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一個時代的尾音

芙蓉鎮今春逢圩,跟往時不大相同。往時逢圩,山裡人像趕「黑市」,出賣個山珍野味,毛皮藥材,都要腦後長雙眼睛,留心風吹草動。糧食、茶油、花生、黃豆、棉花、苧麻、木材、生豬、牛羊等等,稱為國家統購統銷的「三類物資」,嚴禁上市。至於豬肉牛肉,則連社員們自己一年到頭都難得沾幾次葷腥,養的豬還在吃奶時就訂了派購任務,除非瘟死,才會到圩場上去賣那種發紅的「災豬肉」。城鎮人口每人每月半斤肉票,有時還要托人從後門才買到手。說來有趣,對於這種物資的匱乏、貧困,報紙、《參考消息》則來宣傳現代醫學道理:動物脂肪膽固醇含量高,容易造成動脈硬化、高血壓、心臟病,如今一些以肉食為主的國家都主張飲食粗淡,多吃雜糧菜蔬,植物纖維對人體有利。紅光滿面不定哪天突然死去,黃皮寡瘦才活得時月長久,延年益壽……

  時間真像在變魔術!「四人幫」倒台才短短兩年多一點,山鎮上的人們卻是恍若隔世,進到了一個嶄新的世代裡了啊。如今芙蓉鎮逢圩,一月三旬,每旬一六,那些穿戴得銀飾閃閃、花花綠綠的瑤家阿妹、壯家大姐,那些衣著筆筆挺挺的漢家後生子,那些豐收之後面帶笑容、腰裡裝著滿鼓鼓錢荷包的當家嫂子、主事漢子們,或三五成群,或兩人成對,或擔著嫩蔥水靈的時鮮白菜,或提著滿筐滿籃的青皮鴨蛋、麻殼雞子,或推著輛雞公車,車上載著社隊企業活蹦亂跳的魚鮮產品,或一陣風踩著輛單車,後座上搭一位嘻哈女客……人們從四鄉的大路、小路上趕來,在芙蓉鎮的新街、老街上佔三尺地面,設攤擺擔,雲集貿易。那人流、人河,那嗡嗡的鬧市聲喲,響徹偌大一個山鎮……圩場上最為惹人注目的,是新出現了米行、肉行。白米,紅米,糙米,機米,筐筐擔擔,排成隊,任人們挑選議價。新政策允許社員們在完成國家的徵購派購任務後,到市場上出售富餘的糧油農副產品。肉行更是蔚為壯觀,木案板排成兩長行,就像在開著社員家庭養豬的展銷會、評比會,看誰案板上的膘厚油肥,皮薄肉嫩。「老表!這頭豬總怕有三百上下吧?」「三、五百!再養下去不合算了。」「呵

  呵,儘是肥冬瓜,精肉太少了,女人家嫌油膩……」「你同志真是人心難足嘍,不想想兩年前,一月半斤肉票,你家炒紅鍋子菜哩,如今卻嫌肥,怨精肉少了!」真是上哪座嶺唱哪山歌。就是不逢圩的日子,新街老鋪的豬肉也是從天光賣到天黑。產供銷出現了新矛盾:社員要交豬,食品站不收。理由是小鎮地方小,沒有冷庫,私人的豬肉都賣不脫,公家殺豬哪來的銷路?和前些年相比,供銷關係顛倒了過來……山鎮上的人們啊,不曉得「四個現代化」具體為何物,但已經從切身的利益上,開始品嚐到了甜頭。

  沒有近憂,卻有遠慮。舊的陰影還沒有從人們的心目中消除,還有餘悸預悸。人們還擔心著,談論著,極左的魔爪,會不會突然在哪個晚上冒出來掐滅這未艾方興的蓬勃生機。口號和標語,鬥爭和運動,會不會重新發作膨脹,來充塞人們的生活,來代替油鹽柴米這些賴以生存的必需品……陰影確是存在著。吊腳樓主王秋赦發瘋後,每天都在新街、老街游來蕩去,襤褸的衣衫前襟上掛滿了金光閃閃的像章,聲音淒涼地叫喊著:

  「千萬不要忘記啊——!」

  「『文化大革命』,五、六年又來一次啊——!」

  「階級鬥爭,你死我活啊——!」

  王瘋子的聲音,是幽靈,是鬼魂,徘徊在芙蓉鎮。鎮上的大人小孩,白天一見了王瘋子,就朝屋裡跑,就趕緊關鋪門;晚上一聽見他淒厲的叫喊,心裡就發麻,渾身就哆嗦。已經當了青石板街街辦米豆腐店服務員的胡玉音,聽見王瘋子的叫聲,還失手打落過湯碗。新近落實政策回到鎮上來的稅務所長一家,供銷社主任一家,更是一聽這叫聲就大人落淚娃兒哭,晚上難入睡……吊腳樓主仍舊是芙蓉鎮上的一大禍害。

  山鎮上的街坊們在疑懼,在詛咒。

  「芙蓉姐子」撫著小軍軍稚氣的頭,在擔擾:「王瘋子凍不死,餓不死,還有好長的壽啊?」

  黎滿庚的女人「五爪辣』也在問:「難道他剁腦殼、打炮子的王瘋子還想當鎮長、支書,趕著我們去做語錄操,去跳忠字舞?」

  本鎮大隊黨支部書記黎滿庚說:「瘋得活該!我們是新社會,有黨領導,王秋赦這色人物終究成不了氣候。教訓深刻啊!」

  鎮委書記、「北方大兵」谷燕山正在忙著治理芙蓉河、玉葉溪,他沒有發表這方面的言論,只打算立即派人把王秋赦送到州立精神病院去治病,叫做送瘟神。

  縣文化館副館長秦書田新近回到芙蓉鎮來搜集民歌,倒說了一句頗為見多識廣的話:「如今哪座大城小鎮,沒有幾個瘋子在遊蕩、叫喊?他們是一個可悲可歎的時代的尾音。」

  一九八O年七月十八日——八月四日初稿於莽山;

  九月初整理於全國作協文學講習所;

  十月修改於北京朝內大街一六六號。

 
 
《芙蓉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