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為了忘卻

  邰偉一直忙到晚上10點多才想起送方木回去。在車上,他告訴方木技術科已經確定馬凱的指紋與現場遺留的大量指紋完全符合,雖然馬凱現在還不開口,但是起訴他完全沒有問題。
  方木沒怎麼說話,只是看著窗外的夜色出神。
  「你回去好好休息,過幾天我找你。」邰偉注意到方木疲憊的神色。
  在校門口,方木下了車,向邰偉道別後,轉身要走,邰偉「哎」了一聲。
  方木回過頭。
  邰偉從駕駛室裡探出頭,手肘駐在車窗上,盯著方木看了幾秒鐘,臉上露出笑容。
  「小子,你很棒。」
  方木笑了一下,揮揮手,轉身走了。
  現在已經接近午夜,大多數學生宿舍樓都是漆黑一片。路燈稀稀落落的點綴著校園,前方是一個個昏黃的光圈,能看見不知名的小蟲在燈泡下飛舞。方木在校園裡慢慢的走著,彷彿夜遊的魂靈般沒有一絲聲響。
  抬起頭,深藍色的天空中繁星閃爍,胸腔裡是微微帶著涼意的新鮮空氣。
  有一種浪漫的說法:人死後,就會變成天上的星星。照亮親人,也照亮仇敵。
  你們,可以安息了。
  313寢室裡關著燈,方木拿出鑰匙插進鎖孔裡,卻發現門被反鎖了。
  裡面傳來一陣慌亂的聲音,有人顫巍巍的問:「誰?」
  「是我,方木。」
  「哦,」杜宇明顯鬆了一口氣,「你等一會啊。」
  有個女人的聲音在小聲抱怨內衣找不到了。
  方木笑笑,斜靠在對面的牆上,點燃了一支煙。
  走廊裡黑洞洞的,只有樓梯間裡亮著一個15瓦的小燈泡。衛生間的燈大概又壞了,從門口望進去漆黑一片,彷彿一張張開的大嘴。
  有人在低聲夢囈。
  有人在磨牙。
  衛生間裡的水龍頭滴答作響。
  樓上彷彿有人穿著拖鞋在輕輕走動。
  方木感到頭上霎時佈滿了細細的汗珠,叼著煙的嘴唇也顫抖起來。
  他惶恐的向兩邊張望。
  走廊兩側,一扇扇門緊鎖著,沉默不語,又彷彿不懷好意。
  方木不由自主地向走廊的另一側走去。
  兩側的門漸漸向後退去。方木緊盯著前方,那一團漆黑中隱藏著什麼呢?
  他不敢向左右看。那一扇扇平凡無奇的門在深夜的走廊裡彷彿都有了生命,偷笑著目送這個戰慄的獨行者一步步走向未知的命運。它們其中的某一扇門好像會隨時打開,把他引向那誘人卻又致命的歧途。
  鼻子裡突然有焦糊的味道。
  方木幾乎要叫出聲來,走廊兩側的門突然燃燒起來。一個模糊的人影在不遠處的濃煙中若隱若現。
  方木把手伸進書包,一邊向後退,一邊狂亂的摸索著那把軍刀。
  當他終於握住那略有起伏的刀柄的時候,心裡卻更加緊張。
  那個模糊的人影慢慢向他走來。
  方木突然知道他是誰了。
  不,不要。
  這時,方木身後的一扇門「吱呀」一聲開了。
  一個睡眼惺忪的大個子揉著眼睛走了出來,看到方木,剛才還迷迷糊糊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
  「你在幹什麼?」
  方木認得他是刑法專業的劉建軍。
  他幾乎要狂喊出來:「快跑!」可是這兩個字硬生生的憋在了喉嚨裡。
  走廊裡的濃煙和火焰在一剎那消失了。另一側,依舊漆黑一團,看不到任何東西。
  「沒,沒什麼。」
  方木把手從書包裡慢慢抽出來。
  劉建軍皺著眉頭看了看他,鼻子裡「晤」了一聲,轉身踢踢踏踏的向衛生間走去。
  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的衛生間裡,313寢室的門也悄無聲息的開了。杜宇探出頭來,向衛生間的方向望了一眼,回過頭來小聲說了一句什麼,就看見張瑤披散著頭髮快步跑了出來。
  這時杜宇也看見了在走廊裡呆立的方木,揮手示意他趕快進來。
  張瑤跑過方木身邊的時候,方木感到她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
  「對不起。」方木坐在床上喘了半天氣後,抬頭對杜宇說。
  「你小子,我以為你不回來了呢。」杜宇抓抓頭說,「我還以為是保衛處的人,差點把我嚇成陽萎。」
  方木無力地笑笑。
  「你沒事吧,臉色不太好。」
  「沒事。」方木搖搖頭,「你睡覺吧,打擾了你的好事,抱歉了。」
  杜宇不好意思地應了一聲,上床拉開被子,不一會就傳出了鼾聲。
  方木關掉燈,在黑暗裡靜靜地坐了好久,等呼吸完全平靜下來,才脫掉衣服鑽進被子裡。
  你們又來了?
  床前的人默默無語的站著。一雙手在身後輕輕搭上我的肩膀。
  「其實,你跟我是一樣的。」
  不用回頭,我就知道那是已經面目全非的吳涵。
  不,我跟你不一樣!
  馬凱在歸案後的第四天終於開口,很痛快的承認了這四起殺人案是自己所為。不過他堅持認為自己殺人吸血是為了自救,因為他和他父親、哥哥一樣患有嚴重的貧血症。看守所特意找了醫生給他做身體檢查,結果證明他的血液完全正常。由於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所以市局決定盡快移送檢察院起訴。
  邰偉在電話裡向方木簡單告知了案件的進展情況。方木提出要跟馬凱面談一次,邰偉有些猶豫,不過最後還是答應下來。
  這次面談被安排在看守所的一間會客室裡。邰偉提出要和方木一起,方木堅持獨自和馬凱面談,邰偉拗不過他,只好同意。送方木進去的時候,邰偉再三囑咐他一定要小心。
  「在看守所裡給這個傢伙安排了一間單人監所。為什麼?他進去的第一天夜裡就襲擊其他犯人,咬住人家的喉嚨不鬆口。沒辦法,只好給他安排到單人監所。」
  會客室只有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都被固定在地上。四周沒有窗戶,只有一扇鐵門。邰偉指著鐵門上的一個紅色按鈕說:「我們就在隔壁。等談話結束,你就按這個,我們就會接你出去。」他停頓一下,「如果有什麼危險,也按這個,懂了麼?」
  方木點點頭。
  邰偉上下打量了一下方木,「還有,你沒帶什麼武器吧?」
  方木想了想,伸手從書包裡把軍刀拿出來,遞給了邰偉。
  「你帶著這玩意幹嗎?」邰偉接過軍刀,皺著眉頭打量著,「暫時沒收,完事再還給你。」
  他舉起一根指頭,臉上做出威脅的表情說:「按理說,你這個都是管制刀具,明白麼?」
  方木笑笑,沒有作聲。
  邰偉把刀揣進衣兜裡,「你坐一會,我去提人。」
  幾分鐘後,門外響起了腳鐐與地面摩擦的刺耳聲音。
  馬凱步履蹣跚的被兩個看守帶進會客室。他一直低垂著頭,能看見被剃光的腦袋上還有幾處淤傷。看守們把他按在方木對面的椅子上,剛要把他的手腳銬在桌椅上,方木說:「不要銬他。」
  「不行。」邰偉非常乾脆的拒絕了。
  方木把邰偉拉到一邊,小聲對他說:「我需要他完全放鬆,才能得到我要的東西。」
  現有資料顯示,儘管幼年喪母,但是馬凱在26歲之前一直是一個正常成長的男孩子。高中畢業後直接升入大學,大學期間除了一次考試不及格之外沒有任何人生瑕疵。大學畢業後在一家小公司任業務員。平時雖然與人交往甚少不過也沒表現出精神錯亂的徵兆。談過一次戀愛,後來無疾而終。如果說馬凱一直在一條普通卻平坦的人生之路上按照固有的軌跡勻速前行的話,那麼他26歲之後一定發生了什麼不同尋常的事情,並就此改變了他的一生,也讓很多無辜的人命喪黃泉。
  方木要探求的,就是他兩年來的心路歷程,這也是全案中所有迷題的答案。
  「不行,這傢伙很危險,我要為你的安全負責。」
  「我不會有事的。萬一有情況,我就按鈴。」
  邰偉看看方木,猶豫了一下,示意兩個看守不必銬住馬凱。隨後,他走到馬凱面前,厲聲說道:「你老實點,聽到沒有!」
  等邰偉和兩個看守出了鐵門,方木才重新回到桌前坐下。他攤開筆記本,按下錄音機的錄音鍵。
  「你叫馬凱?你好,我是市局行為科學處的。」方木本想說自己是電視台的,話到嘴邊,決定臨時胡謅一個身份。
  對方毫無反應,依舊低垂著頭。
  「你聽到我的話了麼?馬凱,請你抬起頭來。」方木提高了聲音,同時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和。
  馬凱慢慢抬起頭來。
  方木屏住呼吸。
  那是一雙什麼樣的眼睛!在頭頂刺眼的白熾燈下,馬凱的雙眼一片灰白,好像沒有瞳孔一般,就像兩塊墓碑鑲在臉上,看不到一絲生氣。
  霧靄中死寂的墳場;隨風搖擺的枯枝;遠處若隱若現的殘磚斷瓦,一瞬間,方木彷彿置身於無法自拔的夢魘,耳邊竟傳來隱隱的喪鐘和烏鴉的哀叫。
  方木和他對視了幾秒鐘,直到他重新低下頭去,方木才緩緩吐出一口氣。
  「我今天來,」方木竭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靜,「是因為我對你很有興趣。不介意的話,我想和你談談你和你所作的這一切。」
  馬凱依舊不作聲,雙手夾在腿中間,方木注意到他在前後搖晃著身體,輕微,但是很有節奏。
  他在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本能的逃避。
  「你受過高等教育,也許你也清楚,我個人的意見不會對法院的判決產生任何影響。」方木慢慢地說:「但是我能感覺到,你的心中有不為人知的痛苦,如果你不想讓這痛苦一直折磨你到死,如果你想讓那些誤解你的人瞭解事實的真相,那麼,請你相信我,告訴我。」
  馬凱似乎無動於衷,幾秒鐘後,他重新抬起頭來,「很多人都覺得我是殺人惡魔,對麼?」
  方木點點頭。
  馬凱似乎慘笑了一下,搖搖頭,「你們不知道,我不想殺人的。」
  「為什麼這麼說?」
  馬凱沒有作聲,呆呆地望著方木身後的白牆,身子又開始有節奏的前後搖晃。
  方木想了想,拿出一盒煙,抽出一支遞過去:「要不要來一支?」
  馬凱抬起頭,凝視著遞到眼前的香煙,緩緩地搖了搖頭,眼神中掠過一絲輕蔑。
  方木自顧自的點燃一根香煙,用力的吸了幾口,大團的煙霧在他和馬凱之間瀰漫。方木能感覺到馬凱的目光隨著煙霧慢慢流轉,最後落在他嘴邊的香煙上。
  「吸煙有害健康。」他突然乾巴巴的說。
  「哦,那你覺得你的健康狀況如何?」方木馬上抓住這個話題。
  馬凱盯著方木看了幾秒鐘,搖了搖頭:「不好。」
  「哪裡不好呢?」
  馬凱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幾下,他把目光從方木臉上移開,輕聲說:「我有嚴重的貧血症。」
  「可是已經有醫生給你做過身體檢查了,你的血液完全正常。」
  「他們知道什麼!」馬凱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上身挺直,手也猛地從兩腿間抽了出來,「我自己的病我自己最清楚!我爸爸死於白血病,我哥哥也是,我,我早晚也會全身血液枯乾,像一具干的掉渣似的木乃伊一樣死掉。我知道的。」
  「你不相信醫生的診斷?」
  「他們都是騙子,他們都希望我死掉。他們不肯幫助我。我給你錢,給我輸血!他們居然說不行。這是什麼道理?為什麼不行,我爸爸躺在病床上,臉色越來越白,我知道那是血液在慢慢乾涸,輸血之後呢,他就能走路了,能吃飯了,能跟我說話了。為什麼不給我輸血?他們就是希望我死,我知道。」
  「那你怎麼辦?」
  「我不會死,我不會像我爸爸和哥哥那樣,躺在床上一直到燈枯油盡,我不會的,我要自己救我自己!」
  saveusourseleves?
  方木如觸電般呆住,耳邊的一切似乎突然變得遙遠……
  一張借書卡;十一個戰慄的年輕人;長髮紛飛的陳希;惡魔的盛宴;木炭般焦黑捲曲的老四和王建。
  還有他。
  鼻子裡突然是焦糊的味道,眼前的人漸漸模糊,仔細去看,露出牙齒的嘴在慢慢蠕動:
  其實,你和我一樣。
  「啪」,錄音機停了。
  方木也一下子驚醒過來,耳邊是馬凱神經質的嘮叨:
  「……那女的好豐滿,臉紅撲撲的,我一直跟她到樓道裡……進了家門,她還以為我是搶錢的……呵呵……」
  「為什麼是女人?」方木一邊換磁帶,一邊問。
  「因為女人的血乾淨、柔軟,好吸收。男人的血硬邦邦的,太粗糙。」
  「是麼,你怎麼知道?」
  「哦?我自己這麼覺得。」
  「那,為什麼單單是她?」
  馬凱愣了一下,似乎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想了半天,他撓撓頭:「沒什麼啊,走在街上,看到她,就跟著她走了。」
  「那你有沒有想過,萬一她家裡有人呢?」
  「那就走開唄,我遇到過一次,那女的丈夫在家,還好我跑得快!」馬凱咧開嘴,嘎嘎的笑起來。
  「吸血,」方木盯著馬凱的眼睛,「有用麼?」
  馬凱的表情一下子變得鄭重,「當然。我還活著,否則我早死了。」
  「那為什麼還要把血跟其它東西摻合在一起?光喝血,不是吸收的更多?」
  「不,我不是變態殺人狂,我是為了治病。另外,」馬凱搔搔腦袋,「那玩意的味道也不怎麼樣。」
  「吸血就吸血,為什麼要剖開她們的肚子?割開腕動脈不是更省事?」
  「你不懂,」馬凱微笑著搖搖頭,「我喜歡那感覺,嘩的一下湧出來,那麼多,泛著泡沫,如果我的血能一下子這樣湧出來,讓我用什麼換都行。」
  馬凱閉上眼睛,臉上是回味無窮的表情。
  他在想什麼?在一望無際的血的海洋中暢遊?來吧,都是你的,蒼茫無際。俯身下去,喝的飽飽的,不必擦嘴,不必擔心會枯竭。永生多好,哪怕一輩子詛咒。
  「說說那次吧,那個小女孩。」
  「哪個?」馬凱一臉莫名其妙。
  「被你殺死那個。」方木突然想吐。
  「哦。」馬凱若無其事的向後靠在椅子上,「說什麼?」
  「你已經殺死了那個女人,為什麼沒有吸她的血,而是選擇了那個小女孩?」
  「呵呵,那個小丫頭。」馬凱咂咂嘴,「長得很漂亮,小胳膊圓滾滾的,皮膚很嫩,彷彿能掐出水來,脖子好細,我只稍微用了一點勁,她就昏過去了。」
  「為什麼要殺死她呢,你那個時候已經有可以飲用的血。」
  馬凱輕聲笑笑:「老弟,給你一個土豆和一顆櫻桃,你會吃哪個?」
  方木的拳頭一下子攥緊了,土豆?櫻桃?那是活生生的兩個人!他想起佟卉那雙至死仍圓睜的雙眼。
  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方木竭力讓語氣平淡:「為什麼還要把那女孩帶走呢?直接在屋子裡喝掉那女孩的血就得了,幹嗎要冒那麼大的風險?」
  「你不是有毛病吧?」馬凱皺起眉頭看著方木,彷彿眼前坐著一個不可理喻的人,「那種場面,怎麼能讓孩子看見?她還那麼小。」
  剛剛恢復正常流速的血液又在方木的血管中奔騰起來,他難以置信的看著馬凱,而後者正用一種嗔怪的目光看著方木,好像在教訓一個不諳世事的小青年。
  要冷靜,不要破壞這剛剛建立起來的信任。
  「這麼說,」方木勉強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鬆,「你還是很尊重……那些女人的?」
  「當然,」馬凱鄭重其事地說,「我說過了,我殺死她們純粹是迫不得已,沒必要讓她們再遭到不必要的傷害。」
  他低下頭思索了幾秒鐘,「我這種行為,應該叫緊急避險吧?我記得上大學的時候老師講過的,國王訴達得利和斯蒂芬森案,就是吃人肉那個。我的事跟他們的是一樣的,都是為了自救。有時間的話,你幫我跟法官說說,我這是緊急避險。」他懇切地對方木說。
  「好,好。」方木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吸了那小女孩的血,你感覺怎麼樣?」
  「很好。清澈、純淨,充滿活力,到底是小孩子,」馬凱帶著一副心滿意足的表情說:「當天晚上睡了個好覺,好幾天都精神十足的。年輕,到底不一樣。」
  「所以你就開始選擇年輕女孩?」
  「對。」馬凱非常痛快的承認,「她們的血更理想。」
  方木盯著他的眼睛,他很想知道面前這個人把驚恐萬狀的徐傑綁到那張床上的時候,究竟是什麼心情?喜悅?憧憬?還是欣慰?
  馬凱注意到了方木的表情,他急切地說:「你以為我只考慮我自己麼?這樣的話,我能多挺幾天,」他重新低下頭,「也能少禍害幾個人。」
  「你不可能再禍害任何人了!」
  這句話說出口,方木感到了一陣報復的快感。
  沒什麼要問的了,送這個傢伙下地獄吧。
  方木開始收拾桌子上的東西,雙手有些顫抖,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磁帶從錄音機裡取出來。
  背上書包,方木看也不看馬凱一眼,伸手按下了門上的紅色按鈕。
  沒有任何反應。
  在方木和馬凱面對面交談的時候,邰偉一直在隔壁的監察室通過攝像頭注視著室內的一舉一動。另外一個看守手握著電警棍,眼盯著屏幕,心卻在斜對門的值班室裡。那裡不時傳出同事們的喝彩聲和咒罵聲。
  世界盃熱身賽,法國對韓國。場上比分2:2平,齊達內已經受傷下場。
  邰偉的手機突然叫起來。
  「喂,邰警官麼?我是紅園區分局小陳……」
  邰偉剛想問「是哪個小陳」,電話裡出現了一個急切的聲音。
  「邰警官麼?我是徐連生啊。」
  邰偉更加摸不著頭腦,這個徐連生又是誰?
  「謝謝你啊,你救了我姑娘,就是救了我們全家啊,我謝謝你啊邰警官!」聲音帶點哽咽。
  邰偉想起來了,徐連生是被解救的女孩徐傑的父親。
  在接下來的將近10分鐘時間裡,邰偉使盡渾身解數才說服徐連生不要來局裡給他送錦旗,手機信號時斷時續,邰偉不得不走到外面的走廊裡才勉強完成通話。
  「這傢伙,真要命。」邰偉一邊嘟囔著,一邊快步走回監察室。路過值班室的時候,看見那個看守提著警棍,大張著嘴巴,目不轉睛的盯著屏幕,屏幕上樸智星正漂亮的晃過杜加裡。
  邰偉無奈的搖搖頭,推門進了監察室,只看了屏幕一眼,就大吼一聲:「快來人,把門打開!」
  方木屏住呼吸,又一次按下了紅色按鈕。還是沒有反應。
  他感到額頭上一下子佈滿汗水。
  要不要轉身?身後是自己面對過的最危險的吸血惡魔。
  方木還是轉過身來。不要讓他看出自己的慌亂,否則就會相當被動。
  「看守去上廁所了吧。」方木假裝漫不經心地回到桌前坐下。他故作鎮靜地抬頭看看馬凱,卻吃了一驚。
  馬凱的眼中已沒有了剛才的信任和懇切,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敵意。
  「你不可能再禍害任何人了!」
  笨蛋,我為什麼要說那句話?
  必須轉移他的注意力。
  「你頭上的傷怎麼搞的?」方木拿出煙盒,抽出一支叼在嘴上,連按了幾次打火機才點燃香煙。
  馬凱沒有作聲,只是死死地盯著方木。
  方木突然想起,馬凱在進看守所的第一天夜裡襲擊過其它犯人,這些淤傷大概是拜看守和其他犯人所賜。
  「你襲擊了其他人?」
  馬凱還是不說話,呼吸開始變得粗重。
  方木注意到他的變化,心裡緊張得無以復加,可是嘴裡還是說個不停:
  「怎麼,吸他們的血?你不是說過,男人的血粗糙,不好吸收麼?」
  (靠,我究竟在說些什麼?)
  馬凱的嘴角露出一絲詭異的微笑。
  「必要的時候,也只好湊合了,比方說你。」
  他的眼神一下子變得飢渴,彷彿一隻蝙蝠看見獵物。
  方木的大腦一片空白。
  「呵呵。」他乾笑了兩聲,「你以為我會什麼都不帶就來麼?」
  「哦?」正要站起身的馬凱猶豫了一下,不過很快就變得釋然,「不可能,他們不會讓你帶武器進來的。」
  「是麼?」方木努力讓自己的臉上保持微笑,可是還是忍不住顫抖起來。
  馬凱站起身,伸出一隻枯瘦的手,向方木的脖子上抓來。
  方木一直繃緊的神經徹底崩潰。他大叫一聲從椅子上滾落下來,連滾帶爬的跑到桌子對面,隔著桌子和馬凱對峙。
  兩個人像在玩老鷹抓小雞的遊戲一樣圍著桌子轉圈。馬凱瞪著血紅的眼睛,呼呼的喘著粗氣,嘴角是隨著呼吸噴出的泡沫。好幾次,馬凱試圖跳上桌子,都被方木掄著書包打退。書包裡的東西四散飛舞著落在地上。
  「救命!」方木想大聲喊,聲音卻被憋在喉嚨裡出不來。
  馬凱終於失去了耐心,又一次跳上桌子,方木掄起書包死命的猛打,由於書包裡的東西基本上都甩空了,軟綿綿的打在馬凱身上,一點力度都沒有。馬凱用手護著臉,向方木猛撲過來。方木往後退了一步,不料踩在了一根圓珠筆上,仰面摔了一跤。
  馬凱趁勢壓在方木身上,雙手摸索著方木的脖子,方木一邊阻擋他的手,一邊奮力曲起右腿,猛地一腳蹬出去,把馬凱踹出好遠。
  趁他在地上翻滾呻吟的時候,方木爬起來,跑到鐵門前,拚命地敲打著,大叫救命。還沒敲幾下,就感到馬凱從後面揪住他的衣領,把他拉倒在地。
  剛才的搏鬥已經把方木的力氣消耗殆盡,他的掙扎越來越無力,而急欲吸血的馬凱雖然看起來瘦弱不堪,可是在血液的誘惑下卻越來越瘋狂。
  我要支持不住了,方木看著馬凱大張的嘴離自己越來越近,本能地扭過頭去躲避,卻把自己的頸動脈暴露給了對方。
  馬凱粗重的呼吸噴在方木的脖子上,彷彿能想像到那一排尖利的牙齒咬進皮膚的劇痛。
  救命……
  方木聽到鐵門被重重的打開,有人衝進來,緊接著,馬凱按住自己肩膀的手鬆了下來,他的整個人也軟綿綿的從方木身上滾落下來。
  睜開眼睛,上方是邰偉緊張的臉,手中還握著警棍。
  「你沒事吧?」
  邰偉伸手把方木拉起來,方木搖晃了一下,忙伸手扶住桌子。喘了幾口氣後,他伸手摸摸自己的脖子,驟然感到一陣噁心,彎下腰幹嘔了幾聲。
  馬凱已經被幾個看守七手八腳的按在地上,正在戴手銬和腳鐐。
  方木待雙腿顫抖得不那麼厲害了,就蹲下身,艱難地把散落在地上的東西收拾進書包。
  馬凱的頭儘管被按在地上,可是始終用一種平靜得近乎安詳的眼神望著方木。方木不敢與他對視,盡力迴避著他的目光,收拾好東西就搖晃著向門口走去。邰偉忙要去扶他,卻被方木用力打開他的手:「走開!」
  說完,他就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一個小時後,J大校門外的一間小飯店裡,邰偉隔著桌子看著對面低頭不停喝水的方木。
  「好了吧,還在生我的氣?」邰偉遞過去一支煙。
  方木本不想接,瞥了一眼煙嘴上的「中華」,還是接了過來。
  邰偉忙不迭的幫他點上,「這就對了嘛,別生我的氣了。」
  方木叼著煙嘟囔了一句,好像是「我沒生氣」。
  「我已經狠狠地批評了那個看守,還好你沒出什麼事,否則我饒不了他!」邰偉邊看著方木的臉色,邊惡狠狠的說。
  方木的臉色有所緩和。其實下午的事情,自己也有責任,如果不是那句激怒馬凱的「你不可能再禍害任何人了!」,他是可以控制住局面的。只是想到邰偉擅離職守險些害自己丟掉性命,方木的心裡還是有些耿耿於懷。
  「好好吃一頓,我請客!」邰偉的情緒很高(一多半是因為內疚和後怕),點了一大堆菜,還要了幾瓶啤酒。
  幾杯酒下肚,兩個人的話漸漸多起來,似乎忘掉了下午驚心動魄的一幕。
  「老弟,說實話我挺佩服你的,要是沒有你,這案子指不定什麼時候能破了呢。」邰偉的臉有些紅。
  方木抿了口酒,笑著搖搖頭。
  「可是,我還是有些不明白的地方。」
  「哦,你說。」
  「比方說,你是怎麼判斷出馬凱的長相的?還有他的住址、家庭背景什麼的?」
  方木把酒杯放在桌子上,「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給了我一些現場圖片和分析檢驗報告。之後,我們又一起去了一次現場,就是姚曉陽和佟卉被殺的現場。這些信息帶給我這樣一種印象:混亂。沒有明確的犯罪對象,沒有精心策劃的犯罪計劃,沒有打掃犯罪現場,甚至剖腹用的刀子都是在現場找到的,使用後就隨意的丟棄在現場。這些讓我覺得兇手可能是行為證據學中所說的『無組織力的連環殺人犯』。」
  「無組織力的連環殺人犯?」
  「對,與之相對應的是『有組織力的連環殺人犯』,這是美國聯邦調查局在上個世紀80年代期間提出的分類方法。所謂無組織力的連環殺人犯,通常是指那些病態的,存在嚴重精神障礙的人。由於他們的理智和社會性功能都已喪失或者相當遲鈍,而且已經部分或者全部地脫離了現實世界,因此,他們實施犯罪的現場往往具有一些顯著的特徵:例如犯罪往往是一時衝動;以熟悉的地點為目標;犯罪現場隨意而且凌亂;現場到處可見大量的物證等等。而在這一系列殺人吸血案件中,現場都明顯體現出上述特徵。」
  「哦?」邰偉專心的聽著,「可是單憑這些好像也不足以判斷出兇手的長相和其他資料啊。」
  「當然不能。不過我想先問你一個問題。你有沒有過這樣的經歷:看到某個人之後,馬上會對他產生一種好惡的態度,例如立刻會感覺喜歡他或者討厭他。而且經過交往後,又發現自己當初的直覺是完全正確的?」
  「嗯,有過。」邰偉想了一下,點了點頭。
  「你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現象麼?」
  「不知道。」邰偉老老實實地說。
  方木笑笑,「那是因為你過去曾經遇見過一個和這個人在外貌和性格上都很相似的人,而且那個人給你的印象一定很深刻。所以,當你遇到一個相似的人之後,你的潛意識就會把過去那個人的性格『加』到這個人身上,於是就會馬上對這個人產生好感或者惡感。而有些時候我們會發現這種貌似唯心的直覺是準確的。這就很說明問題。」
  「什麼問題?」
  「有的時候,同樣性格的人,會有同樣的長相。」
  邰偉皺起眉頭,「龍勃羅梭?天生犯罪人?」
  「不錯,龍勃羅梭的確在《犯罪人論》裡闡述了所謂『天上犯罪人』理論,還大膽總結出各類犯罪人的相貌:比方說殺人犯往往目光冷漠,長著鷹鉤鼻子,下頜骨強健,耳朵長;再比如說盜竊犯往往頭髮稀少,前額狹窄,眉毛濃密且靠的很近等等。很多人都批判他的學說是唯心主義,不過別忘了龍勃羅梭是一個典型的實證主義學者,他的所有結論都是建立在嚴密的實證研究基礎上的。儘管有經驗主義之嫌,不過我覺得『天生犯罪人』理論還是有相當的科學性的。比方說氣候、種族、文化、飲食對犯罪產生的影響。」
  「比方說呢?」
  「舉個簡單的例子吧,夫妻相你聽說過吧?」
  「當然。」
  「一男一女,結婚前相貌各異,結婚後卻越長越像。為什麼?原因在於兩個人由於共同生活,飲食結構和作息習慣都大致相當,所以面部色素沉著的位置也基本相同,所以就會給人一種『越長越像』的感覺。」
  「哦。」邰偉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再回過頭來說說馬凱。我之所以判斷他長得很瘦,一方面是因為兇手曾和有些被害婦女有過激烈的搏鬥,另一方面是因為我感覺到這個人在犯罪時表現出一種極為焦慮的情緒,而且這種焦慮應該與血液的缺乏或者不良狀態有關。試想,如果一個人在這種長期存在的焦慮情緒下生活,他的飲食肯定不好,會表現出營養不良的徵兆,所以他可能是個瘦弱的人。而一個連基本的飲食起居都照顧不好的人,對個人衛生肯定也無暇顧及,頭髮長且髒亂就是一個最顯著的表現。而且他極有可能是獨居,因為如果有同居的親屬或者長輩,那麼他人的開導與勸解也會減輕他的焦慮,不至於最後惡化成妄想症。他發病也應該就是最近幾年,因為如果他早就有這種病態心理的話,他早就下手了,而最近幾年並沒有類似的案件發生。」
  方木低頭喝了口水,又點燃一支煙。
  「無組織力的連環殺人犯有一些比較典型的人格特徵。例如社交能力差;情緒焦慮;無法從事技能性工作;出生排序多為家中幼子;獨居,並且往往生活在犯罪現場附近;對新聞媒體不感興趣等等。所以我判斷兇手可能就住在現場附近,而紅園區是本市的舊城區,商品房很少。再說以他的精神狀態,不可能從事高收入的職業,所以他的經濟能力也不允許他購買商品房。因此他很可能住在父母留給他的房子裡,而他的父母原為國有企業的職工,因為過去只有國有企業才會有福利分房的待遇。」
  方木撣撣煙灰,「所以,綜上所述,兇手是一個年齡不超過30歲,很瘦,不修邊幅,家住在案發現場附近,國有企業職工子弟,存在嚴重精神障礙的人。」
  邰偉目瞪口呆的看著方木,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老天爺,全被你說中了。」
  「哪有啊,」方木淡淡地笑笑,「最初,關於犯罪與血液的關係我就判斷錯了,我以為他對血液的焦慮緣自天氣。」
  「是。」邰偉思索了一下,「我記得那天你說兇手可能穿著一件比較厚實的衣服。」
  「是啊,第一次案發的時候冬天剛過去,我以為他大概是害怕血液被凍結,所以他可能會採用一些額外的保暖措施,例如穿上厚實的衣服。後來看了佟卉被殺的現場才感覺到那可能是來自於對自身血液的『缺乏』的妄想。」
  看到邰偉仍然是一臉敬畏的表情,方木笑笑說:「我沒那麼神的,這個案子我有很多地方都搞不清楚呢,比方說怎麼選擇被害人,為什麼要剖腹,為什麼要把血液和其他物質混合,為什麼要把佟卉帶離第一現場,很多呢。」
  「哦……」邰偉恍然大悟,「所以你在和馬凱面談的時候,問了他那些問題?」
  「是啊。」
  「實證主義研究。」邰偉若有所思地看著方木,「老弟,將來想當個犯罪學家麼?」
  方木愣了一下,「沒有。我可沒想那麼多。」
  「那你為什麼……」邰偉終於把憋在心裡許久的疑問說了出來,「對這些東西這麼感興趣?」
  方木臉色一沉,許久才緩緩開口說道:「我不知道。」
  從小飯店裡出來,喝得有點醉的邰偉拍拍方木的肩膀:「老弟,你幫了我大忙,想要什麼獎勵,儘管說!」
  方木笑著搖搖頭,「不用了。」
  「不!一定要!」邰偉粗聲粗氣地說,「物質獎勵?還是給你們學校寫一封表揚信?哦,」他若有所思的搖搖頭,「恐怕不用我寫了,呵呵。」
  方木正要問為什麼,邰偉又重重的拍了拍他的後背,「媽的局裡不給你獎勵,我給!你們做學生的需要什麼呢?」他搔著後腦勺,一副絞盡腦汁的樣子。
  「算了,算了,我真的不要。」方木連連擺手,看見邰偉拿出錢夾,他把臉一沉:「邰偉,我們算是朋友吧?」
  邰偉使勁點點頭。
  「如果真拿我當朋友,就不要來這一套。」
  邰偉搔搔後腦勺,想了半天,好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把手伸向腰間,從槍套裡拿出一支64式手槍的備用彈夾,取出一顆子彈,遞給方木。
  「這是幹什麼?」方木驚訝地問。
  「對於我們警察,最好的朋友就是自己的槍。」他鄭重其事地把子彈放在方木手裡,又把方木的手握住,「槍我不能給你,送你一顆子彈吧。留個紀念。」
  方木心想:靠,大哥,你不覺得不吉利啊?這話怎麼聽都感覺是「送你一粒花生米嘗嘗」!
  不過他還是把子彈小心地放在衣袋裡,然後沖邰偉揮揮手:「我回去了,你自己開車小心點。」
  方木轉身剛走了幾步,邰偉「哎」的一聲。
  方木回頭看著邰偉。
  邰偉彷彿審視般地盯著他看了幾秒鐘,鄭重其事地說:「方木,考沒考慮過將來要做個警察?」
  「沒有!」方木堅決地說。隨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邰偉討了個沒趣,悻悻地打開車門,上車,發動,看見車內鏡上掛著的「五條禁令」,心裡祈禱著千萬別遇到警務糾察。
  方木沒有回寢室,而是走到了校門口的公共汽車站。他躲在站牌後面,看見邰偉的吉普車開遠,才跳上一輛315路公共汽車。
  車開到長生路的時候,方木下了車。向北走了不遠,就到了J城專門經營殯葬物品的延壽街。長生,延壽,卻偏偏家家門口擺滿紙人、花圈。這世上名不副實的東西太多。
  20分鐘後,方木拎著一個鼓鼓囊囊的黑色塑膠袋登上了返校的公共汽車。
  凌晨1點。
  方木躡手躡腳的爬到七樓,手中的黑色塑膠袋不時發出令人厭煩的聲音。這層是女生宿舍,如果這時候有哪個倒霉鬼出來上廁所,準被嚇昏過去。
  方木小心地打開通往天台的窗戶,先把塑膠袋扔進去,然後自己悄無聲息的跳進天台,逕直向東北角走去。
  夜色很好,有微微的風,沙沙的,好像有人在低聲絮語。天台的東北角有一堆沙子,摻雜著不少黑色的紙灰。方木蹲下身子,打開塑膠袋,抓出一捆捆的燒紙,拆開,用打火機點燃。一個小小的火堆就在午夜的天台默默地燃燒起來。
  午夜的校園顯得寂靜異常,大多數人都在甜蜜或恐怖的夢中徜徉,夜遊的,無論是人是鬼,都沒有看見J大南苑五捨B座天台上的奇怪祭奠,儘管它並不是第一次。
  方木點燃一支煙,吸了幾口,把它放在身邊的一塊磚頭上。接著又點燃了一支叼在自己嘴裡,深吸一口,又緩緩吐出,煙霧在火光中裊裊升起,好像柔婉的輕紗,搖曳幾下就消失在夜空中。
  老四、王建,你們好麼?
  還有你,陳希。
  方木的眼中湧出淚水。
  我又抓住了一個惡魔。你們該為我高興吧?這是第幾個了?第六個了吧。他很殘忍,殺死女人之後吸血。我做得很好,在他對最後一個女孩下手之前就抓住了他。他不會再殺人了,他會下地獄。
  我不會再「來不及」。那場惡夢,已經足夠。
  可是,如果只是夢,那該多好。
  方木邊撥弄著火堆,邊輕聲低語。火光照亮他蒼白的臉,表情如夢如幻。不時有大顆的淚珠滾落到嘴邊,他也不去擦拭,任由它們一顆顆落在地上。
  一陣風吹來,捲起幾片紙灰,輕輕附著在方木的臉上。方木伸手拂去,卻弄得滿手黑跡,想必臉上也好不到哪去。
  他輕聲笑笑。
  是你麼,陳希?
  好,我不哭了。
  方木站起身,又向火堆中投入幾打燒紙。轉頭看看,地上的香煙就快燃盡。
  給王建續上一支。自己再點燃一支。
  那堆火慢慢小下去,最後只剩下一堆冒煙的灰燼,方木把沙子覆蓋在灰燼上,又從塑膠袋裡拿出一堆燒紙,用打火機點燃。
  剛剛恢復黑暗的天台一角又被一小堆火光照亮。方木的眼中早沒有眼淚,嘴角緊抿,眉頭微蹙,臉上是讓人捉摸不透的表情。
  孫梅,我來看你了。
  儘管從始至終都很難說對孫梅有什麼好感,但是不能否認的是,這個命運多舛的女人救了自己兩次。
  不論是幸運還是不幸,都留在今生吧。就像這紛飛的紙灰,旋轉、粉碎,就算了。來世還要愛,只是記得要幸福。
  最後一打燒紙在方木手裡捏了很久,直到火堆即將熄滅才投進去。
  希望你在那邊能開心點。吳涵。
  回到寢室,方木感到說不出的疲憊,可是心情又無比輕鬆。
  每一次祭奠過死去的人,方木都會有這樣的感覺,好像身上背負的重擔又減輕了一點。
  方木眼神散漫的坐在桌前,窗外是清冷的月光。那光線彷彿有質感一般,輕輕地、軟軟地覆蓋在方木的身上。有清涼的風吹進來,輕拂在臉上很舒服,連身體也好像被這風穿透,變得透明、清澈。方木把頭倚在欄杆上,眼皮越來越重……
  幾分鐘後,方木猛然驚醒。對面床上的杜宇正說著夢話:「還是B食堂的排骨好吃!」
  方木揉揉太陽穴,俯身打開電腦。
  機箱沉悶的響起來,幾十秒鐘後,他打開硬盤裡一個命名為「馬凱」的文件夾。
  方木的臉在顯示器的照射下顯得有些發藍,眼神也重新變得冷漠、疲倦、銳利無比。

《心理罪: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