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我把表扔在阿譯身上。阿譯訝然地看著我,他仍是那張醜怪的臉。站長的留聲機冒了最後半個音符,停了。迷龍還在院子裡打架,被他打傷的人被扶著從我們身邊經過。
  我和阿譯都不知道說什麼好。我想我甚至比阿譯更難堪,於是我簡單地評論說:「都瘋了。」然後拔步走,我想速速離他遠點兒。
  阿譯在後面叫我:「煩啦!……孟煩了。」我站住,看著他,他情真意切但是寡淡如水地說:「謝謝。」
  我忍不住惡毒地回他:「這回要能撈著上戰場,你還是努力殺身成仁吧。」
  一向如是,阿譯總搞不懂別人的惡言是什麼意思,或者他明白,只是不明白是他的閃避。他一臉赴死的表情,說:「我……會努力的。」
  他成功了。我咧了咧嘴走開,但我終於忍不住把下邊的坑對自己嘀咕了出來,「省得丟人現眼了。」
  都瘋了。
  迷龍現在很好看,一個打過十幾或者幾十個人的人自然也被十幾幾十人打過,那樣的人有多好看他就多好看。這老哥的衣服已經徹底被人撕巴了,他正撕下身上最後幾塊破布,臉上的腫和身上的青都懶得去檢查,他在查看胳膊上一條咬痕。
  你無法不注意到他身上那半幅團花簇錦,中間浮一個俊秀的龍頭,也無法不聽到那傢伙說話已經氣喘吁吁——說實話,從大早能向全體人挑釁並撐到現在,已經完全可以把他當妖孽看待。
  「誰咬的我?讓我瞅瞅你牙口!」他倒不是憤怒,而是犯嘀咕,「沒要揍你,就別給我整啥傳染病來。」
  沒人站出來。我進來時把刺刀釘在要麻身邊的地上,要麻看了眼,但沒去動,他像其他人一樣,看著迷龍。
  「……誰咬的反正都被我揍啦。」迷龍又開始叫囂,「還有找死的沒有?一塊兒上來嗅老子拳頭!」
  豆餅匆匆地過來,匯報觀察成果,「成啦成啦。他喘氣啦。」
  要麻自己也能聽出迷龍說話早已經氣喘吁吁了,他想知道的是迷龍已經跟多少人招呼過了。」
  豆餅扒拉指頭數,「十九……二十個!」
  「那是成啦。」這個心懷叵測也一直叵測的四川佬兒起身,起身時看了眼我釘在地上的刺刀,我看了他一眼,他看了我一眼,他最後沒動那刺刀,他沒動他刺刀可我瞧出他右手掌裹的破布裡鼓著什麼。
  然後這傢伙就走上去和迷龍對眼,南方佬兒東北佬兒眼對眼好一陣。
  「瞅啥玩意兒你個巴山猴子?老子一拳頭就讓你爆麻辣腦花子!」迷龍提著拳頭,不錯眼珠地看著要麻。
  要麻皮笑肉不笑地說:「好啊。」
  「好啥好的。我不知道啊?你跟那個湖南佬兒一直想把老子打趴下去,沒狗膽而已。湖南佬兒呢,一起一起。」
  要麻還是笑,猛然暴喝一聲:「豆餅,上!」
  豆餅哪兒有那種,要動不動也只是晃下身子,賺了迷龍回個頭,要麻也沒指望他上,只是不偷襲他也知道不是迷龍的個兒。要麻撲上,迷龍著了一拳,嘴角開始流血,還了一拳,要麻拿左手搪了,痛得迷龍直甩手。
  現在要麻可得意了,抖著兩隻武裝過的手,貓了腰繞迷龍直轉圈,看來是打算直取迷龍的下身。迷龍開始如臨大敵,彎下腰似乎要緊他早鬆開的鞋帶,到了卻是把一隻鞋砸到了要麻的腰上,緊接著砸過來的是他自個兒,把要麻撞到了牆上,附帶著一記膝頂。
  要麻立刻軟得像麵條了。
  豆餅離得老遠虛張聲勢地叫:「呀呀呀——」
  迷龍回頭瞅一眼離了他足五米遠,正對空氣揮王八拳的豆餅,也沒理,抓了要麻的右手一陣狠抖,抖出那貨裹在纏布裡的一塊鐵皮,擼了那傢伙的左手,看一眼那腕子上綁的樹棍,然後拖著只手把要麻拖出戰團摞在一邊。
  豆餅現在可有事幹了,撲上去——照料。
  迷龍回到能施展的地方,站好,一順氣又要開罵,來自背後不算輕的一記砸上了他腦袋,迷龍回頭時有些氣結,那是形同他馬前張保馬後王橫一樣的羊蛋子。
  羊蛋子顯然因為這一下突襲的未遂而有些羞澀,「我也想去。」
  迷龍給他豎了個大手指,「成!」他當的一拳轟了過去,羊蛋子知道打不過他,拼著挨那一拳而抱住了迷龍的腰。我們看著那兩傢伙在天井裡推磨,迷龍看著一幫人仍在旁邊虎視眈眈,開始把羊蛋子狠狠往牆柱上撞,撞了好幾下後又加上了一拳,羊蛋子終於癱軟。
  迷龍回身,一共三個傢伙正想趁隙撲上,現在大家學了乖,知道要收拾這頭東北大熊只能是群毆。但迷龍這輩子打過太多架了,他掃一眼正攙著阿譯進來的郝獸醫,一腳跺在羊蛋子的膝蓋上。我們都聽見那聲響亮得讓人心裡發毛的骨裂聲,但羊蛋子只是輕哼了一聲。
  「誰還來?誰還來先跟獸醫那塊報個號!我給你們當兵,給你們去當個瘸子!這事兒地道!要做炮灰嘛,最好就不過瘸子!」迷龍打量著一圈子人,狠狠地說。
  現在安靜了,所有人都安靜了,作勢的三個人收回了架子,打算作勢的五個人退回了人群。他們最後決定安靜地把陣前反戈的羊蛋子抬出這處天井以便照顧——現在被打殘掉,就他們想做的事情來說不是個好的選擇。
  迷龍喘著氣,他也累夠嗆了,累得甚至連罵的力氣也沒了,他回到他的躺椅邊,端起旁邊的半桶水迎頭澆落,當他躺坐在他的躺椅上時,我很奇怪那椅子咋沒被砸成兩截。
  「跟個瘋子嗆什麼嗆啊?」有人嘀咕著,他很小聲,但現在所有不打算像迷龍那樣瘋的人都有了個理由,跟瘋子嗆什麼嗆啊,人們慢慢散去。我、康丫、蛇屁股幫著豆餅把要麻抬開。
  要麻哼哼唧唧地罵:「死湖南佬兒呢?要用的時候就是不在。」
  沒人理他。倒是康丫拿肩膀拱我,「副組長啊?」
  我被這冷不丁的一下稱呼叫得愣了一下,「啥事?」
  「有吃的沒?……我直說了吧,今天吃啥?」康丫簡直成了這世界上最現實的一個人了。
  我看阿譯,阿譯被郝獸醫在檢查傷口,五官錯位地看著我。我看所有人,所有人像我一樣呆呆地看著我。
  「我以為我們不用吃了。」我說。
  無論去或者不去,我們都已經被攪到廢寢忘食了。

《我的團長我的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