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早衰的卵巢

  屠秋莎打電話給清川,讓她陪自己去一趟婦產科醫院。確知她的檢查項目,清川驚愕得腮幫子都要掉下來了。是哪位大爺的種?他可真夠厲害!她狂笑不已。屠秋莎的新任緋聞男友是一位乒乓球運動員,從國家隊退役,在省隊做教練。
  "很開心,是嗎?"屠秋莎賭氣地一跺腳。
  "不是不是。"清川憋住笑,"我笑的是,你老人家是久經風月場,居然會撞見火力威猛的白眼狼,不栽在人家手裡才怪!"
  屠秋莎瞪眼。
  "你不是說,你們沒有、那個嗎?"清川詭譎地問道。
  "你的語氣,活脫脫一個賣笑女!"屠秋莎刻薄地回敬。
  "我投降,我投降,"清川舉起雙手,狡黠地笑著,"看在你大腹便便的分上,我就饒你一回。"
  "誰大腹便便了?!"屠秋莎惱羞成怒,又是笑,又生氣,作勢欲打,嚇得清川抱頭鼠竄。
  護士出來喊號,輪到屠秋莎就診了。屠秋莎馬上就蔫了,垂頭喪氣地往診斷室走。清川收起嬉皮笑臉,握著她的手,一路陪她進去。
  女大夫粗略問了幾句,讓屠秋莎躺到診斷床上,替她做了婦科例檢,然後開出幾張化驗單。驗尿、查血、B超,搗騰了一上午。終於,屠秋莎把化驗結果遞到了大夫面前,等待她宣判。
  "不是懷孕。"醫生掃了一眼化驗單。
  "真的?!"屠秋莎按捺不住喜悅,險些歡呼雀躍。
  大夫神色怪異地看了看她,又把那些化驗單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在其中的幾項條款上劃拉了幾筆,指點給她看,解釋道:
  "你的血FSH(卵泡刺激素)和LH(黃體生成激素)都超過了40單位/升,血雌二醇(E2)低於50皮克分子/升,血孕酮低於2毫克分子/升,B超可見子宮和卵巢萎縮,卵巢無卵泡存在,這些都是卵巢早衰的跡象,需要定期做復檢。"
  "卵巢早衰?那是什麼意思?"清川嚇呆了。
  "卵巢功能衰退,就會出現更年期症狀,如果這一現象提早到了40歲以前,醫學上就稱之為卵巢早衰。"大夫回答道。
  "更年期?"清川驚懼。
  遙不可及的更年期居然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太過分了。對於以勾搭男人為業餘愛好的屠秋莎而言,這樣的診斷真是太慘了。比有了身孕還要恐怖!
  最美的光陰稍縱即逝,還沒來得及瀏覽中年的景致,更年期就早早地奔來了,就像一列粗獷的貨車,不容分說地、無情地載走了青春站台上形單影隻的屠秋莎,把她變成枯木落花,把她和別的風情萬種的女人割裂開來。
  "臨床上,大多數卵巢早衰的女性都難以找出具體成因,目前也尚無有效的治療方法,只能靠週期性使用雌孕激素來替代卵巢功能,以維持月經來潮,避免器官萎縮。"大夫說著,開列了處方箋。
  清川莫名聯想到屠秋莎的卵巢。疲憊怠工的卵巢。蓮蓬狀的水嫩的卵巢,枯萎成了兩顆乾癟的核桃。核桃是不會分泌汁液的,它永遠不會滋潤和被滋潤。清川感到一陣物傷其類的恐懼。
  在愛情的戰場,屠秋莎這樣的老女人,是被取消了參賽資格的選手。歲月往往是最公正的裁判,它已經亮出了黃牌警告。
  素描與媚態
  "好了好了,別繃著臉了,我還沒變成步履蹣跚的老婦人,你不用哀悼我。"屠秋莎頑皮地伸出手指,在清川臉上一左一右地劃出兩個圓酒窩的形狀。
  清川勉強笑了。
  "不幸被你言中,那真是最後一次了。"清川傷感地說。
  她指的是屠秋莎兩年前做過的人流手術。罪魁禍首是一個地位顯赫的男人,屠秋莎跟他在一起,已經長達十年之久。
  開初屠秋莎對他的背景資料諱莫如深,除了有這麼一位情人存在,其餘的,她隻字不提。中年女人在愛情和友誼方面出奇地理智,除非味同嚼蠟或者胸有成竹,否則很難跟女朋友分享情人的秘密。當然這也是生物界的一門叫做獨佔的課程,那就是確保自己的地盤不被勢均力敵的同類所惦記。
  大約三四年前,屠秋莎對他們的關係不再抱有指望,她開始向清川陸續透露他的情況。首先是對他那種旺盛的情慾的厭倦。他平均每週都會去她那裡兩三次。他不允許她動彈,迫使她被動地、靜止地、了無聲息地,接受他的愛撫。
  "跟驗屍似的。"屠秋莎說。
  清川噴笑。
  接下來是他的謊言。他成千上萬次地對著屠秋莎貶損他的妻子,學歷低、修養差、相貌糟。可是在這十年裡,他從來沒有將離婚的實踐付諸行動。
  然後就是他的身份了。原來該名男士是政界要人,目前官居本市副市長。他的夫人小乙,在人事局檔案處工作,是滿城的同事。
  "從頭到尾,他根本沒動過離婚的念頭,他的政治生涯重於一切。"屠秋莎苦笑,"這就是男人!"
  兩年前,在屠秋莎決定結束與副市長漫長無際的情感糾葛時,有過一個飽含哀傷與厭惡的夜晚,並意外地懷上了他的孩子。這是個諷刺般的決裂。
  "他閉著眼睛在我身上扭動著身體,就像一隻出生不久的小狗,閉著眼在母體上尋找xx頭。一想到他是個成熟的男人和吮奶的嬰孩,我就噁心透頂。我越來越不能忍受他,我知道這是最後一次。一個不可更改的句號!"屠秋莎如此描述那個令她懷孕的晚上。
  此後,每當清川從電視新聞裡看到副市長衣冠楚楚的形象,就會想到屠秋莎對他的形容。她覺得在那些莊重的講話、嚴肅的表情背後,藏著一隻吮吸xx頭的嬰兒的嘴。她被這荒唐的意象迷住了。
  事實上,屠秋莎並未與副市長斬釘截鐵地斷絕來往,句號變成了繞樑不絕的省略號。他們只是不再有身體接觸,無論他怎樣地諂媚,屠秋莎都巋然不為所動。她原本就對性愛頗為排斥,卵巢早衰也許是最好的註解。
  她允許他去看望她。每隔一兩個月,他都會穿著黑色風衣,戴著墨鏡,駕駛一部民用牌照的汽車,出現在她的住宅門前。
  他逐漸接受了沒有性的交往。他既不強迫她上床,也不強迫她說話。他呆在她的家裡,自顧自地看電視,看報紙,或是小睡片刻,而後心滿意足地匆匆離去。
  "我捉摸不透他的心思。"屠秋莎懊惱,"我總不能對一個朋友式的男人下逐客令吧。"
  副市長直言不諱地告訴她,他有了新的情人,依舊是大學教師,很年輕,對他死心塌地。副市長認為她們兩人的形象與氣質均有共同之處。
  "他在她那兒睡覺,在我這兒歇息。"屠秋莎的怨怪帶了點沾沾自喜的成分。大概她誤認為副市長已把對她的肉體之愛上升到了柏拉圖的層面。高貴的、高尚的精神戀愛。
  "你們的區別在於,他是在所有女人身上尋求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存在於他一如既往的主觀夢想之中。而你,則是想佔有客觀男性世界裡無窮無盡的姿色,你被這種簇擁的感覺所誘惑。"清川練達地分析。
  屠秋莎聳聳肩膀,不以為然。清川繼續說下去:
  "他的迷戀是抒情性的,他在女人身上尋求的是他的理想,因為理想是注定尋求不到的,於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望。這種推動他從一個女人到另一個女人的失望,又給他曲折多變的感情找到了一種羅曼蒂克的借口,彷彿他是在癡情地愛著你。"
  "你的自戀是敘事性的,你對男人沒有主觀的理想,你對一切類型的男人都感興趣而且樂此不疲……"
  "打住打住。"屠秋莎銳叫,"我覺得你正在把我描繪成一個女色狼!"
  "不是女色狼,至少也是女混混!"
  她們大笑。
  屠秋莎對醫院的診斷表現得風輕雲淡,一做完檢查,就約清川做面部美容。兩人在美容師輕柔的指尖下,獲得了一張暫時清爽滑膩的臉。屠秋莎對臉蛋和肌膚的重視遠超過卵巢子宮什麼的。
  完了以後,屠秋莎還要美甲。清川是沒耐心陪她的,但顧念著她罷工的卵巢,不能不遷就她一回,坐在一旁看雜誌。美容院的雜誌多半是一些充滿噱頭的廁所讀物,清川讀著讀著笑起來。
  "我念一段話給你聽。"清川說,"這是一個男人的抱怨,他說,我的家就像國家一樣運行,妻子是財政部長,岳母是國防部長,女兒是外交部長,我則為一切開銷付賬。"
  "我比他幸運,在我家裡,我是總統,我做主!"屠秋莎立刻說。
  她迎著窗口的光線,仔細挑揀指甲油的色澤。清川通常只留意臉的養護,而屠秋莎對身軀的寵愛到了偏執的程度,她用最好的蘭蔻眼部精華液按摩胸部,睡前全身塗滿嬰兒油。每個月學習慈禧太后一次,饕餮地用整缸的新鮮牛奶沐浴,並且是好幾塊錢一盒的伊利牛奶!
  屠秋莎大言不慚地說過,身體是她賴以生存的根本。這話給人一種三陪女或性狂熱的誤導。但清川可以作證,屠秋莎屬於性冷淡。這幾年,她對包括副市長情人在內的一應男人,都沒有真正產生過性愛的興致。她的一生,是遠離肉慾的。荒誕的是,一個對性愛本身毫無興趣的女人,竟然周旋在風起雲湧的男人之間。
  當然屠秋莎的相貌容易讓男人有非分之想。她是天生的性感尤物,三圍的比例極其誇張,肥臀、豐乳,腰肢卻細細的,不勝單弱,標準得有造假之嫌。清川對她的評價是,鬼斧神工。
  "上帝造你的時候,一定喝得酩酊大醉,滿腦子的綺思靡想。"清川假意惡毒地說。
  身為大學教師,屠秋莎在禮儀方面是無可挑剔的。她看重她的飯碗,上課的時候很小心,穿著尺碼大一號的套裝,以免搞亂課堂秩序。她的身段過於性感,胸部和臀部與其他部分不成比例,因此她的衣服需要定做。而且是兩種風格的衣服同時定做,淑女裝和蕩婦裝。經常會有不認識的長舌婦對著屠秋莎的胸口大飽眼福,嘖嘖讚歎之餘,詭秘兮兮地靠近她耳邊問:
  "你是在哪家美容院做的?"
  "他媽的,當老娘是假的!"屠秋莎憤恨不已,"俞清川,你乾脆去開間隆胸專科醫院,我豁出去了,給你做免費廣告!"
  然而屠秋莎不過是個性冷感的女人,她抗拒男人的真槍實彈。她所沉湎的,其實是一種吸鐵石吸引鐵釘的過程。
  "你在反覆試驗自己的磁性夠不夠威力。"清川說。
  副市長情人淡出屠秋莎的床榻後,她的新準則是戀愛不上床,絕不再為了遷就男人而委屈自己。當對方到達情慾似火的階段,也就是屠秋莎宣告結束的時候了。她冷酷地斃掉了一個又一個被慾火燒成了木炭的可憐蟲,優雅地轉身,冶艷地離去,留給他們一個想入非非的背影。
  對此,屠秋莎本人的說法是,她始終沒有找到適合自己的男人。她很痛苦,也很委屈。錯不在她,而在那群貪食的野狗。
  "我理想的男人,是一個能呵護我的兄長與一個能挑逗我慾望的夥伴,帶給我安寧的撫摩與在風波中顛蕩的快感。"屠秋莎作懷春少女狀,"告訴我,他在哪裡呢?"
  "我呸!"清川刻薄道,"我說過了,你是敘事性的,你根本不是在尋找某種類型的男人,你是在尋找一種經過,這是一種缺乏安全感的表現。你在一個個男人之間遊走,不斷地證實自己的魅惑指數,重在印證,而非結果!"
  仕途
  屠秋莎那個副市長情人的老婆小乙,是滿城的同事,英國人所說的,officewife,辦公室妻子。其實並不是有什麼曖昧,而是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在一起。不過滿城與小乙倒真是辦公室的朋友。
  "我的事,千萬別讓你家的花先生知道,畢竟他們在一個部門工作。"屠秋莎囑咐清川。
  但清川在嚼舌方面的能力沒有受過高等教育的規範,她把屠秋莎和副市長的婚外情透露給了滿城。她沒有多此一舉地叮囑他保密,她深知他沒有膽量傳播副市長的風流韻事。
  知道真相的滿城在與小乙的交往中就多了幾分平常心。原本高不可攀的小乙,由於棄婦的悲涼境地,憑空多了些平民氣息。被丈夫厭棄的女人,讓人心生憐憫。被丈夫厭棄的闊女人或官太太,則是一塊有瑕疵的玉石,讓人在感歎金無足赤的同時暗生竊喜,同時獲得心理平衡的良方。
  "滿哥,你的襯衣沒熨吧?"一大早,男同事小甲湊在滿城耳邊悄悄道。
  "老婆失職,老婆失職!"滿城謙虛地一再說。
  小乙癟癟嘴,不屑地批評道:
  "這跟老婆有什麼關係?你們呀,個個都是大男子主義,專會欺負女人、奴役女人!"
  "姐姐,誰敢欺負您、奴役您哪,"小甲跟小乙耍貧嘴,"您瞧瞧您那噸位!"
  "臭小子,找死呢?!"小乙敏捷地挪移著胖身軀,衝上去與小甲打鬧。小甲抱頭鼠竄。
  滿城乘機拽了份報紙,上廁所去蹲著,躲開這是非之地。小甲和小乙都非等閒之輩,不可得罪。小甲喜歡開玩笑,滿城對此總是一笑置之。玩笑的分寸掌握在毫釐之間,過了,就是殺身之禍。所謂伴君如伴虎,滿城在這方面有過慘痛的教訓,輕易不敢造次了。
  滿城所屬的檔案處是一個複雜的部門,雖然待遇相對清貧,且毫無權力含量,可處裡匯聚著全局最有背景的人物。比如小甲,文憑不過高中畢業,通過公務員考試進入市人事局,吊兒郎當的,一副紈褲公子相,不過人家的老爹是市委常委、宣傳部長。小甲的正業是經營三間酒吧,副業是泡妞,檔案處這邊,他只在每月領出勤獎金和開會的時候露露尊容。
  小乙的身家同樣了得,正宗的誥命夫人。小乙在老公風聲水起的官場生涯中聰明地保持低調,始終呆在一些邊緣的處室。但官太太畢竟不同於小人物誰誰誰的老婆,這道理誰都懂。
  即使是打字員小丙,十八歲的黃毛丫頭,操著山地口音,從鄉下招聘進來,亦非等閒之輩。小丙一經進入檔案處,職員配備電腦的申請就泡了湯,凡屬檔案處的文件,全部歸口由小丙打印,其餘人等不得插手,相當於為小丙擠出了一個崗位。小甲不上班,小乙連電腦開關都不會,作難的就是滿城了。滿城手頭的資料最多,交給小丙吧,丫頭態度倒好,就是手腳慢,兼之識字能力有限,謬誤百出。
  滿城傻乎乎地反映過幾次,石沉大海。後來才知道,小丙的姨父,是當今市政規劃局的局長。若是處裡推廣了電腦辦公,小丙的位置怎麼保得住,不能不犧牲大家的利益。
  檔案處的處長是一老頭,接近退休,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每天反鎖在辦公室裡琢磨象棋。副處長是青年才俊,全局唯一的博士,八面玲瓏,長袖善舞,他的學歷和圓滑為他帶來了實際的收益,號稱從不過問國家大事的小乙破天荒地向丈夫推薦了他。前幾天組織部門專門來宣佈了任命,檔案處的副處長調入市政府秘書處,擔任副處長。
  "前途恢弘啊。"處長笑著打趣,"將來可別忘了提攜咱們!"
  滿城在人事局呆了14年,看盡陞遷發達,沒有看透,反倒看紅了眼。副處長的上調,給了他新的憧憬,新的力量。在對副處長的一片祝賀聲中,滿城的心臟超速跳動。
  "熬了這麼多年,怎麼著,也該輪到我抖擻抖擻了……"滿城喝完了送別副處長的美酒,醉醺醺地回到家,躊躇滿志地對清川誇口。
  清川不吱聲。
  "俗話說,二十年的媳婦熬成婆,這一次,空出來的副處長寶座,非我莫屬。你說是嗎?"滿城直問到清川臉上,滿嘴酒氣。
  清川一閃身,躲開他。滿城撲了個空,一個趔趄,撞到椅角,頓時酒醒了大半。
  "對了,明兒你到銀行取一萬塊錢給我。"滿城吩咐道。
  "要那麼多錢幹嗎?"清川懷疑。
  "我得想想法子,使事情萬無一失,"滿城說,"不能讓大好的機會給攪黃了。"
  "你買官啊?"清川啼笑皆非。
  "我要真知道什麼地方有賣官的,我早買去了!"滿城不以為忤。
  "你到底要做什麼?"清川不耐煩,"買房的錢還差著一大截呢!"
  "這錢,你必須給!"滿城藉著酒勁,提高了嗓門,惡狠狠地瞪著她,兩隻拳頭捏得喀嚓喀嚓響。
  清川瞅他一眼,若有所思地默默走開。
  滿城一拳頭砸在桌面,咚的一聲。清川回頭瞄他一眼,還是那種目光,沉思的、憐憫的。滿城懼怕這樣的眼神,它讓他格外清晰地看到自己委頓的、縮小又縮小的身影。
  別人的仕途是路,無論是康莊大道,還是羊腸小徑,好歹有走到頭的一天。但滿城腳底下卻是一條河,水流湍急,暗礁密佈。沒有船,沒有橋,他寸步難移。強化游泳技能吧,可水性再好又怎麼樣,河心有漩渦,河底還有鯊魚呢。總之不是淹死就是葬身魚腹。
  偏偏這一切糗事,清川都是獨一無二的見證人。她見證了他的愚鈍,見證了他接二連三的失敗。見證,是一種可怕的提醒。有時候,滿城恨不得掐住她細細的脖子,把她弄死,讓她永生永世不能夠再用那樣瞭然的眼神注視自己,永生永世不能夠說出自己的慘敗。
  那就叫做,殺人!滅口!
  紅白玫瑰
  桃開天闢地頭一遭打電話給滿城,滿城沒有聽出她的聲音,當她說出名字的時候,滿城一怔。雖然電話是打到滿城的手機上,滿城仍然有一種做賊心虛的感覺。他抬眼四面逡巡一遍,確信同事們都沒有注意自己,這才壓低嗓音,以最精練的語句問道:
  "找我?"
  "廢話!"桃被他的迂腐逗樂了,高聲笑起來,"不找你,打你電話幹嗎?"
  桃的笑聲太放肆了,滿城慌了手腳,忙用手掌摀住聽筒,生怕別人聽見。其實桃是在城市的另一端,在電話裡笑,誰會聽得到呢。滿城定定神,重新把手機放到耳邊,正好聽到桃的後半句話:
  "……今天是最後的期限了。"
  "什麼?"滿城不解。
  "討厭,你沒聽人家說話啊?"桃發嗲。桃的嗓子是女中音那一路的,渾厚如她的身段。她這一撒嬌,滿城就哆嗦了一下,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咱們的那套房啊,等你拿主意呢,"桃拖長了嗓音,"是一次性付清,還是貸款?今天選房呢!"
  怎麼就成了咱們那套房了!滿城哭笑不得。
  "我什麼時候說過——"滿城瞟瞟對座的同事,含糊地反問,"要了?"
  "不要不成啊,"桃好脾氣地說,"咱現在住的房要拆,廉租房呢,殺人的、放火的、吸毒的、賣淫的,什麼人都有,不安全啊。"
  "有那麼嚇人嗎?"滿城低啞地笑。
  "再說了,你那種身份,在廉租房裡出出進進的,多不合適啊。"桃又發嗲了。
  滿城不是傻子,桃隱含的意思,他是明白的。她是在含蓄地提醒他,他睡了她。那是要付費的。
  "好吧,"滿城勉強應承下來,"就用後面的方式吧。"跟女人睡覺的後遺症真是無窮無盡,他厭煩地想著。
  "貸款?那你得盡快開一份經濟擔保證明。"桃得寸進尺,"還有首付,咱得籌劃籌劃了,你抽時間過來一趟吧。"
  接完桃的電話,滿城心煩意亂,出了一身的臭汗,直嚷嚷天熱,四處搜找空調遙控板。同事見他坐立不安的,就調侃他:
  "今兒挺涼爽的啊,滿哥,你是內火旺吧?"
  "對對,甲魚吃多了,內火旺。"滿城順勢解嘲。
  "咦,看不出滿哥生活質量還挺高的,頓頓有甲魚吃呢!"同事誇張地尖叫。
  滿城只是笑,任憑同事打趣。他神志甫定,清川的電話也跟過來了。真他媽活見鬼!
  這一回,清川是打到了辦公室的座機上。清川的作風與桃相似,絕不輕易打電話給滿城,因此滿城的同事大多不認得花夫人的嗓音。接電話的同事輕聲說:
  "一女的!"
  "我情人!"滿城滿不在乎地揚言。其實他的汗毛已經一根根倒立起來了,生怕又是陰魂不散、見不得光的桃。
  "呵呵,滿哥走桃花運了!"辦公室裡一片嘩笑。
  在水深浪急的檔案處,滿城如履薄冰。他從一些管理學讀本中諳熟了辦公室法則,盡量避免離群索居,成為孤魂野鬼。於是他對那些有來歷的同事低三下四地尊重著,而交流的最好辦法,就是自嘲。滿城與同事們的表面交好就建立在了自我嘲弄的基礎上。
  "說什麼呢,這麼高興!"清川劈頭就問。滿城聞言,馬上回過頭,對著那幫笑得東倒西歪的同事,用口形無聲地說道:
  "我——老——婆!"
  "噓!"同事們豎起指頭,相互示意噤聲。結果大家都忍不住笑得瑟瑟發抖。
  "我看到一套很滿意的房子,"清川說,"尾盤銷售,最後兩套,現房,拿了鑰匙就可以裝修了!"
  又是房子!
  "好啊。"滿城曼聲應著。
  "來看看吧,"清川熱切地邀請,"正好我朋友也在這兒,咱們趕快做決定,我朋友的親戚在房產局,可以想辦法再優惠一點。"
  "你們等我,我這就過來!"滿城爽快地答應下來。清川提到朋友,這讓滿城很不舒服。即使他並不知道清川的朋友究竟是男是女。單單清川交了一個他所不知道的朋友,這一點就叫他不痛快。滿城對清川朋友的興趣超過了對房子本身。
  滿城托詞請了假,騎車過去。樓盤的地段很不錯,距人事局不過二十來分鐘車程,離媚媚的中學很近。房子已經交付使用,幾輛裝修公司運輸材料的卡車堵塞在小區門口。
  清川在選定的房裡等著滿城。那是一幢21層的電梯公寓,一梯兩戶,位於一個配套成熟的小區內。清川挑的是7樓,南北朝向。
  滿城坐電梯上去,電梯門一開,他就看見與售樓小姐交談的清川。清川旁邊站著一個個頭很高的年輕男人,穿著T恤跟運動鞋,腰間斜挎一隻數碼相機,背對著滿城打手機。那是售樓小姐的男朋友,滿城掃他一眼,立刻做出了判斷。售樓小姐是一位嬌滴滴的女孩子,配得上這種有款有型的傢伙。
  "等你半天了,我下午還有課呢。"清川埋怨,"不是叫你打車嗎?你騎自行車啊?"
  "塞車。"滿城簡單地說。他矜持地仰起下巴,以掏錢的主兒的派頭,瞄瞄售樓小姐,再瞄瞄她的男朋友,然後慢條斯理地問清川:
  "你朋友呢?走了?"
  "瞧你的眼神兒!不認得啦?"清川笑著拽了拽那個高大的男孩子,後者草草掛斷電話,轉過頭來,一張笑容可掬的臉。
  "原來是宗老闆!"震驚之餘,滿城竭力場面化地打了個哈哈。他的腦子一時有點亂,他沒想到清川所說的朋友處在這樣的年齡段,而且是開瑜伽館的小生意人,是他所認識的。這小子怎麼就成了清川口口聲聲念叨著的朋友?在他的常識裡,清川的朋友應該是中年的女性或男性。
  "滿哥,恭喜你即將喬遷新居。"宗見彬彬有禮地伸出手來。滿城不得不敷衍地跟他握了握手。宗見的手很大很乾爽,滿城的掌心卻充滿污穢的汗。滿城抽回手,尷尬地在衣角擦了擦。
  "滿城,我們進去看房吧。"清川說著,很隨意地拉了宗見一把,"宗見,你也來。"
  滿城胃裡堵得難受,跟吃了蒼蠅似的。他不喜歡清川跟宗見說話的語氣,像個矯情的小姑娘,一點兒都不莊重,讓人想起發情的母貓,直接而又勇猛。而且他討厭清川對著宗見拉拉扯扯的態度,又不是母子倆,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你俞清川沒學過?
  當然他絕非懷疑清川跟宗見會有一腿,事實上,他一見著宗見,先前對於清川那個神秘朋友的疑慮都一併打消了。別看滿城客氣而謙遜地稱宗見一聲宗老闆,其實這小傢伙比他晚著一輩呢。那麼個小屁孩兒,也就夠跟14歲以上、20歲以下的小妞調調情。世界上沒有嫩牛吃老草這回事吧?何況清川終歸接近四十歲了,人家一小帥哥,再怎麼性飢渴,也不至於瞎摸到清川這等半老徐娘啊。
  但滿城還是莫名火起,他反感清川結識男性朋友。沒有企圖,有什麼必要跟一個年輕男人攪混?若非潘金蓮轉世,一個良家婦女是不需要異性朋友的。
  "你覺得怎麼樣?"清川一臉的期待。
  "還行吧。"滿城隨口道。他的注意力根本沒放在房子上頭。
  "宗見,那就麻煩你跟你親戚說一聲,幫忙優惠優惠。"清川興奮得聲音都有些變了調。
  誤解
  "有三個露台呢!一個露台種花草,一個露台曬衣服,一個露台搭涼棚。"清川興致勃勃地規劃著。
  她的聽眾是桃。桃正用手搓洗棉質床罩,清川在切菜。滿城一如既往地翻閱著當天的報紙,對著一些房屋廣告發呆。
  "多好啊。"桃很羨慕。
  "咦,上次你不是說你住的房子要拆除?"清川問了一句。
  聽到這句話,滿城一個激靈。桃告訴過清川房子拆遷的事嗎?!
  "就快拆掉了。"桃無奈地說。
  "你老公怎麼講?"
  "他!"桃用了一個簡潔的字眼模糊地回答清川。
  "你不是有個男朋友嗎?"清川突然壓低嗓門。
  滿城心頭動盪不安,他站起身來,踱進客廳。他聽見自己胸腔中狂亂的跳動聲,他的額頭滲出大顆大顆的虛汗。桃這個臭娘們兒,她究竟跟清川說過些什麼!
  "……他手頭也不是太寬裕的……"桃扭捏道。
  滿城端起茶杯,到廚房裡去,向清川要開水。
  "純淨水喝完了?你打電話讓他們送來啊!"清川極不耐煩。
  "他對我還是很好的……"桃沒頭沒腦地說著。清川瞟了瞟滿城,用胳膊肘撞桃一下,示意她噤聲。
  "別給他聽到。"清川耳語,"他會笑話咱們婆婆媽媽的。"
  滿城聽到了。他放下心來,看來桃沒那麼瘋狂,她只是讓清川知道了自己有婚外男友這件事。至於對方是誰,她是守口如瓶的。她沒那麼傻,即便她留在滿城家裡,是因為喜歡衝浪的冒險和刺激,但被大水淹死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滿城退出廚房。兩個女人伴隨著水聲、切菜聲,嘰嘰咕咕地說一陣,笑一陣。
  "別傻了,一定要讓他出出血!"清川忘情地提高了嗓門,"你可不能白跟著他,十幾萬的房子算得了什麼!叫他買!"
  桃小聲嘟囔著什麼。
  "你千萬別心慈手軟,到頭來,吃虧的還是你自己!"清川激昂地訓導她。
  剎那間,滿城腦中有如兩列火車擦身而過,發出響亮的錯車聲,匡當匡當,匡當匡當。他感到生活是如此荒謬。
  "我選那套房,是很不錯的。"清川洋洋得意,"賺錢辛苦點不要緊,重要的是住得舒適。"
  呸呸呸!滿城在心頭連聲啐她。
  要在第二次領媚媚去看那套房的時候,滿城才明白那確實是一套難得一遇的好房子,低公攤,低容積率。150平米的面積,複式結構,四室三廳三衛,另有單獨的儲藏間和保姆房。客廳與主臥室用了寬敞的落地觀景窗,面對著小區培植的珍稀林木帶,光線通透,綠影入牆。
  "我敢保證,咱家的居住條件,肯定是我們班同學中最好的,比聯排別墅還要棒!"媚媚快樂得一蹦老高。
  "你們班同學,就沒誰家住獨立別墅?"清川逗她。
  "傻不傻呀,誰住獨立別墅啊!"媚媚不屑,"孤零零的,一點兒人氣都沒有,說不定鬼大爺就住隔壁呢!"
  "去你的!"清川笑不可遏。
  那時宗見已經幫忙找了在市房產局當負責人的親戚,拿到了2%的折扣,省了足足一萬二千塊錢。出於禮節,滿城在去瑜伽館的時候,提出請宗見吃頓飯。宗見謝絕了。
  "屠老師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今後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儘管吩咐!"宗見說。
  "屠秋莎真不賴,教出的學生都這麼有人情味兒!"滿城向清川誇獎道。
  在銀行辦按揭手續的時候,滿城終於徹徹底底弄清楚,他和清川到底要為房子支付多少銀子。房子的總價接近60萬,清川辦理了公積金和商業組合貸款,首付18萬,每個月還款3200元,15年期限。
  "也就是說,在連本帶利還完所有的錢之前,房產證抵押在銀行,房子還不一定屬於誰呢,哪天給不上錢了,銀行就會把房子給拍賣了。是這樣嗎?"滿城驚駭地問。
  清川撲來撲去地辦理各種手續,根本就不搭理他。
  清川張羅買房,桃也鬧著買房。滿城鬱悶地想著,這些貪得無厭的女人,好比那種恐怖的昆蟲,交尾完畢,雌的張嘴就把雄的一口吃掉。
  滿城的憂慮與清川的歡欣雀躍形成了強烈的反差,他悶悶不樂地回到家,歪在床上發怔。清川心細,拿了計算器過來,消除他的顧慮。
  "我們都是相對穩定的鐵飯碗階層,職業的風險和壓力都不會太大。"清川分析給他聽,"你每月固定有2000塊錢工資,我呢,根據課時的多少,在3000元至4000元之間浮動,我這不是還兼著職嗎?一月1700元,加300元打車費,一共2000元,再把現在住著的房子租出去,租金能有700元上下,這算下來,就有7700元至8700元的收入……"
  "咱不吃不喝啊?"滿城睨她一眼。
  "我不是還沒算完嗎?"清川不悅,"咱每個月給你母親寄300元,給我媽生活費300元,媚媚的補課費加零用錢500元,物管費水電費電話費什麼的,大約500元,家裡伙食費1000元,保姆費100元至200元,再留點兒服裝費雜費一類的,頂多500元吧,這還剩著4400元至5400元,支付了3200元的按揭款,還能存上一兩千塊錢。"
  "裝修費呢?媚媚上大學的學費呢?萬一誰再生了病呢?"滿城皺眉,"一套房弄到山窮水盡,值不值啊?!"
  "我們的存款一共是42萬,除掉首付,還有24萬。"清川輕言細語地解釋,"我打聽過了,裝修普通點兒,頂天了就十二三萬,剩下的10萬,給媚媚上大學,至於醫療費,我們一家三口都有保險金,我媽也有的,不是給你母親也買了嗎?往後咱們省點兒,慢慢攢筆養老費,加上退休工資,生活應該毫無問題。"
  "你們女人呀,什麼都要最好的,到頭來,壓力還不全在男人頭上?"滿城自言自語,"買房,買房,勒緊褲腰帶買房,摳著嘴裡的買房,買房真那麼重要?"
  "不是不夠住嗎?"清川靠過來,膩在他身上,"再說了,這套房夠實惠了,咱們一轉手,就能淨賺個一萬兩萬的。"
  "嗤!"
  "別怕別怕,有我呢,天塌不下來的,要真塌了,我還可以出去兼課、兼職,不愁養不起房。"清川貼住他,把一條腿伸進他兩腿之間,輕輕揉擦著。
  "你抹了香水?"滿城支起上身,警惕地問。
  40歲生辰
  屠秋莎40歲生日,在家做幾樣小菜,開一瓶紅酒,與閨中膩友清川小聚。畢竟不是18歲華誕,可以聲勢浩蕩地開party,邀請城中名公子出席。單身老女人無甚誇耀,索性閉門謝客。
  "這是他提早送來的。"屠秋莎指著博古架上的一件圖形抽像的雕塑,"說是去德國考察帶回來的。"
  "哪個他?"清川存心戲弄她。她知道屠秋莎指的是藕斷絲連的副市長情人。
  "別搗亂!人家煩著呢。"屠秋莎愁悶道。
  "怎麼,他又有重修舊好的企圖?"
  "真那樣要求就好了,我可以堂而皇之地拒絕他。可是他不提,一味地對我說他的新女友。依照他的身份和個性,他不應該這麼口無遮攔。可是他居然說什麼那個女人外表像我,學識像我,但內在卻是他老婆的翻版,又凶又狠,全無情調。你猜他怎麼形容?"屠秋莎扮個鬼臉,"他說她在床上像條死鹹魚!"
  清川撫掌大樂。
  "男人對女人最惡毒的中傷,莫過於此。"清川說。
  "我想跟他了斷乾淨,可是怎麼開口?說是在一起呢,沒有啊!說是分開了呢,他卻又鬼魂附身似的。"屠秋莎苦悶地托住兩腮。
  "你考慮太多了,人家也許把你當成了舊衣服、舊玩具、舊書本,存放起來,時不時看上一眼,你倒在這兒傷春悲秋!"
  屠秋莎瞪她一眼。
  屠秋莎和清川年齡相仿,同一年分配到同一所大學教書。屠秋莎屬閒雲野鶴之輩,下了課便走人,不參與人事紛爭。清川與之差異頗大,兩人成為莫逆,算是奇跡。幸而她們都是尋常女子,沒機會得到那雙天賜的水晶鞋,由灰姑娘晉陞為皇后。深諳這一層道理,她們的友誼竟變得牢不可摧。
  屠秋莎住著學校修建的電梯公寓,一百多平米,大而無當,用一個房間飼養室內植物,結果整面牆壁爬滿蟾蜍蚯蚓綠苔之類的生物,潮濕髒污,有礙觀瞻。另一個房間改成化妝室,整面牆做成鏡子,金屬質地的梳妝台如同化妝品陳列櫃檯。屠秋莎在美容方面是很捨得投入的,她用全套迪奧的護膚品,連洗髮、護髮產品都選資生堂的。清川和屠秋莎收入相近,但享受的待遇迥然相異。清川是有義務養家餬口的。
  "單身有單身的好處,可以隨心所欲地寵愛自己,不會有男人唐僧一般在你耳邊唸經:你的衣服足夠了,你的鞋子太多了……"清川發牢騷。
  "……擇偶條件一降再降,成了爛市的茄子,還是無人問津……"屠秋莎卻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兩個人忙不迭地艷羨對方。
  屠秋莎是個浪漫有趣的女子,剛離婚時雄心壯志,以女碩士副教授兼性感美女的三重身份,發誓非千萬富翁海歸學者等精品男人不嫁,過後又定位於國產教授或者廳級以上幹部,可惜屢戰屢敗,標準逐漸降低,成為無不良嗜好之任意男人。結果一樣,煢煢孑立至今。
  "女人就是這點賤,一輩子圍著男人轉悠。窮其一生,就是渴望聽見男人骨頭裡酥軟破碎的聲音,渴望男人像山體滑坡一樣塌陷在自己的懷抱中……"屠秋莎怨毒道。
  "你也不是沒有收穫,畢竟見識了精彩無限的金粉世界,且替我謀取了不錯的兼職。以離婚女人的身價,有這樣的成績,算是非常刻苦用功了……"清川笑。
  "去!"屠秋莎打她一下。
  屠秋莎的前夫是一間食品廠的糖果設計師,在她面前長年唯唯諾諾。十多年前,屠秋莎結識他幾個月之後,他威脅她說,如果她拋棄他,他便自殺。屠秋莎被他的威脅迷惑了。她不是特別喜歡他,但被他的愛蒙騙了。她感到自己配不上這麼偉大的愛,感到自己欠了他一份深深的情義。
  她回報情義的方式,是嫁給了他。儘管她再未重視過那種伴以自殺威脅之詞的熱烈情感,可她的心中卻記憶長存,思慮常駐——決不能傷害他,必須永遠尊敬他內在的愛。
  結果是,他率先放棄了他的信念,放棄了他精心培養出的對她的崇拜之情。
  他與別的女人上了床,然後企求她的寬恕。然後懷著一種被她拋棄的心情淚眼婆娑地離去,再婚,再育,過著幸福的生活。
  沒有為她而自殺。
  這是一個玩笑。
  男人的玩笑。
  屠秋莎被沮喪所擊倒。她是多麼謹慎地不去傷害他,自覺遵守著一夫一妻制的無效紀律,而她突然被告知一切純屬多餘!
  當前夫向屠秋莎坦承與同廠女工的艷史時,屠秋莎其實一無所知,他帶著自投羅網的性質,但沒有獲得自首的寬大處理。一個大男人,哭得一臉的眼淚鼻涕,向屠秋莎懺悔。可惜屠秋莎不是超凡脫俗的牧師,她鏗鏘有力地要求離婚,退位讓賢。
  離婚以後,屠秋莎有了一個固定的情人,也就是後來成為副市長的男人。有一度,她癡心妄想著能夠嫁給這個出類拔萃的男人。可是她發現自己天真得離譜,幼稚得可恥。
  "已婚男人是非賣品,出再高的價錢都沒用的。"清川提醒她。
  屠秋莎在劫難逃,她無數次狠心與他分手,可是只要他鞍前馬後地討好著她,甜言蜜語地哄騙著她,她就會再度在他的陰溝裡翻船。
  後來,屠秋莎對他心如死灰,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她一邊與他周旋,一邊熱中於相親活動,出入於高檔的社交場合,認識了不少著紀梵希西裝、戴勞力士手錶的成功男士,有了很多次短命的拍拖。她試駕過八百萬一部的賓利轎車,在五星級酒店第32層的旋轉餐廳吃過西餐,坐過私人遊艇出海釣魚,在價值3888元一夜的總統套房裡做過愛,情人節收到過浪琴情侶表。她單戀過一名擁有八部手提電腦的媒體精英,被祖籍馬來西亞的高爾夫球場老闆狂追至教室——不過那廝的眼球立即被教室裡的一位美眉所吸引,拜託屠秋莎做媒。可憐屠女士從身價百倍的崔鶯鶯一跌而成牽線搭橋的紅娘。
  屠秋莎最風光的一回,是應邀到普羅旺斯,在週遭開滿深紫淺藍的薰衣草的鄉間別墅小憩。在陽光充盈的山坡上把臂同游時,屠秋莎收到了求婚戒指,對方更取出數碼相機,展示一套位於首都北京的豪宅,全套明式傢俱,羅漢床、條案、太師椅,以及傳統的大紅宮燈,那將成為屠秋莎的住所——可惜只是側室。原配多年不育,為著傳宗接代且承繼殷實家產,夫妻倆商議尋找高素質高智商的代孕媽媽,大學教師屠秋莎有幸入選。這故事土得掉渣,清川一聽,眼淚都笑出來了。
  荒唐歸荒唐,屠秋莎的漫漫徵婚路畢竟風光旖旎。清川在廣告公司的兼職,就是得益於屠秋莎的四面出擊。屠秋莎的某任男朋友的表親,正是廣告公司的老闆。於是屠秋莎介紹清川進入廣告公司賺外快,被老闆任命為財務顧問,專門為之探尋合法的避稅途徑。
  屠秋莎顧影自憐,哀哀怨怨地化了精細的濃妝,對著清川細訴衷腸。吃到一半,她的兒子被奶奶送來了。兒子判給前夫,長年跟著奶奶。老太太愛孫如命,除了節假日及屠秋莎的生日,一般不讓屠秋莎接走兒子。這也是屠秋莎的前夫接受離婚時提出的一項不平等條約。
  屠秋莎一見兒子就不住摩挲他的面孔及頭髮。那孩子長得壯實可愛,一頭烏髮天然拳曲,像櫥窗裡的洋娃娃。
  "媽媽,剛才我上電梯,碰到對面的男人,養著一隻大狗,長得好像還不錯。"小傢伙奶聲奶氣地說。
  "這小子,一回家,就像個媒婆!"屠秋莎笑起來。清川不理會,她難得有不勞而獲的機會,埋頭大吃。
  "媽媽!"孩子生氣了,不顧一切地嚷嚷出來,"在電梯裡,他還摸我的頭,問我是不是屠老師的兒子,還約我一道去放狗——我看他對你有意思!"
  "你真這樣認為?"屠秋莎對清川擠擠眼,假裝正色地問兒子,"你不覺得這是一個陷阱?也許人家另有企圖,比如,讓你免費幫他放狗?"
  "陷阱?"孩子不屑一顧,"人家是你的同事,大學教師,學問很好,穿著過得去,我不會叫你去認識不三不四的男人,而且你不能每天坐在家中等楊振寧或是比爾·蓋茨來敲門,學校裡這麼多人,他們的手都會敲斷,也找不到你的!"
  "閉嘴!"屠秋莎惱羞成怒。
  清川笑得噴飯。
  "你看你的樣子。"那孩子搖頭,"嘖嘖嘖!一條裙子是10年前的款式,現在不流行短裙了你不知道嗎?有時間多看看韓國電視劇,人家的打扮多麼得體,像你這樣過時,很難找到新男朋友的。爸爸結婚六年了,小妹妹快五歲了,真是的——"
  "我會告訴你的老師,你的閒話實在太多!"屠秋莎怒喝。小東西朝清川做個怪相,不情不願地低頭喝湯。
  小東西一句話,全面否定了屠秋莎的心血。屠女士最近恰恰被來勢洶洶的韓劇淹沒,在手機彩屏和電腦保護屏上用了韓星裴勇俊的照片。
  "單眼皮!"清川癟嘴。
  "嗤!你不懂,人家是師奶級的殺手,被稱為'無精液男子'。"屠秋莎爭辯。
  "性功能障礙?"
  "什麼呀!那是意味著傳說中的王子,沒有臭男人的味道。"
  屠秋莎買了裴勇俊用的那個牌子的男用潤唇膏,立志走韓國美女的路線,每天不厭其煩地以三種粉底裝飾面部,結果小東西視而不見,把老媽貶得一文不值。清川不禁笑得打跌。
  "來,多吃蔬菜。"屠秋莎夾一筷菠菜在他的飯碗裡。
  "我不喜歡。"小傢伙順勢撥回盤裡。
  "沒禮貌!"屠秋莎勃然變色。
  "奶奶從不逼我吃菠菜。"那孩子嘀咕。
  "看,就是你奶奶把你寵壞了!"屠秋莎呵斥。
  "我已經十歲半了,還要被逼著吃蔬菜。還要事事告老師,一點都不尊重我。"那小子低聲抱怨。
  清川笑得拿不住筷子。
  "有人80歲還要逼著自己吃蔬菜,"屠秋莎瞪著他,"快點吧,你應該高興才是,你媽媽全心全意都為著你好,指望你出人頭地!"
  "但是媽媽,對面那男人——"
  "少爺,你給我好好吃飯吧,我對那種男人沒興趣!"
  "為什麼,媽媽?"
  "人家老婆健在,感情良好。"屠秋莎沒好氣地說,"你覺得媽媽應當擠進去,跟人家的合法老婆公平競爭?"
  "這樣啊。"孩子失望,嘟起嘴,悶悶不樂地進房去玩遊戲機。
  "你看你看,嫁不出去的後患實在太多。"屠秋莎對著清川抱怨,"其中一條,就是連兒子都看不起你。"
  "不是看不起你,"清川發笑,"他是擔心你悶出病來,沒人照顧。"
  "40歲的女人,只好眼睛朝上,眼光順著50歲的男人一直往上看,說不定哪天被80、90歲的老爺爺相中,娶回家做續絃。"屠秋莎牢騷多如牛毛。
  "老一些不好嗎?可以盡早繼承遺產啊。"清川故意笑道。
  "遺產?你是不瞭解,現今吃社保的喪偶老大爺,都夢想著娶小他們20、30歲的太太。"屠秋莎扼腕,"我們這種又老又自以為是的女人,別人正眼都不要看!"
  "那就與他復合吧?"清川指屠秋莎的副市長情人。
  "算了吧,即便出家為尼,我也不願意再當那種永無出頭之日的秘密情人了……"屠秋莎喝了紅酒,面色酡紅,眼中浸出了淚。
  "你要是出家為尼,全世界有一半男人會到你隔鄰的寺廟做和尚!"清川逗她開心。
  "他的官位,重於女人。"屠秋莎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單人舞
  "仔細看看,我瘦臉的效果好嗎?"小乙仰起肥肉折疊的下巴,熱忱地望著滿城。她新近做了一個療程的瘦臉按摩,試圖去掉兩腮的贅肉。
  "圓臉成了瓜子臉,挺好的。"滿城煞有介事地撒謊。
  "再怎麼努力都沒用,"小乙突然洩氣,幽幽道,"他忙得壓根兒沒工夫看我一眼。"
  辦公室沒別人,小乙憂鬱地對滿城傾吐煩擾。小乙沒什麼知心的女同事,獨獨信任滿城,不惜在他面前鋌而走險地醜化她尊貴的副市長丈夫。
  "我無法瞭解他在外頭的一舉一動,但一定有一個陰影存在……"小乙一直懷疑丈夫有外遇,從蛛絲馬跡的線索著手追查,卻始終一無所獲。
  "不會的……"滿城永遠只有一句空洞的安慰。小乙在暗中苦苦摸索著的答案,是他心知肚明的。這種狀況本身就讓他有著私密的喜悅與奇異的驚恐。
  "我知道他累,我知道我不該胡思亂想,"小乙痛苦地說,"但是我不能忽略我的直覺,十來年了,他的心早就不在我身上了。"
  滿城憐憫地望著她。你是對的。他無聲地說。
  他洞悉一切,像個導演一般熟知每個情節的關聯。從小乙那裡,他得知副市長對他的妻子是很有耐心的,他天衣無縫地隱瞞了她十年之久,足見其誠意和良苦用心。一旦有小小的、不足掛齒的破綻出現,他便哄勸、掩飾、講和,使她振作,使她平靜。他向她表白忠心,說得有眉有眼。他在她的嫉妒和噩夢之下惶惶如罪犯,他自責,他辯解,他道歉,週而復始——他把他的妻子推向了晃動的虛空。
  滿城並沒有奉行等價交易的原則,他從小乙那兒獲知的情形,從不向清川提起。他懷揣著來自南北兩極的秘密(屠秋莎的厭倦與猶疑,小乙的猜疑與控訴),就像一個擁有纍纍財富的吝嗇鬼。
  "你很動人,很有魅力,他不會背叛你的。"滿城以中肯的語氣安撫小乙。
  他對小乙恪盡紳士風度,對小乙那張毫無變化的面孔娓娓讚美。因為他的心情實在太好,他看見了眼前延伸出的那條錦繡大道。
  自從副處長陞遷,滿城就受到同事們的追捧,大家一窩蜂地要他請客,說是副處長的寶座非他莫屬。檔案處是一個修身養性的部門,來頭不小的同僚們,意在清閒,不在做官,剩餘的平頭百姓,大多接近退休年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都不是滿城的對手。
  "論資排輩,這回該輪到你了,滿哥!"同事說。
  "我對那些世俗的東西沒有興趣……"滿城竭力做出不以為意的表情,卻控制不住一臉喜氣洋洋的表情,彷彿面部麻痺的病人,只覺得濃重的笑意沿著腮幫子,不聽使喚地往四周蔓延。
  "別小氣了,滿哥,擺明就是你的位置,咱們得預先替你慶祝慶祝!"同事們起哄,不肯放過他。
  滿城招架不住,就在哄鬧聲中打電話訂了附近一間餐廳的位子,邀大伙美美地吃了一頓重慶火鍋。飯畢,同事們的稱呼已經變成"花處長",聽得滿城心驚肉跳,連連擺手,讓他們不要亂叫。
  趁著興頭,滿城到分管人事的副局長辦公室坐了坐。這位副局長是滿城的同鄉,與滿城在圍棋方面有著共同愛好。當上副局長以前,滿城在下班後跟他對弈,兩人一度過從甚密。有一陣子,他迷上了儒學,滿城就領一哥們陪他侃儒學。滿城的哥們是同門師弟,在本市一所中專任教,穿長衫布鞋,稱學生為"弟子",稱老師為"先生",滿口孔孟之道。副局長跟他很談得來,一來二去的,引薦給了一位法國朋友,結果被法國人奉為上賓,聘往法蘭西教中文。滿城穿針引線地忙活半天,徒勞無獲。
  這位副局長為人中庸,畏懼權勢,局長一聲令下,他噤若寒蟬。懦弱歸懦弱,他的派頭倒是大得很,繃緊了臉,動輒訓斥下屬。這幾年,他擁兵自重,不再找滿城這等小民下圍棋了。萬幸的是,他念著舊日之情,對滿城和顏悅色,路上碰到了,還會停下來聊兩句家常。
  副局長在辦公室批閱文件,滿城告了擾,坐下來,首先問候副局長的家人。副局長的公子成績優秀,準備到新西蘭讀大學。國外的學費十分昂貴,副局長一向對這件事有所避忌,但滿城不一樣,副局長不僅說了兒子聯繫學校的進展,還不無擔憂地說起兒子稟性單純,自理能力差,出國後不知能不能夠適應。閒聊一陣,滿城就有意把話題轉到檔案處,副局長淡淡地說:
  "小花,凡事講究機遇,機遇到了,什麼都好辦,機遇不到,誰都愛莫能助。"
  副局長不愧為江湖老手,滴水不漏。滿城低頭尋思尋思,一時難以捉摸。他性急,直截了當地請副局長關照,副局長呵呵一笑,拍著他的肩臂,道:
  "小花,我對你是很欣賞的。"
  這話夠份量了,滿城千恩萬謝地作辭而去。午餐多喝了兩杯啤酒,加上副局長的首肯,滿城就騰雲駕霧起來,一下午盡在辦公室高談闊論,又翻出自己從雜誌上剪切的一篇文章,嗓門洪亮地念了一遍。
  ……鼓掌是大有學問的,每當領導講話時,只要他稍一停頓,我便知道應該鼓掌了。領導啥時需要掌聲,我最清楚不過了,這是多年積累下的功夫,不是一朝一夕所能掌握的。鼓掌既要熱烈,又要文雅,有板有眼,不是可以隨便的。據說,有的秘書給領導寫稿子,在段落中間寫上"請稍等,在此處可能有掌聲",來提醒領導停一下,讓大家來鼓掌。其實,這個辦法是針對在機關工作時間短、反應遲鈍的人,像我這樣的老機關,根本不用那一套,即使他不給我留出鼓掌的時間,我也會見縫插針鼓掌,讓他百分之百滿意。其實,鼓掌是機關的一門基礎學科,在機關時間長的人,對此無不精通。我就是其中的代表。可不知為什麼,有時我把鼓掌的習慣帶到了其他地方。比如,在家裡,當我老婆講一些事情的時候,我竟莫名其妙地鼓起掌來,而且極具感染力。對此,老婆很是感動,她說我學會尊重理解別人了。她還說很感謝我們領導,是我們領導教育有方,使我學得聰明懂事了……
  那篇文章叫做《一個老科員的幸福生活》,極盡辛辣諷刺,滿城一經讀到,頓時拍案叫絕。那種身為小科員的卑微,以及黑色幽默式的荒誕與蒼涼,令他悲從中來。他特地剪下來,存進抽屜,將作者視之為官場知音鍾子期。
  滿城念得抑揚頓挫,沒留意一屋的同事紛紛交換目光,竊竊發笑。他陶醉在即將脫離科員生涯的驚喜中,渾然忘我。甚至在回家的路上,當他暢想著榮升副處長後的輝煌圖景時,竟考慮到了自己口才不濟,將來拋頭露面主持大小會議,不知會不會出洋相。
  滿城雷厲風行,提前進行強化訓練,有備無患。他站在臥室的穿衣鏡前,做一場假想的報告。在人事局工作多年,他聽過一場又一場聲情並茂的領導發言,對基本的套路瞭如指掌。問題在於,他自視甚高,一般的講話技能豈能入他的法眼?他強迫自己練就一種既風趣又嚴肅,既理性又生動,既有理論深度又有操作廣度的講話技巧。
  鏡前的男人萎靡不振、形容頹喪,滿城對自己的形象很不滿意。他轉過頭去,面對牆壁,開始聲若洪鐘地發表講話。媚媚進門的時候,恰恰聽到他囉囉唆唆地高聲說道:
  "同志們,朋友們:今天,我們在這裡召開了一次務實的大會,一次勝利的大會,一次承上啟下、繼往開來的大會,一次解放思想、更新觀念、振奮精神、改革創新的大會……"
  慾望的原則
  "老爸吃過晚飯,洗了澡,穿了新衣服出門。"清川一進屋,媚媚就大驚小怪地報告她。
  "是嗎?"清川心不在焉。
  "老爸是不是去見情人?"媚媚饒舌。
  "不會的,槍架在你爸爸脖子上,他都不會亂來。"清川微笑。她對滿城是有信心的。以滿城的綜合實力,不必擔憂有女孩子奮不顧身地投懷送抱。即便有那等不開眼的傻丫頭出現,也只會把滿城這個膽小如鼠的男人當場嚇暈。
  "還有,老爸發神經了!"媚媚鬼鬼祟祟地告訴清川,滿城對著牆壁,自說自話了老半天。清川噗嗤一聲笑出來,想一想,不妥,於是板起面孔教訓女兒:
  "爸爸是在用功準備講話稿,你要是有爸爸一半用功,媽媽不知多開心。"
  那晚滿城是去局長家,他在臥室給清川留了張條,帶走了清川取給他的一萬塊現金。這筆錢,是清川從自己的科研經費中預支出來的。
  在此之前,滿城為如何順利進入局長的家門,研究了N套方案。可惜臨了,一套沒用上。他打電話過去,剛一開口,局長就爽快地邀請他到家裡玩。
  滿城特地刮了鬍鬚,換上雪白挺括的襯衣,在街邊揚手打了部TAXI,前往局長的家。他沒有騎車,一是怕灰塵髒污了新襯衫,二則身揣巨資,須得防著剪徑大盜。
  局長夫人給他開了門,迎進客廳,削了一盤菠蘿,捧上一杯茶,知趣地返身退回臥室。局長笑瞇瞇地坐在籐藝沙發裡,一個勁地叫滿城吃水果。
  "我女婿從海口坐飛機買回來的。"局長說,"呆會兒給你孩子帶兩隻回去。"
  "不敢當,不敢當。"滿城欠欠身,他被這種高規格的禮遇搞得暈頭轉向。
  "老太婆,裝幾隻菠蘿出來。"局長當真朝著裡間喊。
  "別,別……"滿城搖手不迭。局長夫人已手腳麻利地拎出一隻紙口袋,交給局長。局長不容分說地塞進滿城懷裡,滿城推卻不及,只好傻傻抱著,悲喜交集。
  滿城這一生遇見的混賬夠多了,局長就是其中一個。當年他和清川研究生畢業時,清川選擇了校園,滿城的人生理想是光宗耀祖,在他看來,做官是捷徑,他決定涉足官場。
  分配到市人事局時,滿城由於學歷高,被安排到了流動調配處。那是一個耳聽六路、眼觀八方的部門,具有錄用和調任國家公務員的職能和權利,深受關注。流動調配處與局領導的辦公室近在咫尺,無形中就多了被賞識和被器重的可能性,那時的滿城是前途不可限量。在那個階段,他應酬多,交往也多,日日西裝革履,躊躇滿志,眼前是一片春暖花開的好景致。
  可是沒過多久,他就蔫了。他遇到了一次普通的幹部考核,出了紕漏。局長時任副局長,正接受局長任職考察。平素在辦公室裡,大家對當時的副局長惡言相向。他在鄉下老家的老父身患痼疾,貧病交加,他不聞不問,其老父無奈中拄著枴杖到人事局反映情況,卻被他推推搡搡趕出門去。這一幕,大伙都是親眼所見。
  辦公室的同事義憤填膺,約定在局長考察中,向市委組織部的同志揭發他遺棄病父的殘忍行徑,讓他身敗名裂。考察時,滿城如約說出了副局長對待老父的不義之舉,希望組織慎重考慮。然而他萬萬沒有料到,其他的同事只是隨口說說,洩洩心頭憤恨而已,荷槍實彈地上陣了,全都對副局長大為讚譽,隻字不提那位悲慘的老父親。
  副局長如願以償地當上了局長,且一當就是十來年。滿城不諳官場規則,以為幹部考核是真正的絕緣體,殊不知他說過的話迅速傳到局長耳朵裡。
  "……有人不贊成我,我是知道的。但我這個人,心懷寬廣、不計前嫌,只要你認真工作,幹出成績,在我手下,你照樣會有很大的發展……"
  這是局長冗長的就職演說中的一句話,滿城在台下如坐針氈。局長在如此重要的場合說到此事,令他有不祥的預感。
  而他的預感果然應驗。在往後的年月裡,局長格外留意他,在不同的場合,當面或是背地裡,清醒或是醉酒時,多次言及他。
  "花滿城這個同志,有文憑,有幹勁,雖然他反對過我,不過我絕不會計較個人恩怨,只要他踏踏實實、追求上進,我早晚會提拔重用他!"局長言之鑿鑿。
  起初有不少同事不明就裡,以為局長當真心懷坦蕩,以為滿城當真官運亨通。但事實與局長的表述截然相反。局長上台後的第二年,滿城就被調到冷門的檔案室,做一般職員,萬世不得超生。
  滿城懊惱不迭,想方設法與局長改善關係。局長面色和善,對他的親近抱以真摯熱烈的笑容,私下裡事事都答應他。滿城一次次眼見得就快成功了,結果都是幻覺。但凡遇到貨真價實的好處,局長立馬翻臉,在人事局的常委會上堅決抵制滿城的調遷或提升。
  局長的反覆無常折磨著滿城,他還得忍辱負重地巴結局長,涎皮賴臉地哄他高興,無能為力地任他耍弄於股掌之間。這麼多年了,再笨再蠢,他也知道局長是個極端狹隘、報復心極重的人。有什麼辦法呢?仰人鼻息,只能看人臉色。
  有一度,滿城近乎精神崩潰,種種舉止十分反常。局長是南方人,堅持在大小會議上說普通話,他音調不准,笑話百出,並且從不長進。先時大家還偷偷發笑,時日一長,習慣了,無所謂了。滿城卻開始勇敢地嘩笑出聲,惹得眾人側目,連局長都停下講話,端詳這個一貫馴順的老實人。
  局長的公眾形象極為嚴肅,極少笑,同時理論素養很深,能大段大段背誦《列寧文選》中的章節,說話引經據典,出口成章。那一段時間,一有訪客候在局長辦公室外,滿城就主動跑去跟人家搭訕,告訴別人局長其實是有幽默感的,一肚子黃色段子。
  "安全套的功效是什麼?"滿城低啞地問。
  人家大驚失色。
  "不成功變成人!"他壞笑著,"這是咱局長講的,有創意吧?!"
  人家撒丫子就跑。
  "局長打麻將打得出神入化,不過只跟極熟的人上桌……"滿城詭秘地宣稱。
  幸好這段失控的時期很短,在同事們尚未引起高度警覺時,滿城邂逅了桃。桃肥美柔軟的身體,讓他疲憊的靈魂長久地棲息下來。他冷靜了,決心重新做人,做一個阿諛奉承、安分守己的小職員,在他的微型朝廷裡,暢享齊人之福。
  滿城抱著裝菠蘿的紙袋,在局長的客廳裡無話找話地聊了半個多鐘頭,逐一關切地詢問了局長及其夫人的健康狀況,局長千金及其嬌婿的事業前景。局長盡情盡禮地回問了他的家事,關心他女兒的學習狀況。眼看著火候到了,滿城從褲袋裡取出一隻厚實的牛皮信封,放在茶几上。
  "……您一直栽培我,我無以為謝……去年您嫁女兒,這麼大事,都不通知我一聲……前陣子您夫人住院,我不知道,沒來看望……"事先排練的台詞全亂了套,滿城結結巴巴說了一大通混亂的理由,既彆扭,又生硬。他的臉燙得像高燒病人。
  "你這是做什麼?"局長收起笑容,截斷他。
  "……小意思,小意思……"滿城拚命做出老練隨和的表情,可臉部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痙攣,聲音抖得厲害。
  "這就是你不對!"局長語焉不詳地斥責一聲,起身收起茶几上的信封,利落地拍回他的手中。
  "……您一定笑納,一定……"滿城一邊躲閃,一邊說著。他想笑一笑,一笑,上牙居然被乾澀的嘴唇粘住,老半天合不攏來。
  "好了好了,不多說了,"局長一揮手,"你瞭解我的脾氣,再爭下去,我是要生氣的。"
  滿城果真不敢爭了,訕訕地捏著信封,大汗淋漓,有虛脫般的感覺。他突然想哭。
  "你們處裡還差一個副處長吧?"局長驀然問道。
  "啊?"滿城一愣,趕緊說,"是,是。"
  "今天局裡常委會研究過了,決定採用自我推薦、競聘上崗的形式產生。"局長點起一支煙,順手遞給滿城一支。
  "自我推薦?"滿城無意識地重複。
  "哦,對了,小花你多大歲數了?我記得你超過四十了?"局長問。
  "是的,"滿城謙卑地說,"不成器啊,辜負了您的重望。"局長不理會,遺憾地連連搖頭,傲然道:
  "過了四十?那就不行了。"
  滿城呆住。
  "幹部要年輕化,這條原則提了多少年了,在我們局裡老是兌現不了。"局長惡毒地說,"我在常委會上提出,這次檔案處提拔副處長,要作為一個試點,把年齡限制在四十週歲以下……"
  滿城的腦子裡嗡的一下,飛進大群蜜蜂,又蟄又鬧。他痛極攻心,差點大叫一聲,跳將起來,掐住這條老狐狸的脖子,弄死他。
  從局長家到桃的宿舍,步行需要兩小時零八分鐘。從局長家到桃的宿舍,沿途經過的行道樹,一共是128棵。從局長家到桃的宿舍,有87盞路燈。滿城一路走,一路數。
  桃睡下了。滿城的腳步驚醒了隔壁的狗,狂叫不已。幾戶人家亮起了燈,有人探頭出來問,誰啊?半夜三更的!滿城不理睬,逕直去敲桃的門。桃睡得沉,半晌才打著呵欠來應門。滿城聞到她嘴裡呼出的刺鼻的污穢氣,不禁轉開臉,怨怪道:
  "你吃什麼了?大蒜?"
  "人家又不知道你要來,昨兒我乾妹妹送了兩罐臭豆腐……"桃囁囁嚅嚅地,賠著小心。
  "朋友從海南帶的菠蘿,你嘗嘗。"滿城把局長硬給的紙口袋扔給桃。
  "海南帶回來的?"桃驚異,"菠蘿不是到處都有賣的嗎?"
  "味道不同的!"滿城很是不耐煩。
  桃見他氣勢洶洶,不敢再詢問,忙著燒開水泡茶。滿城揮揮手,示意她不必張羅。他從懷裡拿出信封,掂了掂,遞給桃,冷冷地說:
  "房子的首付,我贊助一萬。"
  桃笑逐顏開地雙手接下,當即取出來,手指在嘴裡蘸點口水,一張張地點數。滿城猛地撩起她的睡衣,一手一隻,一把捉住她赤裸的Rx房。桃一個趔趄,手裡的鈔票飛了一地。滿城不撒手,發力一通猛搓,掌心裡的雙乳由於刺激過度,由軟變硬,痛得桃齜牙咧嘴。
  "我、我替你鋪床吧……"桃嘶啞地央求。
  滿城不搭腔,忽然鬆開手,抓起外套,揚長而去。是,他不必顧忌桃的感受,不必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地侍候她。在桃的面前,他是花錢的大爺,不用扮演卑賤的角色。他是強大的,是自己的主宰,也是桃的主宰。
  "天下烏鴉一般黑,豈有不沾腥葷的貓?"回到家,滿城告訴清川,送禮很順利,局長欣然收下了大紅包。至於官位,他輕描淡寫地說,順其自然吧,不可強求的。
  "他還有三四年才退休,收了我的錢,這回不成,早晚得給我一個交代,謀個一官半職的。"滿城信心十足地說。
  清川挑挑眉毛,意味深長地一笑。她躺在床上,翻看博士生導師佈置給她的參考書。厚厚的一大摞。
  "我給你出道謎語,"滿城在她身旁躺下,"由類人猿進化而成的,能夠製造和使用工具進行勞動,能夠運用語言進行交際,打一種動物——你猜,是什麼?"
  "唔?"清川敷衍地曼聲應道。滿城不等她回答,兀自悵然道:
  "經歷了這麼多挫折、這麼多打擊,我終於知道,直立行走的動物,可以是人,也可以是魔鬼——恐怖、殘酷到無法言說。"
  "你怎麼了?"清川放下書,看著他。
  滿城無聲地依偎過來,緊緊抱住她。清川很瘦,滿城在擁抱她的同時,將她身下的棉被一併攬入懷中,而後就徐緩地、輕柔地、一下一下地親吻她,連帶親吻那床棉被。
  他吻得很投入,很混亂,以至於忽略了清川已悄悄脫離他的懷抱,驚奇地目視著他柔情萬種地吻著那一堆沒有生氣的棉織物。
  身軀是用來相愛的
  清川將做瑜伽的時間改在了星期五上午,有意與屠秋莎錯開。她不是一個在男人堆裡如魚得水的揚眉女子,一旦有了曖昧,她便不能夠坦然面對好朋友的眼光。她不願意欺騙屠秋莎,至於三個人一道若無其事地談笑風生,她更做不到。
  她與宗見的事,她沒有想得太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宗見是她生命裡的一段奇跡——奇跡,但不是愛情。所謂奇跡,表明對象是高人一籌的。然而這是一種與愛情不甚相干的二流感情,意味著不是真正的愛。清川對體內那個質詢的靈魂這樣解說道。靈魂信任她,安之若素。
  星期五早上的練功房空無一人,清川熟門熟路地摸了進去。宗見的臥室門洞開著,有風吹來,窗前的銅風鈴、貝殼風鈴一起琮琮地響了起來。
  "宗見……"清川戛然而止。
  宗見的房間裡有一個陌生的女孩子。很胖,但看得出是很結實的胖,沒有贅肉,長頭髮編成兩條麻花辮,一條故意打補丁的牛仔褲,一件鬆垮垮的土布襯衫。臉頰是紅的,濃眉,一張性感的大嘴,飛揚跋扈,有一種難以形容的野氣,就像西畫中的擠奶女人。宗見對窗而立,兩個人隔著老遠交談,並沒有不堪的情節。
  看見清川,女孩子嘟嘟嘴,說聲我走了,一陣風似的從清川身邊掠過。宗見抱起雙臂目送著她,完全沒有阻攔的意思。
  "對不起,打擾你們了。"清川拘束地道歉。
  "我妹妹。"宗見簡單地說。
  "妹妹?"清川信以為真,羨慕道,"你父母真有福氣,一兒一女,龍鳳雙全。"
  "不是真的妹妹,是結拜的妹妹。"宗見看看她,有點奇異她的食古不化。
  "乾妹妹?"清川故意笑著點點頭,"明白了,明白了……"
  "她喜歡我,正在進攻我。"宗見老實交代。
  "是嗎?"清川微笑地審視他。
  宗見舉起雙手,作投降狀。
  "是,我也喜歡她。"宗見說,"準確地講,是喜歡她老爸。"
  "她老爸是誰?霍英東?"清川好笑。
  "比霍英東還管用,"宗見說,"她老爸是練功房的房東,可以保證把這裡低價租給我做生意賺錢。"
  "失敬失敬,原來是大老闆的乘龍快婿!"清川調侃道。
  "什麼乘龍快婿!"
  "怎麼,她不打算嫁給你?"清川訕笑。
  "結婚?你別嚇我,我有心臟病的!"宗見誇張地指指胸口。
  "她喜歡你,你喜歡她,不結婚,難道做一輩子情人?"清川老土地追問。
  "喜歡是分很多種的。她有派對癖,我不過陪她出席各式聚會,充當大小姐除了項鏈、耳環、手鐲之外的第四件首飾。"宗見刻薄地形容。
  "哦?"清川瞠目結舌。
  "喜歡是一回事,結婚是另外一回事,兩者之間沒有關係的。何況喜歡是很短命的,即使貴為愛情,也難逃宿命之劫。你知道嗎,生病有兩種結果,一是治癒,一是惡化。愛情亦是如此。治癒的愛情,是分手。惡化的愛情,就是婚姻。所以婚姻就是把兩個有宿仇的人放在一個閉塞的空間貼身肉搏,那根本就是病態的愛情形式,相當於放療,早晚難逃一死。"宗見長篇大論地發表驚世駭俗的感言。
  清川啞口無言。
  "像她吧,最近這一陣兒喜歡的人,的確是我,可誰能保證她的喜歡可以維持下去?"宗見接著說,"連她自己都沒有信心。而我,是一個理智的人,分得很清楚,我對她的喜歡,就像對一首歌、一張碟片、一本書的情感,心平氣和,不會導致荷爾蒙的改變,不同於愛情。"
  "愛情分明是一項全身心參與的強體力運動,你說對嗎?"宗見盯著她。
  清川有些犯傻,這小子的理論太費周折,比一道四則運算題還要麻煩。
  "我很瞭解自己的感情,"宗見強調,"至少我知道,此時此刻,我愛的人,是你,不是別人。"
  清川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音。
  "既然愛上你,我就不會掩飾,不會自欺欺人,我要好好地去愛,直到愛情無疾而終,直到激情消失的那一天。"宗見凝視著她。
  "我有丈夫,有孩子,又是一大把年紀……"清川慌亂不已,猶如被當場逮住的賊,百般狡辯,卻是人贓俱獲,無路可逃。
  "我不介意。"宗見肯定地說。
  "可是我介意。"清川挺直脊背,強迫自己快速從震驚狀態恢復過來,"愛情不是兒戲,明明不般配,明明沒有結果,何必彼此作弄?!"
  "結果是什麼?"宗見笑了,"是結婚?你為什麼對結婚念念不忘?其實愛情遠比婚姻重要,在這世界上,有什麼比愛情更加珍貴?"
  "一個有責任感的人,必須以婚姻的形式承諾愛情。"瞬時的迷亂過去,清川冷靜下來。站在她面前聳人聽聞的,是稚氣未脫的小孩子,而不是成熟的男人。她必須把持住自己,居高臨下地俯瞰他,教育他。
  "我明白你為什麼總是顯得過於拘謹,"宗見打個響榧,"在你所受的教育裡面,條條框框太多,規則太多,藩籬太多,他們教給你什麼是社會,沒有教給你什麼是人性。"
  "每一個時期的教育,都有利弊得失。"清川沉著一張臉,"我們這一代人,為別人著想多,為自己考慮少,而你們這一代人,自我意識強,以自我為中心,不去顧及別人的感受。"
  "沒有我,哪有萬物?"宗見振振有辭,"一失人身,便墮入萬劫不復的虛無,所以每個人自身的生命與利益才是最重要的。"
  "不對,沒有萬物,何來小我?"清川反戈一擊。
  "嗤!"宗見失笑,"我們不是在開辯論會吧?!"
  清川想一想,也笑了,但潛意識裡的師長情結已經發作,她希望能夠幫助宗見清理思想,做一個常規意義上的有情義有擔當的好男人。
  "人是萬物之靈長,是有理智、有靈魂的……"清川說。她從前做過學生輔導員,在新生開學的見面典禮上,她往往會以這句話作為開場白,唬住那幫自由散漫的小傢伙。
  "你知道吉卜賽人怎麼講?"宗見不買賬,打斷她,"他們說,時間是用來流浪的,靈魂是用來歌唱的,生命是用來遺忘的,而身軀,是用來相愛的。"
  "身軀,是用來相愛的……"宗見壓低嗓音,重複了一遍。
  他逼近清川,似笑非笑地注視著她。在撲面而來的濃郁好聞的男人氣息裡,清川感到一陣顫慄。緊接著,她被他摟進懷裡。起初他的動作很輕微,君子一般的,含蓄、優雅,只是用下巴抵著清川的頭髮,緩緩摩挲,溫柔得讓清川無力掙扎。
  "為什麼是我?"清川模糊地呻吟。
  "因為,"宗見沙啞地呢喃,"你比較容易點燃……"他加重了勁道。當他們全身緊貼時,清川清晰地分辨出了他的慾望,強硬的、悸動的、慓悍的。清川的腹部被來歷不明的熱源所籠罩,波紋狀的能源一波一波地散射著,將她燒熾。
  清川轉動了一下頭顱。她暈眩得厲害,軟得支撐不住。
  "怎麼啦?"宗見問。
  "沒什麼。"清川的眼眶突然濕了。
  "你要我怎麼辦?"他凝視她的雙眼,柔聲問。
  "我要你變老一些。老十歲,老二十歲!"她哭了,氣喘吁吁。她的意思是,我希望你變得衰老虛弱一些,與我一樣。
  宗見對她的眼淚置之不理,他抱起她,把她平放到地毯上。他單膝著地,蹲跪在她面前,撩起她的衣襟,撫摸她的身體。
  意識崩潰以前,清川告訴自己,如果宗見做出真正的侵犯之舉,她一定要全力抵抗,抽身引退。然而宗見並沒有那樣做,他翻版了前一次的雙人瑜伽,在銷魂蝕骨的糾纏中,用婉約輕柔的手完完全全打開了她的隱秘之門。

《迷亂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