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鶯囀

外婆家隔壁准提寺,大殿裡有八櫥經,我無事天天去坐在佛前蒲團上看經。前此我對佛經全然無知,但從逃難以來,有些地方自然的與之意思相通,如今一讀,竟是佩服得要命。我三十歲時,曾想寫一部書,用唯物論辯證法來批評印度哲學,好得沒有做那樣的傻事。可是等我把那三藏經讀了個差不多,我又對它不滿,從它走了出來了。

我買得一冊花間集,又是喜愛得要命。還買了一部杜甫詩,不拿它當詩來讀,只拿它當日常的人事來讀。原來佛經的美,中國的詩詞裡都有。我把這意思寫信給北大教授馮文炳,想能勾搭到一個新友亦好。不料他回信說佛理寧是與西洋的科學還相近,當然他是當我幼稚,結交只可息念。一個人新有所得,是一來就要排他的,馮文炳亦未能免,如此我倒亦不服氣,我又買得了二冊《易經》,又從籀園圖書館借來了孫詒讓的《周禮正義》,這兩部書裡的天道人事,原來遠比佛理更好。

我變得非常重功利,凡不能度過災難,不能打天下的人,他便有怎樣的好處,亦總有欠缺。所以我連不喜儒生,更不喜楚辭。連那樣喜愛過的晚唐北宋詞,亦忽然覺得詞到底小,不及詩直諒。詩是我愛李白的,不佩服杜甫,因我不願自己亦像杜甫的窮法,他窮得來合情合理。

我又買得一本嵊縣戲考,有十八相送,樓台會,祝英台哭靈,前游庵,後游庵,志貞哭靈,龍鳳鎖,盤夫,及相罵本,未經上海文人修改過的,我把來都念熟了,偶或忘記,想要移易或添減一二字,竟不可能。如相罵本裡九斤老踏殺了鄰家叔婆的金絲貓,要賠銀子三千吊,九斤老家的年輕媳婦就要她也賠還借去不見了的鑊槍柄,說是月亮裡的娑婆樹。唱詞:

想我公公年紀老,天亮起得清清早,上畈走到下畈到,拾得一根娑婆條。東上上來上勿牢,西上上來上勿巧,上在鑊槍剛剛好。鑊槍柄來一記摜,一鍋清水會變飯,鑊槍柄來一記鑿,一鑊蘿蔔會變肉。

是這樣直諒而調皮的中國民間,所以五百年必有王者興。

我有愁思,就去外面只管走路走半天。如此一連有過十數日。有幾次在竇婦橋路上,只見天空白茫茫,北邊一道青色澄澄,好像是俗說的天眼開了,遠處無數山,山外是中原,那裡有著愛玲與小周,這我就要有志氣。可是一時許不得心願,作不得打算,惟有想要謠。《詩經》裡有“我歌且謠”,謠與嘯都是此意難寫,聲音多,字句少,若必說出此時所感,倒是要慚愧的。

我到籀園圖書館看報,留心在南京上海判決漢奸罪名諸人的消息,還有日本與德國也在審判戰犯。我且亦漸漸的借書看。這圖書館是清末經師孫詒讓的遺愛,如今館長姓梅,一個管理員姓陳,底下兩名助手,及一名雜役。這姓陳的帶有躄腳的殘疾,只小學畢業,也虧他苦出身,得列於溫州的讀書人隊裡。他倒與我攀談起來,我也想在此地能結識一個人,或可於我的安全有益。

他問知我只是做做單幫生意的,說道:“你借閱的書倒都是有程度的。”我說我做生意也是半途出家。他就要我投稿,《溫州日報》副刊有一個是他在編。我說文章只小時學寫過,向報上投稿更無經驗,只怕不中式。他卻道:“你只管試試,我看若可修改,就給你改改。”他因盛讚周作人的小品,我只傾聽,肚裡想周作人的文章的好處,就在他自己是個才華很高的,而能使斗筲之輩亦有他們的沾沾自喜。投稿的事我就承迎他,也是寫的小品文,但為謹慎,只擇佛經為題,而用詩詞的句子來解釋。我這樣的寫有好幾篇,多蒙他讚賞,改動得亦不多。

但是帶殘疾的人多有一種隱忍狠僻,顧己不顧人,這姓陳的更決不做無益無聊之事,我到底不能希望他介紹朋友,連想把我的通信處由他轉,和他亦沒有得可以商量。我惟在他那裡認識了《陣中日報》總編輯姓黃的,是藍衣社的人,《陣中日報》也在附近,我反為要小心。

忽一日,《溫州日報》上註銷飲酒五古一首,作者劉景晨。我受五四運動的影響,不喜近人作的古詩,但這一首卻好,詩最怕藝術化了自成一物,所以好詩倒要不覺其是詩。我就和作一首,也在同一報上發表了,我是意圖勾搭,惟不識這劉景晨何人,又不敢到報館去問,偶過五馬街裱裝店,見裱有紅梅一幅,題名亦是劉景晨,我肚裡想他倒是又會作畫,因從店伙問得他的住址,是百里坊世美巷二號。但我亦不好冒昧往訪。

如此過了半月有餘,忽一日見報上載有義助小學校經費的個人書畫展覽會,又是劉景晨。我遂去看,見一白鬚老者據案而坐,威嚴清淨,他的人的風貌亦像是畫。我想這一定是了,但是且先看了畫,然後上前致敬,問是劉先生麼,我是張嘉儀。劉先生起立還禮,延我坐,說和詩已見,且是不錯。問我府上那裡,我冒愛玲的家世,答豐潤。劉先生說豐潤清末有張佩綸,我答是先祖,他道:“這是家學有傳了。”我只裝不知,問了劉先生的住址,說他日當拜訪,劉先生頷首。

我不好性急,又隔了幾天才去他家裡。劉先生延我坐,我一看院落廳房,知道不是等閒之家,我就只執子弟之禮,少說少問。主客剛剛坐定,劉先生劈頭卻道:“我這裡平常不要年輕人來,因為如今這班人總是想利用。”我聽了一驚,我的心虛正被他道著。我必須端詳像個無事之人。

我且要避免過求接近,自從那一次之後,我總每隔數日或旬日才又去一次,去時必正心正襟,而且一無要求。劉先生倒是也來答訪我過一次,適值我不在,他惟站在房門口缸灶邊與外婆說了幾句話,送了我幾包香煙。這次劉先生來過,鄰舍都知道,不會有人疑我的行跡了。

原來這劉先生是溫州第一耆宿,當過前清時縣長,民國初年國會議員,又當過廈門大學教授,前此南京政府的梅思平,及現今淮海戰場國府軍總司令邱清泉都是他的學生。溫州凡行政專員與縣長到任,總先來拜訪他,他就教飭他們要與民忠信。梅思平是戰前當中大教授及江寧縣長時,劉先生已斥絕其人。戰時日軍陷溫州,地方上人要劉先生出來維持,劉先生嚴辭拒絕,避居大若巖。勝利了行政專員公署逮捕殺戮漢奸犯,來請托的人劉先生一個亦不見,但是他向那行政專員就立國的大體及整刷紀綱的本意說話,一言開釋減免了許多人。

劉先生是孫詒讓的學生,有許多地方像孫詒讓,他是出名的剛直不苟,卻又雋極細極韻極,故知陽剛是諸德之本。他卻不是世代書香之家出身,他的父親當年只是個做做生意的,至他宦游四方,歸來門庭灑落,一無恆產積蓄,惟三個兒子都已成立,長子劉節在中大教書,老二老三,一在北寧鐵路局任職,一在開明書局當編輯,惟三女在家,大的當小學教員,肩下兩個還在讀書。自古豪傑多不是出於世家,所以明理,我即愛的劉先生的議論,與他的古文詩詞書畫刻印皆是一種本色,有世俗人事的好。

劉先生的經傳之學極精湛,他卻把它只看作世俗人事的平正。他又給我看他的臨摹的李斯嶧山刻石篆書,及他在纂述中的鄭子產列傳,原來劉先生又是個喜愛法令明劃的人。民國世界世俗人事的平正,果然是還要有法令的明劃,如天地不仁。

劉先生家裡響亮靜肅,婦孺無事不到中堂與前院,我去總見劉先生一人在右廂房,裡間是書室及寢息之所,外間是起坐間。他吃飯亦獨自在這前院廂房裡吃,精緻的四碟,必有酒,一卮為度,惟女兒捧茶遞巾侍候。劉先生用的東西都精緻,是沒有暴殄,一盒印泥亦十五年如新。他借給我一部因明的書,唐朝慈恩大師的,又贈我字畫,親自用一張報紙來包,亦必定包得來的角周正。他放一樣東西,都有定位,好像乾坤定位,物物在著那裡,就是個意思無限。

他這裡溫州的士紳不大敢來,惟與商會會長楊雨農夙昔相友善,楊雨農是米店倌出身,民國初年當到浙江省議員,識字不多,卻識事識人,豪華慷慨。對於後輩,劉先生惟看重夏瞿禪與吳天五。瞿禪是浙大教授,填詞當今第一,父親是做做小本錢生意的,他僅中學畢業,自己苦學成名,其詞古語皆成新語,寫今事亦好像是《詩經》裡的。天五兄事瞿禪,是個至性人,私淑孟子的巖巖氣象,曾從黃賓虹學畫,天分極高,字崇王獻之,又曾學古琴,詩文皆根底甚深,而因家境好,他可以不做事,又因已有瞿禪,他可以不作詩文,連字畫亦像他的琴,等閒不作不彈,與人他亦是吉人之辭寡。他們來到劉先生這裡,坐得必恭必正,應對惟謹,倒是我還隨便些。

溫州士紳或學校裡的教員到劉先生家裡,多不敢吃香煙,怕被罵,我照樣吃,劉先生卻亦不罵。有時他還留我便飯,陪他飲酒,只覺酒食之美其實是人美。我又見百作手藝之人及鄉下人來,凡是有親故的,劉先生皆待以賓主之禮。我與劉先生說話,多是說的現前的世景人事。老年人有念誦往事的嗜好,他倒不然。

許多新書劉先生都看,如日本人的中國史考證,他就還比我熟悉。他說陳寅恪寫唐朝的史實寫得好。他因說起十六七歲時讀到梁啟超的一篇文章,說父母於子女無恩,大以為然,吃飯時就與父親說了,他父親叱道:“你這樣的不鄭重!那梁啟超也是,他只顧說話說得高興。”這話我聽了倒是真可思省。

我問劉先生也看近人的小說或話劇麼?他說看過一點,刺激性太大,就不看了。其實他是個潑辣的人,倒並非怕感冒。他很不喜國民黨,看定了天下人皆要反,單是造反這一點上他還對共產黨的用兵有好意。如趙匡胤的華山日出詩起句“欲出不出光辣撻”,這光辣撻真是強烈,劉先生正因他自己是個潑辣的人,所以不喜刺激。刺激似潑辣,但是只使人蕩佚失志。

溫州過去有永嘉學派,今尚文風甚盛,劉先生卻少所許可。有個王榮年,當過浙江省政府秘書長,章草功夫甚深,卻狂言不可一世,大概他的字像熊十力的佛學,不知何處總有著不對。劉先生當面說他:“字總要有味,榮年的字無味。”溫州畫家有張紅薇,年已七十,她的表侄鄭曼倩亦在上海有名。一日我在劉先生處正值鄭寄畫來請教,劉先生打開看得一看,道:“曼倩學畫原有天分,早先的還不錯,近來流於放誕,愈畫愈壞了。”一涉狂悖妄誕,是有才亦不足觀,其才已被殺死了,雖存典型,亦都走了味,走了樣了。是故唐伯虎徐文長金聖歎的詩文竟是不好,而王通的文中子亦難有人信用。中國字裡的詭奇譎變皆是好字眼,卻不是他們所能知。

樂清的名門望族有高家,那高老先生是像抗戰初起時組織老子軍的蘇州巨紳張一麟那樣的人物,近屆八旬大壽,其門人輩在籌備刻他的詩文集。我在報上看見,就問劉先生,劉先生惟曰:“咄!”因道:“高某前幾天才來過,問我的意思,我說你既問我,朋友應當直言,我看是你的文集不妨刻,詩不必刻,你的詩裡沒有一句是詩。”我聽了一驚,只怕我近作的幾首詩亦根本不是詩,而劉先生看了亦沒有稱許過。但我隨又自信,我還做不像詩是真的,總不至於做得都像詩了而仍舊不是詩,因為我還有我這個人。

劉先生的字畫我沒有請求,都是他高興給我的。我在杭州讀書時跟海寧周承德先生學過寫字,周先生是浙江的名書家,與馬一浮李叔同是儕輩,天姿不及而工力過之,我跟他學寫魏碑及篆隸行草也有數年,但現在看了劉先生的字,才曉得好字是這樣的。劉先生還寫經,今年他六十六歲,視力絲毫不衰退,看書寫小字不要戴眼鏡。那年日軍空襲溫州,炸彈落到百里坊,他在前院廂房裡寫普門品,神色如常。普門品他已寫有千三百遍了,都是施捨於親友,我問劉先生也有寫錯漏了字的麼?他說數年來只一次寫漏過兩個字。這真是凝神煉形。他寫的普門品我亦得有一篇,小字彷彿仙葩奇恣,而風骨如隋唐人寫的經。

我見劉先生執的團扇,是馬一浮寫的字,因問馬一浮如何?劉先生道:“馬一浮給人寫字,不肯題上款,題上款得加錢,總是習氣太重。有人求蘇軾的字,追從年餘,得一筐而去,寫字原不過是餘事風流,焉有像馬一浮這樣的。”我說章太炎亦不肯稱人先生,惟題“某某來求字,書此與之”,劉先生聽了卻不加批評。章太炎是有一種可愛,一樣自大,但與馬一浮的認真不同。

字,劉先生還是喜歡弘一的。弘一法師住在溫州延慶寺時,劉先生曾與識面。今因我說起,劉先生就取出弘一寫的“南無阿彌陀佛”橫幅給我看,字徑五寸,墨瀋如新。弘一與馬一浮的交契,可比吳天五與夏瞿禪,但單以字論,馬一浮的是道氣太勝,像謝靈運的詩,弘一的倒像陶淵明,有他世俗的人。

弘一即李叔同,其家世及其所作的詞,有似納蘭性德,其書畫金石,使一切有情皆志氣廉立,連他的油畫與彈鋼琴,亦在中國至今尚無人能及。他在日本留學時演劇,還扮過茶花女。但他出家,捐盡浮華奉律宗,謹嚴堅苦之極,而又謙虛陽和之極,到他面前,只覺你的人亦如春風牡丹。晚年住在福建的寺裡,浙江省主席出巡,廈門市長為至寺開宴,邀請法師識面,先曾托人與他說好的,而他屆時仍不出見,惟以一字條謝謝,寫的是:“為僧只合山中坐,國士筵前甚不宜。”真是領情而不踰義。

但我在籀園圖書館看到一本書上記弘一示寂時,善男信女皆集,他道:“我今可以被你們拜,你們拜吧。”於是諸眾皆拜,如繞佛三匝。我看到這裡,想起自己的身世,不禁大為感動,且是覺得辛酸。我就說與劉先生聽,劉先生卻道:“弘一這樣說是不對的。”

可是孔子何以說:“天之未喪斯文也,文豈不在茲乎?”孟子亦說:“當今天下,捨我其誰耶?”想必說話還有個上下聯,若是像曹操的說話就很好。曹操與劉備煮酒論英雄,劉備怕遭忌,假癡假呆,曹操卻道:“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劉備一驚落莇。若像這樣的跌宕自喜就非常好,而一臉正經的自大則不好。

便是劉先生,這樣剛毅,我亦每覺他嫵媚。我益益信服劉先生真有經世之才,且是夠骨力,一次衝口而出,我道:“天若厭亂,有朝一日總要請先生出任內閣總理。”劉先生道:“那我也來呀。”又一次是我說起昆曲,劉先生一高興,他道:“我早先不曾學,其實我的嗓子學唱昆曲是不輸人的”。我果覺他的說話聲音好像四郎探母裡芙蓉草唱的蕭太后,又像唐樂齊天樂涉盤調的眾笙,如曙色初動。

唐樂還有李世民的“鶯聲囀”,也這樣的眾笙吹起來,如山河曙色初動。這可比我現在遇見劉先生。

《今生今世:我的情感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