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歐陽和六品的處境更艱難了,他們要對付的除了那挺催命的機槍,還有那幾名偽裝成守備軍的日軍。
    六品撞開一家房門,把歐陽拖了進去。這家的人也被殺了,子彈穿過門窗在頭上橫飛,歐陽歎了口氣,竭力在地上坐直。
    「我們頂不過兩分鐘。」
    六品沒說話,揮刀砍翻剛衝進來的一個日軍,歐陽補了一槍,看看所剩無幾的子彈:「興許一分鐘。」
    六品看著他:「你不說會有人來嗎?」
    「該來的總會來,只要咱別坐在這兒乾等。」他給自己和六品一併打著氣,「哈哈,國難當頭,豈能坐視?」他掙扎著爬了起來。
    機槍繼續轟鳴,日本人打算用子彈把這屋子撕碎。歐陽幾經努力,終於把門外死人的一桿步槍鉤了進來。
    那名機槍手還在射擊,射擊的硝煙已熏得他漆黑如鬼,身邊堆積了密密的彈殼。
    槍聲戛然而止。機槍手弄了弄槍,似乎是壞了,他和旁邊的彈藥裝填手開始手忙腳亂地卸下槍管。
    沒了機槍轟鳴,這世界頓顯清靜。歐陽在門口察看著,對街的日軍探頭探腦地在準備著什麼。
    「六品,他們要衝進來。」
    六品毫不在意地彈了一下自己的刀。
    「還有更好的辦法,你會開槍嗎?」
    「不會。」
    「只要扣這個扳機……」歐陽用剛鉤進來的步槍演示著。
    「我討厭槍。」
    「扣這個扳機。」他把槍交給六品。
    六品很給面子地扣了一下,一發子彈毫無目標地飛了出去,那幾個躍躍欲試的日軍往回縮了一下。
    「數十個數扣一下,」歐陽看著六品不樂意的表情說,「為了我好。」
    六品終於開始小聲數數,歐陽輕拍一下他的肩膀,照裡屋衝去。他嘴裡和六品同一頻率在計數:「1、2、3……」
    一家的窗戶被捅開了,歐陽從裡邊鑽出來,他嘴裡大聲地數著數:「……7、8、9、10。」
    六品的步槍響了一下,歐陽滿意地笑了:「六品你真是個好同志。1、2、3……」
    他以一個傷者能達到的最快速度衝過長巷,槍聲或遠或近地在響。巷子到了頭,歐陽看著眼前的一道高牆,南方潮濕的氣候讓牆上結了厚厚一層青苔:「……8、9!」他數著數,猛地衝向那道高牆。
    「10……」六品又全無射擊素養地打了一槍,日軍在屋角的掩護下一點點靠近。
    歐陽兩手攀著牆頭,腳在青苔層結的牆上踢蹬,終是攀不過,重重摔了下來,他痛得直拿拳頭狠砸地面:「1、2、3!歐陽山川,你還年輕!」他爬起來又衝向高牆,總算攀了上去,一聲脆響,僅有的一個備用彈匣落在牆下。歐陽戀戀地看了那個彈匣一眼,不可能去撿了,「5、6、7……」他向牆那頭跳下去,又是一下重摔,痛得他拿腦袋撞牆,「9!10!你還沒死!」
    槍聲又響了一下。歐陽縮在牆角,他已經出現在日軍的後方,那位假排長正舉起一隻手,打算等六品子彈打光時發起一次全力衝鋒,他身邊的兩名日軍擰開了手榴彈的彈蓋。
    歐陽看著那假排長還未揮下的手,一邊輕聲地數著數,一邊檢查槍裡僅存的幾發子彈。
    六品最後一次扣動了扳機,彈殼蹦出,空膛的步槍卡上了槍栓。假排長的手一揮而下:「衝鋒!(日語)」
    沒等他們衝去,歐陽便從他們背後衝了出來,兩個正要投彈的日軍在他的射擊中倒下,槍口指向那假排長時卻沒了子彈,歐陽滾倒,他想去撿地上的槍,槍卻被那傢伙一腳踢開,他對準了歐陽就要扣動扳機。六品從屋裡衝出,投出了手上的步槍,槍上的刺刀發揮了標槍的功能,假排長倒下。
    歐陽坐了起來,疲憊不堪地苦笑:「六品,你……」他突然被一個奄奄一息的日軍抱住了,那傢伙亡命地拉開了手上的手榴彈。
    歐陽狠掙,可已經沒力氣掙開,他衝著向他狂奔的六品大喊:「你別過來!」
    六品充耳不聞,衝過來抓住了那鬼子的肩膀,一腳狠踹在歐陽屁股上,歐陽從日軍手裡摔開,六品把那鬼子在頭上打了半個旋,向旁邊的巷子裡扔去,幾乎在剛脫手的時候手榴彈就爆炸了。歐陽五臟六腑都震得發麻,他在硝煙中尋找著六品的蹤跡。
    「六品!」
    六品一臉茫然地看著眼前飄開的硝煙,他似乎沒聽見。歐陽扳著他的肩把他扳過來:「六品!聽得見我說話嗎?」
    六品憨憨地笑了笑,他被炸蒙了。
    閣樓上的人終於換完了那挺機槍的槍管,機槍又開始轟鳴。
    歐陽拖著六品亡命奔逃,彈雨在身邊飛躥。硝煙中一群穿著守備軍服裝的人衝了過來,龍文章出現在那群守備軍中間,歐陽拖著六品跑進了旁邊的巷子。
    局勢未定,龍文章也無心追,他更關注的是那挺壓得他部下動彈不得的機槍。他的準星套住了那機槍手閃動的頭顱,一槍後,那機槍終於啞了。
    守備軍潮水般漫過了牌樓,直奔城北陣地。
    日本軍官伊達雪之丞拿著望遠鏡遠遠地看著。他放下望遠鏡,對背後的另一名日軍軍官長谷川弘次說:「過去半個小時了,中國人已經發覺,柴崎還是沒有發信號。」
    「放棄攻城,伊達君。」長谷川沒有轉身。
    「放棄?城裡有我兩個小隊的精銳!」
    「放棄。我們是孤軍深入,折得起兩個小隊,貿然攻城,可折不起一個大隊,中國人謂之捨車保帥。」
    「我聽不懂你的那些中國故事!」
    「和中國人打仗要瞭解中國。停止進攻,在城裡的人等待下步指令,今天到此為止。」長谷川頗有些自得其樂的樣子,「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襲擾,奇攻,疲敵,破敵,是謂曹劌論戰。」
    伊達猶豫了一會兒:「傳令。」旁邊一名士兵跑開,長谷川笑笑:「放心吧,伊達君,我們手上的兩張牌還一張沒用呢。」
    幾發信號彈悠悠地升上天空,向城裡的日軍傳達著信號。
    青蔥的巷子長得好像沒有頭,歐陽和六品在奔逃。巷子另一頭突然衝出三個人向他們跑來,歐陽和六品停住。四道風拿著把日本戰刀正追砍著兩個難民樣的日本人,在接近歐陽時,四道風終於追上,揮刀把那兩人砍倒。
    歐陽下意識舉起手上的日式手槍,四道風一腳踢在他肚子上,刀也架上了歐陽頸子,六品的刀也同時懸在了四道風頭上。
    歐陽已經認出四道風來,而四道風的行動永遠快於思考,他一把奪過歐陽的槍,對著歐陽扣動扳機,歐陽閉眼,嗒的一聲輕響,那支槍已經在剛才的血戰中打光了子彈。
    六品一刀砍了下來,歐陽大聲叫道:「六品,是朋友!」
    六品的刀險險懸住,四道風這才認出歐陽:「你早上坐過我的車,可誰是你朋友?」
    歐陽苦笑:「是的。你是大人物,你是四道風,四海為家的四,不講道理的道,狂風大作的風。」
    四道風看看手上的槍:「中國人幹嗎拿鬼子槍?你是鬼子還是中國人?」
    歐陽揄揶地看看他手上的日本刀,四道風惱羞成怒地一刀劈下,六品還沒來得及反應,四道風給腳下正偷偷摸槍的日本人補上了一刀。
    「我是四道風,手上兩道風,腳底兩道風。」
    歐陽笑了笑,眼裡的世界開始旋轉,雙腳一軟,暈了過去。四道風眼明手快,一把將他抱住:「喂喂,你這人怎麼這樣?」
    六品蹲了下來:「他暈過去了。」
    「這可怎麼辦?」四道風皺眉,他看看六品,「正鬧鬼子呢,先回車行再說。」
    六品茫然地看著他,又看看歐陽,默認了四道風的意見。
    天黑了。沽興車行裡燭影搖晃,歐陽從昏睡中醒來,他昏沉地看看自己,身上綁著繃帶,又看看四周,他認不出這個光線昏暗的地方,也不知道周圍那些黃包車和自己有什麼關係。旁邊一聲大響,四道風正把皮小爪扔在一輛黃包車上:「打架的時候你死到哪裡去了?!」
    「——我幫不上忙!」
    四道風把皮小爪從車上揪了起來:「你到底死到哪裡去了?!」他把皮小爪扔到了歐陽身上,剛剛醒來的歐陽被撞到傷口,又痛暈了過去。
    當歐陽再次醒來的時候,鼻青臉腫的皮小爪正在旁邊看著他。他試圖起來:「我得去找人。」
    皮小爪一隻手把他按住:「別動,你傷得很重。現在全城戒嚴,你說個名字,明天我們幫你找。」
    「她叫思……」他略清醒了點,苦笑,「算了,以後她再也不會用這個名字。我在哪兒?」
    「沽興行。」
    「沽興行,黃包車行,我怎麼來的?」
    「老四送你們來的,說要照顧好。」
    「老四,四道風,他人呢?」
    「老三和老四都出去了,他們有要緊事。」
    歐陽點點頭,不語。皮小爪起身離開,他走過的地方燈光昏暗,二列黃包車停著,中間的空地上躺著安詳的大風。
    六品拄著刀坐在地上,他在喃喃自語。
    沙門會的宅院從外觀上不屬於良善之輩,牆高屋厚,天井和迴廊在院裡如迷宮一樣縱橫,很高的青石門檻和台階讓人覺得很難接近。這像是一個堡壘。兩扇厚重的黑色大門合在一起就是一個殺氣騰騰的「沙」字,那是家族的徽號。
    四個幫徒在大門前兩里兩外地站立,張狂地露著腰上的雙槍,四道風和古爍在台階下站著,一臉嚴肅。
    院裡的火光逆射著一個人影出現在門前,那是李六野,斜戴的黑布眼罩讓他平添許多邪氣,他看著門外的四道風說:「大阿爺等你,在天井。」他完全漠視古爍,仔細地打量了一下四道風,「你行,大阿爺念了你七次,你才回來一次。」
    四道風不喜歡他對古爍的態度,淡淡地說:「我挺忙。」
    「忙跟窮鬼拉車?」
    四道風把李六野腰間的一對柯爾特左輪信手拉出來一半:「大師兄,沒這玩意,你我他,連同大阿爺,都是窮鬼。」
    李六野反應過敏地摁住四道風的手,瞪他一眼,甩開。四道風跟上去,存心氣人地搭著他的肩膀和他一塊兒進院。
    進去便是天井,從天井可以看見敞開式的祠堂,帳幔飄飄,香火比廟宇更加興旺,香煙繚繞襯著中間的一個「沙」字。沙門會大阿爺沙觀止坐在天井裡,竹桌竹椅,一套簡潔茶具外加一身白衣,顯得仙風道骨。他手上滴溜溜玩著一對357左輪,那東西據說打得死野牛。
    李六野走過去,和幾個幫徒站在他身後。四道風和古爍站到桌邊,雙雙鞠了了一躬:「叔叔。」「大阿爺。」
    沙觀止看了一眼兩人,目光停在四道風身上:「這麼晚來,不會是想我這老頭子了吧?」
    四道風笑笑:「叔叔說的什麼話,小四來看看你還不是應當的。」
    沙觀止點點頭,看不出他的心情是好是壞:「說吧,有什麼事直說,我這老不死的有什麼可看。」
    四道風撓撓頭:「叔叔,真是來看看你的……另外,我想向叔叔討兩支槍。」
    沙觀止一愣:「要槍?侄兒你又不入我的幫會,要槍幹什麼?」
    「一早不入會,是我不樂意被人管,後來,我不想欺侮窮哥們兒。要槍……是因為要用槍。」
    「你不入幫會,沒槍在手,人最多是欺侮你。你有槍在手,又沒個後台,人出手就會置你死地。」
    「我今天沒槍在手,人一樣要置我死地。」
    「你沒跟他提是我沙觀止的侄兒?」
    李六野插嘴:「大阿爺,小四從來就不提是您老的侄兒。」
    沙觀止慍怒:「做我侄兒你會折壽不是?」
    四道風看著李六野笑笑,也不說話。古爍一躬到地:「大阿爺,是日本人。」
    「今兒日本人在城裡攪事,你們捲進去啦?」沙觀止總算露出些關切的神情。
    古爍抬起頭來:「大阿爺,大風死了。」
    「大阿爺和小四說話,你下人插什麼嘴?」李六野訓斥著,話頭隨即轉向四道風,「死活都是個廢人,你要用人我派手下給你就是,都不知道當初幹嗎挑個啞巴。」
    四道風和古爍眼裡冒火地看著他。
    沙觀止道:「侄兒,你重情重義我很歡喜,你不愛被人管束也由得你去,可是這日本人,你知道什麼根底?不知道根底的事你插什麼手?人但凡有點能耐,老覺得自己能怎麼能怎麼,幹出很多荒唐事來,我那時要不是抽身得早……」
    「叔,給槍我記這個恩德,不給我自己去弄。」
    李六野挺身而出:「你敢跟大阿爺這麼說話?」
    沙觀止抬抬手:「六野,這是我的家事。」
    李六野欠欠身,只有對沙觀止他才是真正的恭謹。
    沙觀止沉吟一會兒,道:「你是我兄弟留下的一點骨血,只要你要,這沙門的半壁江山都是你的,又有什麼恩德好記?我只想你記住,你性子剛烈,這槍又是大凶,槍給了你可不要惹禍上身。」
    四道風點點頭:「我一直記得叔叔的話。」
    沙觀止向身後的幫徒揮了揮手,幫徒轉身而去。片刻,端上來兩個托盤,白布襯墊上放著兩對短槍,旁邊是一對鋒利的短刀。四道風的是一對諢名盒子炮的自來得,古爍的是一對勃朗寧1900,兩人把那四支槍收進了腰間,四道風手腕翻弄一下,那對刀已經不知去處。
    沙觀止沖兩人揮揮手:「實在有事,提我沙觀止的名頭。」說罷,拎著自己的槍,轉身離去。
    四道風和古爍從門裡出來,他熟絡地和其他幫徒拍著肩膀,古爍輕輕捅他一下,從古爍到每一個幫徒立刻變得緊張起來,李六野一言不發地站在台階上,渾身透出一股殺氣。
    四道風笑嘻嘻過去,在李六野眼前晃晃指頭,李六野露在眼罩外的那只獨眼動都不動一下。他轉身走開。
    「你給我滾回來。」李六野低吼。
    四道風樂了:「給你?哈哈。」
    「敢跟我這麼說話的人都死光了。」
    四道風笑得直拿腳跺地:「對對,再跟我這麼說話,我就笑死了。」
    李六野掏了槍出來,四道風也沒耽誤,兩隻拿槍的胳臂撞在一起,腳下對踢了一腳分開,誰也沒落著便宜。
    李六野將眼罩推換到另一邊,遮著的那隻眼睛並沒瞎,戴眼罩只是他的個人愛好。他臉上是種要殺人的表情,四道風也沒了好臉:「別瞎指,我今天氣不順。」
    李六野哼一聲:「你剛到手的傢伙,沒裝子彈。」
    四道風蹙了蹙眉:「你是真想崩了我,還是以為我真會崩了你?」
    李六野頗有些沒趣,把槍收了。可總得要找回些面子,他瞪著四道風道:「你得回來,大阿爺想你回來。」
    「叔叔要想我回來,自己會跟我說。現在幫裡事是你管,可不帶管我的家事。」四道風沖古爍招了招手,打算離開。
    「你那兩桿槍不管用!就這幾天,鬼子就能佔了沽寧!」
    「你怎麼知道?」四道風有點詫異。
    李六野瞪他一眼將頭轉開,有些後悔說得太多。
    四道風不依不饒:「我知道,你急著舔小鬼子屁股。」
    李六野陰惻惻看著他,眼看又要動手,古爍忙不迭把四道風拖開,一邊跟李六野點頭哈腰,一邊小聲地對四道風說:「你知道他換眼罩就想殺人,還惹他做什麼?」
    四道風又意猶未盡地對李六野拍拍屁股,李六野氣得眼珠都快射了出來,古爍又給他鞠了個過膝的大躬,拉著四道風急急離開。街燈把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
    經過白天的一通廝殺,晚上的沽寧寂靜得過分,長明燈和招魂幡幾乎遍佈了每一條空蕩蕩的街道。
    守備軍士兵在每一處主要通道壘上沙袋工事,看起來戒備森嚴。一隻毽子被那些穿著布鞋的腳踐踏,一個小男孩從門縫偷看那只毽子,他白天玩耍的地方將成為戰場。
    士兵們將一具無人認領的屍體抬開。男孩茫然地看著,直到那血淋淋的屍體被夜色淹沒。
    小男孩被拖進去,唐真姣好的面容在門裡閃了一下,門關上,唐真拉著弟弟上二樓的樓梯。
    唐真家住在南方常見的那種幾戶同居的狹小木樓,一條狹窄幽暗的通道連著樓上住家的房門,通道盡頭一扇年久失修的上閂木門把他們與街道隔開。通道的另一頭是道窄而陡的樓梯,那上去便是唐真的家。
    唐真把弟弟拖到床邊,讓他坐在床上給他脫鞋:「小弟,這些天不要到處亂跑,知道嗎?」
    「姐姐,街上為什麼那麼多死人?」
    唐真苦笑著讓弟弟躺在床上,她不知道怎麼跟一個孩子說這種事情,儘管她自己比一個孩子也大不了多少。
    唐真的父親在另一張床上的蚊帳裡咳嗽:「小真呵,把水拿給我。」
    唐真穿過擁擠的房間,從陳舊的傢俱就看得出來,她們家不寬裕,她在蚊帳邊站定,給蚊帳後的父親餵水。父親喝了兩口停下來問她:「今天街上是不是又在打槍打炮的?」
    「沒有。樓下店子開張,放鞭炮來著。」
    「你二舅那天來說又要打仗了,這次是什麼鬼子。」
    「爸你別聽他,喝點酒就愛瞎說。」
    「他說今晚上來陪我說話,也沒來。」
    唐真怔了一下,低身給父親把被角掖好。
    「明天上課嗎?」
    「上課。」
    「好好上課,家裡這點存錢夠你把學上完的,等我腿腳好了……」
    「爸,沒事。不等存錢用完我就能工作,可以幫你養腿腳。」
    蚊帳裡傳來一聲長長的歎息,唐真轉身離開。她回到自己的桌邊,桌在窗前,她關上窗,又攤開桌上的課本,她的筆在白紙面上抖動著,許久沒能寫下一個字。屋裡屋外,一片寂靜,連敢亮燈的人家也寥寥無幾,整個沽寧像一座死城。
    羅非煙的二胡聲在寂靜的夜裡隱隱傳來,是一曲《雨打芭蕉》,在這樣的晚上聽來像是哭訴。
    濤聲依稀,二胡聲在這裡也聽得見。四道風在沙灘上坐下,聽著隱隱的二胡聲,開始給剛拿到的自來得裝彈。
    「又拿上槍了……你一定要去找鬼子?」古爍看看自己的勃朗寧,他對這對槍有毫不掩飾的厭惡。
    「他們會來。」
    「來了就打?」
    「我打,你可以不管。我啥事不管,大風的事不能不管。你要管的事多,孩子老婆,行裡的兄弟還要你照顧。」
    「你把我當什麼?」古爍瞪眼。
    「當老三。」
    古爍沉默,他從懷裡拿出個布包遞過去,那是一隻燒雞和一瓶酒。四道風擰開蓋喝了一口。
    古爍苦笑:「今天我輸了晚飯,本尋思四個人一塊兒喝的……十個,成嗎?」
    「什麼?」
    「大風個子大,頂十個小鬼子。我陪你殺十個小鬼子,然後咱照常過日子。」
    四道風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古爍把那當做一種認同。
    「今天你帶回的那人是沽寧女中的教書匠,你帶個教書匠回來做什麼?」
    「他殺小日本,」他頓了頓,「他不會說我陪你殺十個,然後咱照常過日子。」
    「咱們剛過好!能有個地方!」他拍拍腰上的槍,「不拿這玩意跟人比畫也能天天見肉!這就叫過得好!我不想咱們過回去,你想嗎?」
    四道風把槍卡回了腰裡,往沙地上一躺,悠然看著天上的殘月:「我不想,可有個事情我特明白。」
    「什麼?」
    「來咱沽寧的小日本絕不會只有十個。」
    古爍沉默,四道風也不再言語。一切又恢復平靜,只有依稀的濤聲和固執的二胡聲不止不休地響著。
    火把閃爍,倉促備戰的守備軍正在重新駐防城外的陣地。蔣武堂赤著上身,坐在戰壕邊由醫護包紮身上的皮肉傷,他看著帶隊過來的龍文章問:「城裡清了?」
    「清了。也封鎖了,現在的沽寧是沒進沒出。」
    蔣武堂推開小心翼翼的醫護,往旁邊一坐,嘴裡喃喃地罵。
    龍文章安慰他:「往好的一面想,現在沽寧人跟咱們同心同德同仇敵愾……」
    「再放這種啞屁,扒了虎皮回你的廣東!你是滿腹經綸還是一肚子豬油?你真以為憑了三百個丘八我敢說守住沽寧?十萬人在後邊頂著,三百丘八在這死扛,才夠格跟鬼子一頂。現在玩什麼?鬼子讓丘八放進城了,沽寧人都不敢上街了!自己的街都不敢上怎麼幫你?就剩咱們這幫後娘養的了!」
    龍文章啞了,只好沖蔣武堂身後努著嘴:「士氣、士氣,司令。」
    蔣武堂回頭,身後的士兵正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幹活!現在還賣呆?就怕死不去嗎?」他火氣沖天地又衝陣地外圍擠成一團的幾個人嚷嚷,「那邊在攪什麼?」
    「司令,有兩個人要見您。」被士兵攔住的兩特務冒了頭,竭力地向蔣武堂揮著手。
    「弄過來,我正想罵人。」
    兩特務過來。
    特務甲哈哈腰:「司令辛苦。」
    蔣武堂瞪他一眼:「辛的什麼苦?」
    「戎馬辛苦。」
    「你也辛苦。」
    特務甲哈哈一笑:「何足道哉。」
    「打鬼子開始鬧騰便不見了兩位蹤影,可見不是一般的辛苦。」
    龍文章笑道:「原來是躲得辛苦。」
    「躲是不敢當的,我兩人也一直在觀望事態。」
    蔣武堂冷哼:「是逃之夭夭的那種觀望嗎?兩位都配槍了吧?想來還都是好槍?」
    「司令,在下是開了槍的。」
    「打死一個女人?」
    「一個女共黨。沒死,重傷,我們沒找到她的屍體。」
    「兩位還真是挺忙。」
    「想來,司令今日也看到了沽寧共黨為禍之烈。」
    蔣武堂皺了皺眉:「你還真是個倒鉤子嘴。我這裡鬼子鬧得天翻地覆,你倒是除了共黨就沒提過別的。」
    「是鬼子是共黨還猶未可知呢,司令。」
    蔣武堂聽得躥火,抓起幾把繳獲的日本戰刀和槍械一併扔了過去:「共黨使這傢伙?」
    「司令弄得到的東西,不恭地講,共黨也弄得到。」
    蔣武堂不耐煩地揮手:「滾滾,你就死了拿蔣某當槍使的心吧,共黨打老百姓?那是你們國字頭幹的事情!」
    龍文章冷笑:「可不,今天那女人,甭管是不是共黨,明明打的是鬼子。」
    「興許是共黨內訌呢?只要司令少少地支援,我一定查個水落石出……」
    「叉!」蔣武堂已沒了耐心,話剛落音,幾名士兵已經迫不及待地擁了上去。
    特務甲舉起手來:「別叉,我自己走。」他悻悻地走開,一邊自言自語,「就是說有共黨,就是說共黨今兒還真沒閒著。司令現在最頭痛的就是找不著……甭管是共黨還是鬼子了……咱就說敵寇的蹤跡吧……」
    正踱步的蔣武堂忽然站住:「回來!」
    特務甲立刻回頭:「司令有何貴事?」
    「龍副官,大敵當前,我斃掉兩個油腔滑調的也不為過吧?」
    「絕不為過,司令。」
    特務甲一愣,立刻正色:「司令,共黨在今日的襲擊中頗有先知先覺之嫌,而憑在下的經驗,共黨也總是知道一些我們不知道的事情。」
    蔣武堂皺著眉猶豫,在這片撲朔迷離之中,特務甲提出的無疑也是一個途徑。
    特務甲接著道:「退一步講來,就算共黨與今日慘禍無關,可他們知道的內情,堂堂守備軍沒理由反而不知道吧?」
    蔣武堂看著特務甲:「你知道什麼?」
    「沽寧共黨頭目!」特務甲捅了一下乙,乙獻寶似的拿出兩張通緝令展開,通緝令上是歐陽和思楓依稀相似的繪像。
    蔣武堂沉默地看著那兩張通緝令,眉頭皺得更緊了。
    太陽升了起來。經過守備軍一夜的清理,昨天的狼藉已不復存在,新的一天又將開始,無論如何,沽寧人總要生活下去。
    有幾個守備軍在街頭張貼著什麼,人們圍了上去。空氣裡滿是緊張的味道。
    歐陽終於再次醒來,他打量一下四周,六品和小饃頭幾個車伕在旁邊。
    「六品……」
    六品轉過臉,噓了一聲,指指他們正在看著的方向。
    那裡,車伕們買來一副棺柩,大風的遺骸已經被放了進去,四道風正跪在旁邊用一把刀割開自己的手臂,讓血淌在棺柩上。
    「他在幹什麼?」歐陽問。
    「他發了個毒誓,他要不給大風報仇,傷口爛掉他胳膊,爛穿心肺。」
    歐陽皺了皺眉,他對這種江湖勾當沒什麼好感。
    古爍也在臂上開了條口子,只是不如四道風那樣深得嚇人,四道風不由分說給了皮小爪一刀。
    他們哥三個跪著,看仵作把棺柩抬走。圍觀的車伕漸散,老饃頭湊過去剛說了句什麼,就讓四道風一腳踢開。古爍把他拉了過來,他仍嚷嚷:「不是我要揍他,他這時候要退車,不是怕死是什麼?逃逃逃,他來那地方有多遠我都不知?道……」?
    「四哥……」歐陽叫著走近的四道風。
    四道風翻眼看他:「你又不拉車,瞎叫什麼哥?」
    「多謝……」
    「謝什麼?說個謝字就把自己當上等人?」
    四道風今天氣不順,不像昨天那麼好打交道,歐陽笑笑:「我這麼說好不好——大俠恩德沒齒不忘?」
    四道風沒理他,轉向古爍說:「我喜歡他這樣的,看著挺像人,陰壞,咬人狗不叫,宰鬼子也悶殺。」他問六品,「六品,他幾個?」
    六品很精確地伸了五個指頭,又伸了三個手指從中間一切,表示半個。
    四道風看了,又接著刺古爍:「五個整個,三個半拉,一天。我都沒他多,他說十個收手了嗎?」他接著又找上歐陽:「唉,那三半拉怎麼回事?」
    歐陽苦笑:「世界上沒有半拉人,所以我不可能殺半拉。」
    「狠角色都是這麼說話的,聽出來沒?沒有他才殺不著,有的他全殺了。」
    古爍苦笑。
    「四爺,我得走了。」歐陽說。
    「等會兒,你上哪兒?」他又找上六品了,「我也喜歡他,個大,話少,這大身板裡裝的全是義氣和力氣,唉老三,你覺得他像不像大風?……喂,你說走,要去哪兒?」
    「我有要緊事情得辦,尤其這個時候……」
    「你還能去哪兒?歐陽山川,本名曹烈雲,說是沽寧女中的教書匠,其實扮豬吃老虎,是被通緝十一年的赤匪逃犯。說說你怎麼混的唄?我大師兄殺了足一打,也就被通緝了兩年,賞格也沒你高。」
    歐陽掃視了四周,沒有一個像是特務身份的人,可一切底細被四道風這樣的人說出來,實在是令他吃驚。
    四道風掏出那張他為了看賞格多少而撕下來的通緝令說:「你是死五百,活一千。兄弟,你立馬撞死也頂這一車行。」
    歐陽無奈地搖搖頭,他掙扎著起身:「不管怎麼樣,四爺,我還是得走。」
    四道風瞪著他:「你出得去嗎?這個時候你要出去也不問問我同不同意?」
    歐陽看著四道風:「你要把我交出去?」
    「我是四道風!」四道風火了。
    歐陽點了點頭,把這當成承諾:「我會記得你的情。」他起身,打算真的要走。
    四道風一把把他推回去:「我說過沒我的同意你不能出去。」他說著,轉身拿了什麼東西摔給歐陽。歐陽看看,那是一身車伕的衣服。歐陽笑了笑,乖乖地換上。
    歐陽換上了車伕的衣服,臉上盡可能地化了裝,他跟著四道風拉了輛車在街頭小跑。街上每隔一段路便貼著他和思楓的通緝令,昨天的牌樓處已經戒備森嚴,架上了機槍,設上了重崗。
    前邊又是一道守備軍的卡子。守備軍看著過來的四道風兩人喊:「站住,?查……」?
    四道風陰著臉一記高踢,這像是他的名片,守備軍立刻笑了:「哎喲四哥,是您,後邊這位……」
    「我親哥都不認得了?長得不像?」
    「仔細一看還真像。」守備軍看也沒看張口就說好聽的,揮揮手讓他們過去。
    就這麼過了卡子,歐陽的腳步慢了下來,他看見了思楓的小食店,店子幾乎被肢解了,門板被卸了下來,空空的門洞上橫七豎八地打了好幾道封條。
    四道風看看歐陽:「眼見為實了吧?跟你說我這人不愛打誑。」
    歐陽沒吭聲,眼睛看向一片死寂的校園,他向校園走去,他的目標是校園裡的家。
    屋裡僅有的一扇小氣窗被打開,歐陽和四道風一先一後地把自己塞了進來,歐陽看著這個曾經的家有些發愣,他沒少見過抄家,可沒見過抄得這麼徹底的家,連那張雙人床都被拆開劈碎了。
    他挪動一步踢到一個只杯子,那是吃藥用的,出奇的保持了完整。歐陽把它撿在手裡,想像上邊還有餘溫。
    四道風嘖嘖有聲:「你來找劈柴嗎?」
    歐陽忽然拉了他一把,兩人藏在門後,從門縫裡看去,那個叫唐真的學生站在遠處的操場上,呆呆地往這邊看著。從唐真的神情歐陽已經猜出門外是什麼樣子,必定打著好幾道封條。唐真掉頭走開,走向校門,她是專程來這一趟的。
    四道風看著遠去的唐真問:「她是你的匪婆子嗎?」
    「不是。」
    「你非要來這兒,是想你的匪婆子嗎?」
    「不是。」
    他開始在屋裡尋找,搬開牆上的一塊活磚,打開門檻下的一個活動空間,裡邊都是空空如也。
    「你是不是在找匪婆子留給你的信?親啊抱啊,情啊愛啊?」
    「我在找我的下一步工作指示。」
    「你們每個人都配一個匪婆子嗎?」
    歐陽瞪他一眼:「不會。」他知道四道風並非好色,那只是一種小市民獨有的好奇和無賴。
    「你們會瞞著匪婆子往這裡頭藏私房錢嗎?」
    歐陽終於認真地看著四道風,答非所問:「謝謝。有你在就還不壞,你不說話的時候就更好上加好,」他掃視這廢墟般的房間,「有你在,我都不覺得這有多糟。」
    「什麼意思?」
    趁著四道風思考的時間,歐陽最後一次看了看這個家,他把那個水杯揣進懷裡,開始爬那小氣窗。四道風也跟著爬了出去。
    兩輛黃包車就停在巷子裡,歐陽和四道風從牆上跳下來。四道風忽然低吼了一聲,把歐陽按在車上:「你剛才繞著彎罵人對不對?」
    「對了。」
    四道風很想揍人,可對著一個沒打算還手的人他揍不下去,只好放開:「我先告你,再陰我,我去掙一千大洋,還陰我,我就掙五百大洋。」
    「你不會的。」
    四道風狠巴巴地看著歐陽:「我會的!」
    「昨天咱都看見了彼此的德行,你說過你是四道風,你這樣的人不會在乎一千或者五百大洋。」
    四道風顯然把這當做一種讚美:「你這種狠角都不在乎死活?不過我還是會的!」
    「得了吧,你是四道風,黑道巨擘沙門會大阿爺沙觀止的侄子,不服管束到你叔父的話都不聽。你打小是沽寧街頭吃百家飯長大的苦孩子,你叔父是你唯一的親人,打外邊闖蕩回來教了你一身武藝,學藝沒完你就拉了三個兄弟反出沙門。四道風是你的名也是你們哥四個對外的稱呼,你們跟除了沙門會的所有幫會作對,這兩月你們已經打得全沽寧幫會不敢跟黃包車要保護費,你是不服管束的無產者,生下來就為跟規矩作對……」
    四道風目瞪口呆,摸了摸身後的車坐了下來,不是誰都有機會碰上一個生人如此瞭解自己。
    歐陽看著四道風的表情說:「這樣的人會去跟官府要賞錢?殺了我也不信。」
    「你怎麼知道……知道我是我叔父的侄子?」
    歐陽苦笑:「你真該把手上那張通緝令看完,我是共黨的情報員,一窮二白,什麼都沒有……沒有朋友,沒有同志,」他拍拍腦袋,「只有這個和這裡邊的情報。」
    「老子不認字,怎麼著吧?」
    「不怎麼著。」歐陽苦笑著搖搖頭,坐在車把上。看著空寂的長街,他看上去落寞而疲倦。
    歐陽整個身子都在顫抖。未癒的傷口不會讓他痛成這樣,他又在頭痛了,他把水倒進那只杯子裡,杯子弄翻了,水濺了一身,他又重新倒了一杯。他拿著那杯水回到自己的角落時,杯裡已只剩半杯水,正席地大碗酒大塊肉的幾人停下來奇怪地看著他。
    「赤匪,你怎麼啦?」四道風的口氣很粗野,帶有點挑釁。
    「頭……有點痛。」
    四道風笑了:「你們看他那小娘養的樣兒!狠角,就是細皮嫩肉,沒吃過苦,不知道啥叫吃苦!」
    歐陽點點頭,坐在燈光照不到的角落,往嘴裡填了塊干餑,喝水。他空著的一隻手已經在地皮上摳出了個坑。
    「再不吃真不等你啦!」
    歐陽掃一眼他們正吃的玩意,除了肉沒有別的。
    「太油膩,我不能吃葷腥。」
    「人參燕窩不油膩吧?二的,去給他燉個十全大補湯!」
    歐陽淡淡地笑了笑。
    皮小爪有些歉意地解釋:「老四其實就是想說你別光吃餑,他這人就這樣。」
    「我管他吃糠吃屎?赤匪,你想吃好的也不是沒有,好好跟著我,給我做軍師,人參燕窩都給你上。」
    古爍神情古怪地看四道風一眼,四道風把他推得仰在地上。
    歐陽愣住:「軍師?在下對你有什麼用嗎?」
    「打日本。」四道風乾脆地說。
    「打什麼?」
    「殺鬼子。」四道風手上戲法似的多了兩支槍,他把它們拍在歐陽面前,「看見沒?」
    「毛瑟1909,我不知道你愛叫它自來得、盒子炮、二十響還是快慢機。你這對是天津造,出廠一百二,後來改裝過,我估計你愛拿它當機關鎗使。」
    四道風又樂得推身邊的人:「瞧見沒?他懂槍!他是個狠角,陰壞,鬼腦子又好使,就這麼定啦!」
    「老四……」古爍繃著臉,他顯然對四道風的這個決定有些不滿。
    歐陽想著措詞,他清楚四道風是個很容易傷害別人也很容易受傷害的人:「我是個被通緝的共黨,你們拉我是惹禍上身……是的,你不怕惹禍,怕惹禍的人不會成天揣倆機槍晃悠。」
    四道風斜了眼看他:「別說了,鬼子准還來,再來你支招,我操槍,行裡夥計併肩子上,就這個事。」
    歐陽苦笑:「大風死了我也很傷心,可你現在要打的不是哪個幫會,是軍隊,後邊還有一個餓紅了眼的國家,它們最擅長有組織有效率地殺人……」
    四道風歪著頭,盡可能做出輕蔑的表情。歐陽硬著頭皮往下說:「不是械鬥或者打群架,這是打仗,你要還不明白,我可以說昨天流的血根本夠不上打仗,你也根本沒見過真正的打仗。」
    「啊?哈?是嗎?那你明白?你有沒有啥哥們兒打小一塊兒受人白眼,拉屎都互相幫著擦屁股?」
    「我……沒有……是的,我不明白。」
    「現在他被一幫不知打哪來的、該活剝的、油煮的、碎剮的玩意殺了,腸子肚子都打成了蜂窩,你怎麼辦?」
    歐陽顯得有些無力:「我會替他死的,如果有的話。」
    四道風跳過來,把歐陽揪起:「他就是替我死的!」
    一下亂了套,六品打算把四道風架開,但先被古爍和皮小爪架住。
    六品沖四道風吼:「你別碰他!」
    「別那麼大聲!我聽得見!」四道風看著歐陽,「這麼說吧,等著你的是什麼命我也知道。沒我幫你,你這六斤半早掛牌坊上了,你也出不去這沽寧城,連這街你都不能上!就昨天還打死個女共黨,你想想……」
    歐陽一驚:「你說什麼?」
    「女共黨啊,死了,怪可惜的,如花似玉的是不是,老三?」
    「你沒看見,我也沒看見。」古爍陰沉著臉。
    「沒看見就不許我知道?聽說還是開店的,店裡生意還不錯,嘖嘖……」
    「怎麼死的?」歐陽的著急寫在臉上。
    「亂槍啊!亂槍,你們這幫人還能怎麼死?一個個的……」
    皮小爪拉拉四道風的褲腿,安慰著歐陽:「你別聽他,沒死。這不還通緝著嗎?」他拿出那幾張通緝令扔了過去,歐陽撲到了地上搶住那幾個紙團,展開一張一看是自己,扔開,他展開第二張,手在發抖。
    「肯定活不了,這事我知道。」四道風似乎以刺痛歐陽為樂,話沒完腮幫子上火辣辣挨了歐陽一下。
    四道風愣了,然後又驚又喜:「好啊,跟我過招!」他砰地一拳揮過去,歐陽摔倒,撞得幾輛黃包車連翻帶倒。六品一聲不吭地衝了過來,古爍一拳砸在六品胸上,六品卻渾若無事地把他推了個滾,古爍愣了一下,接著跳起來。
    皮小爪在一旁急得直跳:「你們幾個好好說話行不行?」可在幾個暴烈的行動派面前他的聲音太微弱。
    四道風推開幾輛車,照歐陽躺倒的地方走去:「噯噯,別裝死,我還沒使?勁……?喂,你別玩陰的,玩陰的沒好果子吃。」
    歐陽爬了起來,拭去嘴角的鮮血,在一輛黃包車上坐下:「我不想跟你說話。」
    四道風怔了一下,歐陽的眼睛讓他有點發瘆:「我還不想跟你說話呢。」他掉了頭打算走開,「現在的沽寧是進不來出不去,好好幫我,管你紅的綠的開染坊的,我保你一條小命!」
    歐陽根本沒理他,靜靜展開剛才一直握在手上的那個紙團。昏暗的燈光下,他靜靜看著,看不出他臉上的悲歡喜樂。

《生死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