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高中的最後一年,是命運衝刺的關鍵時期,父親對保良的督導和管束,也嚴格得有點變本加厲。不僅不許保良再看電視,而且控制了保良的電腦,父子之間,常為電腦的使用嘔氣。
    最影響保良的期未成績的事情意想不到地發生了,在高中最後一個寒假到來之際,保良的母親死了。
    母親是得了一種叫皰疹的病突然不治的。父親把母親送到醫院後,母親發了三天燒,三天後神志開始昏迷,沒用多久,便飄然而去。
    母親是保良生活中最後一道飽含溫情的顏色,沒有母親的世界,在保良眼中空洞無比。當母親的遺體被醫院的護士推走時保良失聲痛哭,父親用力將保良抱進自己懷裡,像是防備保良的靈魂緊隨母親那具瘦小的軀殼離去。
    也許父親在抱住保良時才發現兒子已經長成了一條漢子,個頭兒已經和他一樣高大。雖然身板依然單薄,但瘦削的胸脯卻像扇面似的打開,支撐了肩膀的寬闊。
    母親的死使保良無心功課,他常常把母親昏迷前悄悄交給他的那只耳環握在掌心。握住耳環的手掌能感覺出心跳的律動,這時他就能夠靜下心來,虔誠地重溫母親的殷殷囑托。
    也許是迴光返照的力量,母親彌留之際的聲音清晰得那麼奇異。在她心跳終結的那天下午,保良就在她的床前,病房裡那時沒有別人,保良突然發現母親早已渾濁的眼裡,又閃出了生命的光輝。保良還以為母親的身體出現了奇跡般的好轉,沒有想到母親嘴裡斷續發出的聲音,便是她的臨終遺言。
    母親說:「保良,我的兒子……媽媽要走了,你好好照顧自己,照顧你爸爸。你再答應媽媽一件事情好嗎,你……你一定要找到你姐,你找到她,把這個耳環給她,這是媽媽送給她的嫁妝。你讓她戴上這對耳環,到媽媽的墳前看媽一眼。我……我真的想……想再回鑒寧咱們的那個小院看看,真想再看你姐一眼……」
    下葬母親時,父親找過這只耳環,想讓母親帶走,結果沒有找到。再三逼問保良,保良才拿了出來。他對父親說:這是媽留給我的。父親問:另一隻呢?保良說:媽給姐姐了。
    父親啞然無話,他低頭想了一下,沒再要回那只耳環。
    父親把母親葬在了省城的平安公墓,每年交上一百五十元錢,就可以租下一個骨灰存放的格子。在遺骨安放前保良背著父親悄悄取出了一部分骨灰,用一隻玻璃瓶裝了藏好。因為母親病倒前不止一次地說過,想搬回鑒寧老家去住。她說人總要落葉歸根,你爸爸將來退了休,肯定也是想回老家住的。所以當初真該把鑒寧咱家的房子買了留著,再說你姐說不定什麼時候也會回到鑒寧去的,她要想回家了,也能有個地方找到咱們。
    鑒寧對於母親,不僅是故鄉,是思念,是真正的家,而且也是最有可能和失散的女兒重逢的地方。
    鑒寧對保良,也是同樣。
    寒假到了。
    父親的單位很照顧父親,安排父親和另外幾位公安英模去南方療養,每人還可以隨行一位家屬。保良並不想去,於是對父親撒謊,說寒假期間學校給幾個插班生安排了補習,父親當然高興,支持他以學習為重。
    父親去南方了。
    走的前一天晚上,父親做了炸醬麵,就著面又喝了點酒,紅著臉對保良掏了心窩。他說:保良你長大了,有些話爸爸可以跟你說了。自從你姐姐第一次離家出走以後,你媽就一直恨我。她一直以為是我非要拆散你姐和權虎,害得咱家不能團圓。她雖然過去也在公安局工作,但沒幹過真正的公安,她對我把你二伯查出來這事也想不明白,認為我害了自己的兄弟,也害了自己的女兒。我也知道權力是我的兄弟,我們從十歲那年就發誓不願同日生但願同日死。我也知道咱們中國人為人處事,講的就是義氣二字。但我更知道,我是國家幹部,我必須效忠國家,我是人民警察,我必須服從命令。我必須分清什麼是公,什麼是私。你爸爸頭上的一顆國徽,肩上的兩星兩槓,是人民給的,我必須要為這份榮譽盡責。搞掉權力我很痛苦,但這個痛苦我能跟誰去說?保良,以後你也會明白的,如果你以後真的當了一名警察,你肯定也會這樣選擇。但你姐姐不明白,你媽也不明白,講道理她們聽不進去,她們是女人,女人往往不聽道理,只信感情。這件事我和你媽傷了感情,她不跟我明說但我看得出來她恨上我了。這幾年你媽幾乎就沒跟我說過話!保良,你想想爸爸這幾年的日子是怎麼過來的,爸爸為了國家為了工作置個人感情個人安危不顧,立了那麼大功,組織上和廣大群眾那麼肯定我鼓勵我。我在外面,得到的全是鮮花和掌聲,可我一回到家裡,你們都不理解我。我和你媽在一個屋裡生活,在一張床上睡覺,可三年多來她跟我幾乎沒有一句話說!兒子,你說,爸爸過的這叫什麼日子……」
    父親臉紅著,眼紅著,眼淚汪汪的。保良這時似乎才一下發覺,父親頭上的黑髮,有一半都變白了。保良這才知道,母親的離去,對父親來說,其實是一種解脫。
    父親去南方休養的第二天,保良便帶上了那只裝滿母親骨灰的玻璃瓶,乘火車獨自返回了鑒寧。
    漫長的三年,鑒寧似乎沒有大變。市中心蓋了幾幢新樓,沿途還能看到幾處新的工地,除此一切如舊。保良乘坐公共汽車經過百萬豪庭大酒樓時,看到酒樓門口已經重新裝修,大門上方百萬豪庭幾個倪虹大字,已被拆下,而新的「主人」姓甚名誰,卻未見張揚,不知裡面是否經營如故,鮑魚生意是否依然火紅。公共汽車把保良一直拉到他家那條小巷的巷口,他從巷口走到他家的院門,恍若當年放學回家的景象——院門微掩,炊煙淡淡,母親做飯時的嘮叨,姐姐開門時的笑鬧,父親高聲在叫:「保珍,把我的茶端過來……」一切如在昨日,音容宛然。
    現在,那扇院門顯然久無人顧,門上的漆皮斑駁得厲害,門上掛著一把大鎖,鎖上掛著一些紅銹。保良知道這個院子公安局已經賣給了私人,但聽李臣劉存亮說,他們家搬走之後,這裡一直沒有住人。
    黃昏時保良在小巷的裡端找到了李臣的家,李臣又帶他去了劉存亮家。劉存亮的家裡正有客人,三個人便一路踱到「鑒寧三雄」的老窩,那座依山臨水的廢窯。夕陽把整個窯丘鍍得色彩迷幻,就像一座傳奇電影中的神秘古堡,彷彿藏了多少鮮為人知的故事,表情顯得肅穆深沉。
    在童年好友李臣和劉存亮的見證下,保良將盛滿母親骨灰的瓶子打開,站在磚窯的窯頂,迎著耀眼的晚霞,向著平靜如緞的鑒河,將母親的遺骨向空中揚灑。山上無風,但灑出的骨灰卻如煙似霧,在空中慢慢飄彌。劉存亮說他在《廊橋遺夢》那部電影裡見到過這個場面,所以他感動得差點哭了。
    保良沒哭。
    他為自己能帶母親回來而感到高興,他由此確認自己已經堪當重任,已經長大成人。
    骨灰在空中散去,散在山丘與河岸之間。兄弟三人誰也沒能說出一句感慨的話語,只顧凝望夕陽西照的河流默默出神。
    當天晚上他們在李臣家的一間小屋裡聚談到深夜,劉存亮走後保良就和李臣擠在一張床上睡到天明。按照前一天晚上三人商量的結果,李臣和劉存亮陪保良一早就來到原來二伯家管片的派出所,打聽權虎的戶口及其下落。在他們反覆向民警說明來意之後,民警好歹答覆權虎的戶口還在,但人去了哪裡並不掌握。權家的宅子已被法院罰沒,權虎的戶口倒還虛掛在那個住址下面,但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回來,那個地址於他已經上無片瓦,下無立錐。
    他們又去了姐姐沒畢業便不再上學的那所鑒寧師範學院,輾轉找到了若乾姐姐當初的老師和已經留校任教的同學,他們都還記得陸保珍這個名字,甚至還有人能說得出保良小時候的模樣,但與派出所的民警同樣,沒人知道姐姐的下落。姐姐在離校之後,便與這裡斷絕了聯繫。
    他們又去了權家的百萬公司,百萬公司大樓依舊,物是人非。公司的牌子早不知被誰當廢品收了,大樓門口進進出出的男女,也看不到一個相熟的面目。
    他們最後的去處,便是那家同樣改換了門庭的百萬豪庭大酒樓。走近時才看清招牌改掛在院門之側,已改名為鑒河商務會館。三人瞻前顧後,探頭探腦,縮手縮腳地走了進去,樓裡的裝飾佈局已全然陌生,而迎面碰見的一位前台經理,居然看去有點面熟。
    保良結結巴巴地上去打聽:「呃……對不起,請問您是這兒的經理嗎,您知道原來在這兒的權虎現在去哪兒了嗎?」
    那經理一聽權虎二字,不由嚇了一跳,上下打量保良和他身後的兩位少年,猶豫了片刻疑惑地反問:「你們是哪裡來的?權虎早不在這兒了。」
    李臣在保良身後插嘴:「權虎是他姐夫,他是找他姐姐來了。」
    那經理這才掛出一副權家舊將的恭敬,對保良點個頭說道:「權虎他爸出事了,權虎已經走了好幾年了。你是從哪裡來呀?」
    保良沒說自己是從哪裡來的,他繼續問道:「您知道他去了哪裡嗎,我姐姐還和他在一起嗎?」
    經理和派出所的警察及師範學院的老師一樣,只是搖頭:「不知道。」
    保良幾乎完全灰心,但他不知是出於僥倖還是出於慣性,又問了一句:「這兒的人還有誰知道他們嗎?」
    經理再次毫不猶豫地搖頭:「過去百萬豪庭的人現在就我一個人留下來了,其他人都是後來才來的。」
    這是保良重返鑒寧日程計劃中的最後一站,至此希望全部落空。保良謝了那位經理,低頭往外面走去。經理在他們身後又叫了一聲:
    「呃,你們……」
    保良他們一齊站住,回頭。
    經理說:「百萬公司裡的權三槍你們認識嗎?他前些天倒是來過一次,他可能知道權虎到哪去了。」
    保良神經一繃:「權三槍?」
    經理說:「就是原來權老闆的乾兒子,算是權虎的乾哥吧。權老闆那案子把他也扯進去了,判了三年,前一陣給放出來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還在鑒寧,在的話你們可以找找!」
    保良在鑒寧一共住了三天,沒有找到姐姐和權虎,也沒有找到剛剛出獄不久的權三槍。
    劉存亮和李臣把保良送上火車,告別時相約今年夏天在省城重逢。夏天他們都將在各自的學校畢業,學旅遊服務的劉存亮想去省城的五星級酒店施展所學的專業,學汽車修理的李臣根本就不想再幹這個專業,也想到省城另謀生計。汽車修理這種活兒又累又髒,而且幹得再好也不能發展成什麼。不像學旅遊服務的劉存亮,幹好了能當領班,能當領班就有升主管的可能,升了主管還有機會提為經理,提了經理就離總經理不算遠了。等到劉存亮當了總經理的那一天,他李臣說不定還在汽修一條街的哪個修車鋪子裡,蹶著屁股給人家卸輪胎呢。
    鑒寧太小了,盛不下年輕人的宏偉理想,壯志豪情。
    寒假很快就過去了。
    整個寒假父親不在,保良每天昏昏噩噩,功課做得潦潦草草,更多時間都在網上閒逛,開房灌水,甚至上聲訊網站和一幫素不相識的傢伙彼此拍磚,還迷了幾天網上的最新遊戲「刀劍封魔錄」,很快學會了N多招法——陽關三疊、貂禪拜月、廣寒月影、女媧補天、金玉擊鼓、洛神凌波……
    中學的最後一個學期似乎格外漫長。最先熬不住的是在中專學汽修的「大哥」李臣。李臣在離畢業還差六個月時頭腦一熱,居然放棄寒窗數載即將到手的那張文憑,提前退學來到省城自謀發展。他說他想通了,現在拿著大學文憑都不一定找得到理想工作,更不用說一張不值錢的中專文憑了。他一旦想通就犯不著為那張擦屁股紙再熬數月,索性闖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早點江湖行走試試身手,多幾個月就能多練幾個回合,多摔幾個跟頭還能早成正果。
    李臣來到省城的第一個投奔對象,當然就是他的「三弟」保良。他拎著一隻裝滿衣物的旅行包站在保良的學校門口,讓放學出來的保良又喜又驚。保良高興地帶著李臣去了他家,他想至少在李臣找到工作之前,可以讓他住在自己的屋裡暫時安身。他唯一需要囑咐李臣的就是見到他父親之後千萬不要馬虎大意,把他寒假期間回鑒寧老家安葬母親骨灰的事向父親說漏。
    保良領著劉臣回家,那種感覺真好。從當初一起光腚和泥的混沌少年,到今天仍是福禍相助的朋友,保良去鑒寧和劉臣擠一條床板,現在劉臣來投,當然要睡在保良的榻側。
    他們穿過保良家巷前那條熱鬧的街市,街市上櫥窗華麗的商店鄰次櫛比,隨後一條靜謐的林蔭小道,將滿目驚奇的李臣帶到了那片幾乎一塵不染的社區。李臣的目光很快穿過一座院落的灰色圍牆,看到了保良家青瓦斜漫的巨大屋頂,他一驚一乍地問道:保良,這就是你的家呀,這麼大的屋頂要遇見地震塌了咋辦?保良說要真有地震先塌的是你家那種老屋。李臣說呸!保良笑笑說這是科學。
    時間還早,估計父親尚未下班。保良用鑰匙打開家門,從門口擺放的鞋子上他們意外地看到,父親不僅已經回來了,而且家裡還來了客人。
    穿過短短的門廊,便是寬敞的客廳,保良看到父親在客廳裡與客人聊得正歡。父親很久沒有這樣眉開眼笑了,這樣快樂的笑容在保良的記憶存盤中,早已搜索不到。
    客廳的沙發上,坐在父親對面的,是一大一小兩個背影,都是女的。兩個背影聽見身後的門聲和腳步,一齊轉過頭來,用目光與保良彼此打量。保良看清,年長的一個大約四十多歲,長得很瘦,五官緊湊得沒長開似的,年輕的一個大約只有十五六歲,面孔圓胖,好像已經長得咧了。兩道投來的視線都有幾分疑問,好像她們才是這裡的主人,而保良反而是個不速而來的生客。
    父親也看見保良了,說:「啊,你回來啦,這是楊阿姨,這是楊阿姨的女兒,叫嘟嘟。保良點頭和那一大一小兩個女人打了招呼。楊阿姨也點頭回了個招呼,面上露出了一些微笑,而嘟嘟卻始終用圓鼓鼓的眼睛看他,臉上一點表情沒有。
    父親又看到了站在門口沒動的李臣,問保良:這不是你小學的同學嗎,什麼時候也到這邊來了?保良答:啊,剛從鑒寧過來。父親很和藹地說:啊,帶你那屋坐吧。
    保良又和楊阿姨打了個招呼:阿姨您坐。便帶著李臣去了自己的屋子。李臣悄聲問保良:那女的誰呀?保良說我也不知道。李臣便不再多問,環顧著保良的臥室說:你們家真棒!
    這是保良搬到省城,搬進這幢嶄新的房子後,第一次接待鑒寧的朋友,他因此而感到興奮,而開心異常。他的臥室比原來在鑒寧住的那間大得多了,除了床和帶大鏡子的推拉門衣櫥外,還有一隻北歐款式的沙發。寫字檯也是北歐式的,帶電腦鍵盤架的那種。牆上掛著父親為保良從公安學院搜集來的各國警察的警服畫頁,那些警察看上去威風凜凜,還有幾個女警,也個個扮相粉酷。
    李臣萬分羨慕地欣賞個沒夠,又去擺弄保良的電腦。父親在門口探頭,見保良要在地上給李臣打鋪,便把他叫出來盤問:他要住在咱們家嗎?保良說:啊,他剛從鑒寧過來,還沒找到住的地方。父親說:這不好吧,以後鑒寧來的人多了,都往這兒領領得過來嗎。讓他去找個旅館住吧。住一般的小旅館也不貴的。保良說:這是我最好的朋友,上次我回……父親見保良驀然卡住,問:上次怎麼了?保良吞回去,說:沒事。父親也沒有追問,說:而且今天咱們家有客人,呆會我要請楊阿姨和她女兒出去吃飯,你也去,帶個生人不太方便。你們聊會兒就讓他住旅館去吧。他要沒錢你先給他墊上,啊。
    父親這幾年幾乎從未用過這樣溫和懇求的腔調和保良說話,這比嚴辭命令的力量還大。保良不由不點頭應了,回身面對李臣詢問的目光,一時尷尬得無以為答。
    那天保良把李臣送到附近的一家旅館,用父親給的錢為李臣交了一周的房費,又約好明天陪他去找工作,才萬分愧疚地和李臣分手。
    那天晚上保良跟父親一起請楊阿姨及她的女兒嘟嘟出去吃飯,那是保良搬到省城後父親最為破費的一餐。自從母親走後,家裡就由父親做飯。父親做的飯粗糙難嚥,偶而帶保良下下館子,通常也是簡簡單單。這天晚上父親的一反常態給了保良一個預感,從此以後,楊阿姨果然成了他家的一個常客。保良慢慢知道,楊阿姨是外省人,已經離婚多年,生活不算寬裕,對女兒卻十分嬌慣。保良還知道,楊阿姨有點文化,過去當過演員,是演話劇的還是唱戲曲的保良不太肯定,但楊阿姨拿過一些年輕時演現代戲的劇照給父親看過。劇照裡的楊阿姨濃施粉黛,和現在的模樣相去甚遠。保良不由常常對鏡自省,不知自己這張青春面孔,多少年後是否也會變得皮糙肉垂。
    楊阿姨常到保良家來,保良家的餐桌也就變得豐富起來,屋裡的衛生也開始乾淨,一切都恢復了母親在時的井井有條。但保良吃不慣楊阿姨做菜的口味,那口味與母親做的飯菜大不相同。他也不喜歡楊阿姨把他家裝點得那麼花裡胡梢,和他和父親的情趣格格不入。母親在時,家裡也是這麼乾淨,但樸素大方,親切自然。
    和保良預感的一樣,父親的愛情進展得很快,大人們的判斷既準確又現實,省略了許多卿卿我我與風雅浪漫。有一天保良放學回家擰動家門鑰匙時,父親在裡面主動給他開了門,從父親主動給他開門這個舉動上,保良就猜到這是個不同尋常的黃昏。父親開門以後衝他微笑,態度和藹可親,他對保良說:今天楊阿姨沒來,我也沒有做飯,呆會兒咱們到外面去吃吧。父親叫保良先別回房間,先在客廳裡坐一下,他說他有個事要和保良談談。
    保良就坐下來了,坐在父親對面,書包放在一邊。
    父親開口,讓保良意外的是,竟然還是老生長彈:「保良,考公安學院你現在準備得怎麼樣了,有沒有把握?」
    保良說:「在學呢。」
    父親繼續著他那番不知重複了多少遍的教誨:「我和公安學院的劉院長說好了,只要你一過分數線,他們肯定收你的。爸爸在公安系統還是有一點名聲的,所以學院裡對你肯定是歡迎的,是重視的。你一定要加把勁,不要丟爸爸的臉。等將來你從公院畢業,爸爸也還可以找找領導,把你分配到刑偵部門去,去實現你的理想,這些爸爸都可以幫你。」
    保良說:「噢。」
    父親停了一下,開始言歸正傳:「爸爸老了,身體又不好,馬上該退休了。爸爸只盼著你考上大學,畢業後全力以赴地工作,所以爸爸身體再壞,也不能拖你後腿,不能讓你以後每天放學回來或者下班回來,還得照顧我給我熬藥做飯。」
    父親說到這兒,抬眼看保良,保良也看父親。保良的無聲無息讓父親感覺到壓力,把對視的目光又迴避開了。
    「保良,爸爸想了很久,決定還是找個老伴,人老了總得有伴。你楊阿姨對爸爸很好,爸爸想和楊阿姨……當然還有你,還有楊阿姨的女兒嘟嘟,一起組織一個新家,你同意嗎?」
    父親艱難地說完他的決定,然後看著保良,等他表態。父親生性倔強,在家從來說一不二,一向處在指揮者的位置,他此時的惴惴不安是保良從未見到過的。也許今非昔比,母親死了,姐姐跑了,現在的保良,是他唯一的骨肉至親。
    保良也看父親,只看了一眼,他說:「同意。」
    父親點頭,長長地出了口氣,目光興奮,說:「好,雖然這是爸爸個人的事,但爸爸還是應該徵求你的意見。你大了,懂事了,以後楊阿姨和嘟嘟來了,你要像個大人一樣,不要任性。嘟嘟比你小,又是女孩子,你多讓著她一點,行嗎?」
    保良說:「行。」
    父親又點頭,滿意地點頭。
    父親說:「好,那咱們出去吃飯吧。你把書包放回去。以後你的東西別像以前似的到處亂放。你自己的房間也經常收拾收拾,別總那麼亂,讓人家看了笑話。」
    保良從沙發上站起來,拿著自己的書包,進了自己的房間。
    保良進了自己的房間,按父親的要求把床上桌上隨意散放的東西一一收進抽屜,收進衣櫥。過去他的房間都是母親幫他收拾,姐姐也幫他收拾。姐姐和母親都不在了,父親也不大管,他懶慣了,房間就總這麼亂著。
    父親在門外問:「保良,你收拾好了嗎,咱們出去吃飯。」
    保良說了聲:「好了。」可他的嗓音忽然啞得幾乎失聲,他這才發覺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父親的婚禮既隆重又簡單,隆重是因為父親做為全省知名的公安英模,所以省公安廳和公安學院都有級別挺高的領導到場祝賀,舉辦婚禮的那家酒樓的門外,停了好多輛掛公安牌照的警車轎車,場面上顯得威風氣派。簡單是因為陸家在省城無親無友,除了兒子保良,父親幾乎孤家寡人。楊阿姨那邊只有一個姐姐,專門從廣西趕過來的,算是新娘家的代表。楊阿姨在省城本來有些朋友的,但她畢竟是二婚,大人們的心理,似乎不願張揚。也許還因為父親不管怎麼說也是個殘疾人,走路一瘸一拐的,楊阿姨可能也覺得不甚體面。所以婚禮雖然租下了那家酒樓一個足以放下四張大桌的廳房,但主賓到齊只將將坐滿了兩桌。
    保良看得出來,父親很高興,對娶到楊阿姨心滿意足。楊阿姨是搞過文藝的,現在又在市裡的園林局搞行政工作,場面上的禮數還比較周到熟練。那個婚禮上的主角,反而是她的寶貝女兒,高興時大叫大笑,一句話不高興了,又嘟著嘴要兩個大人不停哄勸。父親說嘟嘟怪不得叫嘟嘟,一嘟嘟嘴巴可真是好玩。嘟嘟說以後不許叫我嘟嘟,我有大名!來賓中一位年齡頗大的領導也喜歡嘟嘟撒嬌的樣子,問:你大名叫什麼?嘟嘟說:我大名叫楊月嬌!大人們都笑,說:唔,像個明星的名字,挺好挺好。
    楊月嬌?保良想,有多俗氣!
    來賓們送了新娘新郎不少賀禮,從毛毯到手錶手機,多是家用或實用的東西,其中有一隻愛立信的新款手機,還有一隻很酷款的潛水表,父親後來都送給了保良。那只潛水表是保良擁有的第一件奢侈時尚的裝飾品,比權虎過去送給姐姐的那只伯爵表還要吸引人。這只其實並不值錢的時裝表讓保良高興了好久,而且第二天就拿到李臣那裡炫耀。
    李臣找到工作了,他在市中心的焰火之都夜總會裡當上了KTV包房的服務生,既掙錢又見世面。每月花三百元租一間地下室旅店的房間獨住,花五百元供自己日常吃用,花三百元添置時髦的衣服皮鞋,還能剩三五百元存在卡中。在這種夜總會當包房服務生是沒有工資的,全靠客人用小費照顧,幹得好或碰上大方爽快的客人,一個月掙三四千小費並不太難。
    不知是不是受了李臣「發財」的誘惑,劉存亮也退學到省城來了。和他同來的還有一個名叫菲菲的漂亮女孩。不管劉存亮自己怎麼解釋,保良很快就察覺出來,劉存亮還差兩個月就不顧家長強烈反對,把寒窗數載馬上就要掙到的中專畢業證書棄之不要,義無反顧地來到省城,多半是為了這個菲菲。
    既然李臣這樣一個只學過汽修專業的人,在夜總會幹服務一個月也能掙到三千四千,那麼劉存亮這個專學外事服務的,幹這個豈不比他更加在行。
    不管怎麼說,「鑒寧三雄」在省城提前會合,對保良來說是一件令人興奮的事情。尤其是現在,現在保良是多麼多麼地需要朋友!
    現在,在楊阿姨和嘟嘟搬進他家以後,家裡真的從此乾淨起來。但保良每次回家,一聽見楊阿姨不停地在屋裡和父親說笑,聽見他們哄勸嘟嘟的聲音,他反而失去了家的感覺。他把母親和姐姐的照片擺在自己床頭,也難卻心中孤獨寂寞的侵擾,這時見到少年時代的結義兄弟,那種生死與共的友情立刻迸發出來,讓他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強烈地感受到朋友的重要與珍貴。
    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他的姐姐,與他最親的人都來到了這座城市,他因此而對這個城市多少產生了一點歸屬感,不知不覺當中,認同了這裡的一切。
    劉存亮來到省城,他和他的女朋友菲菲,都在李臣包租的那間小屋裡住下。在那種小旅館裡,旅客來來往往,人流五方雜處,男女同居沒人管的。好在李臣和劉存亮是多年的兄弟,坐懷不亂的男兒本色,李臣還是有的。
    菲菲長得不錯,如果她不開口,不把那點從鑒寧帶來的土腔俗調隨意暴露,你也許會以為她是個在省城長大的本地女孩。特別是她在省城落腳的第二個月後,她已能迅速模仿出都市的各種摩登,從衣著到談吐,都很有點那個意思了。女孩子的變化真是快得驚人,任何新的刺激都會讓她們為之興奮。對於菲菲來說,新生活的刺激除了大城市物質世界的繁華之外,還有一樣,那就是劉存亮的這位眉清目秀的「三弟」。

《河流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