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沉默之愛

  意外的是,蔡惜提前發作。午夜,她下身流血。景皓打電話叫120,把她送入急診室。蔡惜嚇壞了,他不在身側,她極度缺乏安全感,似乎聽到了死亡的引擎在皮膚下面劇烈地轟鳴。
  她在病榻上嘩啦嘩啦地淌著眼淚,慌慌張張地撥打他的手機。那幾天他剛巧出差去了上海,參加一項業界的國際學術會議。
  「別怕,乖乖,我保證,我會第一時間趕回來的。」他在電話裡承諾。
  他沒有食言,掛斷電話,即刻打車前往機場,搭乘早班飛機飛回來。早晨八點鐘,蔡惜被推進手術室,趕當天的第一台手術。小護士為她做局部消毒,擦拭著火辣辣的消毒水,一邊饒舌道:
  「您的先生真有面子,據我所知,我們院長很多很多年都不做這種常規手術了,他老人家可是權威人士,應付各種各樣的疑難雜症都來不及。」
  他一直有意跟下屬解釋,蔡惜的先生樊景皓是他的好朋友——真相是,二人素昧平生,從未謀面。
  「他在哪裡?」蔡惜驚恐不已。
  「您是說院長?飛機一降落,他就打電話過來,叫大家先把準備工作做好。」小護士回答道。
  話音未落,他從天而降,神采奕奕地出現在了蔡惜跟前,被微微泛綠的手術服全副武裝著,口罩上方露出一雙含著笑意的眼睛。蔡惜吃一驚,倒吸一口氣,小護士手中的導尿管一下子就插進了她的身體中。
  「好了!」小護士拍拍手,轉身出去了。
  「你好嗎,我的乖乖?」他俯身注視著她。
  「不要離開我……」蔡惜嗚咽。
  「我在這裡,」他眼神溫柔,「乖乖,我會陪伴你。」
  恍惚中,有人在說,院長,掏出來了,是男孩兒。
  坐月子的階段,蔡惜每天躺在床上練習形體操,從頸部運動到收縮子宮的運動,她一項一項地苦練,練得揮汗如雨。她又在網站上購買了收腹帶與乳罩托杯,以及兩台價格昂貴的產婦理療儀。
  「您是搞藝術的吧?」育嬰師對蔡惜孜孜不倦的魔鬼式瘦身行徑好奇得不行。
  蔡惜驕矜地微笑。
  「我好看嗎?」轉過身來,她不住地追問景皓。滿月的復檢一天天逼近,她的信心也在一天天流失。臉上的斑,腰間的贅肉,分泌物不時浸濕襯衫的Rx房,它們都是她的天敵。
  「好看好看!」景皓拾掇著尿布,頭都不抬。
  「我就那麼醜?」蔡惜亦步亦趨。
  「你很在意嗎?」景皓凶巴巴地說,「美貌不能成為一種事業,除非你打算以後靠出賣色相討生活!」
  蔡惜委屈得哭了。景皓歎口氣,扔下手裡的活計,趕過來哄她,把她摟在懷裡,虛情假意地讚美著她的容貌。
  蔡惜抽搭不止。
  「惜惜,你得相信,至少你目前是相當性感的。」景皓努力地詼諧著,並且假裝興致昂然地乘機摸摸她尚處於哺育期、高聳如山峰的胸部。
  「真的?」蔡惜不置信,「那麼,你會有慾望嗎?」
  「會,會。」景皓打個大大的哈欠,言不由衷。
  蔡惜沉默下來。
  她知道景皓每日的睡眠不足四個鐘頭,下了夜班後,他一大早就起床上菜市場,買回適宜產婦食用的原材料,為蔡惜精心調治一日三餐,間中還得協助育嬰師照料哭哭鬧鬧的小嬰兒。
  秋天漸漸逼近,維尼三個月了。
  某一日,蔡惜在電視上看見他。他跟省市的重要領導在一起,為他所掌管的那間醫院新設立的社區分院剪綵。他在鏡頭前微微笑著,顯得氣度恢弘。
  又一日,蔡惜在報紙上讀到他的名字。他攻克了一道醫學難題,在國際醫學界引起轟動,英國的一家婦產科醫院聘請他擔任名譽院長。
  「他是個優秀的男人。」蔡惜喃喃地對懷裡的維尼絮叨。
  維尼咿咿唔唔地啃手指頭。
  「媽媽愛他,」蔡惜失神地自語道,「媽媽不能讓這段珍貴的感情失傳,媽媽要在他的生命裡佔據一席之地……」
  維尼仰起頭,無意識地望著她,突然間,粲然一笑。
  蔡惜忍不住貼住他的小肥臉。
  她是這般銼骨揚灰地愛著他,死心塌地地愛著他,奮不顧身地愛著他,若干年後,有人會為她飛蛾撲火的愛情豎碑立傳嗎?
  蔡惜落下淚來。
  蔡惜每週到健身房去兩次,利用器械做仰臥起坐,鍛煉腰腹鬆弛的肌肉,力圖恢復纖細的腰身。她曾經可是個不折不扣的美腰客。
  這時蔡惜的手機滴滴響,有短信來臨。她漠然看了一眼,心跳卻驟然紊亂。是他!他在短信裡簡單地問道:
  「有空嗎?」
  「有。」蔡惜迅速回應。
  「見個面吧,老地方。」
  「好。」
  蔡惜火速沐浴更衣,駕車趕往度假村。明知他照例遲到三十分鐘以上,蔡惜依然提早到。她從不讓他等。她不知道他有沒有耐性等她。她不敢去冒險嘗試。
  他已經打電話給度假村,預定了房間。蔡惜坐在那個房間裡,百無聊耐地看電視,一個人看了許久許久。
  「我的乖乖!」他推門,輕喚。
  蔡惜沒有回頭,忽然之間,她很想哭。她被愛情折磨得一籌莫展。
  他從背後擁住她,吻她的脖頸,輕撫她的耳朵、太陽穴和眉毛,弄得她柔腸寸斷。景皓從不像他那樣細緻地對待接吻,對景皓而言,嘴唇不過是做愛的先遣兵。
  他不同。他能充分地發掘親吻那無法言說的潛力,他具備琴師的技巧,知道如何控制旋律,知道如何使用和調動口唇四周的每一塊肌肉,知道鍵盤、節拍和進度,知道在什麼時候該用力按鍵,什麼時候只是聽憑手指輕柔滑過。
  「我想你了……」他低語。
  激情過後,他閉上雙眼,似睡非睡。蔡惜枕著他的肩膀,心滿意足地呼吸著他身體的氣息,混合著凜冽的來蘇水與清新的須後水的氣息。
  「好嗎?」他睜開眼睛,含蓄地問她。
  「你好兇猛……」蔡惜把臉埋進他的頸窩,多少有些羞赧。
  「我已經三個月沒有性生活了。」他坦白地說。
  「僅僅三個月嗎?但我有十三個月沒跟你在一起了呵,」蔡惜眨眨眼,刨根問底,「告訴我,三個月之前,你的女伴是誰?」她的眼前浮現出一些衣香鬃影的陌生女郎。
  「我的愛吃醋的小乖乖!」他笑著吻吻她,避過不答。
  「你沒有嫌惡我,對嗎?」蔡惜輕輕問。
  「嫌惡?為什麼?」他不懂。
  「你不知道,我之所以會答應讓你為我接生,是因為在潛意識裡,我想你會由於那血淋淋的一幕而厭惡我,逃避我,拋棄我,」蔡惜一口氣說下去,「我恐懼,同時又期待由你先放手。我太瞭解我自己,以我的執著,只有這樣,我才有可能放棄你……」蔡惜哽咽。
  「傻孩子!」他動容,摟緊她。
  「我想嫁給你,」蔡惜淚流成河,她意亂情迷地堅持說著,「我很想很想嫁給你。」
  「不。」他的語氣溫柔而堅定。
  「我是多麼渴望跟你結婚,做你的妻子,你明白嗎?」
  「我明白,」他說,「但這是沒可能的事。」
  「為什麼呢?」蔡惜心如死灰,「是你以前強調的那個理由,不願成為第三者,還是你根本就不愛我?」
  「我們不聊這個,好不好?」他疲乏地轉過頭去,闔上眼,不欲糾纏。迷戀一個女人而又不順從她,簡直是不可能的,可在他身上,迷戀和殘忍奇異地統一了起來。
  維尼五個月大,第一次品嚐蔬菜的滋味。景皓下廚搗鼓了半天,為兒子做了小半碗青菜泥,舀了一小勺,放在嘴邊噓噓吹涼,餵給維尼。維尼激動得一氣吃光光,兩手揮舞著,把頭上的軟帽給硬生生地拽了下來,甩進景皓懷裡。
  「小帽子是送給爸爸的嗎?兒子會送禮物給爸爸了,謝謝好兒子!」景皓自作多情地抓起維尼的小指頭,一通狂啃,樂得維尼咯咯咯笑個不停。
  維尼六個月大,著涼發高燒,平生頭一回打吊針。護士從他稚嫩的腦門插入細長細長的針管,維尼扭動著小身子,哀哀啼哭。景皓抱著他,心疼得兩眼發紅。
  「你歇歇,我來抱他。」蔡惜說。
  「你走開!」景皓摟緊兒子,不讓她換手。
  「瞧這人,急糊塗了吧?」蔡惜尷尬地笑著,對一道前來的育嬰師說。
  「沒見過這樣的男人,愛孩子愛得如珠如寶。」育嬰師感歎。
  維尼七個月大,景皓向蔡惜求援,請她幫忙建立網站。蔡惜花兩天功夫做了一個叫做「家有維尼」的獨立網站。景皓把維尼的相片傳遞上去,每天寫一頁極富幽默感的維尼日記,不多日,便吸引了眾多眼球。一群新做媽媽的小女人居然畢恭畢敬地向景皓討教各類育兒經驗,她們封景皓為「全能爹地」。
  維尼八個月大,蔡惜和景皓給他洗澡,還沒來得及用尿布,維尼就在床單上拉臭臭了,並且在自己畫的地圖上打滾,弄得滿身屎尿。景皓舉起手,作勢欲打。小傢伙突然口齒清楚地叫了一聲:
  「爸、爸!」
  「維尼,你說什麼?」景皓目不轉睛。
  「爸、爸!」
  「惜惜,我兒子會說話了!」景皓狂喜,就近將身邊的蔡惜抱起來,原地轉圈,轉得蔡惜頭暈目眩。
  維尼九個月大,一家人浩浩蕩蕩領他去新開張的大型遊樂園。蔡惜抱著維尼,景皓則像長工似的,背上背一個裝滿維尼衣物食品的旅行包,脖子上掛著數碼相機,手腕處一左一右地分別吊著兩隻袖珍保溫瓶。
  在遊樂園裡,景皓童心大發,買了一大堆遊戲券,抱著維尼逐一嘗試。維尼趴在景皓肩上,好奇地四處張望,興奮得一直裂嘴笑。
  「惜惜,你也來啊!」景皓摟著維尼,享受慢節奏的小火車,百忙之中朝著蔡惜拚命招手。
  蔡惜微笑著,眼眶卻緩緩地濕潤了。她愛維尼,愛這個由她生命的土壤所萌生的小小的嬰孩。他是上天賞賜給她的奇跡,充滿了奇跡誕生的驚喜。她知道,她對他的愛,將會是一條長流不息的河,延綿不絕,伴隨她的終生。
  父子倆倦游歸來,維尼張開小手臂,撲向蔡惜,嬌軟奶香的小身子粘在她的懷裡。蔡惜擁著兒子,生離死別一般地不停與他香面孔。
  「維尼,媽媽會牽掛著你……」蔡惜喉頭哽塞。
  「那一小袋米糊呢?」景皓翻找旅行包。
  「維尼,等你長大了,但願你能原諒媽媽……」蔡惜的淚浸濕了維尼的臉,維尼直覺地抬手去摸她潮濕的眼睛。
  「蛋黃熱著哪!」景皓得意地宣稱。
  他把保溫瓶裡的蛋黃泥取出來,用開水和米糊一塊兒沖調,熱熱乎乎地餵給維尼。維尼餓壞了,伸出小手來搶勺子。
  「燙!小笨蛋!」景皓跟維尼逗樂,一抬頭,看到蔡惜的淚眼,笑道,
  「你怎麼了?眼裡進沙子了?」
  「我捨不得維尼……」蔡惜憋不住眼淚。
  「捨不得?有人強迫你賣孩子?」景皓嘩笑,「惜惜,你是哪根筋不對了?我怎麼從不知道學計算機的女人也會莫名其妙地傷春悲秋?!」
  「景皓,我要離開你。」蔡惜狠狠心,說了出來。
  「對了,兒童醫院通知打疫苗,」景皓說,「我明天下午帶維尼去。」
  「景皓,我不再愛你。」蔡惜面色哀傷。
  「順便給他檢查一下牙床,他出牙量太少,有點兒像缺鈣的症狀,」景皓說,「他又愛出汗,睡一晚,連褥子都是潮的。」
  「景皓,我要離婚。」蔡惜毅然道。
  「可是我一向都很注意給他補鈣的呀!」景皓說。
  「景皓,讓我們好聚好散吧。」蔡惜洩氣。
  「這小子,恐怕是對鈣的吸收能力不夠火候。」景皓說。
  「樊景皓,你到底聽沒聽我講話!」蔡惜憤怒。
  景皓嚇一跳,手一抖,勺子磕著了維尼的小鼻樑。維尼痛得哭了。景皓趕快取出旅行包裡的流氓兔,哄著維尼。
  「你聽清了嗎?」蔡惜軟了聲氣。
  「聽清了聽清了!」景皓嘻嘻一笑,「你說,你要離開我,你不再愛我,你要離婚,我們要好聚好散,對不對?我在聽呢!這回滿意了吧?該給我打及格了吧?」
  「我沒開玩笑!」蔡惜急道。
  「是是是,我沒開玩笑!」景皓居然撮尖嗓子,學她說話,一邊把手探向維尼的小褲子,查看端倪。
  「喲,臭小子,你又幹壞事兒啦?!」他在維尼的小嫩屁股上輕拍了一巴掌。小傢伙不明究裡,癢癢得咯咯笑起來。清脆玲瓏的笑聲。
  「維尼,肯定是你不聽話,招惹你老媽生氣了,她不要咱們啦!」景皓輕輕鬆鬆地逗著兒子,笑容滿面地瞟了她一眼。
  維尼出生的第283天,蔡惜攜著簡單的行囊,駕著她心愛的Golf,搬離了她和景皓共同居住的房子。

《愛情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