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立於禪達的西門市集,拿火柴劃著髒污的軍裝,火柴梗和著硫黃磷硝從我身上紛落於地上。我看著對街那個賣紅苕粉條的案台。
  大部分案台是空的,來往的人也很少。市場很蕭條。禪達並不大,其實第一批潰兵擁入才半個月,禪達就被我們吃空了,吃空了存糧也吃空了熱情,禪達只好置之不理,而我們成為禪達的惡癰。
  我看著案台,那上邊蕭瑟到僅有一捆粉條,我就看著那捆粉條。從全連陣亡唯我獨存,我就不斷告訴自己,孟煩了,你是聰明人,你能活下來,多用腦子總能活下來。你要現實,現實即不再妄想。
  我是能活下來的。我拖過去,實施我蓄謀已久的行動,我理直氣壯到人們以為我是收地皮稅的,但實際上我做的是挾起那捆粉條掉頭就走,理直氣壯到似乎我剛在案板上摔了幾個本地的硬通貨半開。
  這樣明目張膽的搶劫讓攤主過幾秒鐘後才猛省地大喊出來:「搶東西啦!」
  我管他?我甚至沒有加快步子,在禪達的青石路面上拖著走,要加快我也快不來。
  「當兵的又搶東西啦!」他們在我身後吵吵著,很快這個吵吵聲就到了我身前,我被推得撞在街牆上。
  「光天化日啊!」「揍他媽的!」,吵吵聲在我身前喧囂。「你這兵當的,去做日本兵啊!」指責伴著拳頭揮起。
  我穩住身子,對著拳頭昂起頭。我的褲子本不牢靠,所以我一拉之下,它直接落到腳踝,伴隨幾個看熱鬧女眷的驚叫。
  「我是一個軍官!一個中尉副連長!一個全連和日本鬼子拼得玉石俱焚的中尉副連長!」
  這是有效的,揮起的拳頭放下了,捉拿我的人在第一時間被我喝得犯了愣登。
  我開始口若懸河慷慨激昂地實行我的計劃,「你們在圍攻一個軍人!不光是軍人!還是一個愛國軍人!不光是愛國軍人,還是打仗的愛國軍人!不光是打仗的愛國軍人,還是和日本鬼子打仗的愛國軍人!不光是和日本鬼子打仗的愛國軍人,還是和日本鬼子打仗以致重傷的愛國軍人!」
  他們呆呆地傻傻地看著我,他們很好哄,比豆餅還好哄。我注意到其中有個無疑還是女孩兒的女人很漂亮,很潔淨的一種漂亮,我把目光繞開了她——那關我什麼事呢?
  ……
  沉默。不能沉默。需要叫囂的時候不能沉默。孟煩了你得活。
  「我的連隊!身先士卒!前仆後繼!拼光了日本鬼子的整個小隊!我親手——親手把燃燒瓶摔在鬼子的坦克上!看著它爆炸!」
  儘管現實是我天衣無縫地扔掉了燃燒瓶,趴在坦克下裝死。但是我的聽眾很懾服。我對著一群單純而敬佩的眼睛。
  「你們知道什麼是坦克嗎?鋼鐵的!刀砍上去就斷了,子彈打上去彈回來!跟這房子一樣高!我掐著鬼子小隊長的脖子,拿手榴彈給他腦袋開了瓢!小鬼子拿刺刀從背後捅了我!看這傷!——我不行了!只是想死前吃口飽飯!」
  我肘彎裡夾著日軍小隊長的脖子,拿德國長柄手榴彈敲他的腦袋。一個膽怯的日本兵從後邊拿刀捅我——這當然是臆想,是我自己都要嘲笑的臆想,但是我的聽眾已經不僅僅是敬佩,而是敬畏了,他們發出一種哄哄的和嗡嗡的聲音。
  我非常清楚此戰宜乎速,不能給人反應時間。我迅速拉上了我的褲子,在一干人等啞口無言時,我沿著青石路面迅速走開——當然,我挾著那捆粉條。
  粉條被攤主溫和而堅決地攤主從我腋窩裡奪走了,我臉上泛現受驚而失望的古怪表情。攤主也是一個同樣的古怪表情,「對不住老弟。我一家等吃飯。」
  我沒回頭,腋下空空地離開,帶著受驚和失望的表情,後來慢慢變成苦笑。禪達也在鬧饑荒,日子越來越難,感動人容易,找食很難。
  圍觀者默默無聞地帶著羞愧散去。那關我什麼事呢?我不可能吃他們的羞愧,拿他們的內疚當藥抹在腿上。
  我沿著禪達的巷子走,我走這裡是因為這裡路窄,我可以扶著牆。同一伎倆不能在一地耍兩次。我得從西城市場轉戰東城市場。我拖著我的腿,腿越來越重了,以前出於自尊我還盡量讓自己顯得不那麼瘸,但現在已經瘸得不像話了——我支撐不住了。
  禪達人從我身前跑來,向我身後的禪達人報訊:「當兵的把縣衙門給搶啦!」嘴快的傢伙盡量不看我。那一定是不辣們幹的,但是關我什麼事呢?我喘氣,眼前發黑,地面離我越來越近——這個叫摔倒。
  我暈厥了。

《我的團長我的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