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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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藍僵直地站在飯店的走廊上,有點心不在焉。
    軍統們在卅四曾經住過的房間出出入入。他們在做和裝修相反的一件事情,拆房子。那房間正在被細細地分解。
    純銀來到湖藍身邊:「剖開了,沒有發現。」
    「什麼剖開了?」
    純銀只好停頓了一下等湖藍回神:「目標卅四,從昨天下午四時開始解剖,今天上午十一時結束。」
    軍統正把卅四用過的傢俱拿到走廊上肢解,細膩熟練,每一條木頭,每一個鉚眼。
    純銀:「非常細緻,但是什麼也沒有發現。」
    「嗯。」湖藍木然應了一聲。就在他站的這個地方,卅四曾把一個飯團夾油條塞到他的手上。
    純銀打斷湖藍的回憶:「你要去看嗎?」
    「不要。先生再沒有問密碼本的事,我們做這種搜查也只是要個結果。老家伙……目標可能騙了我們,他用他輝煌的前史掩護那個叫李文鼎的人。」
    「目標李文鼎在跳崖之後徹底失蹤了。」
    「我們現在要做的是全力保證先生平安到達上海灘。再沒別的。」湖藍想走開,走開他站的這個地方。
    「屍體怎麼處理?」
    「屍體?」
    「目標卅四的屍體。有幾條我們收服的眼線有點炸刺,需要敲打一下,需要送點手啊腳啊什麼的。你知道的。」
    「哦。」湖藍又恍恍惚惚地應了一聲。彷彿卅四又出現在眼前,把一個飯團夾油條塞到他的手裡:「給你。」湖藍使勁晃晃頭,他要驅走那些糾纏他的東西,可那樣反倒讓他想起更多的東西。「我就不知道我會不會有棺材。」「棺材倒會有的。」「謝謝,賺了。有棺材就好了。這行當有棺材就很不錯了。」
    純銀納悶地看著發愣的湖藍:「屍體怎麼處理?」
    「棺材……買塊墓地埋了。」
    純銀有點詫然:「買塊墓地?」
    「埋了。」湖藍走開,他不想讓純銀看見他的表情,不想讓任何人看見他的恐懼和迷惘,在他的意識中,卅四一次次向他伸出自己的手:「給你。」湖藍快步地走下樓梯,他如在夢裡一樣小聲地嘀咕:「我不要……什麼?你要給我什麼?」
    52
    曹順章在自己客廳的沙發上坐下,煙缸裡那支剛抽了一口的雪茄已經燒成了完整的灰狀物。曹順章惋惜地看著,賊頭賊腦抬頭看著天花板。那是曹小囡所在的位置,也就是零的臥室。眼神掃視著自家的客廳,他忽然間像個老謀深算的搜索者,走向自己瞄準的地方,從一個裝著大號狼毫的筆插裡先掏出筆,然後掏出一支精裝雪茄。他滿意地點上雪茄,一向油滑的神情裡居然也有些慰帖,那大概也算一種幸福吧。
    勺在湯碗裡攪動,零等待著他的湯。
    女人哭起來沒夠,曹小囡免不了這個俗。一滴眼淚掉進碗裡,曹小囡愣了一下,偷瞧了一眼低著頭的零,便打算騙著他喝了。
    零喝湯:「太淡了。」
    「我有放鹽礙…別喝了,我去拿鹽。」
    「就地取材,再來點。」零把碗湊到曹小囡的臉邊,「來來,別浪費了。好東西不能浪費,你哥我來的那地方需要你,缺水又缺鹽。」
    曹小囡的瞪眼並非要生氣,而是忍笑。
    零有泰山崩而不變色的素質,他會一本正經地把荒唐事做到底。
    曹小囡終於大笑。
    「小囡別笑。笑什麼笑?」
    「你們倆真是,說話都一樣。」
    「我們倆?……男朋友?未婚夫?」零立刻捕捉到什麼,離家太久的哥哥對妹妹的這方面尤其敏感。
    曹小囡敲他的頭:「不好了,曹家老二傷到頭了。是搶在你我前邊出生的老大呀1
    零神情一變,掃一眼那張空空的桌子,悻悻地說:「曹老大現在一個數要頂一萬塊錢了吧?」
    「不知道。曹老二失蹤十三年剛剛歸來,曹老大才落跑五年,看樣子好像要向老二看齊。」
    「五年?不在家?沒帶他的算盤?」零說,分不清是訝然還是記恨。
    「當然要帶啊!你還不知道曹老大,天天早出晚歸,回來就坐那桌子後算賬,辟里啪啦,吧嗒吧嗒。」曹小囡模仿她的大哥打算盤。
    零靜靜看著曹小囡看似快樂的孤寂。
    「有一天曹老大不算賬了,曹老大說……」曹小囡學著大哥蒼涼的語氣,讓那成了一個玩笑,「快打仗了,中國人辛苦,日子要難過,生意會難做。然後他就呼地一下,飛到東南亞去了。」
    「呼地一下?」零近乎憤怒。
    曹小囡有點遺憾地道:「我沒坐過飛機啦。」
    「我是說老大。他就扔了你和爸爸在家?五年?1零啞然了一下,因為想起自己,自己是大於十三年。
    「爸爸很高興,因為聽說大哥越做越大。嗯嗯,誰讓他是曹老大呢。爸爸說,」她又開始模仿曹順章,「這個老大是真正童叟無欺的曹家正品,賺什麼都好,只是不要給我賺個菲律賓兒媳回來。二哥,這是不是說咱們是曹家的次品啊?」
    「我是你不是。我是曹家的敗類,永遠不愛聽算盤珠子響。」零有點悵然。
    曹小囡忽然去開了門,用一種與其極不相稱的警惕往外嗅著:「不好了,爸爸又找到我藏雪茄的地方了!你說他老糊塗,東西藏哪都能找出來!醫生說他一天最多抽一支的!你回來就好了,以後樓上你盯著,樓下就我盯著了1她在語無倫次和快步中出去。
    零看著這空空的房間,聽著曹小囡在樓下的嗔叫和曹順章的支吾聲。這就是自己的家,幸福摻和了茫然,歉疚牽扯了悔疚,這裡讓他覺得安寧,但一切都讓他覺得對不起也不配享有這種安寧。
    客廳裡,曹順章坐在沙發上,對著那條雪茄的灰生著悶氣。
    零進來,艱難而茫然挪動著。這棟房子對他全然是陌生的,這種陌生不僅是指感覺上,他連這裡的格式和陳設也搞不清楚。
    曹順章拿眼角瞟著零,惟恐兒子不知道他很冷淡。
    零吃力地向父親欠了欠身子,以找個話題:「爸,咱家又裝過了?」
    曹順章說話時都不抬眼:「都裝過兩次啦。這地方風水好,裝一裝風水更好。現在曹家是大戶人家,上等人啦。」
    這個話題讓零沒話題,零背了身在屋裡尋覓,並且繼續被父親拿眼角斜著。
    「你這些年在哪裡高就呢?」
    零又轉了身:「做點小本經營,餬口。」
    「什麼小本經營能混出那麼身傷來呢?」
    「路上被強盜劫了。」
    「你有什麼值得強盜劫的呢?就算綁你的票我也不會拿一百塊來贖你。」
    支吾不過去,零也沒指望能支吾過去,他只能身子欠得更低一些,讓本來就迫切的需要顯得更迫切一點:「爸,咱家廁所在哪?」
    曹順章向某個門一指,然後背轉了身子,像個上等人一樣充分對這種粗俗表示了不屑。
    零過去,拉開門,愕然地看著自己家的廚房,切了一半的菜放在砧板上,曹小囡正登了高把從曹順章手上搶下的雪茄往某個更隱秘處藏。
    「小囡?」
    「噓!」
    零帶上門愕然看著曹順章。
    曹順章正背了身子吃吃地笑得像個老王八一樣。
    零只好苦笑,在十三年前他已經習慣父親的這種促狹了:「爸,小囡的大名您起的什麼?她都這麼大了,總不能再叫小囡了吧?」
    曹順章不笑了,正色,現在要換他來支吾了:「她說小囡挺好的。」
    零迅速明白過來,現在換他憤怒了:「您還沒給她起好名字?1
    曹順章長歎,他的痛苦因為做作和誇張都像小丑似的:「以前忙,沒工夫起。現在不忙了,起了一百多個,她都不認了。」他為自己辯護,「她說小囡挺好,這樣了。」
    「那您覺得合適嗎?像她這麼大,都嫁人了!」
    曹順章摀住腰眼:「哎喲,腰痛。」
    「不一直痛的左腰嗎?」
    曹順章下意識換了個位置,然後發現不對,他剛才捂得就是左腰。老子和兒子永遠是在互騙。
    零悻悻地看著,並且知道在這個老無賴跟前一切永無結果:「小囡的病好了?」
    「你妹妹有病嗎?老曹家有病的就一個。」沒問到心虛的事情,曹順章精神了起來,他斜著零,哼哼道。
    零苦笑:「嗯嗯,血小板太少不是玻就是她這個已經少到連傷口都不能有的地步了,治好了嗎?」
    「不是病又怎麼治?你那身血倒是不錯,能換給你妹妹?」
    「那她在廚房拿菜刀切菜?」
    「她要給你做飯。」
    沉默。
    曹家的兩個男人第一次思維同步,零衝向廚房,曹順章也衝向廚房。老爺子從零身邊跑過時順便扒拉了一下兒子以為助力。一口氣就能吹倒的零摔倒,後腦撞在傢俱上,在天旋地轉中看著曹順章在廚房門口做出一副小心輕放的誇張造型,吹著氣,鼓著唇,老騙子德行:「小囡,放下……刀子放下,慢慢的……乖。」
    零暈了過去。
    53
    上海永遠在下雨或者要下雨,烏雲又在天邊彙集。
    阿手和他的貨郎手下匆匆地走在一條幽深的弄堂裡。七繞八拐之後,在一處宅院前停下。四下張望之後,閃身進去。
    光線陰暗的屋裡,除了門口站著的兩名中統,縱深裡還坐著一個人,看不清他的臉。
    阿手和貨郎一進門,便有兩名中統過來搜身。阿手愣了一下,沉默地忍耐著這意料之外的程序,他甚至自己把槍遞到人手上,然後看著黑暗裡的那個人。阿手終於認出那人:「駢拇,好端端的搞這套幹嗎?無趾呢?」
    駢拇的聲音平板得沒有感情:「無趾死了,被湖藍殺了。」
    阿手茫然,本來沉重的神情上泛出了更深重的悲哀。
    「修遠先生的十個學生已經只剩下你這個最小的了。」
    「我想見先生。」
    「他現在不見人。劫謀的各路人馬正往上海集中,你現在見他就是害了他。」
    阿手看著黑暗裡的駢拇,他並不信任這個人,從進門時便是這樣,他的不信任幾乎是不加掩飾的:「那先生幹嗎讓我們盡快趕來上海?」
    「是中統總部讓你們來上海,不是修遠讓你們來上海。你們眼裡只有修遠,不知道你們和修遠都是為中統總部效力嗎?」
    「不是。」阿手隱忍著怒氣,還從來沒有中統的人說起修遠時口氣如此不敬,「那中統總部讓我們來上海做什麼?」
    「做件對修遠先生有好處的事情,想來你會身先士卒吧?」駢拇在緩和著語氣。
    「請說吧。」
    「劫謀在重慶大獲全勝了,官場上我們一敗塗地,在野的各地組織也叫這場鬼仗攪得七零八落。」
    阿手沉默地聽著,這不是新聞。
    駢拇在長久的停頓後說出真正有價值的部分:「已經確定,劫謀最近要來上海。上海,終歸不全然是他劫謀的地盤。」
    阿手仍在沉默,但是他已經知道了駢拇往後將說的部分。
    「殺了他,這是我們和劫謀的最後一戰。」駢拇說。
    「先生是什麼意思?」
    沉默。阿手身後兩名中統將手放在腰間的槍上。
    雖然同屬一系,但這屋裡的氣氛緊張得像要凝固。
    阿手和貨郎出來,門立刻關上。
    阿手看著陰沉的天際,天快亮了,反而顯得更黑。
    「駢拇那套真能成麼?劫謀好像是根本殺不死的。」貨郎問阿手。
    「有個叫零的共黨差點就殺了劫謀。」
    「那時候劫謀還沒成勢,也時常拋頭露面。現在,咱們藏得再深,都覺得那活骷髏在看著我們,」阿手打了個寒噤,似乎真的覺得被劫謀在看著,「沒法殺。」阿手一直在看著陰霾的天空,似乎發怔,又似乎在想事:「沒選擇。駢拇這傢伙不讓我們見先生,只讓殺劫謀。現在的先生好比被中統自己人給綁票了,贖金是劫謀的命。只有劫謀死了,先生才能再被重用……這全看我們。」
    「你現在老發呆,站長……到家門口了,想去看看老婆孩子吧?孩子四歲了吧?」
    阿手舉步,腳步單調地在麻石板路面上響著。阿手臉上有一絲難看的笑容:「我還沒見過他。可是不敢去。這時候,我只想軍統中統日本人都忘掉那娘倆。我現在在想為了先生不得不殺劫謀,可劫謀死了對眼前的抗戰有多大好處?」
    身邊的腳步聲停了。阿手發現貨郎正狐疑加戒備地看著自己。輕輕說:「我知道不能想的。殺人的髒手,沒資格去想事情。」
    「不能想的。」貨郎說,「你想不起,要活命的話。」
    「我不會想的。」
    他們在這種單調的互相警告中恢復了信任,貨郎靠近了自己生死與共的同胞。他們單調的腳步聲在弄堂裡再度響起,他們去找信得過的人。
    「先生要來上海。」湖藍坐著,看著靛青、橙黃、純銀以及滿屋子的軍統。
    這件事有的人已經知道,有的人剛知道,知道不知道同樣讓每一個人的表情凝固。
    湖藍靜靜地打量著那些表情,在心裡得出可靠與不可靠的印象,然後在心裡打上鉤和叉:「先生來之前,我要一個絕對乾淨的上海。」
    乾淨意味著再次的清洗和殺戮。上海,又沉浸在一片血雨腥風之中。
    殺戮。一家破落的旅館,軍統從走廊上掩過,他們來殺人。湖藍仍然是身先士卒,尤其在這種為劫謀開路的時候。他踢開房門,然後撲倒在地上。屋裡飛出的子彈立刻讓身後的牆上多出許多彈孔。湖藍趴在地上掃射,更多的軍統加入掃射的行列,槍彈的噴射讓一條陰暗的走廊亮如白晝。
    殺戮。另一條街上,靛青們在掃射一輛停在路邊的汽車,車裡的人影在掙扎和抽搐。
    湖藍從一側的街角過來,他瞄了一眼車裡的屍體,將一枚手榴彈扔了進去,走開。這個瘸著拐著的人影已經快成了上海灘的死神。湖藍瘸著拐著走向駛來接應他的車,他越來越瘸了,瘸得讓我們看著感覺有點獰惡。卅四把什麼遞給他。對湖藍來說,卅四的影子揮之不去,無所不在。卅四說:「給你。」湖藍喃喃地在嘀咕,他知道這只是他腦子裡的幻象,他瀕臨瘋狂時必須在別人面前保持清醒。「管你是什麼。不要。」湖藍上車,靛青駛走。爆炸在他們身後慘烈地進行著。
    阿手和貨郎在另一側的街角看著湖藍駛走,也看著那輛爆炸和燃燒著的車。
    「又來晚了。」
    「去找還沒死的人。」阿手歎了口氣,大步流星地走開。
    貨郎跟在阿手後面一溜小跑。
    「接著挖。」阿手對自己嘀咕,在絕望中給自己打氣。他茫然看著天將亮前最漆黑的天色,手上玩著零留給他的那塊小鐵片。
    黎明,軍統據點的門開了,進來的人一身硝煙,一身血腥。
    湖藍一邊把槍交給接應的手下,一邊揉著酸痛的筋骨,眼睛盯著人群裡晃動著一個猥瑣的身影。那是卅四以殘存的生命想要揭露的那個人——劉仲達。他一瘸一拐地接過殺戮者的槍支拿去保養。這裡的人看不起他,他也就以打雜聊以度日。橙黃一腳踢在劉仲達還沒好全的屁股上。劉仲達跳了起來,然後回了頭討好地微笑著。湖藍嫌惡地將視線轉開。卅四在他身後,卅四無所不在。卅四說:「給你。」湖藍咆哮:「你已經死了!能不能像個死人的樣子?1
    靛青、橙黃、純銀,所有的軍統都訝然地看著湖藍的失態。
    最初的雨點滴在天井裡,淋到了每一個人,讓湖藍看起來像在哭。「又下雨了,」湖藍厭惡的表情有點扭曲,「他媽的一直下雨。」湖藍一瘸一拐地離開,在眾人的注意下他瘸得更加厲害。
    54
    雨打在關閉的窗戶上。
    零正在看報,身邊放著一堆,是上海這幾天的全部報紙。
    淪陷區的報紙幾乎沒有戰事,日本人希望中國人忘懷那場曠日持久的戰爭。零翻閱著通篇累牘的紙醉金迷和粉飾太平,對他來說唯一還有點價值的是那些暗殺和襲擊的新聞。零最後找到了自己的注目點,在湖藍們炮製著成車成屋的殺戮時,那篇已經被擠到末尾:「法租界神秘仇殺,咖啡館屍體失蹤;一群年輕人襲擊了一個老人,帶走了屍體。」這樣的內容甚至連照片都沒有一張,「全部身著黑衣」「凶器是型號不明的滅音手槍」這類的字是零能看出的唯一疑點,但他無法確定。零疲倦地揉著眼睛,彷彿又聽到二十說:「你沒有完成任務。」零苦笑,他如何完成一樁不知道是什麼任務的任務?
    「下雨啦下雨啦!又下雨啦1曹小囡在外邊嚷嚷,並且腳步聲一直向這邊響了過來。
    零臉上開始泛出忘卻煩憂的微笑:「如果雨停了,你怎麼辦?」
    曹小囡出現在門口,她想了一秒鐘:「雨停啦雨停啦!雨又停啦1那口氣好像上海已經下了一百年的雨終於停了一樣。
    零微笑,看著,一時忘記了煩憂。
    曹小囡無所事事地晃悠,喜滋滋地抱怨:「我不知道幹什麼好了。」
    「幹嗎不去盯著爸爸呢?說不定他又在偷著抽煙。」
    「爸把自己關起來了。在他的書房。」不是嘲笑,而是覺得有趣,「書房上鑲著牌匾,養心齋,下邊寫著君子勿擾,還拿英語法語寫著請勿打擾,好像咱們家有好多人來似的。」
    「我還真沒見過爸爸看書。」
    「上次裝房時他搬進去好多永遠不會看的書……他上簡伯伯的書房轉了轉,回來就說真正上等人都看書。」
    零咧著嘴笑。
    曹小囡說:「我還是去給你做早飯好了。」
    零慘叫:「不要!你拿菜刀,爸爸又要把我打暈1
    「他不是故意的啦。他回頭看你時眼都直了,他沒說,可後悔死了。」
    「我倒覺得老頭子是不想我出去丟人現眼,所以蓄意而為。」
    這倒是激發了曹小囡的靈感:「那你想不想出去丟人現眼呢?」
    「你是說……」
    「咱們到院子裡走走,淋個雨……哦哦,我錯了,爸爸說咱們現在是上等人,所以外邊的院子該叫花園。」
    「我沒有衣服,你也……」零穿著睡衣,即使這身睡衣也不能算是他的。而很少出門的曹小囡似乎也不需要除睡衣以外的衣服。
    「你是不知道我有多少衣服。你就可以穿大哥的衣服。還有爸要聽見這話就又會把你打暈,然後踩在你身上說,真正的上等人不說沒衣服穿,只說穿什麼。」
    曹小囡立刻打開了曹烈雲的衣櫃翻找,皮的、毛的、麻的、呢的,堆在零的身上。
    零看著,作為一個多年掙扎在生存與赤貧之間的人,這種富有叫他眩暈。
    零和曹小囡出去時,曹葫蘆正從外邊回來,青布長衫加黑色油紙桑曹葫蘆很沉默,見兩人也不知招呼,使他像極了雨地裡一條陰鬱的泥鰍。
    曹小囡喊他:「葫蘆叔1
    葫蘆叔的老頰邊綻開兩條紋路,那算是笑容:「二少爺、三小姐。」
    零幾乎像曹葫蘆一樣無禮,他看著曹葫蘆一直到他進門,他能看出那個人一夜未眠的疲憊,他甚至能聞到某種不祥的味道,這種味道已經陰魂不散地追在他身後十幾年,但零不敢相信這種直覺。
    曹小囡豎起手指宣佈:「葫蘆叔老糊塗啦1她蹦進雨地,既然零穿上了曹烈雲留下的雨衣,她便可以無所顧忌地轉動著雨傘,把雨水甩得零一身都是了。
    零跟著妹妹走過自家的院子或者上等人稱為的花園,像窮鬼進了萬獸園一樣的新奇。
    曹小囡不停地蹦著,蹦得花圃邊泥水飛濺。花圃中的植物裡倒外斜,多半已經枯死,找不到一朵花。曹小囡問:「好吧?老曹家的花園1
    零有點啞然地看著:「真不錯。」
    「咱們家的花注定是活不了的。因為還沒有能在咱家待上半年的園丁,司機待不夠,廚子待不夠,連洗衣服掃地的老媽子也待不夠。」
    「為什麼?」
    「這你就不懂了,爸跟我算過筆賬,一般用人待半年就想要加薪,待一年逢年過節還要發紅包。爸爸說你瞧這多好,他干五個半月我給他派五個月薪水,還都是拿試用期的錢僱人,太好了。」
    零看著滿園子殘枝敗葉:「真會過日子。」
    「一換人就又要把整個園子翻一遍,所以咱家有上海最肥的土,就是長不出花!哈哈!現在帶你去看咱家的絲瓜架,爸爸說咱們就快能吃到全上海最便宜最新鮮的絲瓜了!如果它們居然沒死的話。」
    零閃了一下身,因為發現一個人影在曹家大門窺視。曹小囡居然也在閃身,以致這個小角落要躲下他們兩位有些侷促。零問:「你躲什麼?」
    「是找我的!你躲什麼?」
    猶太人葉爾孤白在門口引首,並且已經看見了曹小囡。他開始向曹小囡鞠躬、作揖、飛吻,一整套誇張的啞劇動作。
    曹小囡頭痛、眼暈、打擺子、怕淋雨,同樣是一整套啞劇動作。
    零訝然地看著。
    葉爾孤白終於敗了,把什麼別在曹家的門上,一個落落的背影蹣跚而去。
    零走了過去,從門上取下整束的鬱金香,看看下邊那張卡片,一個字沒寫,一半被射中的心,另半拉掉在下邊,葉爾孤白特意加上了重重的血跡和血滴以顯示自己的痛苦,甚至畫上了枝形管。零撓著頭,皺眉:「這傢伙心裡頭不大健康。畫這玩意也畫得……血糊糊的,解剖圖一樣嘛1
    「是啊是啊!他是法國猶太人,原來學醫現在放高利貸1曹小囡抽出一枝鬱金香來插在零的衣服上,「現在咱家園子裡有花了。」
    零微笑:「求婚的?」
    曹小囡顧左右而言他:「一枝多好看!每次都論斤來。爸爸說,暴發戶,無度就是暴發戶。」
    「爸爸不同意?」
    曹小囡踢踏著雨水走開:「曹二哥先生,你想把你妹妹嫁到一個你沒去過的地方嗎?」
    零的臉立刻拉了下來:「曹小囡同學,我是你二哥。你二哥有話跟你說。」
    「說,說。」
    「其實呢,你不喜歡一個把愛情畫成解剖圖的傢伙,我很高興。其實呢,有人要,咱們就不給,這是最滿足你二哥的虛榮心的。曹家有寶初長成嘛。可是呢……話說回來,你有男朋友沒有?」
    曹小囡似笑非笑:「嘿嘿。」
    零歎口氣:「沒有。要有的話你笑是沒聲的,不用發出這種鬧鬼一樣的聲音了。」
    「哼哼。」
    「你哼哼我也還要問。我不會像爸一樣跟你說這事。你會喜歡什麼樣的人?」
    曹小囡愣了一下,的確,曹順章是不會這樣跟她談這種事的。
    「你不小了。這麼大的女孩兒是不該陪著一窩子姓曹的混蛋過日子的。嗯,我說混蛋,其實我是曹家最大的混蛋。不說這個,你該有自己的生活。你身體不好……」
    「沒有不好。是你們神經過敏。」
    「好,沒有不好。可你會找到這麼一個人,你關心他愛護他,和關心我們愛護我們是不一樣的,他關心你愛護你,和我們關心你愛護你不一樣的。這只是最起碼的。你們交流,不是像和二哥這樣撒嬌扮癡的交流。是真正平等的交流,一起承擔一起發現的交流。或者不交流,你們看著也是交流,或者不看著,你們聞到對方的氣味也是交流……是一種滿足。你知道嗎?人都是有缺憾的。我有缺憾,我的缺憾要靠一件事補足,你的缺憾要靠一個人填實。」
    「為什麼你要靠一件事我就要靠一個人?」
    「因為,」零開始顧左右而言他,「就是說你也有不滿意的時候吧?就是說……」
    曹小囡無聲地笑:「要像你和大哥那樣的。」
    「什麼?」
    「我喜歡的人,他會像你和大哥那樣的。」
    「我、我、我和老大有哪裡像嗎?」零的結巴是被生急出來的。
    「像啊!像得一模一樣的!你不覺得嗎?你和大哥,就像……本來是一截蠟燭,啪的一下,掰成兩截蠟燭頭,然後就去找各自的火苗子……然後,也不知道找著什麼,反正就是找著了。然後,什麼也不想,就燒……各照一個房間。」
    「好比喻。」零苦笑,他的腦裡突然掠過幾道光。年輕的零說:「我要你的名字。他像個革命者的名字。」在卅四面前的零說:「我去殺劫謀,是我想死得有點價值。現在加入你們,我想活得有點價值。」二十說:「你沒有完成任務1零突然猛震了一下,妹妹正用一種奇怪的眼神在看著他。零努力表示自己在聽,而且很清楚:「嗯,各照一個房間。」
    曹小囡聳了聳肩:「反正,就是你和大哥這樣的……找到什麼,就一頭扎進去。你們都好像就剩一天好活了,一天裡還要做完剩下的一萬件事情。你們沒工夫去想吃什麼穿什麼,人這輩子大多數事情都被你們當成花哨,其實它們本來就是花哨。你們和我見過的男人都不一樣,你們知道要去哪,而且怎麼都要去,你們……不世俗。」她順手將葉爾孤白送的整束鬱金香插在曹順章的絲瓜架上。
    零苦笑著,想著措詞,最後用了最直接的方式:「你知道嗎?你說的這種貨色,顧什麼都不會顧家。我們希望,不,是你應該喜歡的,是比曹家這幾個混蛋加一塊兒更加顧家的男人。」
    「像這個一樣嗎?」曹小囡指點著絲瓜架上的鬱金香。
    零苦笑到牙酸,踱開兩步想著說詞,卻突然發現曹順章出現在二樓的窗口邊,正趾高氣揚地叼著一支雪茄,慍怒地指點了一下自己,那意思彷彿是說你丫又出去丟人現眼。零癟了半截。
    曹小囡也發現了曹順章,她喊了一聲:「又被他找出來了1
    曹順章拿下了他的雪茄,迅速在窗口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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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家三口人坐在桌邊吃飯。
    沒了用人,飯菜是在餐館訂的,曹葫蘆正從食盒裡把它們拿出來。
    沒了雪茄,曹順章鬱鬱地拿一截餅乾在嘴裡叼著。
    曹小囡竊笑,在桌子下踢著零。
    曹順章咳嗽,雖然不看零,但肯定是對零發話。對曹葫蘆他都不會這般拿糖。
    「家門不幸,我生了個欠揍的兒子。」
    零只好也咳嗽,曹小囡學著咳嗽。
    曹順章用更大聲的咳嗽彈壓:「一身傷居然也就七七八八好得差不多了。」
    零只好正色:「謝謝爸爸。」
    曹小囡說:「那不是好事嘛,爸爸?」
    曹順章瞪眼:「花了很多錢1
    曹小囡又說:「曹老二不是閻羅王發來討債的嗎?又還了些錢你該高興耶,爸爸1
    曹順章又把餅乾往嘴裡捅了兩捅,終於明白,如果要理會曹小囡的插嘴,他永遠不可能說完自己要說的話。於是他兩眼珠子骨碌骨碌地對了天花板:「老大說不定哪天就回來了。」
    「這話他說五年了,曹老二別怕。」曹小囡安慰著零。
    「你住著他的地方,總不能一直鵲巢鳩佔。」
    零在看著桌子苦笑。
    曹小囡嘻嘻哈哈:「龍生九子,咱爸就一口氣生了鵲和鳩。」
    「想在這家有地位嗎?簡單得很,像老大一樣,亮亮你賺的錢。曹家是往來無白丁的。這個白丁就是說賺不到錢的人。」
    零苦笑。
    曹小囡解釋說:「白丁是說不認字的人好不好,爸爸?再說我算賺得到錢的人啊?」
    曹順章忍無可忍:「你是要嫁人的!嫁出去,本兒就收回來了1
    「你捨得?」
    瞪眼,氣餒。曹順章不捨得,不捨得就只好向零發洩:「住的地方就給你住吧。可是吃呢?白吃呀?」
    零苦笑,看著桌腳。
    曹小囡打氣:「你就打個哈哈,哈哈一下子。他等你回來十多年了,總算等到可以騎在你頭上了。」
    零比哭還難看地笑了一下:「哈哈。」
    「笑什麼笑?1曹順章把零本來已經低到不可再低的腦袋又摁低了一些,「去上班吧1
    零訝然地抬頭。
    曹小囡也訝然地抬頭:「爸,你要把家業給二哥呀?」
    「我嫌敗得不夠快呀?隨便找個地方去掙你那份飯錢吧1
    零茫然地坐著。
    零茫然坐著,不是坐在餐桌邊,而是坐在曹順章的車裡。
    司機,釘子。扣打著方向盤。
    外邊的人在出出入入,零幾乎能分得清他們誰屬於軍統,誰屬於中統,誰屬於日本人,或者都不屬於。現在的零,西裝革履。
    曹葫蘆坐在旁邊,這條黑色泥鰍正全無感情地解說:「老爺說找個活,我就去找個活。老爺說他不能找活,他有身份,找的都是太好的活,我找才能找到差差的活。我就找了這裡的活……二少爺,別看那邊,是這邊。」
    車停在一幢洋樓跟前:滬興商會。零茫然看著。
    「二少爺,你已經遲到了。」
    零的臉上沒有表情:「我幾點上班?」
    曹葫蘆答非所問:「你六點半下班,不過經常八點半。二少爺,你這活晚走沒關係,可一定得早來,我找的人說醜話說在前頭。」
    零茫然地下車,站在車邊如個棄兒。
    「老爺說下不為例,以後就不會用車接送了。」
    零茫然站在汽車的尾煙裡。
    滬興商會低矮陰濕的地下室,大大小小的包裝箱,進進出出的手推車,吆五喝六的粗人們。
    零的頂頭上司在發怒,因為零的遲到也因為零的行頭過於光鮮:「你以為你來幹什麼的?你以為你是簡會長的乾兒子還是倒插門的女婿?你是提大包的1一個半舊的大皮包塞到了零的手上,縫隙裡漏著不知道哪來又要到哪去的信件,「提大包的就是跑腿的!送信的!打雜的!打雜的小廝穿成陪舞一樣的幹什麼?你以為簡會長的女兒會看得上你嗎?」
    「我,沒有衣服穿。」零說。
    上司揪著零的衣領:「這叫沒有衣服穿嗎?你們家是不是開裁縫鋪的昨天倒閉啦?1
    零只好沉默。
    上司一把將零推開:「一副辦喪事的臉幹什麼?會長正叫人去呢!去啊,笑啊1
    在那些裝修精緻的辦公室外的走廊上,零站了一會兒,主要是為了讓自己臉上泛出下人對上人的笑容,然後走向最近的一間辦公室。
    「請問……」零噎住了,屋裡的人居然是在延安山頭和他搭過一場戲的簡靈琳。
    簡靈琳正倚在辦公桌邊化妝,不打算回頭也不打算回答任何問題,花枝招展地把全部注意力放在一面鏡子上。
    零站在門口,一種時空錯亂的感覺印在臉上,眼前滑過靈琳氣憤的表情:「不是朱麗葉她家!是我家!靈琳的家!上海1
    一個職員將零拖開,一副懷疑的表情:「你找副會長?」
    簡靈琳仍然沒有回過頭。
    「副會長?」
    「為了繼承家業剛來的副會長,我想你不是找她!?」
    又一個職員站在另一間辦公室門口問:「會長問拿包的來了沒有。」
    「來了來了。就他。」先前的職員恍然大悟將零搡了過去。
    另一個職員往零手上遞了一信封:「速速送給副會長1
    零再度訝然地看簡靈琳的房門,如果近到這種地步,又何必他來。
    那職員很善解人意兼嫌貧愛富地吼著:「是真管事的副會長!曹副會長1
    零在茫然中跌入茫然。
    那職員將零搡到了大門口:「這條街頂到頭,西拐,再到頭,進裡弄,走到頭,都是大宅院。開眼啦你!一百零九號。去吧,速速。」
    零在雨霧中走著,挾著他的大包。照著那職員的話,在一番拐彎抹角之後,走進一條裡弄,在裡弄盡頭辨認著方向。如果零在這裡多走過兩趟,就該認出這裡離他的家很近。零嘀咕:「大宅院……開眼啦我……一百零九號。」他辨認著門牌號碼,尋找著鬼知道是什麼的一百零九號。一個垂頭喪氣的洋人從他身邊走過,零如果不那麼忙於辨識路程,就該認出那是每天要在他家門外扮悲情的葉爾孤白。他如果不是那麼雲裡霧裡就該認出這都快到他家門口了。零終於站在了一家大宅門口,鐵門上插著一束鬱金香。零看了看那張可以拿來學習解剖學的示愛圖,又看看那個正在雨霧裡蹣跚行去的葉爾孤白。院子或上等人所說的花園裡,新來的司機釘子正在看著花圃和曹順章的絲瓜架發呆。
    「一百零九號。」零看起來像要爆炸了。
    曹葫蘆正拿個雞毛撣子胡亂撣著的時候,零挾著個大包進來。作為幾乎剛分手不久的人,曹葫蘆驚訝莫名:「二少爺下班了?」
    「正在上班。我爸在哪?」
    「養心齋。」
    零大步流星,挾怒帶憤,差點撞上了還帶點睡意的曹小囡。
    曹小囡茫然地看他一眼,隨即高興起來:「真好……最好你天天下班這麼早。」
    零氣得擺了擺手,直衝曹順章的書房。
    正像曹小囡描述過的一樣,房門緊閉著,上邊有塊養心齋的牌子,古老的隸書和草書的「君子勿擾」極不和諧地配在一起,再加上英語和法語的「請勿打擾」。
    零敲門,或者說是砸門。
    屋裡傳來一個聲音:「別煩我1
    「我是提大包的1
    屋裡的曹順章立刻就心平氣和了,隔著門都能聽出他幸災樂禍的調門:「快進來。」
    零進門。憤怒地把信放在桌上,然後憤怒地看著架子上的《四庫全書》這類的大部頭,那形同曹順章的裝飾牆。
    曹順章打開零在雨中步行五公里送來的信封,拿出裡邊的紙條看一眼,像個老王八那樣捂了嘴吃吃地竊笑:「這老東西。」
    零快要爆炸了,但是曹順章趾高氣揚地對他動了動手指:「研墨。」
    「用自來水筆好嗎?」
    「簡老不死用的是毛筆!上等人都用毛筆1
    「我這輩子見你寫過毛筆字嗎?你看看人家的字就不要寫了好不好?」簡執一是工整的小楷,上邊的內容也是讓零狂怒的原因:晚上吃什麼?
    曹順章似笑非笑:「也是。那我口述。哎,看著我,記好了。」
    零瞪著他。
    「繁瑣無益。大閘蟹配清酒就頗好。你不喝鬼子酒,我帶女兒紅過來。記好了,要緊得很,不要錯一個字。」
    「咱們家沒有電話嗎?」零不用抬頭就能看見桌上那部珵亮的電話。
    「上等人不用電話。」
    「哦。」零決定離開,他再不離開只會被活活氣死。
    「回來。」
    零沒回來,只是站祝
    「你是什麼人?是我兒子嗎?」
    零沉默。
    「你是提大包的。就是跑腿的,就是打雜的,打雜的該怎麼做?這點零七八碎的小事你他媽的王八蛋都做不來,還要你爸爸把著手教嗎?」
    零轉身,把自己的腰彎成一個弓形:「老闆還有什麼吩咐?」
    「上海灘烤地瓜的都可以叫做老闆。所以你要叫會長,副會長,曹副會長。」
    「曹副會長還有什麼吩咐?」
    「沒了。做你那門子事兒去吧。」
    零把自己扳直了,轉身,盡量忘記屈辱,盡量裝作沒看見曹小囡驚詫的眼神。
    曹順章對著零的背影說:「你給我記住,你從小佩服那些幹大事的,那些一夜間攻城略地稱王稱雄的才是真正的暴發戶,踩人頭上的暴發戶!你老子的錢是一分錢一分錢斂起來的血汗,你老子只逗自己和兒子的樂子!所以你老子永遠不是暴發戶。小囡別管1
    曹小囡不甘心地對父親做著鬼臉。
    「我已經不再佩服那些人了。」零開門,離開,輕輕地嘀咕。
    零在雨中關上家門,在雨中離開自己的家。他揉了揉自己的臉,很快綻出一絲頗為溫馨的笑容。就他經歷過的屈辱來說,這又算得了什麼。不管怎麼說,曹順章的惡作劇還夾著苦口婆心的教誨和絲絲縷縷的溫馨。年近不惑的零不是個沒有理解力的人。零微笑著,大步流星去做提大包的。
    零身後的院子裡,釘子正拿了把鏟子在鋤土。
    滬興商會的辦公室裡,簡執一在簽著和看著沒完沒了的表格和文件。
    零已經濕透了,濕透了的零在口述:「繁瑣無益。大閘蟹配清酒就頗好。你不喝鬼子酒,我帶女兒紅過來。記好了,要緊得很,不要錯一個字。」
    簡執一「嗯」了一聲,表示詫異,因為最後那一句。而這一切都被簡執一當做認真:「很好。你新來的?」
    「今早九點來的,遲到了半個小時。」
    「記得給他加薪,我希望國人辦事都這樣認真。」簡執一對秘書說,然後又埋頭處理那堆文件。
    零知趣地退出去,不料出門就和一個女人撞了個正臉。零已經無可逃避。
    簡靈琳有些吃驚:「你、你、你、你、你?」
    零認命地苦笑:「李文鼎。」
    一個職員從簡執一辦公室追出來,半點不給面子地喊:「提大包的等著1
    零快噎死了,而簡靈琳的反應讓他差不多就完全噎死。她徑直從零身邊過去,她要去簡執一的辦公室,她只走到門口,對著看不見的簡執一大喊一聲:「我下班啦!爸爸,我用你的車1然後轉身。她轉身的時候零正在犯嘀咕,是該就此閃掉讓簡靈琳以為是幻覺,還是戳在這裡挨那一刀。零還沒做出決定,簡靈琳便用坤包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我下班了,我有急事。李文鼎對不起啊,咱們明天再聊。」然後晃著一個坤包走了。
    零瞠目著,直到一個職員拿一個信封戳著他的肋骨:「哎哎,這個送給副會長。速速。」
    「曹副會長?」
    「馬副會長。」職員看著零的表情說,「哦,順便說一聲,算上剛走那位,咱們有十二個副會長。」他又小心翼翼地看了零一眼。顯然,零徹底被他打蒙了。他只好把零再搡到門口,給他指路:「那條街頂到頭,東拐,再到頭,進裡弄,走到頭,又是大宅院。又開眼啦你,我都羨慕你。一百九十三號,馬副會長。速速去吧。」
    零看著正從身邊走過的一個同樣是提大包的。人家穿得不如他,可人家推著腳踏車,披上一件塑膠雨衣,蹬了兩步,神氣活現,揚長而去。
    職員瞪著零:「看什麼看?那是老職員。你得整星期把要送的東西按時按地全送到才行。萬一被你拐跑了怎麼辦?」
    零看著雨霧中駛走的那輛腳踏車,往雨地裡走去。

《零號特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