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所羅門帶著加裡,在大世界五層屋頂花園走了一圈。
    鏤空的六角寶塔,奶黃色上飄著靜靜的藍。屋頂花園養了珍禽奇獸:籠子裡的孔雀,欄裡的鹿。下面的街道琳琅滿目地掛著招牌,路人大多悠著溜著,不管是馬褂西服還是旗袍長裙洋帽,眼皮半閉半合地過著日子。
    歐洲已經圍攻柏林,整個上海等著看小日本還能撐幾天。街上凡有走得飛快的人,失魂落魄繃著一張臉,恐怕都是急著找門路的大小漢奸。
    加裡摸著塔柱子,鐵梯有幾星銹斑。
    「父王,重打鑼演什麼戲呢?」
    所羅門仔細打量加裡,一夜間這小子長過他肩膀,聲音變了,有了喉結,乍一眼瞧,已是個俊氣的小後生。
    加裡一直等著到大世界演出,所羅門卻心不在焉。露天劇場台兩側有大招牌:「不到大世界,枉來大上海;淳淳海派風,濃濃上海味。」
    「我的戲法,驚駭大世界。」所羅門不當一回事地說。
    「那麼,父王,告訴我,我打哪裡來?」
    加裡不愛說廢話,加裡要問這個問題,必是到了最不開心之時。
    所羅門沒有說話,津津有味地抿著威士忌,這個銀製的小酒瓶是加裡送的,加裡從哪裡弄來的,就不是所羅門的事。所羅門再窮得一分硬幣不響,壺裡也留著半壺酒,不過很省著喝。他強迫自己把酒瓶放回口袋,才說:「你是王子,我的;我是父王,你的。我們都來自聖城耶路撒冷!」
    加裡不喜歡這回答,似乎他也是個酒壺,不必問來歷。所羅門曾說過,他姓陳,陳家利,俗姓本名,就像出家僧人一樣。俗名沒有人會知道的,藝名比烏鴉還叫得響。王子也沒什麼了不起,所羅門王有上百個王子!不過這個所羅門一再告訴他,那個所羅門王最寵愛加裡王子。
    「我會鳥語和鬼語。我曾從巴格達的幼發拉底河岸出發,靠英勇和頑強打敗狂傲不馴的敵人。」
    所羅門拂了拂灑在大衣上的酒星。他皮膚白裡泛點紅,鷹勾大鼻子,個子有五尺半,半個啤酒肚,多年顛沛流浪也沒有瘦得住。他只有一套戲裝:一身黑西服高頂帽,外加一件黑大氅,只要穿戴起來,便是整個上海灘最威風凜凜的人。鬍子一旦抹上金剛蠟,只怕就是整個遠東最神氣的人物。
    但是戲裝一脫,他就比以往任何一年都更潦倒,露在黑禮帽外的頭髮花白,油光謝頂。
    據所羅門說,他十五歲時頭髮就灰白,二十歲就禿了頂,周邊頭髮倒生得濃密,一直就是原樣。前一任所羅門王,三千年前那位哲人王、聖賢王,寶藏無數,就是白髮禿頂。「反正前生後世,一切皆是命定。」
    這話只能讓這個長大的少年更疑惑,所羅門盯著加裡緊鎖的眉頭,戲劇性地長歎一口氣:「不過你不要擔心,你只是長得像中國人而已,既然是我的王子,就證明你血統純正。」
    加裡不在乎國王血統。他早就學會不頂嘴也不追問,看見所羅門王揭下黑氅來,趕緊朝前兩步,接過來拿在手裡。他們來見大世界的經理,事情辦得順當:明天來簽合同。所羅門一高興,就帶加裡到這兒來,讓小傢伙散個心。
    所羅門摸著口袋裡的小酒瓶,想掏出來,不過忍住了。他走得昂首闊步,「大世界是上海娛樂界頂頂尖尖。臭小子,外灘只是上海的皮肉,大世界才算上海的精神!」
    加裡還是心神不定,所羅門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的機靈鬼王子。」
    「父王,什麼賭?」加裡隨口回答。
    「你贏了教你新魔術,我們開張時就表演。」所羅門走了幾步,「你輸了捆起來加上鎖,連偉大的胡迪尼一整夜才解得開。」他笑起來。
    不等加裡同意,所羅門捻了捻鬍子,說出來:「我打賭:你在想念剛才大世界門廳裡那個照哈哈鏡的小姑娘。」
    「誰?」
    「誰都看到她的,你沒有看到嗎?」
    「父王,我只看到哈哈鏡裡的人。」加裡實話實說。「你輸了,我不喜歡大頭短腿丑鴨子。」
    所羅門側過頭來,想想,歎口氣說,「好吧,相信你。」他知道加裡不會向他說謊:「我今天教你一套伸縮牌。我像你這麼大,十六歲,早就開始追女人了!東方人不容易長大,*不容易立起來。不過沒關係,好好學,有本事就會有女人。」
    所羅門手一伸,花裡花哨的紙牌像一架手風琴拉開。
    「父王,上個月說我十四歲。」加裡抗辯了一句,「誰一個月長兩歲?」
    「你們中國人有陰曆陽曆,當然能一個月過兩個生日。」
    「那麼我的生日到底是哪一天?」
    「我也不知道。你是花兩百兩銀子買來的,我一向跟你實話實說。我奉勸你:少傷這腦筋,我自己生日,也不知道。」他的聲音不耐煩起來:「你到底學?還是不學?聽著:我還不想教呢!」
    加裡伸出大拇指,模仿所羅門的豪爽口氣說:「學,管他娘的幾歲!Idon'tcare!凱爾也沒用。」
    所羅門笑了:「這就對了。沒想到吧,我所羅門到大世界演出!這大世界的經理,說一句話,賽過金字塔一塊巨石重。我可愛的王子,你當時在場,真正的clear?」
    「沒錯,父王。」加裡重複所羅門的自信,「我聽見了,諾道特!」
    他們兩人說話,用的是一種上海話夾英文夾意第緒語混起來特別奇怪的語言,只有他們倆才懂。所羅門跟別人說中文時,句子特別短,連不起來。加裡對其他人說話倒是一清二楚,走過那麼多碼頭,到哪裡,幾天後都是一口地道本地話。
    加裡的上海話,就像蘇州媽媽寧波爸爸本地舅舅的完美混合,讓好多所謂的上海人都懷疑自己的上海話不純正。
    「聽准了?」
    加裡說。「字字句句清清爽爽。毫無疑問。」
    「那就大大好事,馬上我,全世界聞名!」所羅門露出微笑。
    四年前,日本人打進租界,正是魔鬼最狂的時候。那時他整日東躲西藏,生怕落進集中營。後來明白他可以用自己的俄國護照,算是個俄國人。他不想當俄國人,但更不願意住日軍集中營。上海幾萬猶太人,誰說得準什麼時候,日本人會把他們煮一鍋湯,送給希特勒當禮物。
    這一切就要結束了。輪到他來大世界表演,這真是命運女神飛來親吻他的時候!

《上海魔術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