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尚「曲晦」乃全社會的變態

一個國家封建歷史漫長,必定拖住它向資本主義轉型的後腿。比之於封建時期,資本主義當然是進步的。封建主義拖住向資本主義轉型的後腿,也當然就是拖住一個國家進步的後腿。我們說中國歷史悠久,其實也是在說中國的封建時期漫長。

不論對於全人類,還是對於一個國家,幾千年封建社會的發展成就,怎麼也抵不上資本主義社會短短一兩百年的發展成就。在政治、經濟、科技方面都是這樣,唯在文化方面有些例外。封建歷史時期,農業社會之形態,文化不可能形成產業鏈條,不可能帶來巨大商業利益,不可能出現文化產業帝國以及文化經營寡頭式的人物,故比之於資本主義及之後的文化,封建主義時期的文化反而顯得從容、純粹,情懷含量多於功利元素,藝術水準高於技術水準。

封建歷史越久,封建體制對社會發展的控制力越強大。此種強大的控制力是一種強大的惰性力,不但企圖拖住歷史的發展,也必然異化了封建時期的文化。

而被異化了的文化的特徵之一,便是「不逾矩」,不逾封建主義之「矩」。但文化的本質是自由的,它是不甘於被限制的。在限制手段嚴厲乃至嚴酷的情況下,它便不得不以「曲晦」的面孔來證明自身非同一般的存在價值,這也是全人類封建時期的文化共性。

翻開世界文化史一瞥,在每一個國家的封建時期,文化無不表現出以上兩種特徵——「不逾矩」與「曲晦」。越禁止文化「逾矩」,文化的某種面孔越「曲晦」。中國封建歷史時期的文化面孔,這種「曲晦」的現象尤其明顯。

「曲晦」就是不直接表達。就是正話反說,反話正說。以此種方式間接表達,暗諷之意味遂屬必然。「文字獄」就是專門「法辦」此種文化現象及文人的,有些古代文人也正是因此而被砍頭甚至株連九族的,其中不乏冤案。

於是,在中國,關於詩、歌、文、戲之文化的要義,有一條便是「曲晦」之經驗。彷彿不「曲晦」即不深刻,就是不文化。唯「曲晦」,才有深刻可言,才算得上文化。

《狂人日記》是「曲晦」的,所以被認為深刻、文化。《阿Q正傳》中關於阿Q之精神勝利法的描寫,諷鋒也是「曲晦」的,當然也是深刻的,文化的。

確實深刻,確實文化。

但是若在人類已邁入21世紀的當下,一國的文化理念一如既往地崇尚「曲晦」,則其文化現象便很耐人尋味了。

而中國目前依然是這樣。

在大學裡,在中文課堂上,文學之作品的「曲晦」片段,幾乎無一例外地成為重點分析和欣賞的內容。若教師忽視了,簡直會被懷疑為人師的資格。若學子不能共鳴之,又簡直證明朽木不可雕也。

「曲晦」差不多又可言為「曲筆」。倘「曲筆」甚「曲」,表意繞來繞去,於是令人尋思來尋思去,頗費猜心方能明白,或終究還是沒明白,甚或蠻扭。

《春秋》《史記》皆不乏「曲筆」。但古人修史,不計正野,皇家的鷹犬都在盯視,腐敗無能豈敢直截了當地記載和評論?故「曲筆」是策略,完全應該理解。

可以直截了當地表達,卻偏要「曲晦」,這屬文風的個性化,也可以叫追求。

不能夠直截了當地表達,但也還是要表達,不表達如鯁在喉,塊壘堵胸,那麼只有「曲晦」,是謂無奈。

今日之中國,對某些人、事、現象,其實是可以直截了當旗幟鮮明地表明立場的。全部是奢望,「某些」卻已是權利,起碼是網上權利。

我雖從不上網,卻也每能間接地感受到網上言論的品質和成色。據我所知,網上「曲晦」漸多。先是,「曲晦」乍現,博得一片喝彩,於是「頂」者眾,傳播迅而廣。「曲晦」大受追捧,於是又引發傚尤,催生一茬茬的「曲晦」高手,蔚然成風。不計值得「曲晦」或並不值得,都來熱衷於那「曲晦」的高妙。一味熱衷,自然便由「曲晦」而延伸出幽默。幽默倘不氾濫,且「黑」,乃是我所欣賞,並起敬意的。但一般的幽默,其實往往流於俏皮。語言的俏皮,也是足以享受的。如四川連降暴雨,成都處處積水,有微博曰:「白娘子,許仙真的不在成都啊!」——便俏皮得很,令人忍俊不禁。

然俏皮甚多,便往往會流於油腔滑調,流於嘻哈。語言的嘻哈,也每是悅己悅人的,但有代價,便是態度和立場的鄭重莊肅,大打折扣。

故我這個不上網的人,便有了一種憂慮——擔心中國人在網上的表態,不久從方式到內容到風格,漸被嘻哈自我解構,流於娛樂;而態度和立場之聲,被此泡沫所淹沒,形同烏有了。

我們都知道的,一個人在表態時一味嘻哈,別人便往往不將他的表態當一回事。而自己嘻哈慣了,對別人不將自己的嘻哈式表態當成一回事,也會習慣於自己不怎麼當成一回子事的。

日前聽邱震海在鳳凰台讀報,調侃了幾句後,話鋒一轉,遂正色曰:「剛才是開玩笑,現在我要嚴肅地談談我對以下幾件事的觀點……」我認為,中國網民都要學學邱震海——有時鬱悶之極,調侃、玩笑,往往也是某些事某些人只配獲得的態度,而且是紳士態度。

但對另外一些事一些人,則需以極鄭重極嚴肅之態度表達立場。這種時候,鄭重和嚴肅是力量。既是每一個人的力量,也是集體的力量、自媒體的力量、大眾話筒的力量。

語言還有另一種表態方式,即明白、確定、擲地有聲、毫不「曲晦」的那一種表態方式。

網絡自然有百般千種方便於人、服務於人、娛樂於人、滿足於人的功用,但若偏偏沒將提升我們中國人的公民權利意識和公民素質這一功用發揮好,據我看來,則便枉為「大眾話筒」「自媒體」了。

是謂中國人的遺憾。

也是中國的遺憾。

《中國文化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