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吊腳樓塌了

生活往往對不貞的人報以刻薄的嘲諷。

  這些年來,羞恥和懊惱,就像一根無形而又無情的鞭子,不時地抽打在黎滿庚身上和心上。他的心蒙上了一層污垢。他出賣過青春年代寶貴的感情,背叛了自己立下的盟誓。在胡玉音劃成新富農、黎桂桂自殺這一冤案上,他是火上澆油,落井下石,做了幫兇。他有時甚至神經質地將雙手巴掌湊在鼻下聞聞,彷彿還聞到一丁點兒血腥味似的。

  但是,忠誠和背叛,在黎滿庚的生活裡總是糾纏在一起。他背叛了對胡玉音的兄妹情誼(而且是由純潔的愛情轉化來的),背叛了站在芙蓉河岸邊立下的盟誓,也就背叛了自己的良心。可是,向縣委工作組交出了胡玉音托他保管的一千五百元現款,卻是向黨組織呈上了自己的忠誠。多麼巨大而複雜的矛盾!早在一九五六年他當區民政幹事時,就是為了對組織忠誠,而犧牲了刻骨銘心的愛情。在組織和個人、革命和愛情面前,他總是理性戰勝感性,革命排斥了愛情。他不加考慮地把組織觀念看得重於一切,盲從到了愚昧的地步,從來沒有去懷疑、去探究過這個所謂的「組織」執行的是什麼路線。他沒有這個水平。習慣於服從。誠然,他也曾經想過,許多領導同志也出身不好,社會關係複雜,他們卻在戰火紛飛的年代,把革命和愛情、理性和感性,結合得那樣好,那樣和諧,甚至舉行刑場上的婚禮。他們是在為著同一項事業、同一個目標而愛,而恨。可那是打天下呀,需要流血犧牲呀!打天下當然要擴大隊伍,什麼人都可以參加,不能把門關得太嚴,而是要敞開大門……如今是坐天下,守江山。隊伍就當然要純而又純,革命就需要不斷地對內部進行鬥爭、整肅、清理。查清三代五服,才能保證純潔性。因而就需要犧牲革命者個人的愛情,以至良心。良心看不見,摸不著,算幾斤幾兩?而且小資產階級才講天地良心……就這樣,黎滿庚出賣了胡玉音,而且把她推進了無情打擊的火坑。

  可是今天,歷史做出結論,生活做出更正:胡玉音是錯劃富農,黎桂桂是被迫害致死。黎滿庚呀黎滿庚,你這個卑鄙的出賣者,你這個自私自利的小人,你這個雙手沽著血腥氣的幫兇!你算個什麼共產黨員?你還配做一個真正的共產黨員?是黨章上的哪條哪款、黨的哪一號文件要求你這樣做了?你怨誰?能怨誰啊?中國有三干八百萬黨員,沒有幾個人像你一樣去背叛自己的兄弟姐妹、道德良心啊,沒有幾個人像你一樣去助桀為虐啊。你能怨誰?混蛋,你能怨誰?

  黎滿庚經常這樣自責自問,詛咒自己。可是,就能全都怨自己嗎?他是個天生的歹徒、壞坯、惡棍?對胡玉音,對芙蓉鎮上的父老鄉親,自己就沒有做過一件好事,就不曾有過赤子之心,沒有過真誠、純潔的感情?顯然不是。胡玉音啊,這個當年胡記客棧老闆的嬌嬌女,對他始終是一個生活的苦果,始終在他心底裡凝聚著愛、怨、恨。就是她成了富農寡婦,她掛黑牌遊街,戴高帽子示眾,上台挨鬥,自己都沒有去凶過她,惡過她,作踐過她……為了這,大隊黨支部、鎮革委會,對他黎滿庚進行了多次批判教育,批他的右傾,批他的「人性論」和「熄滅論」,直至撤銷他的大隊秘書職務,只差沒有開除黨籍。「人性論」啊「人性論」,「人性論」是個什麼東西?什麼形狀、顏色?圓的、方的、扁的?黃的、白的、黑的?他黎滿庚只有高小文化,頭腦簡單,四肢發達,想像力十分貧乏。只覺得「人性論」像團糠菜粑粑似地堵在他喉嚨管,嚼不爛,吐不出,吞不下,怕要惡變成咽喉癌喲。他好狼狽啊,有苦難言,有口難辯。左右都不是人。岩層夾縫裡的黃泥,被夾得成了乾燥的薄片片,不求滋潤,只求生存。這世事,這運動,這鬥爭,真是估不準、摸不著啊,你想緊跟它,忠實於它,它卻捉弄你,把你當猴兒耍……

  「可憐蟲!黎滿庚,你這條可憐蟲!」好幾年,他都鬱鬱寡歡,自怨自愧,像病魔纏身。一個五大三粗、挑得百斤、走得百里的漢子,背脊佝僂了下來,寬闊的肩頭彷彿負不起一個無形而又無比沉重的包裹。後來就連他的女人「五爪辣」,都被他的神色嚇住了,擔心他真的得下了什麼病。「五爪辣」這女人也頗具複雜性。胡玉音「走運」賣米豆腐那年月,她怕男人戀舊,經常舌頭底下掛馬蹄,嘴巴「踢打踢打」,醋勁十足。對那一千五百元現款,她大吵大鬧,又哭又嚎,逼著男人去告發,去上繳。她甚至幸災樂禍地有了一種安全感。這一來,男人就對「芙蓉精」死了心。可是接著下來,她一年又一年地看著胡玉音戴著黑鬼帽子掃大街,又覺得作孽。縱是壞女人,也不應當一生一世受這份報應……男人一年四季陰沉著臉,從不跟她議論這些。但她曉得男人害的是什麼心病。她有時覺得自己也是虧了心。胡玉音生娃娃那年,她還像做賊一樣溜進老胡記客棧去看望過一回,那崽娃好胖喲,紅頭花色,手腳巴子和蓮藕一樣,巴壯巴緊。該叫什麼?私生子,野崽?不,人家叫軍軍,有主,判刑勞改去了的右派分子秦書田是父親。後來小軍軍一年年長大了,會跑會跳了,「五爪辣」還把他叫進自己屋裡來,給他片糖吃。真是賤人有賤命。娃兒眼睛溜圓,樣子像他娘又像他爺老倌,很俊。「五爪辣」對這娃兒有點子喜歡。因她後來又養過兩胎,仍是「過路貨」。如今一共「六千金(斤)」。有時人家問男人有幾個崽女,男人總是悶聲悶氣地舉起指頭,報田土產量一樣:「三噸」。「五爪辣」慢慢地看出來,男人也喜歡小軍軍。每回小軍軍一進屋,他就眼角、嘴角都掛上了笑。頭回笑,二回抱,三回四回就不分老和少了。看著男人開心,「五爪辣」也高興。男人再要鬱鬱悶悶、唉聲歎氣呆下去,真的惹下一身病來,她「五爪辣」拖著六個妹娃去討吃,都不會有人給啊!

  「軍軍,來,給你果子吃!」黎滿庚有時給家裡的干金們零食吃,也給小軍軍留一份。「不,娘會罵的,娘不准我討人家的東西吃,免得人家看不起。」小軍軍口齒伶俐,沒有伸出巴掌來,但眼睛卻盯住果子,分明十分想吃。小小年紀,就開始陷入感性和理性的矛盾。「五爪辣」在旁看著,也覺得這娃兒可憐可疼:「軍軍,

  你娘兒倆只一個人的口糧,你在家裡吃得飽嗎?」「娘總是等我先吃。我吃剩了娘才吃。有時我不肯吃,娘就打我,打了又抱起我哭……」講到這裡,娃兒眼眶紅了。黎滿庚和「五爪辣」聽著,也都紅了眼眶。他們體會得出,一個寡婦帶著這麼個正吃長飯的娃兒,兩人吃一人的口糧,每天還要受管制、掃大街,是在苦煎苦熬著過日子啊。「五爪辣」自己呢,自男人不當幹部後,日子好過得多。黎滿庚是個好勞力,除了出集體工工分掙得多,自留地更是種得流金走銀,四時瓜菜一家八口吃不贏,圩圩都有賣。「五爪辣」和妹兒們經管豬欄、雞塒出息也大,像辦了個小儲蓄所。夫婦兩個算是共得患難,同得甘苦。再者娃娃多了,年紀大了,年輕時候那醋勁妒意也消減了,所以家事和睦了。

  千金難買回頭看。「四人幫」倒台後,人,都在重新認識自己啊。經過這些年來的文唱武打,運動鬥爭,人人都有一本賬。有過的補過,有罪的悔罪。問心無愧的,高枕無憂。作惡多端的,逃不脫歷史的懲罰。

  黎滿庚和「五爪辣」,如今常留小軍軍在家裡吃飯,和妹兒們玩耍。「軍軍,你娘曉得你是在哪裡吃飯嗎?」「曉得。」「罵沒罵?」「沒罵,就講我像小叫花……」看來胡玉音是默許了。有一回,黎家請來裁縫,給六個妹兒做過年衣服,也順帶著給小軍軍做了一件。比著尺寸做好了,卻沒有給小軍軍穿上,而是用張紙包了,叫小軍軍拿回家去給娘看。不一會兒,軍軍就穿著那新嶄嶄的衣服回來了,回來給黎滿庚夫婦看。「你娘給你穿上的?」「嗯。娘叫我回來謝謝叔叔和嬸娘……」

  開春了,冰化雪消的解凍季節到了。今年春天的春雷響得早,春雨下得急。這天下午,公社黨委通知黎滿庚和王秋赦去參加公社黨委擴大會。會議是公社黨委和鎮委聯合召開的。新來的公社黨委書記嚴厲批評了吊腳樓主給胡玉音和秦書田落實政策時搞拖延戰術,留尾巴,至今不歸還新樓屋和那一千五百元現款;並代表縣委宣佈,撤銷王秋赦的芙蓉鎮大隊黨支書、芙蓉鎮革委會主任兩個職務。芙蓉鎮大隊今後劃歸鎮革委管轄,大隊

  黨支部暫時由老支書黎滿庚負責,日內進行一次選舉。鎮黨委、革委的負責人,縣委另行委任。縣委的決定還沒宣佈完,王秋赦就丟魂失魄地跑了,雨具都沒有顧上拿,就光著腦殼跑到風雨裡去了。人們拚命鼓掌,大聲叫好。一時間,會場上的叫好聲、巴掌聲,蓋過了會場外那風聲雨聲和動地的雷聲。

  黨委擴大會開到天黑才散。來去十里路,黎滿庚雖戴了個筍殼斗笠,一身還是淋得透濕。可是他身上暖,心裡熱。自己恢復支書職務,雖然有些抱愧,但撤掉了王秋赦,除掉了鎮上一害,這是鎮上一大喜事啊。說不定還會有人給他打鞭炮,送邪神。

  「聽講你又當官了?那頂爛烏紗帽,人家扔到嶺上,你又撿來戴到腦門頂上?」回到家,「五爪辣」一邊看著他換衣服,一邊問。

  「哪來的消息,這樣子快?」

  「你和王秋蛇去開會,滿鎮子上的人就講開了,還來問我哪。我又哪裡曉得?反正我不管,自留地歸你種,柴禾歸你打。要不,我們娘女七個不准你進屋。你也莫想像過去似的,在家裡也是『脫產』幹部!」

  「好的,好的,都依你。你放心,這幾年我種自留地都種出了癮……何況今後當這個芝麻綠豆官,也要參加生產了。上級已經批准我們山區搞包產到組,個別的還到戶,哪個還會偷懶?」

  「王秋蛇這條懶蛇,從雨裡跑回來,滿街大喊大叫,你不曉得?」

  「喊什麼?」

  「他重三倒四叫什麼『放跑了大的,抓著了小的』,『放跑了大的,抓著了小的』!還喊『千萬不要忘記啊——』,『文化革命五、六年再來一次啊——』,『階級鬥爭,你死我活啊——』!這回老天報應了,這個挨千刀的瘋了!」

  「他不瘋怎麼辦?春上就包產到組,哪個組肯收他,敢要他?給他幾畝田,也只會長草……他吃活飯、當根子的年月過去了!」

  兩夫婦正說著,忽然聽得窗外的狂闊風雨中,發出了一陣轟隆隆樓屋倒塌似的巨響!

  「誰家的屋倒了?」黎滿庚渾身一抖。「五爪辣」臉塊嚇得寡白。在古老的青石板街上,大都是些年久失修的木板鋪面啊,誰家又遭災了!

  黎滿庚捲了褲腳,披了蓑衣,戴了斗笠正準備出門,只聽街上有人尖著嗓音,報喜似地叫嚷:

  「吊腳樓倒了!吊腳樓塌了——!」

 
《芙蓉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