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六號泳道

  杜宇居然在寢室裡。方木開門進去的時候,他正斜靠在椅子上打電話,腳上還是那雙扎眼的嶄新的NIKE鞋,桌子上擺著半瓶啤酒。
  「咦,你怎麼在寢室裡?」方木朝門後看看,「張瑤呢?」
  杜宇衝他擺擺手,注意聆聽著電話那邊的動靜。幾秒鐘後,他把電話「啪」地一聲摔在桌子上,抓起酒瓶大口灌起來。
  「你怎麼了?」
  杜宇放下酒瓶,打著嗝說:「沒……沒事。」
  方木看看他通紅的眼睛,「到底怎麼了?」
  「操,我也不知道怎麼了。」杜宇彷彿憋了很久似的,絮絮叨叨地說起來:「咱們剛到KTV的時候,有人給我打電話,接通了,對方卻不說話。剛剛掛斷,又打了一遍過來,還是不說話。我正納悶呢,張瑤就起疑心了,非讓我說清楚。」
  「呵呵,也難怪,那麼晚了還給你打電話,再說又是平安夜,我要是張瑤也得問清楚。再說,你小子平時也不老實。」
  「我指天發誓,我絕沒做過對不起張瑤的事情。」杜宇指天劃地地說。
  「呵呵,好,我相信你。後來呢?」
  「後來她就生氣了,轉身就走,我追過去想拉住她,這娘們,劈頭就是一個耳光。」杜宇摸摸臉頰,好像還在疼似的,「後來我他媽也急眼了,沒管她,自己打車回來了。」
  方木看看手錶,快凌晨4點了,「她呢?回宿舍了麼?」
  「不知道,她宿舍的電話沒人接。我打了她的手機幾次,每次都是剛接通她就掛斷。」
  「呵呵,估計還生你氣呢。明天,哦,今天好好哄哄她吧。」
  杜宇沒有搭腔,盯著自己的手機念叨著:「這娘們,脾氣太他媽壞了,都是平時慣的。」一伸腳,一隻球鞋飛向了屋角。
  「靠,別拿禮物撒氣啊。」
  方木趿著拖鞋,從屋角把鞋撿回來,正要扔在杜宇腳邊,卻看著它愣住了。
  這是斯科特·皮蓬的大「AIR」球鞋復古版,鞋身兩側是兩個大大的英文字母「AIR」,設計者非常巧妙地利用了A和R兩個字母的變形。鞋身外側,字母「R」在鞋跟的部位,鞋身內側,字母「R」稍稍變形後,縫製在鞋尖的位置,看起來十分協調。
  也就是說,字母「R」稍作變形後就跟「A」是很像的。
  那麼,當晚寫在右側的那個符號,會不會是「R」呢?
  qR?是什麼呢?
  杜宇看方木盯著他的鞋發愣,奇怪地問:「怎麼了?」
  方木回過神來,「哦,沒什麼。」抬手把鞋扔在了杜宇腳下。
  「靠,輕點,這是新的。」這傢伙,你把鞋甩到屋角的時候怎麼不說這些?
  方木又好氣又好笑,從床底拿出臉盆去了衛生間。
  方木洗漱完畢,回到寢室的時候,杜宇又在打電話。
  「怎麼樣,接通了麼?」
  「關機。」杜宇把手機扔在桌上,「媽的,去哪了呢?」
  「別想了,睡覺吧,不早了。」方木鋪好被子,摘下眼鏡,鑽進了被窩。
  杜宇絲毫沒有就寢的意思,依然斜靠在椅子上,盯著腳上的鞋出神。過了好一會,他突然開口說道:「方木。」聲音中竟有一絲顫抖。
  「嗯?」
  「瑤瑤……不會出了什麼事吧?」
  「應該不會。」方木頓了一下,「今天晚上到處都有人活動的,不會出什麼事的。你別多想了,睡吧。」
  杜宇站了起來,在寢室裡煩躁不堪地走了幾圈,又抓起電話,撥通了一個號碼。
  「喂,你跑哪兒……哦,鄧琳玥啊,瑤瑤回來了麼……哦,知道了……嗯,他回來了……要跟他說話麼……哦,好的,再見。」
  杜宇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頭也不回地說:「鄧琳玥問你回來沒有。」
  「張瑤呢?」
  杜宇沒有回答。
  「再不,我們出去找找吧。」方木伸手去拿褲子。
  「不找!」杜宇突然爆發了,「不慣她這臭毛病!」他騰地站起來,大步走到門邊,狠狠地按滅了電燈,「睡覺!」
  早上6點半的時候,方木被手機的鬧鈴吵醒,他迷迷糊糊地爬起來找手機,卻看見杜宇還坐在椅子上,手裡捏著電話。
  「你一直沒睡?」
  鬍子拉碴的杜宇看起來憔悴了很多,他瞇縫著眼睛,沖方木點了點頭。
  方木注意到他的另一隻手捂在肚子上。「怎麼了?」
  「胃有點疼,大概是昨晚喝酒喝多了。」
  方木披衣下床,「走吧,我們去食堂喝點粥,然後我幫你去找找張瑤。」
  食堂裡人不多,也許昨晚上大家都玩得比較晚。方木讓杜宇先找個座位坐下,自己去窗口那裡買早飯。
  身邊是兩個女生,邊挑茶蛋邊絮絮叨叨地說著昨晚舞會上的情形。
  方木端著一個大大的托盤,路過這兩個女生身邊的時候,無意中聽到其中一個女孩說:「……真奇怪,這麼冷的天,游泳池裡幹嗎還注水啊……」
  方木的腳步驟然慢了下來,他一邊向杜宇那邊走,一邊回頭看了看那兩個女孩。
  突然,他把托盤往身邊的桌子上一放,撒腿就向食堂外面跑。
  「R」是river的意思!
  左邊那個不是什麼「q」,而是大寫的「G」!水珠順著筆畫的方向流下來,所以看起來像中間帶了一橫的「q」!
  GR!GreenRiver!
  綠河殺手!
  衝出食堂大門的時候,把一個男生撞倒在地,可是,方木已經顧不得了!
  跑!跑!!跑!!!
  不要死!不要死!求求你……
  穿過枯黃的草坪,繞過網球場……看見游泳池了,灰色的池水微微蕩漾。
  不管你是誰,不要死!
  方木沿著鐵絲網拉就的牆飛快的跑,牆邊的松樹枝打在臉上,竟然感覺不到疼。到入口處的時候,看見鎖門的鐵鏈已經被撬掉,像一條死蛇一樣蜷曲在地上。
  方木拉開門,衝了進去。
  面前是一個大大的游泳池,已經注滿了水。方木沿著池邊向池水裡緊張的搜尋著,還沒等走幾步,就看見深水區那邊似乎有東西在飄動。
  水底有人!
  我靠!
  方木來不及多想,疾跑幾步後飛身躍入了泳池。
  冰冷的觸覺從指尖迅速蔓延到腳底,一瞬間,方木幾乎要窒息。
  他感覺踩到了池底,用力一蹬,浮出水面,然後看準方向,深吸一口氣,潛了下去。
  池水雖然污濁不堪,可是方木還是看見了:一個身著黃色毛衣,皮短裙,黑色高筒皮靴女孩正站在池底,雙手微抬,低垂著頭,染成黃色的頭髮隨著池水漂來蕩去。
  方木游過去,一把抓住她的衣服,用力向上一提,卻提不動。他向她的腳下看去,一條粗粗的繩子把她的腳腕和排水口的塞子綁在了一起。他明白了,為什麼女孩看起來是站在池底。
  方木向上浮出水面,在口袋裡瘋狂地摸索著,找到軍刀,打開來,咬在嘴裡,又深吸一口氣,潛下水去。
  他一口氣潛到女孩的腳下,用力割斷了繩子,女孩的雙腳離開了池底,他抓住她的衣服,奮力向水面游去。
  方木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把女孩拖到池邊,女孩緊閉雙眼,躺在池邊一動不動。方木顧不得歇口氣,用手在女孩臉上辟辟啪啪的打著,女孩的頭被打得擺來擺去。
  醒醒啊,醒醒,求你!
  他把女孩的上身拉起來,拚命搖晃著,一些水從女孩嘴裡冒出來。方木見狀,急忙把女孩扛在肩膀上,沿著池邊來回拚命的跑。
  有些過路的學生看到了泳池邊這駭人的一幕,都跑進來,目瞪口呆的看著這個肩扛著一具屍體,行為幾近瘋狂的人。
  方木頭上的水已經結成了冰,褲腿和袖子也已經凍得硬邦邦的了。他渾身發抖,步履僵硬地扛著那個女孩來回奔跑著。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有人在打電話報警,有人在竊竊私語,有人發出小聲的哭泣,有人發出尖叫。
  方木對這一切都渾然不覺,腦子一片空白,只是機械地來回奔跑著,嘴裡反反覆覆地念叨著:
  醒醒,醒一醒,求求你……
  終於,他沒力氣了,腳下一軟,癱倒在地上,女孩手腳攤開地躺在他身邊。
  方木喘了幾口氣,又撲過去,雙手交疊在女孩的胸口,用力壓下去,壓了幾下後,捏住女孩的鼻子,把嘴貼在她的嘴上用力吹氣。
  醒醒!醒一醒……
  幾個來回後,女孩還是軟塌塌的一點反應也沒有。方木咬牙切齒的重複著動作,感到臉上有熱熱的液體流進嘴裡:
  醒一醒啊,我求求你!
  一雙手扳住了方木的肩膀,是杜宇。
  「算了,方木,別這樣,她死了。」
  方木甩開他的手,又要把嘴湊過去。
  杜宇用力向後扳著他的身子,方木的手不甘心地向前伸去,一把抓住了女孩的頭髮。
  兩個人都跌坐在地上。方木手裡攥著一個黃色的假髮套。
  地上的女屍露出黑色的短髮。
  杜宇坐在地上,目瞪口呆的盯著女屍,幾秒鐘後,失聲叫道:「瑤瑤?」
  方木的心陡然沉了下去,他幾步爬到女屍身邊,朝她的臉上看過去。
  的確,雖然臉上曾經畫了很濃的妝,可是方木還是認出她是張瑤。
  一瞬間,方木什麼也聽不到了。
  他看見杜宇撲在張瑤身上,拚命搖晃著她,大聲呼喊著。
  他看見圍觀的人群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他看見泳池外有警燈閃爍的警車。
  他看見警察們匆匆走進來,向人群大聲呼喝著。
  可是他什麼也聽不到,周圍的事物彷彿都變成了混沌的一團。
  有甜腥的東西在胸口翻湧,胸膛憋悶得彷彿要爆炸了一樣!
  「啊——」
  一聲振聾發聵的嘶吼從方木的胸腔裡噴湧而出。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殺我,就直接來殺死我!為什麼要殺這麼多人!來呀,殺我!殺我!」
  一張張臉在方木眼前飛速旋轉著,他面容扭曲,目眥欲裂,耳中是難以辨明的混響。
  杜宇愣愣地看著方木,接著從地上爬起來,揪住方木的衣領,大聲質問著什麼。方木的目光從他的臉上茫然地滑落,看見人群中鄧琳玥正盯著自己的那張驚恐萬狀的臉。
  兩個警察把杜宇從方木身邊拉開,一隻手臂摟在方木肩膀上,推著他往前走。
  穿過人群自動閃開的通道,迎著無數或驚恐、或懷疑的目光,方木表情呆滯,腳步僵硬地被那個人推著走出了游泳池。走了很遠,他才掙扎著向後望去,彷彿辨認了很久,他才認出那個人是邰偉。
  「先回去吧。」邰偉緊緊摟住方木的肩膀,語氣少有的低沉,溫和。
  回到宿舍裡,渾身濕透,不住發抖的方木被邰偉按倒在床上,邰偉先用被子把他包住,又扔給他一條毛巾,方木沒有伸手去接,任由毛巾掉在地上。
  邰偉暗暗歎了口氣,打開方木的衣櫃。
  「你的衣服都放在哪兒了?」
  邰偉話音未落,就看到方木一把掀起身上的被子,渾身哆嗦著又要向外跑。
  邰偉忙攔住他,「你幹什麼去?」
  「我要回去……回去……」方木一邊扒拉著邰偉的胳膊,一邊喃喃自語。
  「回去幹什麼?」
  「看看現場!」方木突然爆發了,「王八蛋!王八蛋!!我要抓住他!」
  他雙眼通紅,眼眶潮濕,兩片灰白的嘴唇哆嗦著。
  邰偉不容置疑的抓住他的雙手,「這些事情,我們來做。」
  方木用力掙脫,狠狠地把邰偉推開,拉開門,卻迎面撞見了杜宇。
  杜宇什麼也沒有說,當胸猛推了方木一把。
  方木被推得猝不及防,仰面摔倒在寢室中央。
  還沒等他爬起來,杜宇已經撲過來,一把揪住方木的衣領。
  「方木,你到底是什麼人?」平日裡嬉皮笑臉的杜宇此刻像一隻要吃人的獅子,遍佈淚痕的臉抽搐著。
  「你說什麼?」
  「我問你是什麼人?!」杜宇拚命搖晃著方木的脖子,「你剛才說那個人是要殺你,你這話什麼意思?上次你那個同學來的時候,他說你們寢室以前死過很多人。這是怎麼回事?你到底是什麼人,快說!」
  杜宇的手越來越緊,方木感到呼吸困難,臉都憋成了豬肝色。
  邰偉見狀,急忙把杜宇從方木身上拉起來,杜宇拚命的掙扎著,咬牙切齒的沖方木吼道:「說啊,你到底是什麼人?」
  方木癱坐在地上,撕心裂肺般咳嗽著,咳到最後變成了乾嘔,一絲涎水從嘴角一直拖到胸前。
  邰偉用力拉住不斷掙扎的杜宇的衣服,大聲喝道:「有話好好說……別動手……否則我不客氣了!」
  「好!」杜宇示威似的高舉起雙手,「好!我不動手,讓他說!」
  方木慢慢從地上爬起來,擦擦嘴角,喘息了幾下說:「對。兇手的確是衝著我來的……他在考我……對不起……」
  杜宇緊抿著嘴角看著方木,「這麼說,那些人被殺死,包括鄧琳玥、劉建軍、孟凡哲,還有……」他哽咽了一下,「還有瑤瑤,都是因為你。」
  方木沒有說話,抬頭看了杜宇一眼,又飛快地低下頭去,點了點頭。
  杜宇抬起一隻手,指了指方木,嘴唇顫抖著,「也就是說,你早就知道他會殺人對麼,而且,還可能會殺你身邊的人?」
  方木的眼淚湧了出來,「對不起……」
  「那你為什麼不早說出來?」杜宇突然爆發了,「為什麼不早點提醒所有的人?為什麼要害死這麼多人!」
  方木渾身顫抖著,口中喃喃自語:「對不起……對不起……」
  突然,杜宇猛衝過去,一把揪住方木的頭髮,拚命抽打著他的臉。「說話……為什麼……你說啊……」
  邰偉忙上前阻止他,還沒等他靠近,就看見杜宇的身子往後一縮。
  方木的手上赫然多了一把軍刀。
  杜宇的外套胸前被劃開了一條長長的口子。他目瞪口呆的看看胸前,又看了看面前手握軍刀,嘴角淌血的方木。
  杜宇慘然一笑,「也想殺了我對麼?來吧,省得那個兇手動手了,來啊!」
  「不是!」方木聲嘶力竭地大喊:「不是這樣的!我不是有意隱瞞你們……我……」
  「你把刀給我收起來。」邰偉跳到二人中間,「你,給我出去!」他指著杜宇喝道。
  杜宇狠狠地瞪了方木一眼,轉身拉開門走了。
  寢室裡一下子安靜下來,只聽見方木急促的呼吸聲。
  忽然,方木手裡的軍刀「噹啷」一聲落在地上,他蹲下身子,揪著頭髮,「啊——啊——」的大聲嚎哭起來。
  邰偉從未見過方木哭泣,更別說這種撕心裂肺般的痛哭。一時間,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只能手足無措的站著。
  方木哭了很久。等他稍微平靜下來,邰偉把他扶坐到床上,披上被子,又倒了杯熱水給他,想了想,點了根煙遞過去。
  滿臉淚痕的方木表情木然的坐著,偶爾抽一口煙,手裡的水杯只是端著,一口都沒喝。
  「把濕衣服換下來吧,否則你會感冒的。」邰偉在衣櫃裡一陣亂翻,找出了幾件乾淨的衣服。
  邰偉費了好大力氣,才幫方木把衣服換好。換上乾燥衣服的方木精神好了點,也不顫抖得那麼厲害了。
  「我說,」邰偉拉了把椅子坐在方木床前,試探著問:「剛才杜宇說,你的寢室過去死過人?是怎麼回事?」
  方木沉默了半晌,深吸了幾口煙,慢慢地說:「我讀本科的時候,寢室裡有一個同學跟宿舍管理員有不正當的關係。後來那女的懷孕了,就寫了封信告訴他。結果我那個同學以為自己把信夾在一本書裡還到了圖書館。正好他當時遭遇了一些不公正的待遇,結果,他就懷疑是有人把信的內容透露了出去。」
  「後來呢?」
  「他是那本書的第七個讀者,為了報復,他就想把他之後的讀者統統殺掉,即使後來他發現其實那封信並沒有被別人發現,可是他已經從殺人裡找到了支配他人生命的快感。我發現了那張借書卡,他也索性按照借書卡上的名單一個個殺死那些讀者。被害人裡包括我的寢室的另一個同學,我第一次喜歡的女孩子……我是唯一的倖存者。」
  「你說的是發生在C市師大的那起案件麼?聽說兇手最後也死了。」
  「對。」方木顫抖了一下,「他被燒死了。當時……我也在場。」
  邰偉沉默了一會,「你後來對行為證據分析這麼感興趣,包括你辦的那些案子,都是因為這段經歷?」
  方木扔掉煙頭,雙手抓住頭髮,用力向後捋著。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這兩年多來,我一直在做惡夢。害怕走廊,害怕燒烤的味道,不敢跟其他人接觸。我只有不斷的查案,不斷的幫助死者討回公道,我才能讓我自己平靜一點。因為,」方木頓了一下,聲音驟然低了下去,「那些人的死,歸根結底是因為我。」
  邰偉點了點頭。他終於明白方木為什麼會是這樣一個人,也能夠體會到,這一次,兇手為了向他挑戰而殺了這麼多人,他內心的痛苦可想而知。
  「死者是杜宇的女朋友?」
  方木點了點頭。
  「你確定還是那個兇手干的麼?」
  方木苦笑著搖了搖頭,「你還是不相信我。」他盯著腳下的地面,「肯定是他。他非常瞭解我,他知道杜宇的友誼對我來講有多麼重要。現在是第六個,無論第七個是不是我,他都希望一步步摧垮我的心理。」
  邰偉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要告訴方木,「我剛才在現場的時候,發現死者被拴住的位置,就處在游泳池的6號泳道裡。」
  方木盯著邰偉看了幾秒鐘,掀開被子下床,「走吧,去現場。」
  屍體已經被移走,圍觀的人群卻久久不願散去。方木意外地看見喬教授也在人群中,正對著游泳池蹙眉思索。看見方木走過來,他卻連招呼也不打,轉身離開了。
  警察們弄了一個大網罩放在排水口上,搜尋著每一點可疑的東西。趙永貴站在池邊,抱著肩膀,盯著一點點降下去的池水,臉色很難看。
  邰偉走過去拍拍他,「老趙,有什麼發現麼?」
  趙永貴看看邰偉,又看看方木,搖了搖頭,「沒有。」
  這個答案在方木的意料中,他看著站在齊腰深的水裡仔細搜尋的警察,很想告訴他們這是白費力氣,兇手是不可能留下任何破綻的。
  趙永貴看看眼睛紅腫的方木,開口問道:「是你第一個發現屍體的?」
  「嗯。」
  「當時你發現什麼異常情況沒有?」
  方木想了想,「沒有。」
  「那你怎麼知道泳池裡有人?」
  「我聽到兩個女生在議論說泳池裡注滿了水。而且,我去孟凡哲的家裡的時候,看見窗戶上有兩個……」
  「行了!」趙永貴打斷了方木的話,他瞥了一眼邰偉,「你還堅持認為我們抓錯人了對麼?」
  方木一時語塞,剛要開口爭辯,就看見邰偉在衝他使眼色。
  「一會跟我們回去做個筆錄吧。」說完,趙永貴就走到泳池的另一邊,不再理他了。
  去市局的路上,方木忍不住開口問邰偉:「趙永貴怎麼老是對我這種態度?」
  邰偉沉吟了一會說:「你也得理解他。孟凡哲那個案子雖然最後被撤銷了,可是局裡還是表揚了老趙和我。你現在跟他說那是個錯案,他肯定接受不了。另外,他好像也不太相信你那一套。」
  方木想了想,「那,你相信我的話麼?」
  邰偉半天沒有回答,「查查看吧。」
  從市局回來已經是下午了,方木拿出鑰匙開門的時候顯得很猶豫,他不知道杜宇如果在宿舍裡的話,該如何面對他。
  門開了,室內空無一人。那雙NIKE鞋還靜靜地躺在杜宇的床邊,方木的眼眶一下子就濕了。
  如果在一天前,他可以非常輕鬆的列舉出張瑤的若干缺點,而此刻,他只會想起張瑤的種種好處。
  如果能讓我在拉開門的時候看見張瑤和杜宇手忙腳亂的在屋子裡坐著,讓我拿什麼去換都行。
  寢室裡靜得可怕,方木突然非常迫切的希望杜宇能出現在他眼前,感到有很多話要對他說。
  然而,如果杜宇真的出現的話,該對他說些什麼呢?
  道歉?顯得多餘而且蒼白無力。
  帶著這樣矛盾的心情,方木靜靜地坐在寢室裡。從陽光普照一直到夜幕降臨,再到曙光初現,就這樣毫無聲息地坐著。不斷地有人敲門,方木一概不予理會,他只希望能有人拿著鑰匙擰開房門,又擔心自己在那一瞬間會怕得躲起來。
  整整一夜,杜宇都沒有回來。
  方木一直沒有動,直到一天一夜沒有吃東西的他被胃痛折磨得難以忍受,他才站起身來,去了食堂。
  食堂裡人很多,剛剛發生的命案並不會影響所有人的食慾。死的是別人,身體卻是自己的,最關心的依然是饅頭是不是隔夜的,湯裡會不會有小強。
  窗口前排著長隊,方木低著頭排到隊尾。前面的人回頭掃了方木一眼,竟然「啊呀」一聲跳到一旁。他驚恐萬狀的看著方木,伸手拉拉前面的人,「快走,是他!快走!」
  兩個人急急忙忙地跑到別的窗口去。整個隊伍的人都回過頭來,看著排在後面的方木。好像是約好了似的,隊伍自動分開,把窗口的位置留給了方木。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驚人的一致:恐慌。
  窗口的賣飯師傅也愣住了,他盯著方木看了幾秒鐘,粗聲大嗓地開口問道:「喂,你打不打飯?」
  方木咬咬牙,一步步走向窗口,感到周圍有無數目光像針一樣刺在自己身上。
  眼前發花,這幾米的距離好像幾百米一樣。
  「一碗粥,兩個茶蛋。」
  方木坐在角落裡吃早飯。儘管他一直低著頭,但是他仍然能夠感覺到周圍的目光和竊竊私語。
  所有人都坐得遠遠的,在他的座位四周,形成了一個奇怪的無人區。
  就好像方木是一株長滿了有毒觸角的植物,稍稍接近,就性命不保。
  方木吃了一半就吃不下去了,快步離開了食堂。
  剛剛轉入三樓走廊,方木就看見自己的寢室門前一片狼藉。電腦的顯示器和主機被扔在地上,上面覆蓋著方木的幾件衣服。宿舍門口圍著很多人,都盯著屋裡的人的動作。
  杜宇回來了?
  他快步走過去,剛好看見杜宇把自己的被子扔出門來。杜宇看見方木,手上的動作稍稍停頓了一下,隨即彎下腰去,從床底拽出方木的臉盆,揚手扔了出來。
  方木一閃,塑料盆撞在走廊的牆上,裡面的香皂盒、牙具稀里嘩啦的摔出來。
  「你幹什麼?」
  杜宇並不回答,從方木的書架上一把將所有的書都劃拉下來,然後一本本地向外扔。圍觀的人紛紛躲避著。
  方木沒有躲,任由一本本書砸在自己的身上,腿上。
  他這副樣子激怒了杜宇,他撿起那些書,瞄準了朝方木的臉上、身上砸過去。
  鮮血很快從方木的鼻子裡、嘴角流出來,順著下巴淌到衣服上。
  鄒團結看不下去了,伸手把方木拉到一邊,對杜宇說:「杜宇你別鬧了……」話音未落,就被一本書砸到了額頭,「哎呀」一聲縮回頭去。
  方木的東西很快就被扔得一乾二淨。杜宇拍拍手上的灰,走出來盯著方木看了幾秒鐘,從牙縫裡迸出一個字:
  「滾!」
  方木抹了一把鼻子裡流出來的血,蹲下身子拾撿著被扔出來的東西。
  「滾!」杜宇提高了聲音。
  方木好像沒聽到一樣,他整理得很耐心,一支鋼筆的筆帽不見了,他在一堆衣服裡仔細的翻找著。
  「你離開這兒吧,」杜宇的聲音小了點,可是冷冰冰的,「我們還都不想死!」
  方木的動作停了下來,他站起來,轉過身,感到杜宇和其他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臉上。
  他挨個掃視著所有的人,幾乎每個人在接觸到他的目光時都垂下眼睛,只有杜宇死死的盯住他。
  方木跟杜宇對視了幾秒鐘,緩緩開口說道:
  「我不會離開這裡,直到我抓住他為止!」
  說完,他就一把捧起被子和幾件衣服,走到孟凡哲那間已經被鎖住的寢室門前,飛起一腳踹過去。木門應聲而開,他把手裡的東西扔進去,又返回走廊裡一樣樣搬運自己的東西。
  沒有人阻止他,也沒有人幫助他。方木在眾目睽睽之下撿起了自己的最後一樣東西,走回那間原本屬於孟凡哲的寢室,「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304宿舍在沉寂了一段日子後終於有了新的住宿者。方木直接把東西都放在了左邊的床、寫字檯和衣櫃裡。把所有的東西都擺放整齊後,他才想到那張床是屬於孟凡哲的。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想動手把東西移到另一張床上,但是後來,他還是脫掉鞋子,直接躺了上去。
  方木打量著自己的新窩。孟凡哲死後,這個寢室就再沒住過人,到處都是厚厚的灰塵,一副殘敗不堪的景象。牆上還有噴濺狀的水漬,看起來似乎是有人把水杯扔到了牆上。
  看著,想著,一夜沒有合眼的方木感到眼皮越來越沉……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儘管肚子餓得咕咕叫,方木卻躺在床上不想起來。對面宿舍樓的點點燈光照進這間沒有開燈的寢室,有些東西的影子被投射在牆上,隱隱約約的晃動。
  方木感到有點冷,不由自主地縮緊了身體。他習慣性的向旁邊那張床上望去,卻只看見一張乾癟的草墊。
  原來,一個人在寢室裡睡,這麼冷。
  和以前那個擺滿了他和杜宇的東西,擁擠不堪的313宿舍相比,304宿舍顯得寬敞無比。
  寬敞得讓人心慌意亂。
  方木突然想起,孟凡哲獨居的那段日子裡,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樣躺在黑暗的寢室裡,默默的品嚐孤獨的滋味?
  直到他徹底瘋掉。
  ……
  我會不會發瘋?
  方木從床上一躍而起,看著窗外那棟宿舍樓裡模糊的燈光,感到身上暖了一點。
  首先,你得弄點吃的。方木對自己說。
  食堂是無論如何不想去了。方木伸手打開電燈,又翻出一包方便麵,搖搖水壺(還好,杜宇沒有把它摔碎),空的。
  方木拎著水壺在門口站了幾秒鐘,彷彿下了很大決心一般,拉開門走了出去。
  一樣東西飄落在腳下,方木撿起來一看,是一個信封。
  方木向兩邊望望,走廊裡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
  方木坐到床上,從信封裡抽出一張紙,上面是鄧琳玥的字跡。
  親愛的方木:
  請允許我最後一次這樣稱呼你,也請你相信我在這樣稱呼你的時候,我是愛你的。也許這種愛情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慢慢消失,但是我確信,至少在我在寫這封信的時候,我依然是愛你的。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也許已經在回家的路上了。別試著去找我(或許這只是我一廂情願的妄想,你也許從來就不曾想過在我離開後去尋找我)。我在短時間內不會回到這所學校來,申請休學的手續我會委託我的家人辦好。
  你也許會怨恨我吧?怨恨我的不辭而別,怨恨我的膽小與懦弱。我只是個普通的女孩,渴望被保護,嚮往寧靜浪漫的日子。當你在體育館裡救了我的一瞬間,我愛上了你。就像所有被王子營救的公主一樣,我毫無選擇的愛上了你。
  然而我知道,你並不是我的王子。而我,也不如我想像的那般勇敢與堅強。
  昨天早上,我目睹了泳池邊的一切。當你終於說出那個秘密的時候,我第一個反應是害怕,我甚至沒有勇氣上去抱住你,安慰你,而是一個人逃回了寢室。是的,我害怕了,比那天晚上在體育館裡還要害怕。兇手已經殺死了你最好朋友的女朋友,下一個也許就是我。等死比死亡本身更可怕,我終於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
  他為什麼要殺你,為什麼要殺那麼多人?這些問題你不肯告訴我,對我來講,也已經不重要了。我選擇逃離。儘管我曾經認為自己有勇氣陪你面對一切考驗,然而,當死亡如此真切的降臨在我身邊的時候,我還是選擇了任何一個正常的女孩都會做的事情。
  原諒我吧,原諒這樣一個普通的,曾經自視甚高的女孩。也許你不曾愛過我,我現在真的希望你不曾愛過我,這樣,無論是你還是我,都會好受一點。
  我會為你祈禱。
  鄧琳玥
  2002年12月25日
  信很短,方木卻整整看了半個多小時。
  心如止水。
  方木試圖告訴自己:你失戀了。你應該悲痛才對。
  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冷,方木卻控制不住地笑出聲來。好,很好。
  終於,又是我一個人了。
  也許,從來就只是我一個人。

《心理罪: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