婦女沒有什麼邪念,一鎮的人也都曉得自己是個正派的人,可是,自己是有些喜歡那個胡玉音,喜歡看看她的笑臉,特別是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喜歡聽聽她講話的聲音。一坐上她那米豆腐攤子,自己就覺得舒服、親切。漂亮溫柔的女人總是討人喜歡啊,男人喜歡,女人也喜歡啊。難道這也算是罪過?自己這輩子不能享受女人的溫存,難道就連在心裡留下一片溫存的小天地都不許可嗎?既不存在什麼道德問題,也不影響胡玉音的婚姻家庭,他才決定幫這「芙蓉姐子」一把。難道碎米谷頭子變成了米豆腐賣,就是從量變到質變,鑄成了大錯?

  漸漸地,他心平氣靜了些。他曉得自己一月兩月脫不了「反省」,「下」不了「樓」,撒尿拉屎都會被人監視著。這日子卻是難熬、難過啊。原先,他每天早晨起來,都要揮動竹枝掃把,打掃糧站門口這一段青石板街,跟趕早出工的社員們笑一笑,把某個背書包去上學的娃娃摟一摟,抱一抱。每天傍黑,他習慣沿著青石板街走一走,散散心,在某個鋪子門口站一站,聊一聊。或是硬被某個老表拖進鋪裡去喝杯紅薯燒酒,嚼著油炸花生米,擺上一回說古論今的龍門陣……可如今,這些生活的癖好、樂趣都沒有了。他和本鎮街坊們是近在咫尺,遠在天涯!

  谷燕山被宣佈「停職反省」後的第五天,李國香組長「上樓」來找他做了一次「政策攻心」的談話。

  「老谷呀,這幾天精神有點緊張吧?唉,你一個老同志,本來我們只有尊敬、請教的份,想不到問題的性質這麼嚴重,縣委可能要當作這次運動的一個典型來抓啦!」李國香仍是那麼一口清晰悅耳的腔調。每當聽她講話,谷燕山就想,這副金嗓子多可惜,沒有用到正經地方啊,為什麼不到縣廣播站去當廣播員?

  谷燕山只是冷漠地朝李國香點了點頭。他對這個女組長有著一種複雜的看法,既有點鄙視她,又有點佩服她,還有點可憐她。可是偏偏這麼一個女人,如今代表縣委,一下子就掌握了全鎮人的命運,其中也包括了自己的命運……人家能耐大啊,上級看得起啊,大會小會聊家閒、數家珍似的,一口一個馬列主義,一口一個階級鬥爭,「四清」「四不清」。講三兩個鐘頭,水都不消喝一口,嗽都不會咳一聲,就像是從一所專門背誦革命詞句的高等學府裡訓練出來的。

  「怎麼樣?這些天來都有些什麼想法?我看,再是重大的問題,只要向組織上交代清楚了,總是不難解決的。同時,從我個人來講,是願意你早點洗個溫水澡,早點『下樓』,和全鎮革命群眾一起投入當前這場重新教育黨員、幹部,重新組織階級隊伍的偉大運動。」李國香為了表示自己的誠意,打動這個「北方大兵」,又特別加了一句:「你看,我只想和你個別談談,都沒有叫別的工作組員參加。起碼,我對你,算是沒有什麼個人成見的吧!」

  谷燕山還是沒有為她的誠心所動,只是抬起眼睛來瞟了她一眼,那眼神彷彿在說:你愛怎麼講你就怎麼講,反正我是什麼都不會跟你講。

  李國香彷彿摸準了他的對抗情緒,決定拋點材料刺他一下,看他會不會跳起來。於是從口袋裡拿出那本記得密密麻麻的小本本,不緊不慢地一頁頁翻著,然後在某一頁上停住,換成一種生硬的、公事公辦的口氣說:

  「谷燕山,這裡有一筆賬,一個數字,你可以聽聽!經工作組內查外調核實,自一九六一年下半年以來,在兩年零九個月的時間裡,也就是說,芙蓉鎮五天一圩,一月六圩,總共一百九十八圩,你每圩賣給本鎮女攤販、新生資產階級分子胡玉音六十斤大米,做成米豆腐當商品,一共是一萬一千八百八十斤大米。這是不是事實?」

  「一萬多斤!」果然,谷燕山一聽這個數字,就陡地站了起來。這個數字,對他真是個晴天霹靂,他可從沒有這麼想過、這麼算過啊!

  「數目不小吧?嗯!」李國香眼裡透出了冷笑。又彷彿是在欣賞著:看看,才輕輕刺了這麼一下,不就跳起來了,有什麼難對付的。

  「可那是碎米谷頭子,不是什麼國庫裡的大米。」谷燕山再也沉不住氣,受不了冤枉似地大聲申辯著。

  「碎米谷頭也好,大米也好,糧站主任,你私人拿得出一萬斤?你什麼時候種過水稻?不是國庫裡的又是哪裡的?你向縣糧食局匯過報?誰給了你這麼大的權利?」李國香仍舊坐著一動沒動,嘴裡卻在放出連珠炮。

  「碎米谷頭就是碎米谷頭,大米就是大米。我按公家的價格批賣給她,也批賣給街上的單位和個人,都有賬可查,沒有得過一分錢的私利。」

  「這麼乾淨?沒有得過一分錢,這我們或許相信。可是你一個單身男人有單身男人的收益……」李國香不動聲色,啟發地說。她盯著谷燕山,心裡感到一陣快意,就像一個獵戶見著一隻莽撞的山羊落進了自己設置的吊網裡。「難道這種事,還用得著工作組來提醒你?」

  「什麼單身男人的收入?」

  「米豆腐姐子是芙蓉鎮上的西施,有一身白白嫩嫩的好皮肉!」

  「虧你還是個女同志,這話講得出口!」

  「你不要裝腔拿勢了。天下哪隻貓不吃鹹魚?你現在交代還不晚。你們兩個的關係,是從哪一年開始的?做這號生意,她是有種的,她母親不是當過妓女?」

  「我和她有關係?」谷燕山急得眼睛都鼓了出來,攤開雙手朝後退了兩步。

  「嗯?」李國香側起臉龐,現出一點兒風騷女人特有的媚態,故作驚訝地反問了一聲。

  「李組長!我和她能有什麼關係?我能麼?我能麼?」谷燕山額頭上爬著幾條蚯蚓似的青筋,他已經被逼得沒有退路了,身後就是牆角。「李國香!你這個娘兒們!把你的工作組員叫了來,我脫、脫了褲子給你們看看……哎呀,該死,我怎麼亂說這些……」

  「谷燕山!你耍什麼流氓!」李國香桌子一拍站了起來,她彷彿再也沒有耐心,不能忍受了,睜大兩隻丹鳳三角眼,豎起一雙柳葉吊梢眉,滿臉盛怒。「你在我面前耍什麼流氓!好個老單身公!要脫褲子,我召開全鎮大會,叫你當著群眾的面脫!在工作組面前耍流氓,你太自不量力!」

  「我、我、我是一時急的,叫你逼、逼得沒法……這話,我算沒說……」谷燕山畢竟是個老實厚道人,鬥爭經驗不豐富,一旦被人抓住了把柄,態度很快就軟了下來。他雙手捂著臉塊:「我別的錯誤犯過,就是這個錯誤犯不起,我、我有男人的病……」

  「講實話,這還差不多。」李國香聽這個男人在自己面前講出了隱私,不勝驚訝,又覺得新鮮。她感到一種略帶羞澀的喜悅,覺得自己是個強者,終於從精神上壓倒了這個男性公民,「老谷,坐下來,我們都坐下來。不要沉不住氣嘛。我一直沒有對你發過什麼脾氣嘛。你犯了錯誤,怎麼還能耍態度呢?我們工作組按黨的政策辦事,對幹部要懲前毖後,治病救人;除非對那種對抗運動的死硬分子,我們才給予無情打擊……」

  說著,李國香示範似地仍舊回到書桌邊坐下來。谷燕山也回到原來的椅子上坐下。他感到四肢無力,一股淒楚、悲痛的寒意,襲上了他的心頭。

  這時門口的兩個運動骨幹在探頭探腦,李國香朝門口揮了揮手,示意他們縮回去。

  「老谷,我們還是話講回來,在工作組面前,你什麼事情都可以講清楚,我可以直接在縣委面前替你負責。」李國香又恢復了那一日聊家閒似的清晰悅耳的腔調,繼續施行攻心戰術,決定擴大缺口,趁熱打鐵,把這個芙蓉鎮群眾心目中的領袖人物徹底擊敗。「你的問題還遠不止這些哪,可能比我們想像的要嚴重得多哪!就算你和胡玉音不是姦夫奸婦的關係,但這經濟上、思想上的聯繫,總是存在的吧。你用國家的一萬斤碎米,就算是你講的碎米,支持她棄農經商,大搞資本主義,成了芙蓉鎮地方的頭號暴發戶。這個女人不簡單哪。胡玉音和黎滿庚是什麼關係?乾哥乾妹哪,黎滿庚總沒有你的那種所謂男子病了吧?要曉得,胡玉音是金玉其外,是個沒有生育的女人。黎滿庚作為她的政治靠山,長期庇護她在芙蓉鎮上牟取暴利。再講,黎滿庚和秦書田什麼關係?秦書田和胡玉音什麼關係?胡玉音和官僚地主出身的鎮稅務所長是什麼關係?我們查了一下,稅務所每圩只收胡玉音一塊錢的營業稅,而胡玉音每月的營業額都在三百元以上。這是什麼問題?所以你們這一小幫子人,實際上長期以來黨內黨外,氣味相投,互相利用,互相勾結,抱成一團,左右了芙蓉鎮的政治經濟,實際上是一個小集團……」

  講到這裡,李國香有意停了一停。

  谷燕山額上汗珠如豆:「鎮上有什麼小集團!有什麼小集團!這是血口噴人,這是要致人於死地……」

  「怎麼?害怕了!你們是一個社會存在。」李國香抬高了音調,變得聲色俱厲,「當然噦,只要你們一個一個認識得好,交代得清楚,也可以考慮不劃作小集團。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啦。

  去年,鎮上就有革命群眾向縣公安局告了你們的狀……不做小集團處理,工作組可以盡力向縣委反映……但主要看你們這些人的態度老不老實。胡玉音就不老實,她畏罪潛逃了。可我們抓住了她丈夫黎桂桂問罪。……老谷,你不是鎮上有名的大好人、和事佬嗎,一鎮的人望哪,就帶個頭吧。還是敬酒好吃哪,把這麼多人牽扯了進去,身家性命,可不是好玩的……」

  真是苦口婆心,仁至義盡。

  「天呀!我以腦袋作保!鎮上沒有什麼小集團……」

  谷燕山彷彿一下子老了十歲,渾身都叫冷汗浸透了。

 
 
《芙蓉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