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天寶的出版社辦公樓更像一座中學行政辦公樓,五層青色樓體,窗戶上七零八落地掛著空調排氣扇。北大畢業的天寶看上去四十上下,西北人氏,高大清瘦,一表人才,但臉色慘白,嘻嘻哈哈中透著憂鬱氣質。他煙癮太大,我一進屋就被嗆得咳嗽起伏,眼淚橫飛。天寶開玩笑:「要不你也來一支,以毒攻毒。」
    「我早就戒了。」我連連咳嗽,用手捂嘴。
    天寶笑:「不至於吧?你在那書裡不是老煙槍嗎?」
    「瞎編的。男主角不是叼支煙就是舉著酒瓶子,不是臉上一刀疤,就是肚皮上一槍眼,要麼屁股上掛一盤葵花籽,那是很老派的寫法了,想改——來——來不及了。」我邊咳邊說,「只要你成功戒煙,一聞這味兒,簡直要命。」
    「我咋老戒不了?」天寶滅掉煙頭,起來打開窗戶透氣,用紙杯給我倒水,問,「說說你咋戒掉的?」
    「毅志加理智,早期革命者的意志加上當代菜農般的理智。」我說。
    「我還不如一菜農?」他大笑。
    「你們這些北大人,都想著大事呢。」這句話精確擊中了北大學子獨特的智力牛逼感。他笑:「得了,一見面就拿哥們開涮。」
    「對編輯大人大不敬,我也太放肆了。」我歉意地說。
    「文如其人。我們說說稿子吧。」
    「等的就是您的點化。」我畢恭畢敬。
    「別別,我已經暈了。」他很得意地說,「你的稿子吧——」
    ……
    落座一家烤鴨店後,天寶又控制不住地點燃煙,抱歉地說:「對不起,我這惡習難改。」
    「要說惡習,我比你多了去了。在社會上晃蕩久了,難免。」我說,「基本循規蹈矩,間或作奸犯科,不過坑蒙拐騙的事兒——跟咱無緣。」
    「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說,你看上去沒那麼——嗨,我該咋措辭呢?」
    我一臉誠懇:「儘管說,我這人,您說我好我不自在,覺得你虛偽;您拿我開涮我特興奮受用,流氓無產者都有點受虐狂吧。」
    「呵呵,你倒放得開。」他抖了抖煙灰,說,「我見過很多作者,看上去都很萎靡,有些都營養不良。」
    「這個正常,這勾當磨人,鐵棒都磨成針,不來錢,暢銷作家畢竟是極少數。」
    「那你為啥搞這個?」
    「無聊唄,受虐狂唄。我不靠這個吃飯,我從不擠牙膏似的逼著自己寫,儘管骨子裡也有強烈的名利思想。」我從服務員手中拿過菜單,轉給天寶,「您點菜吧。」
    徵求我的意見後,天寶輕車熟路點了幾個菜。他接著問:「你咋弄錢呢?還從來沒新作者請我來這呢,都是快餐啊拉麵啥的。」
    「嗨,瞎混唄,我幹過很多事情——都是法律沒明文禁止的。」
    「呵呵,果然有前科啊!」天寶的笑聲傳遍了半個餐館,其他人也開心地看過來。
    「我的稿子就拜託您啦。」我給他添酒,拳頭大的啤酒杯他一口幹掉,連來三下,不愧西北豪飲客。
    「盡量吧,我看了覺得沒問題,但我只是初審,還得二審,三審,終審,你不知道,現在出本書麻煩死了,特別是小說。」
    「特別是無名小輩。」我笑著補充,再給他添酒。
    「可不嘛,我那裡還堆了一摞,還有擱這快十年的呢。不信你待會去看看。」我連說我信我信,天寶接著說,「全國多少作者啊,少說上百萬,個個自命不凡。僧多粥少,每年才出幾本小說啊?現在出版社都是企業管理啦,首先考慮能不能賺錢,非常保守。這樣一來,新人的書就更難啦。」
    「那是那是。」我雞啄米似的點頭。
    「這樣吧,待會回去我把你介紹給二審,留個好印象。馬上就做總編助理啦,人挺不錯。」
    她叫任雅萍,挺漂亮的,說忙過這一陣專門看看我的稿件。
    天寶把我送下樓,我拎著一瓶還未融化殆盡的冰鎮礦泉水,漫無目的地在大街小巷閒逛。多少年來,獨自置身於一個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一直是很吸引我的一件事情。那些新奇的街景、商店、千奇百怪的臉孔和任何突發事件都會引起一個外來客的求證慾望。在一家古籍書店,我看到著名情色話本小說《肉蒲團》和《蜃樓志》(註:《肉蒲團》,又名《玉蒲團》,中國情色小說代表作之一,明末清初李漁(1611~1680年)著。《蜃樓志》,又稱《蜃樓志全傳》《情中奇》,清代較有影響的社會人情小說,愚山老人著,嘉慶九(1804年)刊本。)都是線裝本,即使掏出這次北京之行的全部細軟,也買不下來。趁著老闆沒纏上我,開溜。
    2
    忽然手機響起,武彤彤查號的。我說:「我還能在哪兒,我在閒逛,滿地找錢包。」
    「建國門附近有個辦留學學位和未婚公證的。要不我去你那兒?」
    「好吧,我現在就往回趕。」
    趕回招待所沖掉一身臭汗,打了會盹。房裡無人,除了電扇聲和窗外大樹上斷斷續續的鳥叫和蟬鳴,甚為靜謐。起床後我去洗衣房搓洗衣服,哼著歌:「細雨帶風濕透黃昏的街道,抹去雨水雙眼無故地仰望,望向孤單的晚燈是那傷感的記憶……」
    忽然一雙手從後面摟住我,我頭也不回:「你咋知道我在這兒?」
    「你不是在唱歌嗎?你還會粵語呢!是Beyond的吧?」
    「是啊,叫《喜歡你》。」我用粵語說。
    「你喜歡誰啊?」
    我笑而不語。武彤彤開始幫我洗衣服。我說:「想當年,我就是從走廊歌星、洗衣房歌星、澡堂歌星走向酒吧歌星的,哥們有半年靠這個吃飯呢。」
    「真的?啥時候?你還有這一手吶!」她好奇地問。
    「就剛從深圳回老家那陣兒,晚上賣唱,白天寫那本破書。」
    「你還Versatile(多才多藝)呢。」
    「也就Narcissistic(自戀)一點。」我謙虛地說。
    回到房間,合力將衣服晾在窗戶外的架子上。然後武彤彤坐到我身邊,緊靠著我。磨磨蹭蹭一會,她有些慌亂:「這是集體房間,隨時有人回來。」
    我起身將門關上,提心吊膽和她熱吻。她動作僵硬,但飢渴和激烈程度讓我非常吃驚。幾分鐘後,她很克制地停了下來。她說:「這是危險作業,咱們出去吧。」
    名校畢業證就是牛逼,不僅名字嚇人,塊頭也比我當年那全國高校五百強的畢業證大多了——何況是學士和碩士兩個呢,難怪放到桌上擲地有聲,難怪公證處的人那麼客氣。一蟑頭鼠腦的傢伙看了看我,陰陽怪氣地對武彤彤說:「我還以為您是來辦已婚證明的呢。」
    武彤彤不置可否,笑笑,交錢,走人。我突如其來一陣悵然若失,鬆開武彤彤的手,默默向東單王府井方向一路逛過去,那時龐大的東方廣場群樓還躲藏在高大的腳手架和綠色絲網後面,不時有揚塵泛起。我們逛商場、書店、古玩店、服裝店。在東單一家小店,分別給對方買了一件襯衣。黃昏時分飢腸轆轆,返回駐京辦吃川菜。
    「北京太大了,我們見一面太不容易啦。」我說。
    「是啊,都耗在路上了。」她也深有同感,接著建議到她學校附近找地下室旅館,便宜多了。我說地下室有些可怕,讓人想起法西斯秘密專政場所。我說起楊星辰的創業史。武彤彤說也不是想的那麼可怕,多少留學生明星作家都住過,又亮出一招,「你不是想吃學生食堂嗎?」
    我抵不住誘惑:「明天搬吧,今天的錢都付啦。」
    「好啊,我們一塊去找。」
    建國門地鐵口外,有一片新辟的街邊花園,一座金燦燦的風車迎風旋轉。旁邊是那座大而無當的學術機構大樓。我們坐在樹林下的石凳上,孜孜不倦地擁抱、親吻,人來人往熟視無睹。在她稍作抵抗的默許下,我真切地撫慰了她的上半身,她的Rx房小巧而堅挺,她的腰肢平滑而炙熱。忽然她阻止了我:「這也是危險作業啊。長安街邊,咱們也忒放肆啦。」
    「這就叫玩心跳。——咱是流氓咱怕誰啊?」我笑。
    「別咱呀咱的,我可不是。」她嗔笑。
    「那你咋配合得這麼默契啊?」我提示道,「看看你的手放在哪兒呢?」
    武彤彤急忙把手從我脖子上鬆開:「我是被引誘啦。」
    「誰引誘誰啊?我是咋到北京的?」我笑。
    「哼,真夠無恥的,得了便宜還賣乖。」她使勁掐我的脖子,我眼珠子差點掉下來。
    直到最後一班地鐵,我們才黏黏糊糊地走向地鐵。人流就像液體滲入地下暗河一樣湧入地鐵站,瞬間漩渦般無影無蹤,偶爾冒幾個「泡」出來。我們漂流到西直門地下,湧泉般冒出來。一直等武彤彤上了公汽後,我才再次匯入那條逆向流淌的地下暗河。
    這個異常躁熱的夜晚,我再次陷入了輾轉反側之中,孜孜不倦地幻構著武彤彤外衣下的美妙胴體。忽然覺得事情飄忽不定。我這樣一條社會食物鏈底層的小蝦米,哪高攀得上頂級名校才女和准留美博士呢?漸漸的,我又心懷僥倖,根據乙女嫁甲男丙女嫁乙男丁女嫁丙男的婚戀生態原理,甲女和丁男也就成了剩男剩女。甲女除非自個兒死撐,注定讓我等丁男收拾殘局——這不是瞎貓撞見死耗子,這是天作之合啊!達爾文挺TMD操蛋,上帝卻是公平的。七仙女可以委身放牛娃董永,武彤彤就不能屈就我社會賢達戈海洋嗎?不是哥自戀,哥只是個傳奇!這奇思妙想讓我意醉神迷,想著武老師摸著小弟弟砸吧著嘴巴安然睡去。
    3
    和當年楊星辰的外貿公司大同小異,地下室旅館都是大樓下閒置的防空設施改建的。的確涼快,但涼風裡透著霉爛味。摁下開關,日光燈掙扎了幾十秒才亮起來,燈管污黑,光線慘白。牆壁污穢斑駁,牆皮脫落,不時有水滲出,蟑螂四處潰散。小木床搖搖晃晃吱吱呀呀,床上用品像一堆動物內臟,薄木板隔開的隔壁房間裡傳來粗俗的打鬧和呻吟。這兒一覺睡下去,能不能再醒來都得打個問號。
    武彤彤也皺眉頭,我趁機堅持離開,去住標準單間,我說我還有兩千多大洋呢,她說那也不能浪費。我有些不爽:「這怎麼叫浪費呢?這叫善待自己。」
    「再找找。」武彤彤堅持道。
    終於找到地上的招待所。兩人間,單人床,躺著還算舒服。有空調和獨立衛生間。八十元一天。另一床沒人入住,但隨時可能。進屋後,門反鎖,我們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糾纏在一起,瞬間便直奔主題。
    「停!停!」她突然阻止我,驚恐不安,「危險期呢!到美國懷孕了就麻煩了。」
    「那你就是美國人他媽,咱就是美國人他爸。」我笑著去解她後背最後一粒紐扣。
    「我沒心思跟你瞎貧。」她迅疾穿好衣服。
    「那咋辦?」
    「你說咋辦?去買東西啊。」她提醒我,隨手將我的衣服扔過來。
    「附近有藥店嗎?」
    「我哪知道,出去找啊。」
    我心急火燎地下樓,馬不停蹄來到街上,像餓了三天三夜的野獸尋食一樣尋找那快樂寶貝。晃了一大圈居然沒找到藥店,問了倆人也不知道。那快樂寶貝真TMD作弄人,你不需要時它觸手可及,你慾火中燒時卻和你玩躲貓貓。我氣急敗壞招手攔了出租車,一上車緊張地說:「一朋友得了急病,以最快速度去最近的藥店。」
    「哎喲喂,打120不是更好嗎?」的哥關切地說,「耽擱了可咋辦?」
    「沒事,老毛病。」我若無其事。
    「啥病啊?」的哥可真是個熱心腸。
    「哮喘。」我脫口而出。
    的哥很內行地說:「那就是一口氣的問題,氣提不上來了吧?打通了就對啦。」
    「對對,打通了就對啦。」我笑得肚子裡翻江倒海,小弟弟蓄勢待發。
    的哥以首都窗口行業的敬業精神,拿出超一流的技術,東突西拐,有驚無險,很快到了一家藥店,規模和塊頭名副其實——大象藥店。我讓司機稍等片刻,大步流星走了進去。當我喘著粗氣喊著暗號敲開房門時,武老師已經穿戴整齊,頭髮濕漉漉的,渾身泛著水光和洗髮香波味兒。她半躺著看電視,目不轉睛,滿臉緋紅。我把那寶貝放在床上,朝她做個鬼臉,走進餘熱尚存的衛生間。
    床很小,但兩人相擁更顯親密。武彤彤不豐滿,但很有質感;她不漂亮,但很善於調節氣氛;她動作笨拙,但極富進攻性。惟一遺憾是擔心有人破門而入,身體的快樂草草收場。穿戴整齊,躺在床上擁吻愛撫。
    武彤彤不是處女,我沒問,也不準備問,她卻主動提起,說她有過一次短暫戀愛,那人騙了她。我打斷說不必解釋,我沒處女情結。她驚訝地看著我,我說任何男人沒權利要求他的女人是處女,同樣任何女人也沒權利要求他的男人是處男——誰TMD欠誰的?都TMD偽君子!遇著當然好,沒遇著也別怨天尤人。再說了,我一臉詭笑,我也不是處男,扯平了。她不依不饒:「我只有一個,而且就一兩次,你肯定不止,那麼熟練。不公平。」
    「討論數量沒意義,蘋果咬一口是蘋果咬幾口還是蘋果。」我認真地說,「量變質變理論有時就是扯淡。」
    「啥叫扯淡,再咬幾口就是蘋果核啦。」
    「那長出來的還成了大鴨梨小酸棗不成?」我振振有辭,「你說妓女天天幹這事兒,有啥意義,就是活塞運動數目問題,關鍵看是否有感情介入。」
    「這話還靠譜。」
    「你以為男人都用下半身思考啊?」
    「可是閣下的下半身明顯比上半身發達。」她摸著我的腿,嘻嘻笑著,「飛毛腿。」
    「我這人,發育錯位。」我對她講了下榻旅館第一天遇到的那個「同志」,她笑得翻滾扑打,上氣不接下氣:「天哪,你還有這姿色呢!」
    「可不,深受老中青三代婦女和變態男人的歡迎。」
    又折騰了一會,武彤彤忽然淚如雨下,喃喃自語:「為啥咱現在才見面?」
    我一言不發,兀自歎息,她疑惑地看著我:「你咋了?啞巴了?」
    「我還說啥,造物弄人啊。你都要到地球那邊去了,我兩年前來北京時,你躲哪兒去了?你咋不去『追魂』兼職啊?」我苦笑。
    「啥破公司啊,聞所未聞。」她捏著我的耳垂說。
    我掙脫,說:「有個問題想請教一下,咱到底誰勾引誰啊?」
    「那還用說?你這個臭流氓。」她咬著我的鼻尖說。
    「咱得弄清楚了。我是咋到了北京,誰又把我弄到這個旅館?咋夢遊似的?」
    「誰先給我投稿了?」
    「我是給單位投稿,又不是給你。」
    「反正落到我手裡啦。」她得意洋洋。
    「聽聽你的措辭,『落』——到你手裡了,陷阱似的。」
    「愛情都是陷阱,愛人都是獵物。」她振振有詞。
    「你成啥啦,狩獵者?」
    「哈哈,愛情守望者,不——,應該叫守株待兔者。」
    「我夠倒霉的。」我做嚴正指出狀,「你這是以權謀色呀。」
    「那你也得有色可謀啊。」她搖搖我的下顎,端詳著我,就像找出我臉上有幾個褶子。
    「我有啥色,年老色衰啦。」幾年動盪不安,我對自己的容顏有些不自信了。
    「那我就是飢不擇食。」她笑起來,「想聽實話嗎?」
    「當然,死也死個明白。」
    「說實話,看了你稿子吧,我老是幻想著你長啥樣,想見見。」
    「呵呵,難怪騙我寄照片,別的編輯都沒有。」
    「上當了吧,一般都是合同簽了,要做封面了才會要求作者提供照片的,傻了吧?」她爽聲大笑起來。
    「夠傻逼的。」
    「不許說髒話!看了照片吧,我當即決定——要見見人。」
    「呵呵,驗貨啊?」
    「還好,閣下沒有缺胳膊少腿鬥雞眼六指羅鍋狐臭口臭一概沒有,就是有點話多屁多缺心眼但無大礙……」
    我很得意:「然後呢?」
    「我當即決定,拿下!」
    「殺氣騰騰,一環扣一環,抓逃犯吶。」我笑。
    「你就是愛情的逃犯,——咱們都是。」
    「這就算自投羅網啦?」
    「天網恢恢——情網也恢恢,疏而不漏。」
    「你不馬上就走了嗎?」我長吁短歎,「這網也真TMD大,太平洋這邊下去,太平洋對面收網,這工程也太TMD宏偉了,比修萬里長城給喜馬拉雅砸個缺口牛逼大了。」
    「不許說髒話!」她一下蒙住我的嘴巴,「你真是積習難改啊。」
    我掙扎著說:「這叫話糙理不糙,難道不是嗎?傷心太平洋啊!」
    武彤彤頓時淚如雨下,死命地抱住我,親吻我,近乎於喃喃自語:「讓我想想,讓我好好想想。」
    直到我們去吃晚飯,也沒人入住。晚上在中關村逛了一大圈回到旅館,進駐了一個甘肅天水的小幹部,自稱潘石砌,正大嚼紅燒方便麵,滿屋子味道大倒胃口。武彤彤坐了十多分鐘,我把她送走了。
    4
    我還在呼呼大睡,武彤彤來電話,興奮地讓我趕緊帶著行李趕到校門,我還沒問個子丑寅卯來,她就掛了電話。當我趕到這座巍峨的大學門口時,她已經笑盈盈在那裡等我了,她紅衣黑褲,頭髮飄起來,英姿颯爽如一紅纓槍。我笑逐顏開:「找到更便宜的旅館了?」
    「不是更便宜,壓根就免費。」
    「天下還真有白吃的午餐?」
    「天下沒白吃的午餐,但天下有白睡的床。」她挎住我,急咻咻向裡走。門衛威嚴而白癡地看著我們笑笑。
    「你要讓我下榻『滅絕師太』樓?饒了我吧!」
    「你想得倒美,我倒想讓你去,別人還不答應呢。」武彤彤吐出了實情,學校放假,給我找了個學生宿舍。和在教工餐廳見到的那個男生住,他叫黃笑。
    「算了吧,去那裡我很不自在。」我停下來,為難地說,「老大不小的,跟一幫小屁孩瞎混啥啊?」
    「怎麼啦?狗咬呂洞賓啊?重溫大學時代,校園生活多好啊。你也不老嘛,這兒還有四十歲的研究生呢。咋老覺得自己老?時間長了,還真的就老了。」她拖著我走。我像一個被群眾當街扭送公安機關的小偷騙子啥的,拚命掙扎著,壓抑著聲音嚷嚷:「非禮啊!」
    「誰非禮誰啊?我不想拖你走啦,別人看見了,肯定過來幫忙,你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啦。」她正色道,「別想那麼多,想想你的錢吧,浪費在那裡還不如省下來賣點書呢。」
    我只好就範。名校男生集體宿舍除了比「稀飯大學」宿舍硬件強一些,大同小異。斜長的房間,兩邊各兩張鐵質高低床,房間中間兩張桌子並成一排,兩邊各有兩個帶鎖的抽屜;一張空鐵床和暖氣片上,滿負荷塞著皮箱紙箱臉盆暖壺等雜物。好在是假期,屋子還算乾淨。一股腳臭味力壓群味,那種臭味和民工工棚裡的臭味並無二致,這再次說明,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流的分泌物,並無嗅覺上的差異。
    奇怪的是只聞腳氣臭,不見臭襪子。黃笑很有經驗地拿起幾雙球鞋往地上使勁抖抖,縮成一團的臭襪子和幾隻用過的避孕套便落了出來。他尷尬地看看尷尬的眾人,一手捏鼻一手用紙墊著將臭襪子和那物什放進塑料袋,密封,物歸原處。他女友徐娜則趕緊打開窗戶,空氣漸漸正常。
    「這是我們班的邋遢大王——團支書。」他笑罵道,居心不良,「戈老師當年的集體宿舍也——?」
    我投其所好:「臭襪子有,別的就沒啦。」
    「戈老師當年一定很純潔吧。」黃笑問。
    「當然,舊社會嘛。」
    「你咋這麼低級趣味啊?」徐娜敲打他。
    「要不我叫黃笑幹嘛?」黃笑著爭辯,一邊幫我整理床位一邊自嘲他父母給取的名字沒水平。徐娜開玩笑:「你父母還真有遠見。」
    「我知道戈老師也一樣純潔,開玩笑嘛。」
    「我也不想純潔,可是那年代,不純潔不行啊,剛想不純潔立馬消滅在萌芽狀態啦。多少班主任輔導員有事沒事都拎著三節電池的大手電到處晃悠,哪兒黑照哪兒,奸沒拿住,自個兒哈喇子流了一地。」我以羨慕的口吻說,「你們真是趕上好時候嘍。」
    收拾停當,黃笑給了我一把鑰匙,和徐娜離開了。我說請他們吃一頓啥的,他們說改天吧。黃笑還特地扮個詭笑說,他們去遙遠的廣播學院,很晚才回來。兩人摟摟抱抱扭扭捏捏打打鬧鬧走了,樓道裡迴盪著他們青春期激越而悶騷的歡笑聲。在開學前,這個八人間的十多平米房間就歸黃笑和我了,我是樂不思蜀啦。關上門,上床,床有棕墊子,乾爽透氣。我再次感歎:「他們真是遇到好時候嘍!」
    「嫉妒了吧?」武彤彤鑽進蚊帳,在我身邊躺下。
    「多善解人意的好學生啊。你怎麼也得給他們打A分啊。」
    「可惜沒機會啦。」武老師取下眼鏡放到桌上,「我一向善待學生,即使他們有些問題,也全不在他們身上。應試教育嘛,他們遭了多少罪才考到這兒來啊。」
    這個下午發生在這所頂級名校男生宿舍的激情近乎完美,拿應試教育的庸俗標準,可以得A分。這得益於環境,整個下午,整層樓裡就咱倆。惟一讓我吃驚的是武彤彤笨拙的技巧和超強的控制欲怪誕地捏合在一起,氣氛、前戲、姿勢、節奏、時間和烈度均被她控制。我就像一個參加決賽的種子選手,必須一絲不苟竭盡所能,才能獲得教練的認可。
    晚上,總是在我入睡後的朦朧之中,有人進了屋,隨後近在咫尺的小空間裡地動山搖起來。我異常清醒,卻假裝沉睡,黃笑和徐娜親密而悶騷的竊竊私語,清晰地傳入我酣熱的耳畔,誘發我真切的騷動。我心想小屁孩真是遇到好時候了。早晨,黃笑總是嘻嘻哈哈:「戈哥昨晚上您又說夢話了。」
    「是嗎,我說啥來著?」我故作納悶狀。
    「說小屁孩真是趕上好時候了。」
    「哈哈,難道不是嗎?」我縱聲大笑,黃笑露出一臉黃笑。

《我在北京有張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