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村月令:戲文時

十月小陽春,田稻都割盡了,村口陌上路側烏桕樹,比楓葉還紅得好看,朝霜夕陽,不知何時起忽然落葉殼脫,只見枝上的桕子比雪還白,比柳絮比梅花又另是一種體態,把溪山人家都映照了。此時嶀浦大王出巡,經過的村子都辦素齋酬神,招待迎神諸眾。較小的村子菩薩只停一停,打了午齋或只分麻糍,較大的村子則做戲文,請菩薩落座,翌日再啟行,胡村也年年此時必做戲文。

菩薩有三尊,一尊白臉,一尊紅臉,一尊黑臉,也許就是桃園結義起兵的劉關張三兄弟,但是叫嶀浦大王。出巡時三乘神轎,緩緩而行。轎前鼓吹手,旗牌銃傘,又前面是盤龍舞獅子,耍流星拋菜瓶,最前面是十幾對大銅鑼,五六對號筒,還有是串十番的人,此外神轎前後手執油柴火把及燈籠的有千人以上,一路鳴鑼放銃,真是逢山開路,遇水搭橋。

十番班是唱紹興大戲,有鑼鼓鉦笛絃索來配,惟唱而不扮,菩薩出巡時較大的村子都出一班娛神,跟菩薩到落座的村裡,若無戲文的,便留一班在神座前唱,其餘則在較有名望的人家打齋,就在那家的堂前唱。一年我父親與胡村一班十番去迎神,路上得知下王的十番今晚到蘆田要唱《軒轅鏡》,下王與蘆田都是財主村子,《軒轅鏡》又是一本難戲,胡村人就在路亭裡在田塍邊歇下來時看戲本,一路走一路記。傍晚到蘆田,菩薩落座。諸眾被請到各家打齋,胡村與下王兩班十番恰好落在同一台門的兩份人家堂前。鑼鼓開場,先是下王班唱《軒轅鏡》,胡村班唱《紫金鞭》,隨後那邊《軒轅鏡》只會唱半本,這邊見那邊停了就來接下去,是我父親擊鼓執拍板指點,竟是唱得非常出色,引得女眷都出來聽,堂前庭下大門口擠滿了左鄰右舍,及從各村各保迎神同來的諸眾,都說胡村十番班壓倒了下王十番班,主家也得了體面,添燭泡茶,搬出半夜酒,茶食點心八盤頭。

迎菩薩我頂愛看盤龍,龍有二三丈長,八個人擎,一人擎龍頭,一人擎龍尾,六人擎龍身,前面一人擎珠,龍頭是布與竹骨再加彩紙金箔做成,龍身只是一幅布繪上龍鱗,就像被剝下的龍皮,每隔二尺套一個像燈籠殼子的竹骨,用帶子繫著,這竹骨紮在一根五尺長杯口粗細的棍子上,由一個人高高擎起,如此八個人擎著走時,便有飄飄然蜿蜒之勢。菩薩出巡到胡村時,神座還在台登山腳下,前頭的龍就已到了村口,路邊田里割過稻,正好盤龍,當下數聲銃響,鑼聲大震,兩條龍飛舞盤旋,各戲一顆珠,另外田里也是兩條龍在盤。但還有兩條龍則一直跟菩薩到祠堂裡。

龍之後來了幾面牌,一面牌:風調雨順,一面牌:五穀豐登,一面牌:國泰民安,一面牌:狀元及第,再後面就是神轎。神轎本是四人抬的,一進村就換了八人大轎,一派細細的音樂前導,經過我家門口大路上,村裡男女老小都出來焚香拜接,祠堂裡正門大開,神轎將到時止了鼓樂,一齊放銃鳴鑼,先由校尉鳴鞭喝道,庭下連放頓地鐵炮,震得祠堂裡的屋瓦皆動,又鞭炮如雨,就在這樣驚心動魄裡倒抬神轎進來,三出三進,才奉安在大殿上,於是庭下盤旋起兩條龍,非常激烈,一時舞罷,鑼銃俱止。供桌上擺起全豬全羊,及諸家齋饌,建昌太公上香獻爵,大家都拜,禮成。正對神座的戲台便開鑼,先唱做一出《八仙慶壽》。

戲文時四親八眷都從遠村近保趕來,長輩及女眷是用轎子去接,家家都有幾桌人客,單是戲台下見了鄰村相識的就都款留,家家戲文時都特為裹粽子,上三界章家埠趕市備饌,客人都謙遜,主人都慷慨。堂前請酒飯點心,橋下祠堂裡已戲文開頭場,一到大橋頭就聽得見鑼鼓聲,大路上人來人往,都是誰家的人客,男人穿竹布長衫加玄色馬褂,瓜皮緞帽,上綴紅頂子。女人都戴包帽,身上穿的,年輕的多是竹布衫褲,亦有穿華絲葛,臉上胭脂花粉,年長的多是藍綢衫黑裙,包帽像兩片海棠葉子聯成,中間狹處齊額一勒,分向兩邊,鬆鬆的遮過耳朵,到後面梳髻處把兩片葉尖結住,頂上的頭髮依然露出,依著年齡,包帽或是寶藍緞子繡紅桃,或是玄色緞子繡海棠雙蝴蝶,或玄色緞子什麼也不繡,但沿邊都綴珍珠。腳下穿的,年輕女子天足,緞鞋兩側繡的綵鳳雙飛,小孩也是新袍褲,穿的老虎頭鞋,戴的藍緞子瓦稜帽,當前綴“長命富貴”或“金玉滿堂”四個金字,亦有只是一寸八分寬的一個帽圈,紅錦細繡,上綴一排金身小羅漢。

戲台在祠堂裡,祠堂內外擺滿攤販,直擺到大路上田塍邊,賣的甘蔗、荸薺、橘子、金橘、姜漬糖、豆酥糖、麻酥糖、芝麻洋錢餅,還有熱氣蒸騰的是油條、饅頭、雲吞、辣醬、油豆腐,及小孩吹得嘟嘟叫的泥蛙、彩雞、響鈴、搖咕咚,一片沸沸揚揚。戲台下站滿男看客,只見人頭攢動,推來推去像潮水,女眷們則坐在兩廂看樓上,眾音嘈雜,人叢中覓人喚人,請人客去家裡吃點心。看樓上女客便不時有娘舅表兄弟從台下買了甘蔗橘子送上來,她們臨闌檻坐著看戲,而台下的男人則也看戲,也看她們。

戲文時真是一個大的風景,戲子在台上做,還要台下的觀眾也在戲中,使得家家戶戶,連橋下流水,溪邊草木,皆有喜氣,歌舞昇平原來是雖在民國世界亦照樣可以有。但如今都市裡上戲館看戲,則單是看,自己一點亦不參加,風景惟是戲台上的,台下與外面的社會沒有風景。

卻說胡村戲文時是做的紹興大戲。偶或做徽班,即掉腔班,一句戲前台只唱大半句,尾巴由後台眾口接唱。紹興戲像京戲,惟唱工不同。且京戲唱時配胡琴,而紹興戲唱時則配樂以橫笛為主,胡琴亮烈,橫笛嘹亮,但橫笛多了個悠揚。紹興戲的橫笛是元曲昆曲的流變,且更配以板胡而已。胡琴有三種,一即京戲裡的,亦稱二胡,最剛,又一是配洞簫的,最柔,而板胡則近似二胡。京戲與紹興戲的唱工與配樂的直諒,及生旦淨醜的明劃,取材自閭巷之事以至於天子之朝廷及歷朝民間起兵,皆極其正大,可比《詩經》的大雅小雅,而此外如嵊縣小戲及河南墜子、山東大鼓等則是國風,廣東戲亦只能取它的南音。但掉腔班的來歷較奇,或是古昔楊柳枝和歌的流變。

紹興戲開鑼敲過頭場二場,先以八仙慶壽,次則踢魁綽財神,然後照戲牌上點的戲出演。中國的舞皆已化成戲,惟踢魁綽財神仍是舞,戴的假面。魁星不像書生,卻是武相,右手執筆,左手執鬥,筆點狀元,斗量天下文章,舞旋踢弄極其有力,民間說文曲星武曲星,只是一個魁星。踢魁綽財神皆不唱,惟魁星把筆題空時,一題一棒鑼響,後場有人代唱:“解元!會元!狀元!連中三元!”魁星的假面極猙獰,但與其說猙獰不如說崢嶸。財神則白面,細眼黑鬚,執笏而舞,倒是非常文靜,白面象徵銀子,卻只覺是清冷冷的喜氣,財富可以這樣的文靜有喜氣,這就真是盛世了。

《今生今世:我的情感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