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你看金錢猙獰不了我的臉

    第1節
    田桂花一路打聽著找到郝多錢家時,已是下午三點多。酒客們散去,累了一中午的郝多錢坐在門口的馬扎上,嘴裡咬著一根快燒到過濾嘴的煙,歪歪依在牆上昏昏欲睡,就聽街對面修鞋老張喊:「郝多錢,有人找!」
    郝多錢的眼,煙熏火燎了一中午,眼眵像膠水一樣把眼皮給粘住了,他用力張了張眼,居然沒眨巴開,就噗地把煙頭吐了,揉了兩把眼,就看一個體形肥碩衣著體面的中年女人提著大包小包地正從馬路對面對來。
    郝多錢納悶了一個片刻,猛地想起了賈秋芬說郝寶寶的未來婆婆要過來,就絆了一個跟頭似的清醒了,想站起來迎接。可一轉念,覺得不對啊,俗話說,一家有女百家求,憑什麼他忙不迭地站起來迎她?就因為她家有錢啊?呸,有錢有什麼了不起,他還叫郝多錢呢,然後就想起了陳安娜第一次上門的情形,心裡的刀刀槍槍開始叮光地打上了,但臉上依然懶洋洋的一副沒睡醒的德行。
    對,在嫁閨女這事上,越是窮人嫁到富人家,窮人就越得端點范兒出來,要不然,讓人往陰溝裡看。
    田桂花是個講禮道的人,雖然謊稱是在附近辦事路過,可畢竟是第一次上門,買了不少東西,買的時候盡挑好的貴的,這是她一貫的風格。送人東西,要麼不送,要送就送好的,那種自己用好的,專挑便宜的買了送人的事兒,那是把別人當下三濫打發的下三濫行徑,她瞧不上。
    郝多錢面上不動聲色,把裝死進行到底,心裡卻七上八下的。因為天熱,晚上的肉串就不能早晨提前串下了,這會兒賈秋芬和郝寶寶正串肉串呢,保準穿得滿屋豬肉腥。像田桂花這種有錢人家的老婆,說不準連飯都不用親自做呢,這一屋子的豬肉腥,不把她頂一跟頭?想到這裡,郝多錢顧不得裝睡,假裝沒聽見街對面的招呼,起身就往屋裡去,邊往裡走邊壓低了嗓門說:「來人了,快收拾起來。」
    賈秋芬沒聽見一樣,繼續串她的肉串,剜了他一眼說:「要沒人來,你掙誰的錢去?」
    郝多錢顧不得多說,一把拎起雙手滿是醃料的郝寶寶就往衛生間塞,邊塞邊壓低嗓門說:「你那准婆婆往咱家來了。」
    郝寶寶登時就傻了,「媽——!」怪賈秋芬不該非逼著她串肉串,要不是這樣,她也就用不著丟這丑。郝多錢嗓門雖然低,可賈秋芬也聽見了,她搬起盛滿了生肉的塑料箱子就要往廚房去,一轉念,搬也來不及了,何況這時,她聽見有人敲著門框問:「這是不是郝寶寶家?」
    賈秋芬呆了片刻,在臉上堆了些笑,回頭說就是。又裝作無比意外地,「這不馬家伯母嗎,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快坐快坐。」
    賈秋芬邊招呼田桂花進來,邊不好意思地挲著兩隻滿是肉沫子的手讓郝多錢出來待客,她去洗手,燒水泡茶。郝多錢這才踱著方步從臥室出來,身上已經換上了乾淨的體恤和長褲。賈秋芬走到衛生間門口才想起來郝寶寶在裡面,就轉身去了廚房。
    郝多錢不是個會說客情話的人,田桂花一時也不知如何說起,氣氛就尷尬了起來。
    賈秋芬從廚房探出頭來,沖郝多錢說:「他爸,收拾收拾裡屋,進去坐,這屋一屋的肉腥味。」
    田桂花就爽朗地笑了,說她在火腿廠聞了二十年的肉味,一進門就覺得這味親著呢,跟回了娘家似的。
    原本還有些侷促和提防的郝多錢,因為田桂花的實在,刷地一下就放鬆了,沖田桂花齜著被煙燻黑的牙齒,無聲地笑著點上一根煙,就和她聊上了。
    關在衛生間裡的郝寶寶左左右右地把自己好一頓梳洗,才小心翼翼地推門出去,望著田桂花笑了一下,「阿姨。」
    田桂花一見著郝寶寶,親熱得要命,拉到身邊坐了,話裡話外都是如何喜歡郝寶寶,一副恨不能現在就給娶回家的架勢。人就這樣,一旦被人求著,端端的,鼻孔就仰了上去。在田桂花的迫不及待裡,郝多錢的煙噴得越來越高了,再三說郝寶寶還小,還得考研呢,這要是結了婚,就得生孩子,學業怎麼辦?
    他說得鄭重其事,連賈秋芬都讓他端糊塗了,好像真的相信郝寶寶大學畢業兩年沒上班是因為她志向遠大要考研。
    田桂花一聽郝寶寶還要考研,當即就急了,說考什麼研啊,考研不就是為了找個好工作嗎,嫁給馬騰飛,還工什麼作?安心在家相夫教子行了,他們家不指望兒媳婦那點工資打醬油,邊說邊從包裡掏出一首飾盒,硬塞到郝寶寶手裡,說早就該給她的,今天給帶來了,是她特意讓馬光遠去訂做給未來兒媳婦的禮物。
    郝寶寶打開一看,眼球就震了,居然是一枚鑽石戒指,誇張地哇了一聲,小心翼翼地戴上,讓賈秋芬看。
    賈秋芬看鑽戒的眼神,彷彿那不是一枚鑽戒,而是一枚噴射著火光的什麼東西,只要她看一眼,就能把自己灼傷。鑽戒到底值多少錢她不懂,但是她知道,鑽戒,尤其是這種看上去塊頭像黃豆大小的鑽戒不是一般人家買得起的,登時就不知道怎麼著好了,忙抓住了郝寶寶的手指就往下擼,好像郝寶寶戴在手上的不是鑽戒,而是一圈能把她手指燒壞了的東西,嘴裡嘟囔著:「這麼貴重的東西,哪兒能隨隨便便地往手上戴?萬一掉了怎麼辦?」
    郝寶寶瞪了賈秋芬一眼,像從火裡搶栗子似的搶出了自己的手,「媽,您幹嗎呢?」說著就拿眼神跟郝多錢求救。
    郝多錢也氣要命,覺得賈秋芬一驚一乍顯得太小家子氣,就拖長了嗓門喊了一聲:「寶寶媽——」
    賈秋芬這才意識到自己有點失態,訕訕地笑了一下說:「這孩子,整天在家幫我洗菜、洗碗、串肉串,我怕她給戴糟踐了。」
    郝寶寶擎著手指,美滋滋地樂了一下說:「所以嗎,以後我就不幫您串肉串了。」說著就抱著田桂花的胳膊,美滋滋地把臉貼上去。
    田桂花看了這半天,郝多錢一家對鑽戒的反應,並沒讓她覺得這家人小家子氣沒見過世面,相反,這是她喜歡的一幕。送別人禮物的人,最想收到的效果,莫過如此——收到禮物的人眼睛一亮,好像開天闢地第一次見似的,這禮物才算是送響亮了。所以,她暖洋洋地托起郝寶寶的手端詳著說:「這手長得漂亮戴什麼都好看。」
    郝多錢卻不緊不慢地說:「戒指不是別的,八字還沒一撇呢,哪兒能隨便收?」
    田桂花忙說這是她做婆婆的一點心意,等求婚的時候再讓馬騰飛送她一枚大鑽戒,送不起「鴿子蛋」送顆花生米大小的不在話下。
    虛榮女人個個都是珠寶的奴隸,想像著花生米大小的鑽石,郝寶寶簡直要美暈了。總之,所有人都覺得這次親家會晤很成功,郝多錢和賈秋芬覺得,女孩子選結婚對象,不僅男朋友要精挑細選,還要看婆婆,因為自古以來婆媳就是天敵,郝樂意就是活生生的例子,馬躍對她好有什麼用?她能幹有什麼用?有陳安娜在那兒杵著,她就甭想有好日子過,更何況田桂花還無比真誠地表達了希望倆孩子早點結婚的願望。
    如果說田桂花在來之前,對郝寶寶還略微有些顧慮的話,那就是郝多錢。怕他真像傳說的老二流子一樣倒胃口,可見著本人,除了瞎拽架子,也沒什麼討人嫌的地方。何況女方家長嗎,拽拽架子也正常。所以,田桂花覺得,她應該認認真真地跟郝多錢夫妻表個態,以顯示誠意,所以先狠狠誇了郝寶寶一頓才說:「我和騰飛爸現在是什麼心事都沒了,就盼著騰飛和寶寶結婚,趕緊給我們生個胖孫子,我們也享受享受有人喊爺爺奶奶的福。」
    因為郝樂意叮囑過了,不管田桂花怎麼說,咱都得記住了自己是女方,不能有巴望著女兒趕緊嫁出去的言語讓人看低。所以一貫見人就哈腰的賈秋芬這次沒順桿爬,呵呵地傻笑著說寶寶還小著呢,不急不急。
    她說不急,田桂花急得鼻尖都冒汗了,忙說寶寶是小,騰飛可不小了,都三十二了。
    郝多錢還是那句話:「男人大點沒事,反正寶寶小,我也不捨得放她早出嫁。」
    田桂花在郝多錢家坐了下午,話裡話外地放鉤子,希望郝多錢夫妻也幫著給馬騰飛施加點壓力,說現在的男人都這樣,小時候是父母的兒子,長大了就是岳父母的小跟班了。當然,她這麼說沒吃郝多錢夫妻醋的意思,也不是故意說給他們聽,雖說她是個粗人,可也知道跟著社會潮流走,生兒樂在養,只要孩子高興,隨他怎麼著,她現在最大的心願就是想讓馬騰飛早點結婚,可她和馬光遠說了他未必聽,她就估摸著。正戀愛的男人,就沒一個不把岳父母的話當聖旨聽的。所以呢,希望郝多錢夫婦如果對她這親家以及對馬騰飛沒什麼不滿的,就幫她盡早了了這心願,給馬騰飛施加點壓力。
    郝多錢就笑了,咬著一根快抽完的煙說:「騰飛**,對你和騰飛我們家沒什麼意見,可這忙我們幫不了,怎麼說我們也是女方父母。俗話說,一家有女百家求。不管你們家多大的財勢,作為女方父母我們不說端架子,可矜持點是應該的,怎麼能給騰飛壓力?難不成我們家寶寶嫁不出去了,是困難戶?」
    自從嫁了郝多錢,這是賈秋芬第一次聽他這麼頭頭是道地說話,她驚得眼瞪得老大,連忙應聲附和說:「可不,寶寶爸說得對,說句實在話,騰飛**,如果你們家和我們家條件差不多,只要你一眼神,這話我就端給騰飛聽,逼也得逼著他快點把婚結了,可咱兩家條件差太大了,要是我們主動……我覺得這面子上說不過去。說不准騰飛也有想法,顯得我們家不自重了,你說是不是這麼回事?」
    田桂花優越日子過慣了,沒承想這裡面還有這麼多學問,不由得對郝多錢夫妻多了些敬意。是啊,人窮不怕,可窮得端住了架子,這不是誰都能做到的。
    天色漸漸向晚,啤酒屋開始陸續上客了,雖然目的沒達到,可田桂花還是滿心高興地起身告辭了。
    第2節
    聽楊林的口氣,徐一格知道他很快就要找郝樂意談了,她也不相信這世界上還有不貪圖錢財的人。郝樂意不點頭,她總得找到能讓她點頭的人,就想到了馬躍,記得蘇漫曾說過,郝樂意很辛苦,因為她不僅有個自詡清高的婆婆,還有個不上班的老公。所以,徐一格去幼兒園的辦公室,翻出了人事檔案,查到郝樂意的家庭地址,直接就奔了去。
    其實郝樂意登記的地址是陳安娜家的,因為閣樓是依附在六樓房子上沒獨立產權的房子,聽說徐一格是來找馬躍的,陳安娜很是警惕,問她是誰,找馬躍幹嗎?徐一格自我介紹了一番,陳安娜這才讓她進門,說既然是幼兒園的事,你找馬躍幹嗎?眉頭依然皺著,也沒說話,好像腦子裡有道彎沒轉過來似的。
    徐一格知道,討好女人有兩個訣竅,一是誇她漂亮。但陳安娜都這年齡了,還誇她漂亮,傻子都知道是騙人的,就誇她優雅有氣質;二是讚美女人的孩子,而且女人年紀越大越把孩子當驕傲。所以,徐一格就雙管齊下,一臉敬仰地欣賞著牆上的國畫,誇陳安娜家洋溢著書卷氣誇陳安娜氣質優雅,邊誇邊偷眼陳安娜的反應,就見她原先的戒備,已全然變成了繃都繃不住的得意,索性又錦上添花地把馬躍誇了一頓,這才話鋒一轉,轉到了郝樂意和蘇漫的深厚感情上,又循序漸進地說到蘇漫去世後幼兒園的歸屬以及自己被楊林父子欺負,說著說著,眼淚就刷刷地滾了下來。陳安娜這才明白,徐一格的誇獎是有代價的,那就是讓她幫著說服郝樂意,甚至動員馬躍幫她說服郝樂意,站到她的戰壕裡去幫她爭取遺產。
    陳安娜見過幾次蘇漫,印象不怎麼好,不是蘇漫惹她,而是所有細聲慢氣的人,她都不喜歡,覺得矯情。尤其是郝樂意動輒就說蘇園長如何溫暖心細、蘇園長如何好的,她聽著就特不舒服,好像拿別人的長處比她這當婆婆的不足似的。所以,當徐一格搬出蘇漫和郝樂意的感情來試圖打動她時,其實是下了一步適得其反的棋。陳安娜表面上不動聲色,心裡有個嘴角已經往下撇了好幾次了,但沒吭聲,因為她優雅,得保住形象。
    長這麼大,徐一格從沒像現在這樣捺著性子討好別人,說了這半天,耐心已經用完了,卻還要繼續裝可憐,就受不了,直接拋出了利益。她告訴陳安娜,其實,她也沒讓郝樂意幫她昧良心舞私營弊,就一句話,等楊林問她願不願意和他合作的時候,說不願意就萬事OK,或者主動點,跟楊林辭職說要去做別的。
    徐一格一臉迫切,讓陳安娜的道德優越感油然而生,輕輕地笑了兩聲,「徐小姐,您不就是想讓我們家郝樂意幫忙搶遺產嗎,這麼說吧,您找我還真是找錯了人,郝樂意不答應就對了,她要是答應了,她就不是我陳安娜的兒媳婦!」
    陳安娜就這麼個人,有些小虛榮小市儈,但對不屬於自己的錢財,從不貪戀,也更不算計。
    徐一格就覺得,委屈了自己半天,換來的卻是迎臉一拳,就窩火得很。想發火,畢竟又不佔理,就一把抓起包,邊往外走邊說:「走著瞧,幼兒園早晚是我的,等到那天,我非炒了她不可!」
    陳安娜從來不怕這種直來直去的逞能,就抱著胳膊送到門口,沖樓梯上的徐一格說:「拜託你早點把郝樂意開了,我就等她回來當全職太太伺候我這婆婆了。」
    第3節
    郝樂意知道徐一格不會罷休的,不管幼兒園最終花落誰手,都關係著兩百多個孩子和十幾個老師的去留,她不能坐視不管,遂決定下班就去楊林家問個明白。可伊朵怎麼辦?她去楊林家是談事的,帶著她似乎有點不太方便,就給馬躍打了個電話,想讓他趁下午四點左右酒店沒客的時候,把伊朵接去送回家。中午馬躍敬了幾桌老客戶的酒,喝得有點暈,正在沙發上迷糊著呢。
    到酒店上班這一個多禮拜,每天上午九點從家裡出門,晚上十點多回家,陳安娜很好奇,昨天上午還跑到閣樓問他一天到晚不著家,忙什麼呢。
    馬躍正吃早飯,匆匆把麵包往嘴裡一塞說忙事業。
    陳安娜臉上一喜,問忙什麼事業。
    馬躍不想聽她咆哮,一把抓起包就往外跑,說約了人呢。
    陳安娜美滋滋地,看馬躍忙得這麼歡實,感覺他距離一份體面工作越來越近了。
    沒打通馬躍的電話,郝樂意有點生氣了,不僅覺得他是故意不接電話,甚至覺得他去酒店上班,也是故意為了逃避她。早晨她出門的時候,他還在夢會周公,晚上他披著一身酒氣回來,她已經睡下了,夫妻之間連個說話的時間都沒了。
    郝樂意發了一會兒呆,突然覺得原諒一個人是需要力氣的,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原諒更讓人痛苦的事情。什麼原諒?說白了,還不就是退無可退的妥協?所謂妥協,就是背向原則,投了降。
    在這世界上,誰能瞧得上並尊重一個高高舉起雙手的人呢?
    郝樂意的心,一下子就灰了,遂也沒再打電話。等下了班,她先把伊朵送回家再去楊林家,卻被陳安娜拉住了,問馬騰飛和郝寶寶談戀愛是不是她撮合的。
    郝樂意說不是。
    「真不是?」陳安娜有點不太相信。
    「真不是。」郝樂意就把是田桂花主動喜歡上郝寶寶的過程說了一遍。陳安娜這才鬆了口氣,說這幾天她一直在擔心呢,如果馬騰飛和郝寶寶之間是她撮合的,將來,肯定有的氣受,因為郝寶寶和田桂花不是一路人,早晚一天成冤家,到時候,田桂花肯定得抱怨,說郝樂意肯定是看她家條件好,才千方百計地把夜叉似的妹妹打扮成小白兔塞給馬騰飛,成心要算計她。
    郝樂意本想說事實是田桂花和郝寶寶相處得非常好,想了想又算了,怕一說出來,會讓陳安娜覺得是故意氣她或是狡辯,就笑了笑,說晚上不在家吃飯了,要去楊林家一趟。陳安娜這才恍然想起來,徐一格來找馬躍的事還沒告訴她呢,就簡單說了一遍。
    郝樂意沒想到徐一格為了遺產,居然能豁上臉皮找到家裡,遂說:「她可真過分。」
    雖然不喜歡徐一格的做派,可畢竟事不關己,如果說她的出現,對陳安娜有什麼作用的話,那就是再一次佐證了她陳安娜是道德高尚的人,佐證完了,徐一格這三個字在陳安娜這裡,也就完成了存在的意義,所以她對徐一格究竟能不能搶到遺產一點兒也不關心,兒子才是最重要的,就問馬躍這幾天神龍見首不見尾地忙什麼呢?
    郝樂意啊啊了兩聲,「是吧,我也不知道他忙什麼。」
    陳安娜覺得作為妻子,居然不知道丈夫在幹什麼,也太不稱職了,就怏怏說:「你們這也叫兩口子啊?連誰幹什麼都不知道。」
    郝樂意心說馬躍幹什麼,你老公也知道啊,他都不敢告訴你,我更不敢說。就傻笑了一下說「我沒問。」
    「什麼沒問,你這是不關心他。」陳安娜真覺得是這樣,不就是抓著馬躍的小辮子了嗎,用得著這樣沒完沒了了?再說了,哪個男人沒犯過錯?對,馬光明說他沒犯過,那不是他不想犯,是他沒犯錯誤的資本。馬躍招了,那是馬躍單純,那是馬躍悔過悔得誠懇。怪不得孔老夫子說唯女人和小人難養呢,這麼想著,陳安娜的臉就不好看了,看著郝樂意說,「樂意,不是我這做婆婆的向著自己兒子,馬躍是錯了,可他錯也認了,過也悔了,是真心實意地在乎這個家,你就別給他臉色看了。」
    「媽,我沒給他臉色看。」
    「那他為什麼連家都不願意回?樂意,不是我嚇唬你,有些夫妻,在發現問題的時候,婚沒離,可等出軌的那個回家了,日子也平靜了,反倒離婚了,你知道為什麼嗎?」
    郝樂意說知道,表情平靜得很,讓陳安娜覺得自己的擔心純屬多餘的,她說的那種情況,在郝樂意和馬躍身上絕對沒可能發生。事實卻是郝樂意的心撲通一聲,像栽了一跟頭就手扶著了才沒徹底栽倒的震顫感。為掩飾內心的惶恐,郝樂意忙說得趕緊走了,等回來她會和馬躍好好談談。
    正是下班時間,東西快速路堵成了停車場,郝樂意心裡一直迴旋著陳安娜的那句話:好多夫妻,在發現一方有外遇的時候沒離,卻在出軌那個回歸之後離了……
    為什麼呢?郝樂意拚命地想啊想啊,突然就想明白了。
    原因就是在被背叛者眼裡,背叛者已是有犯事前科、不值得信任之人了,加上舊傷在心,就算他就此恪盡職守地想做個好丈夫,在被背叛者那兒也爭取不到最起碼的信任了。譬如說,以前她打馬躍手機馬躍不接,她會想可能手機不在身邊或是其他什麼正當原因。可現在,她第一反應居然是猜疑,想他在幹什麼呢連電話都顧不上接?而她猜測的馬躍幹的事,一定是和年輕漂亮的女人有關的……所有有過出軌史的婚姻,都會一個猜忌提防,一個小心翼翼地迴旋,長時間折騰著,誰都會煩了累了,到了極致處,把婚姻的罐子一摔,一拍兩散,就此兩相清閒。
    想明白了的郝樂意就覺得背上有些潮濕,是冷汗。
    第4節
    楊林家在奧帆基地附近,是套複式公寓。此刻的楊林正站在冰箱前發呆,蘇漫活著的時候,除了拿啤酒他從不碰冰箱,因為蘇漫是個好主婦,會把家裡打點的妥當,一切都不需要他動手。可蘇漫走了,連冰箱都寂寞了,他還是不碰冰箱,總覺得冰箱門上有蘇漫的指印,碰多了會蹭掉。兒子和兒媳婦怕他睹屋傷情,勸他搬過去住,可他不想打擾兒子一家的生活,兒子就回來陪了他幾天,被回來整理蘇漫東西的徐一格遇上了,認為他兒子是想回來搶房產,當著他的面就吵了起來。他只好讓兒子回去,其實,捫心自問他沒做對不起徐一格的事,也不必怕她,但她是蘇漫的女兒,蘇漫和他在一起吃過不少苦,幫他照顧老人撫養孩子,這些,他和兒子都銘記在心。所以,就想盡量對徐一格好一些再好一些,全是念在蘇漫的面上。
    蘇漫活著的時候也說過,徐一格總覺得周圍的人對她不好算計她,其實是性格缺陷,這缺陷來自於她的貪婪和唯我獨尊的霸道。
    徐一格談過幾場戀愛,卻都以不歡而散而告終。蘇漫去世前的幾個月,她終於遇上一個能忍受得了她的壞脾氣還很帥的男孩子,可蘇漫見過那個男孩之後,果斷命令徐一格和他分手,真正的原因不是他比徐一格小五歲,更重要的是他眼神飄忽不定,太善於做戲。為這,娘倆吵得冷眼相向,直到蘇漫警告徐一格,如她和這男孩在一起,不僅家產沒她的份,在遺囑裡她會直接省略掉她的名字,徐一格這才憤恨不已地和男孩分了手。
    楊林和兒子覺得蘇漫做得有點過,但蘇漫有蘇漫的理由,她寧肯徐一格一輩子不結婚也不能眼睜睜看她落到一想靠女人發家的小騙子手裡。楊林承認她說得有道理,但也覺得徐一格可憐,三十歲的女人,能認真愛上一個人,不是那麼容易的。就盡量對她好一些,儘管他早就一視同仁地給徐一格和兒子各買了一套房子,她也搬出去獨立生活了,可蘇漫突然沒了,對她打擊也一定不小。所以,她回來鬧回來糾纏,他都願意用疼愛沒娘孩子的心情,包容她的無理取鬧。
    現在,他站在冰箱跟前發呆是因為幾分鐘前把兒子給呵斥了一頓。
    兒子擔心他一個人吃飯糊弄,買了菜和水果,送過來時他不在家,兒子就自己開門進來了,正往冰箱裡塞東西時他回來了,見兒子動了冰箱,楊林火冒三丈,把兒子訓斥了一頓。因為兒子把冰箱塞得亂七八糟,就像他記憶裡的蘇漫被擺佈得面目不清了一樣讓他傷心。
    兒子被他訓斥得半天沒說出話,把一份公證書放在茶几上就走了,公證內容是他和妻子以及兒子主動放棄對蘇漫名下遺產的繼承權。兒子一家下周去美國,他特意去公證,是太瞭解徐一格,也太瞭解他這做爸爸的,公證書是為了方便他處理幼兒園。
    楊林把公證書放到書房,看著被兒子塞得滿滿噹噹的冰箱,突然老淚縱橫。
    就在這時,郝樂意按響了門鈴。
    他以為兒子又回來了,忙擦乾淨眼淚。因為他知道沒有什麼比看著父母老淚縱橫更令人傷心的事了。兒子是好人,不然,就不會留下這份公證書,當然,就算不留他也知道兒子是好人。他想,應該為剛才的呵斥向兒子道歉,再給兒子一個巨大的擁抱。他滿懷希冀地開了門,看見的卻是郝樂意,失望像一隻失足的腳一樣,掉了下去,被郝樂意收在了眼裡。
    楊林把郝樂意讓進來,倒水時發現水桶是空的,他待在飲水機前的背影,有種說不出的淒涼。郝樂意心裡也酸酸的,去廚房接了一壺淨化水燒上,見廚房裡冷冷清清,猜他還沒吃飯,就笑著說:「楊叔叔,我餓了,能不能借您的爐灶做頓飯吃呀?」
    其實她是想做給楊林吃,但又知道他性格要強,討厭被同情,要不然蘇漫出事後,他完全可以順應兒子的孝心,搬到兒子家住。
    楊林知道郝樂意的心思,也沒拒絕。有時候,別人送來溫暖,不僅自己暖著,你接了,送溫暖的那個人也舒坦,就從冰箱拿出一些菜,一老一少在廚房裡忙叨著。不知不覺間,四個清爽的小菜就做出來了,郝樂意看冰箱冷藏裡有只剛放進去的土雞,索性拿出來燉了,兩人邊忙邊聊,郝樂意裝作無意間提起的樣子,說徐一格總去幼兒園幫她。
    楊林看著郝樂意,沒說話。
    郝樂意知道,再不問不行了,就問楊林對幼兒園有什麼打算。
    楊林卻反問她希望怎麼樣?
    倒把郝樂意問尷尬了,就笑著說,在幼兒園她不過是個打工的,沒權利對它的將來指手畫腳,還要看楊林怎麼安排。
    「一切照舊。」楊林把沙鍋蓋遞給她。
    郝樂意把火調小了,泡了一壺茶。看得出,蘇漫的去世對楊林打擊很大,如果郝樂意不招呼他,他就呆呆地站在廚房裡,盯著灶上的火苗一動不動。
    郝樂意沏好了茶,端到餐桌上,招呼了一聲,楊林才大夢初醒一樣,從廚房出來,和郝樂意說,自從一年前和蘇漫全國各地自駕游,他們就把存款和股票等一點不留地分給兒子和徐一格了,只留了這房子和幼兒園。房子是要住的,幼兒園能給他們倆掙點零花錢,蘇漫也說過,哪怕她不在了,幼兒園也要辦下去,因為她的理想是把格林幼兒園辦成美國長青籐大學一樣的優質名牌幼兒園。說到這裡,楊林兀自搖了搖頭歎氣,「自從蘇漫去世,徐一格是整天和我鬧,非說我瞞著她和蘇漫把大部分的財產轉移給兒子了,給她的只是一小部分,所以……糾纏著我要幼兒園,她跟你也說過吧?」
    郝樂意遲疑了一下,點點頭說:「所以……我才來找您,想知道您對幼兒園的打算。」
    楊林說他們夫妻大多數的時間在路上,把幼兒園完全扔給了郝樂意,卻只給郝樂意發薪水,這對郝樂意不公平。這次從西藏回來的路上,他們就商量好了,除了每月的薪水,他們把幼兒園的股份給郝樂意15%,雖然蘇漫不在了,但商量好的決定還是要執行,然後問郝樂意有什麼意見。知道推辭不掉,郝樂意也沒多客套。
    末了,楊林說兒子想讓他一起出國,但他想在國內繼續行走幾年再說。言談間,雞湯好了,整個家瀰漫著清香的雞湯味。楊林笑著說這家好長時間沒煙火味了,話音未落,就聽大門響,楊林說可能是兒子,說著就起身,打算給兒子道個歉。
    卻是徐一格。
    徐一格叫了聲爸,從玄關後轉出來,見郝樂意在,一臉的笑容就凝固了,再看看一桌熱騰騰的菜,就撇著嘴,不冷不熱地說:「呵,還挺豐盛的。」轉到餐桌邊,把包往椅子上一扔,一**就坐下了,冷冷瞥著郝樂意,「來告狀啊?」
    徐一格以為郝樂意不是來告狀就是來談條件的,在心裡,就悄悄「啊呸」了一萬遍。什麼冰清玉潔,什麼視金錢如糞土?全**的裝,為嘛放著多出來的10%的股份不要?還不就是想乘虛而入,賣了她徐一格,從楊林這裡多撈一把嗎?
    沒錯,楊林正承受著喪偶之疼,悲傷並寂寞著,絕對是女人趁機討好他,甚至是謀上位的好機會……對呀……雖然楊林有點老,可才六十歲呢,加上保養得好,看上去年輕得很,更何況她早就聽蘇漫說過,郝樂意的丈夫雖然是海歸,可是連工作都沒有。一個沒工作的男人當然要靠老婆養了,不管女人本事多大,嫁個要靠自己養的男人,一定是憋屈的,一定是會伺機出逃的。所以現在蘇漫去世了,郝樂意只要傍上楊林就能過上不憋屈、不辛苦的日子。雖然楊林保養得再好也是一老頭了,但他有錢,一個幼兒園,一套在本市最好地段的房子,怎麼著也得有小兩千萬的身家吧?不要說郝樂意這種窮家小戶出身的人了,就是在普通中產家庭長大的孩子也會心動,何況現在為了錢結婚的人比為愛情結婚的人多了去了。
    她就這麼虎視眈眈地看著郝樂意,眼裡有把刀子,正在對郝樂意開膛破肚,把她的那些見不得人的算盤掏出來,當眾砸到她臉上。
    可郝樂意只是笑了笑,主動起身去廚房給她拿了筷子碗,要她坐下一起吃飯。徐一格就更憤怒了,呵,她郝樂意一個外人,居然像主人一樣招呼她坐下吃飯!這不分明就是**裸地示威嗎?
    所以,當郝樂意盛了一碗雞湯遞給她時,她接過來揚手就潑到了郝樂意身上,「郝樂意!你不要臉!你貪得無厭,你小人!我跟你沒完!」
    她突如其來的瘋狂,讓郝樂意和楊林都震驚了。郝樂意甚至都沒感覺到被燙傷的疼,愣愣地看著徐一格說:「徐小姐,你這話什麼意思?」
    醒過神來的楊林忙跑到衛生間拿了條毛巾,讓郝樂意把身上的雞湯油漬擦掉,問她燙傷了沒有。郝樂意這才感覺到胸口的皮膚火辣辣地疼,幸好隔著衣服,加上楊林又是男的,也不好說什麼,只是悄悄吸了口冷氣說沒事,隔著衣服,沒燙著。
    徐一格幾乎是跳著腳哭訴楊林和郝樂意的忘恩負義,虧蘇漫掏心掏肺地對他們好,可她才走幾天啊,他們就要勾搭成奸,聯手欺負她這個沒爹沒媽的孩子了。
    楊林沒承想徐一格會這麼噁心的栽贓,氣得手腳哆嗦,給了徐一格一巴掌。
    徐一格很小的時候蘇漫就和楊林再婚了,所以,雖然徐一格為了錢和楊林吵來吵去,但是,在她內心深處,楊林和親生父親沒什麼區別,她沒想到楊林會因為外人打她。她捂著臉,瞪著楊林,「你打我?我媽剛死你就打我?」
    「對!如果你胡說八道,你媽活著我也打!」楊林給氣得聲音都發顫了,一直以來,他都不記得徐一格不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對她呵護備至,甚至當蘇漫為她的婚姻發愁時,他還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嫁不出去正好啊,免得她婚禮上我老淚縱橫地丟人現眼。可就是這個讓他疼愛得忘記了自己非親生父親身份的女兒,居然會為了錢而如此噁心地誣蔑他的人格。
    郝樂意知道,如果這時候和徐一格吵起來,就是在楊林傷痛的心上潑了一勺滾油,她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忍氣吞聲,別把戰火擴大。遂拿起手包告辭,心平氣和地告訴徐一格,她來,只因為她是幼兒園的管理人,應該知道楊先生下一步對幼兒園的打算,沒告狀,也沒什麼好告的。
    楊林卻一把拉住了她,因為徐一格和郝樂意的話,讓他覺得徐一格一定有什麼事瞞著他,而郝樂意來找他,就是想探聽一下他的口風。
    郝樂意知道,這個時候,哪怕她和徐一格遞一個眼神,楊林都能看出問題。如果說出實情,對楊林的打擊會更大,因為他一直把徐一格當親生女兒,而徐一格卻在算計他……
    郝樂意一直低著頭,咬了咬牙說沒有,趁徐一格一愣的時候,故作慚愧說,自從蘇漫去世,她就一直擔心幼兒園的將來,最大的擔心是他們會把幼兒園轉讓給別人,這樣的話,她的前途也就堪憂了。所以,她曾經跟徐一格提過,如果幼兒園轉讓,希望轉讓的條件之一就是她繼續留任當園長,被徐一格拒絕了,兩人還因為這吵了一架。
    然後,在楊林和徐一格的瞠目結舌裡,郝樂意匆匆離去。
    從楊林家出來,走在沿海的街上,臉上一片冰涼,像蒙了一層薄的雨,而海的上空,是晴朗的,有稀落的星星,在慵懶地眨著眼睛。郝樂意不想回家,哪兒也不想去,就想一個人待著,就在木棧道上坐了一會兒。這時候,她突然想,如果會抽煙多好啊,如果會喝酒多好啊,她想號啕大哭一頓,可是因為自尊和修養,她哭不出來。怪不得那麼多人愛喝酒,原來,酒真的可以壯膽,可以讓膽子大到出了醜還當是自己在張揚光環。

《請對我撒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