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06
    晨光熹微,雨已經漸停。
    客人和釘子蜷縮在這惡臭而狹小的空間裡,他們這樣度過了一個晚上。客人正竭力將釘子推到水淺處,以避免污水沾染到他的傷口:「對不起了,釘子。我得走。很多事情不對,我得去看看。」
    「你得活,能活就得活。我們今天已經流太多血了。」釘子伸手掐住了他,出自憤怒、頹喪、失落、絕望一切的負面情緒。
    客人把他的手掰開,那實在用不著費什麼勁:「這不對,告訴同志們不對,有陰謀。我得去看看,告訴同志們相信我,我會撐到最後。」
    光影閃爍,水聲輕響。
    釘子恍惚地看著客人在自己眼前消失。
    雨水滲進了土裡,但水裡帶著的血跡仍凝結在土上。
    上海地下黨總部。軍統們仍在搜索,從院裡到屋裡,從一樓到二樓。
    地溝蓋輕動,客人鑽出,第一眼看見的就是盧戡的屍體。他剛把地溝蓋合上,幾個軍統過來搬動盧戡的屍體。客人低頭,他幫著軍統們搬起盧戡的一條腿,借此混過一段。
    劉仲達正坐在那裡由軍統包紮傷口。客人上樓,和搖搖欲墜的靛青交錯而過。
    軍統們在屋裡搜查,但他們還沒能發現密室的機關。
    客人走過去,堂而皇之地摁動了機關,門軋軋升起,他在眾目睽睽之下進去,關門,反鎖。外邊響起紛沓的腳步和砸門聲。客人打量著這房間,密碼機已經被毀,電台仍在,韓馥仍伏在電台上。外邊已經傳來槍聲,門上出現幾個凸痕。客人置若罔聞,他走向韓馥,盡可能輕柔地將那具屍骸抱開。然後他坐下發報。明碼,只有兩個字:驚蟄。
    外邊的槍聲已經是連射,門鎖處密集的彈痕,一發子彈透門而入。客人坐著,看著電台上那一窪韓馥的血跡。他靠在椅子上,悵然若失地拉開了衣服。兩個手榴彈貼身繫在他的頸根,引信都截短到了一拉即炸的程度。客人一手握住了一個,他微笑,像是握住了生命的保證。
    彈頭在金屬的密室門板上飛濺。靛青的手下掄起大錘對著被打成蜂窩的門鎖處狠捶。鎖終於落地,軍統們撞門蜂擁而入,十幾支槍口對準了站在屋角拿著水瓶倒水的客人。
    客人看他們一眼,繼續倒水,然後開始喝水。
    靛青猛咆哮了一聲:「抓住他!吐出來1前一句對手下,後一句是對客人。
    一群人衝了過去將客人壓倒,毆打。
    靛青蹲下,拿起一團剛從客人嘴裡挖出的東西,那幾乎已經是一團紙糊。他的手在發抖,他瞪著那個被壓制得動彈不得、卻衝他微笑的傢伙,他很想把他砸成糊。
    橙黃在搜索電台。
    「別碰那個。」客人說。
    橙黃狐疑地看了看,對方的表情就像告訴他腳下有個坑。靛青正竭力想把那團紙糊展開成一張完整的紙,他仇恨地瞪客人一眼,示意橙黃繼續。
    客人很引人注目地先蜷成了一團。
    這讓動電台的橙黃也存個心眼,下蹲,先用槍捅了一下。
    爆炸,電台在眾目睽睽下炸成了零件。
    靛青手中的那坨紙糊十分不幸地一分為二,他怒喝,把紙糊丟給部下,開始連打帶踹地毆擊客人。
    客人沉默地忍受著,不忘善意地提醒了一句:「快燒光了。」
    靛青這才注意到在爆炸之後燃燒的電台,那種燃燒是不正常的,易燃品加上了紙張才能那麼燃燒。靛青猛醒之後伸手到電台的殘殼裡去搶,但現在能撈到手的只是滿把紙灰。靛青回頭,眼珠瞪到快要爆掉,他從手下手裡拿過自己的槍,疑惑而憤怒地盯了客人半晌,掉轉槍口,用槍托狠狠砸向對方的額頭。
    靛青坐在天井裡,絕望地看著陰霾的雨後天空。那兩團被珍而重之保管起來的紙糊的內容已經查明,不過是當天的報紙。靛青茫然地問:「這趟死了多少人?」
    「共黨擊斃十一人,生逮一名;中統擊斃十五名,生逮五名……」橙黃回答。
    靛青開始大叫:「這不是戰績!他們死得越多我們越倒霉1
    「站長。」劉仲達挪過來。
    靛青轉身看一眼剛包紮完畢的劉仲達:「滾開!我不會殺你。你活著比死了更難受,我活著比死了更難受,劫先生會讓我們活著比死了更難受。」
    「站長。」劉仲達像一條蠕蟲在拱動,「那個人,可能是……」
    「是誰?」靛青簡直是窮凶極惡。
    劉仲達沉默地看著客人。客人正在軍統的毆擊下被打倒又爬起,爬起再被擊倒。
    靛青一記耳光扇了過去:「可能是誰?1
    「盧戡一直在保護他,包括拿肉身擋住子彈。」劉仲達囁嚅指著盧戡的屍體,吞了吞口水後說出了他的猜測,「他可能是零。」
    靛青愣了一下,怒氣和絕望忽然飛了,他看了看劉仲達,看了看那名共黨,看了看副站長橙黃。
    橙黃開始背誦爛熟於心的資料:「零,共黨特工序列並無該編號,該編號是我方於十三年之前給的。該編號男子於是年行刺劫謀先生。劫先生至今遇刺二百一十七次,零編號男子是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從此後劫先生對外界不再公開行跡,而零編號男子估計活躍於江浙一帶……他被列入我部頭三位的必殺名單,第一名是至今未獲悉身份的中統智囊修遠,第二名……」橙黃打了個輕微的寒戰,「就是零。」
    靛青迅速看了看周圍,以確定只有他們三個人聽到:「別說了。天知地知。」他在發抖,那是興奮而不是懼怕。
    「站長,這樣的話……死多少人都遮得過了。」橙黃湊近靛青的耳邊低語。
    靛青開始嘀咕:「遮得過,遮得過,遮得過……」當他從無意識的嘟囔中清醒過來,意識到那名疑似為零的男子還在被手下往死裡揍,「停手!他掉根毫毛下來,你們都得給接回去1
    「那五個中統的怎麼辦?」橙黃問。
    靛青看了一眼:「殺了,現在不在乎多死他們幾個。」他又一次看看客人,「有了他,現在都不在乎多死我們幾個。」
    靛青走開,他的嘴角漸漸泛起了微笑。
    於是,五名被生擒的中統變成五具屍體。
    遠處斷續的五聲槍響讓地溝裡的釘子抽搐了一下。釘子睜開了眼。傷口已經被人包紮過,但包紮的人早已不在了。他是個生命力很頑強的人,一旦意識恢復,便開始思動。釘子爬出地溝,在地溝口又停祝
    日本佔領軍、警察、夾雜著便裝的日軍特工,卡車的車輪、轎車的車輪、摩托車的車輪,自地溝邊的路上間歇碾過,他們趕向槍聲響起的地方。
    釘子在等待中思忖著這一切,但他並不是個善於思考的人。釘子裹緊了自己,朝著一個方向走去。他的傷處早已只是淡淡的紅色,再裹緊外衣就很難看得出來。他走了很久,裡弄套了裡弄,終於看見他想要找的地方——地下黨的另一個基地。
    可是還在門外時,他已經看見門裡一處倒伏的軀體。一個和靛青們服色完全一樣的男子靠近門,將本來就虛掩的房門關得就剩一條縫,正用一種剔骨刀般的眼神打量著釘子。
    釘子一副什麼也沒看見的樣子,逕直走向這處裡弄的另一個出口。他的身後,有一雙毒眼一直目送他離開。
    扒開了這處死弄堂盡頭堆積的垃圾和雜物之後,釘子把自己塞了進去。他很無力,血已經快流光,心力也將衰竭。他苦澀地瞪著陰鬱的天空,再也不會笑了,儘管他現在一心一意想著向他微笑過的韓馥,但這種想念只能讓他痛苦得在牆上撞擊著自己的頭。傷口又破了,釘子看看沾血的手,他已經瀕死。
    然後他想著劉仲達陰冷木訥的臉,想著被來自背後的子彈衝擊著的盧戡,在他暈迷時將他推進了地溝。他想著盧戡對他嚷出的那句話:保護客人!他比我們重要!
    釘子霍然驚醒了,他坐起,有人在身邊——正給他端來一碗剩飯的婦人被他嚇了一跳,把剩菜剩飯倒在他身邊後喃喃著走開。
    釘子茫然地靠牆坐著,他已經虛弱得就要暈倒。他半昏沉地想著那位他沒保護好、反而一直在保護他的人,想著那個人在光和影中對他說的話。
    「這不對,告訴同志們不對,有陰謀。」
    於是釘子開始用手去撮起飯放進嘴裡。
    07
    軍統上海站是一個典型的南方院落。
    陰晦的夜空完全看不見月光,也幾乎沒有燈光。天井裡出沒著陰沉的人和陰沉的槍口。
    靛青在地下室裡,隔了一層鐵柵欄打量著他的囚徒。
    客人開始準備睡覺,他顯然是個生活條件不錯並且很講究整潔的人,每一件脫下來的衣服都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旁邊。
    靛青瞪著他,這樣的放鬆讓他納悶。
    「劉仲達呢?」客人打破沉默,表情像在跟他打聽一個舊友。
    靛青哼了一聲,不語。
    「新來的人立功心切是不是?現在一准帶著人馬在搜捕共黨呢。」客人對靛青笑著說,「這麼賣力的人不好找啊,站長你怎麼把這活寶挖到手上的?三顧茅廬?重金禮聘?脅之以迫?求之以爺,告之以奶?」
    靛青的臉氣得有點發白:「哼,就那條狗?」
    「他可絕不是狗。」客人看看靛青的表情,「他自己靠上你的是吧?他本是中統的人,他覺得你們勢大就靠了過來。他先把我們賣給中統,再把中統賣給你們,下邊他會把你們賣給誰?」
    靛青伴鼻子裡一聲冷哼:「哼,賣給誰?我們是最強橫的。只要劫先生一聲令下,我們能夠光復上海1
    「啊?那劫先生怎麼就不下這道命令呢?」
    「放屁。你懂打仗嗎?」
    「對對,我是放的一竅不通之屁,不過我看站長好像是行伍出身,坐立行走都是軍人風骨,對這個是一定懂的。」
    「打仗講的是天時地利人和,上萬條人槍自然是能光復上海。」靛青得意地說,「可回頭是要跟小日本正規軍對的,那就叫自暴其短,跟你們共黨搞的短命起義一樣。」
    「茅塞頓開。站長的實力是一定能搞到小鬼子很難過的。」
    「不是我的實力,而是劫先生的豐功偉業。」一股子畏懼和著敬意從靛青心裡湧將上來,「冰室成政那幫日本孫子要有什麼出格動作是先要知會我們的,日軍要有什麼搜捕行動,他們的特工也是要暗地裡通知我們的,怕的就是我們被惹惱了,隨時血洗了他們。」
    「了不起。身在敵占區都能經營到這個地步,難怪現在被搞得很難過的不是小日本,而是昨天還在並肩抗敵的共產黨。」
    靛青一下噎住,只好氣憤地把無理變成無禮:「我拖你出來大卸八塊。」
    「要是那樣倒也好了,你我就都樂得輕鬆了。可惜你現在要等劫先生的命令,你的命我的命,都懸在一條線上。」
    靛青啞然,壓低了聲音問:「你怎麼知道?」
    「你看我呀。你看我的時候不是在看我,是在想自己的命。」
    靛青喃喃地罵了一句走開,他再也不想待在這個人視線裡,待在他面前像是連靈魂都會被看光。
    客人在他的囚籠裡追問:「想知道劫先生會怎麼對你我嗎?」
    靛青站住,這個問題讓他沒法不站祝
    「明天再來,我告訴你。」
    「什麼意思?」
    「鐵窗孤寒,雖說在下和站長不幸成了對頭,還是希望有個聊伴。」
    靛青終於惱怒,頭也不回地走開。
    客人整理了一下臥處,躺倒。
    人生意味著寂寞,被囚禁則意味著乘十倍百倍的寂寞。
    靛青走進報務室,一臉困意:「劫先生還沒來消息?」
    「是的。咱們這邊的變故可是一早就發出去了。」報務員說。
    靛青失神:「劫先生不發話,自然是有不發話的用意。」
    呼痛、雜沓聲忽然席捲了這寂靜而隱秘的空間。靛青錯愕著出去,那是鎩羽歸來的橙黃一行。橙黃渾身浴血,提在他手上的槍口似乎還在冒煙,劉仲達和幾個掛綵的被人拖負著。他們在襲擊共產黨在上海的最後一個據點時,意外地遭到中統的伏擊。
    「遭伏啦!是中統,修遠的鋤奸隊1橙黃憤然。
    「別跟叫驢似的。共黨呢?」
    「撤啦1橙黃又叫驢了一嗓子才記得響應著靛青的命令讓自己冷靜一點,「修遠的鋤奸隊窩在共黨的地方,我們掛了四條1他停頓,看了看身後,聲音放得更低,「他們只要他的腦袋。」
    靛青看向橙黃看的地方,劉仲達正在大呼小叫地趴在桌子上讓人包紮屁股,他是眾人中呼痛聲最高的一個,他似乎不光是怕痛,還怕血,尤其自己身上流出來的血。
    靛青厭惡地搖頭,皺眉:「不行。我們從來沒輸過中統,況且劫先生生平最惡的就是修遠這老妖精。」
    「可是那條狗已經沒啥用了埃」橙黃小聲地壓抑著,「為拖他回來還折了一個兄弟。」
    「有用沒用要劫先生發話才知道。」靛青盯了橙黃一眼,「你跟我出道的,就要給我爭氣。」
    橙黃只好在嘀咕中沉默。
    一個戴著口罩的醫生仔細看了看劉仲達的傷口,轉身在他身後敲掉一管針劑,吸藥。
    劉仲達在針頭將近肌膚時猛然轉身,像是屁股上長了眼睛,死死抓住了對方持針筒的手,用一種可以驚擾全局的嗓門:「你給我打的什麼?」
    那名軍統醫生一拳將他打躺下,退一步,掏槍。
    靛青的槍先響。血花飛濺,正中那人手臂。
    那人後退一步,把什麼東西塞進嘴裡。倒下。死了。
    橙黃撕開了口罩:「中統修遠的人。」橙黃著意地看了眼靛青,「殺上門來了。」
    靛青默然了一會兒,轉身開路,他不願意讓部下看見他的焦躁:「撤走!換個沒人找得著的地方-…把共黨帶上!劉仲達……」
    劉仲達跛著,沒臉沒皮的癩皮狗一條,湊到他身邊。
    靛青正眼不看把他推開:「找幾個人把他看起來。別再讓人剁了。」
    橙黃不大情願地說:「是。至少小小地反擊一下吧?」
    「劫先生還沒發話,而且我們錯在頭裡。但是調人回防。」
    「人手不夠。」
    「調那批跟小鬼子作對的1
    橙黃疑慮重重地看著他:「這……行嗎?」
    「劫先生的風格一向是先誅異己再御外敵,這也是國策。」靛青煩躁地說,然後走開。
    在一片亂哄哄中軍統們開始收拾,他們準備撤離這個據點。
    報務員急匆匆走到靛青身邊,沉默地遞上一份剛譯好的電文。很短,靛青一眼就掃完了,沉默了半晌,然後他開始大叫:「不搬了!劫先生話到1
    屋裡的軍統方纔如扔進一個炸彈的水,現在如在絕對零度下瞬凝的冰。
    靛青又看了一眼電文,又看了一眼他的部下,電文的意思很清楚了,但他說出來時仍帶著猶豫:「把中統清出上海。你們聽到了?劫先生命令。」
    聽到了,但是像他一樣的猶疑,每個人都知道這意味著流血和廝殺。
    靛青看著橙黃,命令已經下達,是橙黃該動作的時候,但他仍未動作。
    靛青:「你不是要反擊嗎?去準備呀!我們和中統開戰了1他走向他原來下意識要去的方向,但將近時他又站住了,那是囚禁著客人的地方。靛青拐向另一個方向走開。
    陰沉沉的夜色。
    軍統們在組裝槍械,緊張地準備著一場新的廝殺。
    08
    旭日東昇,延安一片忙碌。
    卅四站在楊家嶺小學操場上,包裝整齊,雙手拄杖,滿臉是對這整個世界的厭憎,如同一具老殭屍。
    零站他背後,臉也沒洗,頭髮亂蓬蓬的。他偷偷在整理衣服,看樣子是被卅四從床上給拖起來的。
    卅四站的地方是上學的孩子們的必經之路。
    第一個到的是毛雞蛋,卅四像個老陰魂一樣,撲上去逮住,一聲不吭地拉到一邊,開始搜查書包。
    毛雞蛋掙扎,卅四幾巴掌打得那胖屁股辟啪作響,毛雞蛋大哭。卅四把書包裡的東西都倒在地上:零食、一個泥阿福、書本。
    接下來的是結伴而來的肋巴條和土壓五,後邊還跟著幾個學生。他們訝然地站住,瞪著,臉上有小孩子的憤怒,肋巴條跑上去將毛雞蛋扶起來。
    卅四在一邊凶神惡煞地命令:「過來!我查你們書包裡放的什麼1他衝向肋巴條,肋巴條摀住了書包往後跳一步逃開,土壓五索性給了卅四一腳,倒因為這沒什麼傷害的一腳被卅四逮祝
    卅四對這個穿紅軍服裝小孩的仇恨似乎遠大過對地主崽子毛雞蛋的仇恨,用力地在土壓五身上一通亂掐。這幾乎犯了眾怒,幾個紅軍幹部和延安人都駐足看著。零一直低著頭,一副不忍卒視又無能為力的操行。
    土壓五尖叫但是不哭:「你打我!我叫紅軍叔叔來打你1
    「我是國民政府派駐官員!直屬教育部1卅四根本不管那許多,把土壓五的東西也傾了一地,然後他從裡邊拈出一顆手槍子彈,卅四幾乎是驚喜地大笑,「這般凶器,帶入學堂!你做死啊?1
    「我送給毛雞蛋的!他是我朋友1土壓五大叫著。
    卅四轉而用從書包裡搜出來的書本打零的頭,一下又一下:「這就是你的《三字經》?你的《百家姓》?你的四書五經?」
    零沒有抵抗地申辯著:「都已經沒人說文言文了,學以致用,總得學點用得上的吧?」他的隱忍讓看著他的人,從孩子到成人都覺得憤怒。
    卅四瞪了零會兒,一聲大叫,抽在零頭上的書卷更加用力了:「妖孽之言!何以致用?致以何用?就這個所謂紅色中國、無尊無卑的妖魔國度?傖父走卒的污濁世界?」
    「喂,您老先生說話小心點。」曾經抓過零的那位保安戰士忍不住說。
    卅四回頭,愣了愣,倒更加出了勁頭:「妖孽!妖孽!都是妖孽1
    肋巴條悄悄從書包裡取出彈弓,瞄準,發射。
    「哎喲1一聲之後,卅四震怒地揮舞著手杖追趕肋巴條。
    肋巴條撒腿就跑,繞了小半個圈子,掉頭扎進了零的背後。
    零下意識地攔阻一下,然後被卅四瞪了一眼,又換成了那副束手待斃的樣子。
    卅四沖零喊:「抓牢!抓牢!給我送過來1
    零看了看肋巴條,肋巴條深信不疑地抓著他的衣服後擺:「老師,你打他!打他1
    零迷惘地看著他,然後抓住並將他推到卅四跟前。卅四一杖揮下,肋條巴的大哭與其說疼痛不如說因為失望。
    零茫然地看著周圍的人們。成人們把他看成了異類,但延安的李文鼎本來就是個格格不入的異類。孩子們眼裡的失望才真叫他痛心。零用一隻手臂護住了肋巴條的屁股,卅四的第二下手杖打在他的手臂上。零輕聲地道:「算了吧。換個招……衝我來。」
    卅四訝然地看著他。別人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但這一瞬卅四眼裡的神情複雜得難以名狀。
    卅四的手杖在零的顱骨上碰出清脆的一響:「造反啦!你也跟著妖孽學做反賊1手杖一下下向零毆擊。
    肋巴條從兩人中掙扎出來,他並沒跑多遠,甚至沒再哭,只是跟他的土壓五、毛雞蛋站在一起,看著他們那個逆來順受、甚至助紂為虐的老師,臉上充滿了彷徨和茫然。
    零在連續的毆擊下,終於吃痛不過,開始逃跑。卅四還欲追打,被一個延安本地人攔住,伸手把那隻手杖搶了過來。
    「我是國民政府!官派1卅四沖那人嚷嚷。
    「這是紅軍的地方。紅軍為了一起打鬼子才讓你進來。」種田人的手很有力,他輕輕地把手杖過肩,架在自己頸根上,沒用什麼力那根手杖就斷了。他把兩截杖交還給卅四。
    卅四退了一步,像他在眾人面前一貫表現的那樣,一個陰狠拘泥和欺軟怕硬都到了極致的腐儒。他能欺到的只有零和孩子。卅四衝著已經跑過幾十米開外的零大吼:「革除!革出學堂!永不錄用1一邊吼著,一邊怒氣沖沖地往零的住處走去。
    零在遠處茫然地看著孩子,然後走開。
    卅四在零的屋裡跳梁、踐踏,書和一個人賴以生活的那點起碼家什被卅四從裡邊扔將出來。
    孩子們簇成群看著。稀稀落落的成人們看著。有人不滿地說:「太囂張了……你們不管管嗎?」
    保安戰士搖了搖頭:「怎麼管?被欺的人自己都不反抗。」
    零茫然地在百米開外站著,像一隻被狼入侵了巢穴的兔子。
    保安戰士看他時有三分的憐憫和七分的鄙夷。
    夜色漸濃的時候,零踱進一家簡陋的大車店,除了茫然,又多出一臉困頓。他往櫃上精打細算地放了些延安邊幣,老闆給他指了指一個舖位。
    「噯。」青年保安站在零的身後,拿著一個被摔裂了的箱子。那箱子裂到草草團就的衣服從裡邊掉了出來。「他扔,我就撿了點……也不知道你用不用得上。」
    「謝謝。」零說。
    保安把箱子放在零的身邊:「如果是我,就直接打回去。整個延安都幫你。」
    「嗯哪。」零有口無心地應付。
    保安立刻轉身走了。
    零找到根草繩,開始綁紮他那不給臉的箱子。
    「李先生,讓老婆打出來了?」一個小商人打趣。
    「我家老婆還沒出生呢。」
    看似閒話,實則暗號。
    兩人交換一下眼色,商人樣的男子走開。
    零用力過度拉斷了繩子,拿著半截斷繩出去。
    大車店空寂的後院,無污染的星夜如流逝之河。那位小商人在空寂的後院站定,他的貨物存在這裡的一輛馬車上,他來整理貨物。
    零走過來:「老闆,能不能幫找條繩子?」
    「那得看有沒有餘。」
    零便站在旁邊看他整理著貨物,順便也幫幫手。
    小商人裝著不在意的樣子低聲道:「卅四讓我道歉,下手狠了點。」
    零愣了一會兒:「其實他最喜歡孩子,他做夢都想親近那些孩子……我比他幸運得多。」
    「卅四說如果你再糾纏於這種小節,可以退出。」
    「我會克服。謝謝他的當頭一棒。」
    小商人搖了搖頭:「卅四已經向教育部門遞交辭呈,表示對此地忍無可忍,乞骸骨還鄉。他的路線是經三不管鎮回西安老家,明晨出發。」
    這是真正重要的信息,零用心地聽著:「我記住了,我會盡力掩護他。」
    小商人看著專心整理貨捆的零繼續說:「軍統和中統已經全面開戰。此去前路多豺狼,兩不管地帶對我輩快成了死亡區。這還好說,最難走的就是再往前的三不管鎮,各路特工雲集,可那又是必經之道。卅四讓我提醒你,天星幫移師兩不管,名為匪幫,幫首實為軍統西北站站長,代號湖藍。此人陰狠老辣,棄絕人性,劫謀的頭號愛將,很可能也是他認定的繼承人,要多加小心。」
    零沉默,劫謀兩字讓他忽然帶上了殺氣:「謝謝提醒。您什麼時候走?」
    「馬上。我是第一站,天亮就到兩不管。」他把一根繩子交給零,「李先生你要的繩子。」
    零接過來:「保重。」
    小商人那張瑣碎平庸的臉給了他一個近乎燦爛的笑容:「你也一樣啊!李先生!一個人的日子不好過啊1
    零拿著那條繩子回屋,身後是那位先行者在駕馭馬的聲音。
    09
    紅白交界的兩不管周圍是一片荒原,茫茫無際。
    星河之下,一小隊的紅軍戰士正在巡邏。
    遠處黑暗的地平線上,忽起了人喊、馬嘶、馬蹄奔踏、呼哨、怪叫、大笑。
    一位紅軍戰士驚呼:「匪幫1
    「準備戰鬥1紅軍隊長命令。
    他們迅速搶佔了制高點,陣地成圓形,照應了匪幫隨時可能襲來的四周。
    匪幫終於出現,清一色地用汗巾蒙了臉,低壓了帽子,既遮風塵又讓人看不清面容。他們根本不避諱槍口,粗糙的皮襖和怒馬是他們給人的第一印象。匪幫在這個小小的高地周圍馳騁來去,呼哨怪叫,揮舞著槍械。領頭的湖藍還對著紅軍的陣地吼起了西北民歌。他們狂妄地挑釁。
    「是天星幫。」一個紅軍戰士說。
    紅軍隊長說:「老天星幫已經被剿了,這個是新來的。別開槍,也別放下槍。」
    湖藍對了高地揮舞著他的馬槍:「紅字頭的,開開槍提個神呀1
    高地上沉默著。
    湖藍把馬驅近,在幾個槍口準星上奔躥,沒有槍響。他索性縱馬,單人獨馬上了高地。湖藍在紅軍之間奔躥,把馬勒得長嘶而人立。他不想傷人,至少不想傷不還手的人,但他用槍口指著那些沉默的士兵,一會兒這個一會兒那個。大笑,甚至用槍口杵著他能夠到的紅軍士兵。
    從隊長到最小的士兵,他們沉默著。
    「看你們那一臉欠的1湖藍不屑地說。然後縱馬下崗,和自己的人會合,遠去。突然回頭一槍,單臂持射。紅軍隊長的帽子被打掉。一聲呼哨,一行人便消失在荒原上。
    隊長陰沉著臉去撿起自己被打穿的帽子,撣撣灰戴上,低低地罵了一句:「狗日的刮民黨。」
    茫茫的荒原上,那隊惹是生非的匪幫在夜幕下策馬緩行著。湖藍已經槍入套,刀入鞘,這樣枯燥的趕路讓他呵欠連天。他們仍然蒙著臉。
    湖藍的副手果綠靠近他:「站長?」
    湖藍看他一眼,一腳將果綠從馬背上踢摔下去。
    果綠沉默地重新爬上馬背,並糾正了錯誤:「天星老魁,這麼招搖劫先生會不高興的。」
    「我死了再燒成灰,連這灰都是劫先生的,可我做事不是為了讓劫先生高興。」湖藍再度地策馬狂奔,「走!如果從延安出來的是一條狗,我連它身上的虱子也不想漏掉1
    黎明時分,天星幫馬隊在一夜狂奔後,終於看到了黃土浮塵的地平線上一輛孤零零的馬車。那輛馬車狂馳,但明顯是走投無路。
    湖藍射擊,子彈從趕車的鼻樑前飛過。
    趕車的急忙,勒馬停下。是那名打頭站的小商人。
    湖藍勒住,看著。他的部下在他身後沉默地等待。
    小商人依足了行規,舉雙手托了鞭子,給湖藍鞠個大躬,把馬鞭奉上。湖藍接了,小商人到一邊跪了。
    匪幫們一擁而上,刀砍斧劈,車上綁紮的貨物頓時掉了滿地,那全是軍統不會看得上眼的財帛,他們仔細地搜索。
    湖藍玩著馬鞭子:「哪來的?去哪兒?」
    「爺,延安收了點山貨,想去三不管賣倆錢。一半的貨孝敬您老,都是窮命,您給留口。」
    湖藍看了他半晌,實在看不出什麼破綻,沖手下揮一揮手:「搜他,別忘搜下邊。」
    小商人被幾個人拖到了一邊。湖藍轉身走向馬車。果綠迎了上來:「天星老魁,全是些皮貨山貨,打攏了不頂一支匣子炮,放人?」
    湖藍回望,小商人剛被人放開,正哭喪著臉繫上褲子。
    「扣貨,全扣。」
    小商人慘叫:「爺,家裡得吃飯呀1
    果綠拔刀,刀光就從小商人眼前閃過,給他臉上開了條口子。
    小商人捂著腮幫子,連哭都不敢,逕去駕車。貨早掀在地上,他駕著一輛空車逃逸。
    湖藍和他的馬隊束馬高岡。蒼黃的斷壑望不到邊,荒原上的路只是一條細線。他伸手,手下拿出一個精緻的圓筒。筒裡裝的是一幅更精緻的地圖,湖藍看圖,然後伸手。
    手下將一架高倍率德制望遠鏡遞了過來。
    湖藍從望遠鏡裡看著那條路,看著路上被扔的那些貨物。他轉向另一個方向,看著路盡頭已經逃得只剩一個小點的小商人:「果綠,去逮那傢伙。他是共黨。」
    「是。」果綠答應,但卻沒動。
    湖藍:「貨都被我們扣了,還跑去三不管賣什麼?車上有鬼。」
    「是。」果綠仍然沒動。
    湖藍掃了他一眼。
    「我們叫您天星老魁,您也就不該叫我們的代號。」話音未落,果綠又一次被湖藍踢下馬背。沉默地爬起。
    湖藍:「要你叫天星老魁,因為我喜歡人叫我天星老魁。這片土上我們就是王,截個共黨的密碼而已,用得著遮遮掩掩搞這些雞零狗碎?」
    「是。」果綠上馬,呼哨一聲,帶著一小隊人下岡向小商人追去。
    黃塵飛揚,小商人再度被果綠一行人趕上。他無奈地看著再度把他包圍的匪幫,熟練地舉手,下車,鞠躬,給果綠送上馬鞭:「爺,都搶過一次了。」
    果綠瞪著他,直瞪到對方找個地方跪下。
    果綠向他的手下揮手,手下從馬上甩出幾條抓鉤鉤住車兩側,揮鞭馭馬,兩邊發力,簡陋的車體登時散架,銀燦燦的銀元滾了一地。
    小商人頹然,跪地大哭。
    果綠下馬,撿了一塊,拋著,然後看看那蜷成一團的小商人。他過去,揪著頭髮把那個腦袋揪起來:「這是什麼?」
    小商人臉上已經沾滿了眼淚鼻涕和黃土,猥瑣而庸俗:「救命錢啊!爺,是救命錢1
    「救什麼命?」
    「小舅子被三槍會綁票了!這是湊出來贖肉票的呀1
    果綠把那顆腦袋摁回泥塵裡,疑惑地看看他的手下。他的手下也一臉索然地站在車邊——這不是他們要找的東西。
    刀砍斧劈,他們把已經解體的車再一次更細地解體,再一次細搜。
    10
    零和卅四分頭離開延安。
    零離開大車店,和一群苦哈哈擠上一輛破舊的驢車。除了他用草繩捆綁的箱子,唯一的行李就是一瓶水。
    卅四則闊綽得多,他雇了一輛馬車,行李足足裝了半車。卅四坐在車上,像是行李堆裡扔的一個怪胎,蒼白的臉,懷疑一切的神情,抱著官發的公文包和他的又一柄手杖蜷在行李裡。車馳過集市。延安人嫌惡地看著這個怪胎離開。
    一條岔路,一邊通向尚有人煙的丘陵和山溝,一邊通向荒蠻的兩不管。
    卅四所僱傭的馬車疾馳而過,根本沒有停留,他付的錢是讓車伕從延安穿越兩不管地帶,直接到達三不管鎮。
    當卅四那輛車只剩一縷揚塵時,零搭乘的那輛破驢車才在這裡停下。對這輛車來說,這裡即是終點,乘客們十分之八散向半山腰和壑溝。
    車伕罵著驢子掉頭回延安。
    零站在原地不動,喃喃地問:「就到這嗎?」
    車伕答:「嗯,前邊是兩不管,管殺不管埋的。」
    零看著那漠漠黃土發著愣,卅四已經消失於他的視線了。
    車伕捅了他一下,一塊硬麵餅遞過來。一個窮人對一個走投無路者發的最後善心。
    零謙恭到卑下:「多謝您了。」零嚼著那塊麵餅踏上漫漫征途。
    零在漫漫黃土上用一雙腿子測量著無邊的地平線。頭髮無序地起伏著,還沾著不知從何處得來的稻草。長衫破了口子,掛下來一整塊布條,身上儘是一整天流離失所生活沾來的污穢。他抱著箱子,因為箱子幾乎散架,用繩子五花大綁後仍隨時可能掉出什麼。一隻瓶子在他手腕上晃蕩。
    馬蹄聲如飆風而來,湖藍的馬隊千騎卷平岡的狂態。他們繞著零環回,看著。
    零讓在路邊,拘泥於禮貌而更多於畏懼。
    湖藍勒馬,馬在零面前半立如要踢人。零後退,遭老瘟的箱子裡掉出個什麼,零立即彎腰在湖藍的馬蹄下找掉出來的東西。
    湖藍訝然地看著零在他馬前馬後拱來拱去,瞪著零長衫上臀部如尾巴般拖下的布條,開口道:「叫花子?要飯走錯地頭?」
    零終於從黃土中找到箱子提手,並企圖裝上去,怯怯地回:「教書的。」
    「教書匠?恭喜,你可以喝到最地道的西北風了。」湖藍說,「教書匠,你瞧我是幹什麼的?」
    「山大王。」零看看湖藍,又垂頭,充滿了失意和落寞地嘀咕。
    湖藍因為這個怪詞看看他的手下,他的手下在蒙臉布下笑得透不過氣。一個手下笑著說:「這傻子書毒入腦了,他還齊天大聖呢1湖藍也笑:「我們是馬賊!馬賊呀1
    零想了想:「對,此地是叫做馬賊。」
    「那還不跑?」
    零抱了一下自己的箱子:「我只有這些。」
    湖藍勒馬後退,並示意旁邊的手下。
    手下拔刀,慢慢逼向零,舉刀,一柄刀劈下去讓箱子又開個大口。
    零原本茫然地看著,此時,卻摔掉了箱子狂奔,與方纔的冷靜迥異,他跑的是回延安的方向。
    湖藍毫不放鬆地盯著零的一舉一動。
    湖藍的手下驅馬將零撞摔在地上,瓶子也摔碎了,賴以為生的水迅速滲進了土裡。
    零抱頭,似乎那樣可以擋住刀鋒和馬蹄的踐踏。
    「是個可憐蟲。」湖藍看著零,蒙著的臉上看不出表情。
    手下因他的話而停手,看著湖藍。
    零坐在地上惶然地看看他,但更惶然地看流了一手的血。那是被碎瓶子劃破的,他看起來暈血。
    此時,一發綠色信號彈在地平線上飆升。
    「走1湖藍命令。在掉轉馬頭時,他把什麼東西向零扔去,又一次把零砸倒了。
    零被拋在一片馬蹄揚起的黃塵裡了。零再次坐起,看著砸倒自己的東西:一隻皮質水袋。
    馬蹄和呼哨傳來。
    卅四的車伕立刻把馬車勒到路邊停車,雙手過頭高舉了馬鞭。
    卅四驚慌地喊:「什麼呀?幹什麼?」
    車伕驚恐:「馬賊!天星幫1
    「跑啊!快跑1卅四嚷道。
    「跑就死定了1
    卅四愣了一會兒後開始哆哆嗦嗦掏出名片和證件,他連下車的力氣都沒了,哆嗦著把那幾道護身符放在車沿上。
    那一行煞星已經捲了過來。他們看著路邊的這輛車。
    「不要停1湖藍命令。
    馬隊過去,湖藍自己倒停了。他在車邊勒住,看著幾乎是跪著的卅四。湖藍逼近,卅四不顧後路地往後挪行,以至從車上倒摔下去。湖藍歪了頭看看那張名片,看了看卅四從車那邊探出的半張臉,完全是嘲笑的口氣:「日你的教育部,也來搶地盤?」然後他一鞭子把名片抽成了兩半,策馬去追自己的手下。
    小商人的那輛車已經完全被分解成了元件,現在甚至連元件都在被劈開。
    湖藍飛身下馬,果綠迎了上來:「就搜出這個。」他指指地上的銀元。
    湖藍過去撿起一塊,吹了個響,放在耳邊把玩:「幹什麼用的?」
    「說是贖票……」
    湖藍猛然回頭瞪著他,果綠自知多嘴。
    小商人囁嚅著:「贖票……救命錢,只敢這麼藏。」
    「誰綁的票?」
    「三槍會。」
    「綁的什麼人?」
    「小舅子。」
    湖藍點點頭,走到小商人身後,猛然一拳把他打暈。「帶走。」湖藍轉身走向自己的馬。
    幾個手下將小商人捆綁,用布罩套上頭。
    「去哪兒?」果綠問。
    「三槍會。」
    馬隊夾著黃塵而去。
    零已經再度開步,抱著箱子,提著水袋,像一隻不屈不撓的螞蟻。他居然趕上了卅四那輛車。
    卅四仍蜷在車後摔下的地方,車伕在路邊蜷著,驚魂未定地目望前途。
    卅四問:「走了沒?」
    車伕答:「鬼知道。」
    然後他們發現了過路的零。零用李文鼎式的憤怒和哀憐看著卅四。卅四用馬督導式的陰狠和刻毒瞪著零。車伕像任何一個漫漫路上的苦哈哈一樣好心:「你要過兩不管?用一雙腳?」
    「嗯。」
    車伕轉向卅四:「我們帶他吧?我不收錢。帶他好不好?這路上能走死人的。」
    卅四看著零道:「他該死。走1
    出錢者為大,車伕別彆扭扭地馭車。
    零蹲下,整理他接近四分五裂的箱子,包紮他流血不止的手,一直目送著那輛馬車消失於黃塵中。零真是沒喜歡過卅四,儘管他早已經準備好為卅四去死。
    黃塵漫漫,黃色的土地一秒不停地在風中翻騰。零在其間蹣跚,透過黃塵,天上的烈日也只是一個蒼白的熾點。
    兩不管地帶因為根本無法住人而被劃為武裝地帶,又因國共合作被劃為非武裝地帶,像世界上一個非武裝地帶一樣,蠻荒貧瘠,武力和槍械成為絕對強權,它不再適合人類居祝
    零蹣跚著。他喝水,湖藍扔下的那袋水還真是救了他。零已經開始恍惚,人進入這空虛荒涼的世界就開始恍惚,那雙被黃土蓋得就剩一條縫的眼睛在掙扎著睜開。
    暮色,風沙漸起。強勁的風,讓飛舞的黃塵快成了有形之物。風中,零如同一隻在泥裡拱動掙扎前行的蝦米,屁股上拖著的那根布條尾巴終於被風徹底從衣服上撕扯下來,頓時便捲入了黃塵。零轉了身衝著他的布條大叫:「回延安去吧!苦海無邊,可我祝你幸福1他迅速發現這樣倒著走遠好過頂著風走,背了身子倒可以被風托著,看來兩不管本該是倒著去的。零倒著走,也倒著喝水,水袋裡的水被他傾出最後一滴,沒了。零放手,讓水袋也風捲殘雲地沒入了黃塵:「對啦!你也去延安吧!棄暗投明啦1零突然失足,從身後的斷壑上摔了下去,在溝壑上翻滾著,迅速被黃塵淹沒。

《零號特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