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歲月

抗戰是非常偉大的,它把戰前十年間種種奢侈的小氣的造作都掃蕩了,於是中華民國便非常清真。那時是連民主同盟亦與國民黨要好了,知識分子情甘意願的聽從放府,卻又各人可以任意而行,他們是與一代的人都結了同心了,還比組織上的同志關係好百倍。而且地方與中央也莫逆起來,戰區皆一統於中央,而這裡亦是因有遠比統治關係更大的東西,有些戰區中間被淪陷區隔斷,重慶的命令也許不能到達他們,但重慶的意志則能到達,好像早晚都在一起見面的一樣。但又每一戰區是個完全,是個自在,不覺有凡事都要秉承上頭的苦痛,而且軍事與政治經濟等都生在一起,說統制也是統制的,說疏朗又極疏朗。這一切,皆是因有蕩蕩世景來做新的背景。

民間亦因政府在戰時沒有力量來多管閒事,早先的許多統制辦法一旦失效,中小企業即刻活潑起來,農民更景況好轉,形成了非常自然的城鄉關係。人民只覺得政府很遼遠而又很親近,好像拂簷映簾的天上星辰。彼時是國民黨的態度也的確好。外國在戰時雖原有的民主都要禁絕或削弱,中國則這次戰爭起來了反而擴大民主,國民黨與新設的參政會可以無猜嫌,而且與共產黨亦竟能相處。彼時共產黨亦變得謙遜起來,隨眾說要放棄階級鬥爭,聽從國民政府。這一切,雖然國民黨是因形勢難犯,共產黨是因策略要改,而民主人士又不過是為得人讚揚,他就高興,況且仍舊吵架,尤其國共之間明爭暗鬥沒有斷過,但因大家都是生在廣大的風景裡,自然而然去了許多小氣。

抗戰能這樣久,而且得到最後勝利,並非多靠外援,外援雖有一點,但並沒有用來打日本軍,而日本在中國的敗像是還在美國投原子炸彈之前就己畢現的了。

亦不是因為中國的社會原始,不易被擊中要害,像低等生物的被切成一段段亦還能活。如果這樣的原始,又如何可有統一的金融及統一的作戰?乃至在武器上,中國的與日本的亦不過是同一世紀的程度之差,並非兩個世紀的性格之差,否則像清末的鴉片戰爭那樣,是要堅持繼續抵抗亦不能的。這倒是要感謝國民政府前此的建軍及法幣政策。但抗戰當然此外還有東西,否則如戰後國民政府雖更有美式裝配的軍,其法幣更相結於美元,亦要敗不旋踵的。

亦不是因為中國地方大,可以拿空間換時間。俄國也土地大,所以拿破侖失敗,但那是一百幾十年前的運輸兵站與佔領體制,在現代則希特勒若不是西線同時也作戰,兩年之內將可攻下蘇聯全境的。日本可是單打中國至六年之久,並非因他不曾用出全力,所以戰果不立,而是因戰果終不能立,即使要用全力亦無法用。

抗戰的偉大乃是中國文明的偉大。彼時許多地方淪陷了,中國人卻不當它是失去了,雖在淪陷區的亦沒有覺得是被征服了。中國人是能有天下,而從來亦沒有過亡天下的,其對國家的信是這樣的人世的貞信。彼時總覺得戰爭是在遼遠的地方進行似的,因為中國人有一個境界非戰爭所能到。彼時馬一浮有詩「天下雖干戈,吾心仍禮樂」,說吾心有點空洞,其實抗戰的戰術戰略便真是禮樂。老打敗仗,又時間拖長,以為中國民心厭戰了,這完全不是的。以為中國人咬牙切齒與日本賭存亡,也不是。彼時是淪陷區的中國人與日本人照樣往來,明明是仇敵,亦恩仇之外還有人與人的相見,對方但凡有一分禮,這邊亦他還他一分禮,可是總不上當,「君子可欺以其方」,中國人都是為善可以無方。而戰區與大後方的人亦並不克定日子要勝利,悲壯的話只管說,但說的人亦明知自己是假的。中國人是勝敗也不認真,和戰也不認真,淪陷區的和不像和,戰區與大後方的戰不像戰。畫家曉得界線最難畫,因一件東西的邊際要似有界,似無界,讓空氣可以流通,中國人的勝敗之界,和戰之界,便亦好到像是這樣。又凡見了大山大海,最最真的東西反會好像是假的,因為它乃是這樣的,中國的抗戰也這樣的似真似假。戰爭講攻守,攻守皆以對方來證明我的存在,而中國人的則是自在,所以能立於不敗之地。

這裡令人想起吳魏之事。吳魏兩軍相距於濡須口,孫權遺書曹操,說「春水方生,公宜速退」,末後又批一句「足下不死,孤不得安」,這翻成白話便是:斷命的小鬼總不早死掉,吵鬧得人家想要有一刻安耽也不能的。曹操亦正在憂悶,見了信笑起來,說孫權的倒是真話,而且看得起我,他就此下令班師了。抗戰中間,中國這邊是有孫權這樣風度的,可惜日本那邊沒有曹操的嫵媚。

彼時是國民政府的軍隊也很好。他們在戰區其實並沒有如何組織民眾,動員民眾,他們打仗不像打仗,而只是與民間一同在過迢迢的光陰,最高的戰略竟到了是沒有機心的,這才使日本軍困惑,不能確立戰果,而以有限斗無限,到頭智窮力絀了。中國人是干戈遍地亦能有清平世界,蕩蕩乾坤,且更覺有日常人事的親切,所以那八年的抗戰又是非常真的。

戰時洋貨中斷,且大部分解脫了戰前造作的統制,連民間債務亦因法幣貶值而取消了。地主不敢下鄉,農民就少納租,淪陷區的農民更幾乎是全不納稅。而中小都市亦不歸大商埠支配,如此產業就又有了好性情來自然安排,回到平等遍在。彼時走單幫之多,正是運銷統制失了效,而工商業問銀行借錢,也有百利而無一害,又且工廠內遷疏散,上海大公司在各地的分店亦紛紛自立,如此就編成了僱主對工人的新關係,工商業對銀行的新關係,以及工商業相互間及其內部的新關係,且連城市與鄉村之間也是一種新的關係了。

許多小城市因抗戰軍的司令部搬來了,變得很熱鬧,還有一些機器亦跟工廠從淪陷區大碼頭搬來,到得這裡,連那些小機器也都高興起來。這樣的產業新安排全要靠人,僱主與工人亦有了是人與人相見的新感覺,又因產業關係的全面改變,出來了新的購買力,生意很好,樂得在工資上厚道,如此就勞資關係也變好了。而且做生意的人不管抗戰區淪陷區,照常堂堂來往,其中許多是走單幫,他們資本都很小,可是人數有千千萬,商業原來可以是與人這樣親的。

中國人是喜歡在日月山川裡行走的,戰時沿途特別好風景,許多沒有到過的地方都去到了。除了工廠內遷與走單幫,學校亦遷到內地,年青學生連同婉媚的少女渡溪越嶺,長亭短亭的走,好像梁山伯祝英台唱的:

過了一關又一關,前面來到紫金山。紫金山上般般有,缺少鮮花共牡丹。

但她們的人就是那鮮花與牡丹。她們都是各有好家鄉的,卻能夠不貪戀。

還有攜眷逃難的,及去重慶投效抗戰的,憂患這樣大,心思這樣堅,他們反會沒有悲憤,沒有營謀掛念,天涯道路,只更愛惜起眼前的人來。至今金華道上猶在歌唱當年的竹枝詞:

道旁杏花一樹明,照山照水夫妻行。長亭買酒郎斟妾,妾惜金錢郎惜情。

妻子計算路費,肚裡想著買飯吃節省一點,可是丈夫為她叫了酒,而她也就飲了,是因為敬重,因為知恩,所以慷慨。不但那男人,他的妻也慷慨。與這同樣的事,會做得來使人心酸落淚,但他們的不是,他們是歡喜的。他們的這種慷慨才真真是一代人的有大志。

沒有名目的大志才真是人志,沒有定規的大事才真是大事。當年尋常村莊,都有子弟在重慶,或從軍遠到印度緬甸,外面的天下世界這樣大,便這裡的小橋流水人家也浩蕩有遠意了,而一切又是這樣的近,好像在溪邊聽得見上游有洗衣洗菜人的笑語,近在咫尺,稍移步即可看見的,但是且慢,而此時此際乃更覺有自己的可歡喜了。中國人沒有神界有世界,世界就是這樣現前的。

那時的女子離鄉背井去大後方讀書,過了二十歲也不去想結婚的事。她們戀愛了可以很大方,但很苛刻,看不起沒有氣魄的男子,因為她們自己是有氣魄的。諸暨斯宅有個女子,經人說媒,那男的出外在福建戰區當公務員,只看了照片通過信,她就膽敢一人通過淪陷區與游擊區,千里迢迢去到男人那裡結了婚。這種金童玉女的清真與對人世的理直氣壯,很像五四時代的,而且更平實樸素,沒有五四時代那種紫霧靉靆。

凡是壯闊的,就能夠乾淨,抗戰時期的人對於世人都有樸素的好意,所以路上逃難的人也到處遇得著賢主人。抗戰期間實在遠比五四時代更好,五四時代缺少農村的美,抗戰期間則鄉村與城市都新鮮活潑,可比辛亥起義那時候,而因此抗戰軍亦遠比北伐當年的國民革命軍更好,北伐雜有農民暴動的氣味,編成抗戰軍的農民則極清明。抗戰時期的兵士是有著比紀律更大的東西,所以他們都變得和氣了,與人民相處得很好。

抗戰時期的好天氣好情懷,還見於淪陷區與大後方的到處歌舞,在淪陷區是忽然流行起越劇,在大後方是復興了中原的迎神賽會扮台閣,而且傳來了西北高原的土風舞與民謠。

越劇即紹興府嵊縣山鄉地方的秧歌班,亦叫小歌班,是民國初年才出生的。從清末太平軍時到民國元二三年,有長長一段絲茶桐油輸出的好景,把長江流域的鄉村與城市都照亮了。嵊縣通寧波紹興杭州上海,而山高水急,地瘠田薄,民風強悍,彼時應了這氣運卻大大的興旺起來,因為不宜種稻之故,便多種茶樹桐樹桑樹,家家養蠶,開起茶棧繭行油坊,連帶手工業亦比鄰縣都有名了。還是在民國初年的事,此地的人便在農閒時作出秧歌班。

嵊縣人原來沒有何種成熟的風格化,單是他們的本質好,爽闊直諒,好像宣紙的潔白,遂紹興府城的華麗深邃,寧波碼頭的熱鬧活潑,杭州省會響應辛亥起義的朝氣,與上海外面的天下世界,皆移來生在這幅宣紙上,筆筆沁入了,而這就是秧歌班的風姿。

秧歌班早時單是沿鄉沿村唱做,男人扮。想是單面受了寧波影響,世俗的生命熾盛,男女性感的熾盛,都簡單之極,人家看了說粗氣不過,很下作。其後改成小歌班,叫小歌是有點細唱細做的意思了,又因原來的秧歌班仍存在,改名是要表示區別。小歌班是女人演唱,都是幾個沒有受過學校教育的鄉下姑娘,行頭比秧歌班好,但還是很簡單,戲也只得《相罵本》《梁山伯祝英台》《玉蜻蜓》及《方卿見姑娘》這幾隻,後來又從紹興大戲取材,添了《碧玉簪》《龍鳳鎖》《沉香扇》《三笑姻緣》等。唱辭直接來自民謠,好像竹枝詞的男女唱和,動作亦是男女偶舞,歌聲寬平直諒,舞姿則就像舊式床欄上雕刻著看的那種,非常的忠厚而嫵媚。這些戲裡的男女都是家常堂前樓上人,門外即天涯,有平疇遠山,名城迢遞。

《玉蜻蜓‧後游庵》裡的「十八隻抽屜」,使人覺得太平時世的富庶安穩真是有的。《梁山伯祝英台》「十八相送」裡,男女之情高到了似真似假的境界。《三笑姻緣》裡秋香丫鬟的乖巧,《相罵本》裡年青媳婦的絕世聰明,都使人愛。這些戲裡的女子都乖刁,男子都蠻橫,好像佛經裡說的善心誠實男,法喜以為女,而且完全是現世的。《後游庵》裡母子相會,起先不說破,幾乎是要調戲娘親了,只覺天地間一個是男人,一個是女人,如同《創世紀》裡的亞當與夏娃,但比亞當夏娃有人事的貞靜。

抗戰期間是鄉村與城市的產業新生發,又使清末民初的好景來年抽條茁芽,開起花來了,所以小歌班當令。小歌班先流行到鄰縣,才被稱為嵊縣戲,及至上海,又被稱為紹興戲,因為嵊縣是被紹興府轄管。這紹興戲於抗戰第二年始到上海,想不到很快就壓倒了電影乃至京戲。而且它隨著抗戰,流行到了各府各縣,連不受方言的阻礙,東南一帶凡有井水處皆能唱紹興戲。淪陷區照理要頹唐,卻出來了這樣健康的歌舞,真是叫人驚喜。

中原是另有中原的歌舞。中國本來江南江北皆有燈市與扮台閣,而清末民初則因更有西洋的刺激在內,所以燈也越發晶瑩,人也越發俊俏了。其後稍稍衰歇過。現在又因抗戰而活潑,且出來了新聲,在江南的便翻出紹興戲,而在黃河流域的則被採用為行軍樂,因其有鑼有鼓,街上陌上一路可以歌舞,而這亦就是後來解放軍的秧歌舞的來源。

還有是西北邊徼的民謠與土風舞,有從高原吹來的爽朗的風,普遍流行到了重慶的學校裡。這西北高原的歌舞有著漢民族早先的健康,不落中原與江南的繁文褥節,且與西洋的較為相通,而如此乃出來了戴愛蓮的新歌新舞。抗戰時的這一切,都使人覺得有一股朝氣,好像是在辛亥起義剛剛不久的民國初年。

清末民初到底開了一代的新氣運,現在抗戰期的歌舞如花枝怒放,蓓蕾則還是彼時的。彼時的歌舞是京戲為主,以元氣健旺的秦腔代替了形式美過於成熟的昆曲,且從縉紳的典雅解放,而從平民的活潑與直諒生出來清華貴氣,這一點是不但京戲,亦是往昔的元曲與其後的紹興戲之所以能興起。民國初年還有山西河南山東的梆子大鼓亦更變得亮烈,這都是中華民族將有大事的行動美。彼時且又江南到處唱《孟姜女》,還有《無錫景》。《孟姜女》使人想像民國世界如同西漢當年,尚有哭長城的遺聲在耳,新的天下的開創原來是為匹夫匹婦復仇。而《無錫景》則非常之謙遜,只是「小小無錫景呀,唱撥啦諸公聽」。其實卻有對於新時代新城市的得意,與漢賦洛陽,唐詠秦川,有相同處。

可是有了民間之樂,亦還要有雅樂。一代的歌舞當然是生在民間的,但非至出現雅樂則算不得成定,這和中國歷來的治術在民間而上面仍另有朝廷,是一樣的道理。例如《詩經》裡,即是有國風又有雅樂的。民國初年的國歌,一隻是「卿雲爛兮」,一隻是「中國雄立宇宙間」,都是華夏的正聲,此外李叔同編的幾隻歌,亦皆沿承古樂,而採用西洋的新聲,開了製作新的雅樂的風氣。可惜北伐之後道喪樂失,惟有一隻國民黨的「黨歌」,學校裡唱的歌變得只是西洋的,舞亦是交際舞,雅樂還沒有成功就中斷了。此時民間自唱國產電影片的流行歌,倒是親切新鮮,而且在民歌與雅樂之間,但總是瑟縮。

及至抗戰,不但民國初年的民間歌舞好像夜來的花枝被曉風吹動,變得都是今朝的,且亦重拾起了民國初年雅樂的墜緒,而有新的發展,這就是後來中共的有些歌,居然能是很好的。有這樣的江山無限,那抗戰的八載光陰,真的迢迢如同千年。

而及至勝利,又真的好比是天亮了。重慶的人分批回來,飛機飛過的聲音都變了是好聽的。剛勝利時上海生意清淡,許多機關等待被接收,許多事情還要等一等,可是中華民國到底江山有主了。馬路上是成群結隊看熱鬧的行人,如同開戲游春。公司櫥窗裡的貨色存底很貧薄了,可是有一份慷慨的新意,秋陽照在遊人的衣裳,照在外面的天下世界,外面的天下世界也像這樣貧薄寥落而有慷慨的新意。到得晚上,燈火管制解除了,小店舖裡的電燈也晶瑩耀眼,條條街上有霓虹燈寫出V字,大紅的,翠綠的,淺藍的。沿街播音機的歌唱也是新的,店裡的夥計,街上的行人,都好比今天是除夕。

連各處小城鎮上也響徹炮竹,打鑼擊鼓,小城鎮原來是亦有小城鎮的熱鬧的。乃至鄉下,小學生的慶祝遊行隊伍在田畈裡走過,鑼鼓之聲漸遠漸稀,那清疏亦像迎神賽會。街坊鄰舍有重慶的人回來了,那家裡就好像辦喜事,雖然經過八年戰爭種種不周全,但總之是份新人家了,那寥落貧薄亦不過是像新造房子未完工,才裝置的門燈有一盞給油漆匠碰壞了,剛糊好的窗紙潔白如雪,也給小孩戳破了一處,但絲毫沒有破壞的感覺。而重慶回來的人亦這樣膽壯氣旺,可以慷慨的吃喝自己家裡與親鄰為他辦的酒席,因為大家都有一個好日子剛剛在起頭。

《山河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