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
    一場沙塵暴鋪天蓋地而來,百米以內模糊不清。交通工具緩緩而行,所有活物都土撥鼠似的縮著脖子佝僂著身子蠕動。沒防護措施的人瞇眼捂嘴蒙鼻低頭緩行,人們屏住呼吸,不停咳嗽,吐口水,地上隨處可見浸著黃沙的痰跡,很快唇乾舌燥嗓子刺癢。到了北京,才留意到,北京的空中顆粒物除了可以聞到,可以肉眼目睹,還可以皮膚感觸。自來北京,我一直嗓門發癢,鼻子發炎,甚至流鼻血。這時才意識到,為什麼不少北京人留著醜陋的長鼻毛。
    我吐出幾口黃色唾液,忍不住摳摳骯髒的鼻孔,咳起來,連血都嗑出來啦,含下買來的西瓜霜口含片,依然有濃重的泥土味兒。看著無邊無際的混沌天幕和苦苦掙扎的人們,我陣陣發怵。這樣的鬼天氣,在戶外多待一分鐘,就會折壽一小時。我開始懷念起家鄉來,那裡經濟落後點,至少還可以順暢呼吸。但此刻,我必須迎著沙塵暴去找一個遮風避雨驅寒擋沙的地方。
    馬甸北邊一破地下室,住安徽夫妻,男的做小買賣,女的帶孩子。他們把這間不到十五平米的房子隔成了郵亭大小的三間,自住一間,兩間出租。一間鎖著,打開另一間房子,除了搖搖欲墜的小木板床、昏暗的吊燈和牆上銹跡斑斑的衣服掛釘,一無所有。地下室臭氣熏天,污漬橫流,沒暖氣,啥也沒有,連公廁也在樓外幾百米的大街上。農婦就在過道裡做飯,一個煤球爐子正冒煙,食物油煙和硫化物氣味一個勁地往肺裡鑽,讓本以骯髒乾涸的咽喉更加尖銳的疼痛。我問她不怕缺氧中毒嗎?
    農婦嘿嘿一笑:「沒關係,地下室通風,我也經常開著門。」
    「怎麼洗澡啊?」我想得倒挺美,她尷尬地指指走廊盡頭。那邊有水龍頭,拎水回來在屋裡洗。
    女人懷中的嬰兒無時無刻地哭著,哭得撕心裂肺氣貫長虹,跟喝了大頭奶粉似的。就這兒,月租五百塊。
    第二個地方在對外經貿大學附近,那個電話裡聲音甜美卻粗壯醜陋的女子把我引到一房屋中介,簡易門面,兩張破桌子,一個破沙發。牆上貼著房源表。異常熱情,又是倒水又是遞煙。我說了房子要求,女的開玩笑:「大哥看上去就像教授,怎麼找條件這麼差的房子啊?」
    真TMD搞笑!我這前半生悲劇之一就是看上去比實際有錢,這讓我在消費時屢被當成豬頭,乾脆改行像胡蒙那樣干他幾票得啦。
    有幾處看上去還不錯,這時,那醜八怪提出要信息費,至少三百,行規,其他幾人也附和。中介的聲名我是有所耳聞的,打定主意不見兔子不撒鷹。我提出看執照,那女子很爽快地拿出來給我看了。看我猶豫,這妞很大度似的:「咱找房也不容易,公司要運作,人要吃飯。大哥,看您這人實在,收您二百吧。」
    他看我實在?實在就是瓜娃,就是憨豆,就是傻逼,就是吃定我啦。哥哥剛上了一當,與其說被胡濛濛了,還不如說被那家大報誤導了。怎可栽在爾等手中?都是外省人來巴黎,爾等不就早來幾天嗎?我說考慮考慮扭身就走,女的在後面嚷:「一百!」我笑著繼續走。男的罵:「傻逼!」我沒回嘴,走得更快了。他罵我傻逼說明他們沒得逞因而我不是傻逼,罵不是傻逼的才是傻逼呢,不走才是傻逼呢。
    太陽宮一帶是大片待開發區,平房和棚戶不少,不時看到「誓死保衛家園」等大字,但顯然不敵血淋淋的「拆」字和一個炸彈似的感歎號外加血淋淋的圓圈,那意思很露骨:屁民們不趕緊滾蛋,就別TMD想站著走出這個圓圈。
    我看了兩家,和第一家情況大同小異,心灰意冷地往回走。轉眼已到中午,忽然豆大的雨珠拋灑下來,迷濛的氧化物碳化物硫化物中立即多了一股泥腥味兒。連早飯都沒吃的我飢腸轆轆,找了一家看上去還算乾淨的小餐館。我去洗手間方便,鏡中的我把自己嚇了一大跳。跟土撥鼠相比,我戴了一付眼鏡;和兵馬俑相比,也就兩眼間或一輪。我抖動全身,扒拉頭髮,拍打衣服,狠跺雙腳,再小心翼翼地清理耳朵、口腔、鼻孔內粘粘糊糊的黃泥。咽喉裡的黃沙,只有乾嚎給逼吐出來。衛生間裡「沙漠風暴」驟起,洗手槽弄得就跟微型黃河壺口瀑布似的。滿口沙子,吃得嘴裡噌噌地響。敢情首都就是牛逼之都,連餃子陷都汲天地之精華。
    此中介和彼中介在裝修佈置上大同小異,只是牆角有一架鋼絲床,我一下就感動了,自己都沒地兒住還幫別人找房,好人啊。看面相都是善主,查執照沒問題。而且可先看房,滿意就見房東。三言兩語後一個叫小宋的女子帶我去看房,路上和我家長裡短,活像一對露水夫妻。
    清淨的老式四合院,青磚平房,破舊琉璃瓦,朱紅油漆門窗。青磚石板,幾顆百年榆樹讓院子顯得靜謐而充滿歷史感。南北廂房中一間,十平米,簡單傢俱,抹去錢幣厚的沙塵,看上去還算乾淨。我到床上坐了坐,踏實。電話、衛生間和廚房合用。另一間室友據說是「搞文化的」。月租一千。我說七百就要,如果房東降了,按行規你也得降。
    「大哥——,您好——狠啊!」她一聲誇張的慘叫,那酸楚模樣,TMD活像被小流氓奪去了貞操。片刻,她忍痛說,「我給您美言幾句吧。」
    她拿起座機撥了個手機號,說了幾句把電話給我。那人王婆賣瓜了一番,這房先是明朝某公公故居,後來又成了清朝某格格遺址,民國時住著高官姨太太,二十多年前還住著高級人民公僕呢。聽著滔滔不絕的京片子,我只有不停地「啊、哦」的份,然後他很豁達:「看您是明白人,小宋也幫您說話,咱各讓一步,八百吧。」
    我只好同意了,我問如何付費,他說季付。我問何時入住,小宋說繳費就行,但最好明後天。一是今天劉先生來不了,二是他們要整理一下雜物,她還體貼地說:「您看看這沙塵暴,多——可怕啊!」
    「大哥,說實話這筆單子我只賺了你五十塊。」繳了代理費後小宋抱怨,「我吃了多少沙子啊大哥,還不夠買一瓶護膚品呢。」
    拿了收據、鑰匙和房東手機號碼,小宋客客氣氣把我送出門,依依惜別。沙塵暴中天迅速黯淡下來。這個龐大的城市更像一個硝煙瀰漫的戰區,空曠處的人們驚慌失措地擠進公汽、鑽進地鐵或出租車。他們急需一個密閉的容器把自己包裹起來,護送回一個由鋼筋水泥構成的另一個密閉空間——家或「家」。我屁滾尿流地鑽進那條地下鐵龍的胃囊,在裡面晃蕩好一陣才從鼓樓大街鑽出來,再鑽進鐵龜的腹部,風塵僕僕趕回位於牡丹園。我將在於江湖的「家」裡享受最後一次晚餐和夢鄉。於江湖的母親正做飯,看見土撥鼠似的我又驚又笑:「你鑽地道去啦?」
    我笑:「洗了個沙塵浴。」
    「咋不帶口罩啊?」她埋怨道,找出一新口罩給我,「你走了,阿姨就送你一口罩吧。」
    「太謝謝了,雪中送炭啊。」我說,「今天我做飯吧,最後一次了。」
    聽說我找到房子了,她直誇我運氣好。於江湖當初找這房子,花了整整一禮拜。
    我土撥鼠一樣入浴,泥鰍一樣出浴,弄得地上成了黃泛區。於江湖回來後聽說是中介房,提醒我:「小心點,臭名昭著。」
    「小姑娘挺單純的,而且我都看房了,和房東也通話了,代理費繳了——」我又拿出鑰匙晃了晃,「這個都到手啦。」
    「人在江湖漂,反正小心點。」他說,「要我送你嗎?」
    「就不勞你大駕了,一箱搞定。」我說。
    於江湖趁機教育他媽:「看見了吧,單身漢就是瀟灑。」
    2
    風力減弱,沙塵卻越來越厚了,這個肥大的城市就像古代絲綢之路上一個劫後餘生的繁榮都城,滿眼儘是土撥鼠,滿城盡帶黃金甲。
    「十字星百貨批發城」具有北方城市和建築的典型特點:大氣但粗糙。以大紅大黃為主要底色卻佈滿灰塵的廣告牌花裡胡哨,即使經常清洗,也像永遠也洗不淨的淘氣娃娃的臉。這裡花不到三分之一的價格,就可以買到在大商場的同一品牌。新貴們對此不屑一顧;眼光高錢包小的小資白領們來這裡,則會選擇冷僻時間段或喬裝打扮一番,要是被他們的同伴認出來,他們就不好在光鮮的寫字樓裡混了。
    我在迷宮般的批發城中找到床上用品區段。人流如織,看來需要睡覺地方的人還真不少。售貨員們在旁邊巧舌如簧,極力在最短的時間內讓窮光蛋們擠出銀子滾蛋。我買了京漂後的第一套簡易床具:床單、被子、枕頭和薄如烙餅的海綿床墊,都是單人型號,一水兒的國防綠,耐髒、耐磨,有在路上、急行軍的感覺,和我學生時代的床上用品一樣。一套床具不到一百二十,差點吃不消。離開蒙城時,我連一張銀行卡都沒帶。
    我肩扛背托懷抱手拉,艱難走向公汽,一路上磕磕碰碰,神經質般不停喊著「借光!」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擠上車。在密不透風的車廂內,體面而疲憊的白領努力和我這個灰老鼠保持距離,我得以享受片刻特權。窗外摩登高樓、高架橋和最原始的棚戶區毫無徵兆地瞬間轉換,汽車穿梭在這個世界上最肥大的城市裡,猶如蚯蚓爬行在一件由華美絲綢和麻袋縫合在一起的龐大而古怪的旗袍和草裙上。
    好一陣折騰,終於到達那座住過公公格格姨太太和人民公僕、現在風水輪到我這個社會賢達的深宅大院。我看見室內有燈光瀉出,估摸室友回來了。氣喘吁吁拿出鑰匙開鎖,咋也打不開,敲門,一陌生大漢出來,硬邦邦地:「找誰?」
    「我住這兒,剛租的。」我示意他看我的大包小包。
    「你找錯地方了吧?」
    「你看這收據上還有地址呢。」我掙扎著拿出收據。他看了看還給我,略做驚訝:「你被騙了,我上午剛入住。」
    我大驚失色:「看看你的手續吧。」
    他對裡面叫了一聲,一個女人走出來,合同和收據顯示是當天簽的。我還想細看,他們說沒義務透露私人信息,男的說:「你去找公司吧,跟我們沒關係。」
    彭一聲關了門。我像被人猛擊頭部,抱著行李愣了一會。我給房東連打幾次電話,終於接了,這個劉先生說:「您真夠倒霉的,我已經和別人簽合同了。」
    「小宋不是你的代理嗎,我都繳代理費了。」我說。他突然嚷道:「甭提那臭娘們了,她收你錢卻和別人簽合同,我哪知道誰是誰啊?找她吧,我還忙呢。」他一下掛斷電話,任我再打也不接。
    我給中介公司打過去,接電話的說:「小宋離職了。」
    我質問:「這是公司行為,她離職有啥關係?」
    那人說:「這是她的個人行為,她沒交接工作就走了,上午才走的。你打她手機。」
    我說:「這怎麼叫個人行為,有你們的收據,有公章。」
    那人很無恥:「啥公章?那是假公章,小宋自己雕的。」
    「我不管,收據是在你們店裡開的。」我氣暈了,「你不怕我報案嗎?」
    「呃呀媽呀,唬銀(人)啊?」那人冷笑起來,「幾百塊錢也報案?你也太不拿首都民警當回事啦。要報趕緊報,謝謝你了,我們也到處找小宋,卷錢跑了,我們損失比你大多了。你找呀,找到了也告訴我們一聲。」
    是啊,這點破事報勞什子警?我一臭外地的,暫住證都沒有,不自投羅網嗎?我當即扛起行李、拉著皮箱向那個中介店走去。我意識到即將到來的危險,就給於江湖、李皓和楊星辰打了電話。
    2001年一個沙塵暴肆虐的黃昏,一個在自己首都被騙了六百五十塊錢的沒暫住證的外鄉人,就這麼戴著口罩,肩扛背托,向那個騙了他的黑中介走去。他走幾步挪幾步,走一段就等待被口罩裡熱氣模糊了視線的鏡片冷卻清晰下來再繼續走。不遠處,一場不明後果的短兵相接正等著他。
    3
    我一扭一拐地蹬上幾級台階,側身推開玻璃門,兩女子驚愕地看著我。一個拿起電話搬救兵,一個說:「小宋離職啦,你來這幹嘛啊?」
    我摘下口罩,扭動幾下酸痛的脖子,一言不發。我將行李放到牆邊,一屁股在沙發上紮了下來。凝固的氣氛中,我拿起電話假模假式地問:「你們到哪兒了?快點!」
    不一會,門外突然撞進三個彪形大漢,帶進一股寒風。這夥人至少一米八五以上,黑皮膚黑板寸黑風衣黑夾克黑皮鞋,戴著墨鏡,在室內也不摘下,有兩個手臂上露出一截黑色紋身,專業人士啊!一個頭兒狀的大漢吼道:「吃豹子膽啦,找碴啊咋地?」
    一個傢伙也吼道:「幹嘛呀,幹架啊?」
    我怔了一下,站了起來,他們推搡了我一把,我倒坐在沙發上;我又站起來,他們又推了我一把。幾個回合後,我一下掙扎起來,比他聲音還要高:「黑社會啊?你打呀?」
    張牙舞爪的他怔了一下,湊著我的臉狠狠地說:「打你,就像掐死隻雞。」
    另一個也咆哮:「也不看看誰開的店,東北虎知道麼?老虎屁股你也摸啊?」
    咆哮震得我暈頭轉向,高大人牆讓我失去方位感。我瘋了一樣:「有理不在嗓門大,個大就牛逼啊!大象還比你大。」
    「比你大就行。」他一付吃定我的架勢。
    「當年日本人比你們小多了吧,敢打嗎?那窩囊少帥還不屁滾尿流撤退了,狗屁少帥!」
    我們用這樣奇怪的語言對峙著,三人愣了一下,哈哈大笑,一大漢說:「小日本現在來照打。」
    「別吹牛逼了,和日本人死磕的是誰,三百萬川軍!你丫懂歷史嗎?」
    一個惱羞成怒:「媽那個巴子,老子從東北打到海南島!」
    「外戰外行,內戰內行,吹啥牛逼啊?好意思嗎?」我冷笑起來,一個大漢掄起大拳揮舞著:「冒充袍哥啊你,今天就削你丫的!」
    「去你媽的,有本事打死我得了。」我把腦袋直挺挺伸向他,「哥哥窮山惡水骨頭硬,怕死就不來了。」
    「操你丫的!」這大漢咆哮起來,揚起碗大的拳頭,一股冷風撲面而過。
    「幹嘛欺負銀(人)啊?」於江湖一聲斷喝,胡蒙緊隨其後。幾人一怔,頭兒模樣的傢伙一把拉住這個張牙舞爪的大漢。同樣是高大威猛的東北虎,這幫人和衣冠楚楚的胡蒙於江湖比起來,雖然多了幾份狂暴、粗礪和江湖氣,但他們混跡市井街頭滋生起來的凶悍目光裡,顯然缺乏一種上得了檯面的底氣和可持續性發展的格局。差距咋就TMD這麼大呢?流氓也是分檔次的。
    我的手機恰到好處地響起,我衝著電話說了地址,還說:「如果他們今天打死我,你們就給我收屍。」
    「呃呀媽呀,搬大部隊呀,血戰啊?唬銀(人)啊?哥正想練練。」另一個大漢狂笑,但笑得有些發抖。
    三個凶神惡煞的流氓和三個裝腔作勢的流氓面面相覷。空氣短暫凝固後,危險的硝煙味突然膨脹起來。劍拔弩張中,胡蒙先開口了:「幾百塊錢的事兒,見過錢嗎?」
    頭兒一樣的大漢也哈哈一笑,對另外兩人說:「就是啊,幾百塊錢的事兒,見過錢嗎?」
    另外兩人也哈哈大笑,指責對方似的:「就是啊,幾百塊錢的事兒,丫見過錢嗎?」
    「就我沒見過錢。」我說。一個傢伙說:「誰坑你找誰去呀。」
    「少來這套!打酒只認提壺人,提壺人不在,我就認你這店。」我說,又走到那個鋼絲床旁,躺了下去,「不還錢,對不起,哥哥就拿這兒當旅館了,一天扣十塊錢吧。」
    幾個人「呃呀媽呀」了幾聲,兩個女子笑起來。那個頭兒對胡蒙和於江湖說:「兩位大哥,老鄉吧?你們見過這麼無賴的銀(人)嗎?」
    「夠狠,老鄉整老鄉?」胡蒙笑,那人愣了:「他不是小四川嗎?咋成老鄉了哩?」
    於江湖說:「那也是朋友。我兄弟來北京幹嘛的你們知道嗎?你看他像差那幾個小錢的銀(人)嗎?」
    用自己最大資產包裝起來的胡蒙坐在沙發上,拿出雪白的手絹擦去皮鞋上的灰塵,立馬錚亮鑒人,他上下晃動雙腳,慢吞吞地說:「見過世面嗎你們?銀(人)是我們從四川請來的。」
    那個頭兒不解地問:「那他咋住這破地兒哩?」
    「銀(人)是記者,實地采風的。」
    「采風?」幾個大漢一頭霧水,於江湖很輕蔑地說:「就是尋找素材。」
    兩個大漢腆著臉衝我笑:「哥,別把我們也寫進去啊。」
    「寫的就是你,要不來你這?」胡蒙假模假式地說,拿出一包好煙,散發了一圈。那個頭兒給胡蒙和於江湖點燃煙,恭恭敬敬:「兩位大哥在哪發財?」
    於江湖大大咧咧:「胡總大名你們沒聽過吧?」
    幾人面面相覷。胡蒙呵呵一笑:「我們整文化的,公司剛成立。有事說話。」
    頭兒畢恭畢敬地接過胡蒙拿出的名片,又拿出一張自己的名片,恭謙地說:「小弟『小瀋陽』。」
    胡蒙指著自己和於江湖說:「你就叫我們胡哥,於哥。」
    「小瀋陽」叫了胡哥於哥後,轉頭對手下說:「退錢。」
    兩人萎萎縮縮,「小瀋陽」大聲呵斥:「沒文化啊,整不懂咋地?」
    兩人再回頭呵斥兩女孩:「沒文化啊,整不懂啊?」
    女孩磨磨蹭蹭地拿出六百五十塊錢,咕噥著:「小宋蒙你的錢,讓我們來賠,太不合理了。欺負人。」
    我拿了錢,一骨碌站起來,對著日光燈驗了驗鈔,再給還在路上的李皓和楊星辰各打了個電話,說:「事情解決了,你們回去吧,我好好的,用不著來給我收屍了。」
    楊星辰在電話裡說:「戈總,你總能給我們帶來驚喜。」
    大伙縱聲大笑,抽煙喝茶,稱兄道弟,一場迫在眉睫的火拚,轉眼就演化成流氓大聯歡,就差摟著柴禾妞擰開香檳酒了。「小瀋陽」很豪爽地提議:「要不咱接著給你找找房——正規的。」
    於江湖看我的臉色,我說:「我還是自己找吧。」
    「小瀋陽」派一個馬仔出去給我們攔了出租車,另外兩個大漢幫我們把行李塞進後備箱。我們三人鑽進車裡,幾個大漢做依依惜別後會有期狀。在車上我向胡蒙於江湖道謝:「你們要不來,肯定被放趴下了,還搭上兩哥們,真打架我們哪是對手啊。」
    於江湖說:「在中國,白道的,中南海的說了算;江湖上的,咱東北人說了算。別惹東北銀(人),但惹了也不要怕。」
    「如果認識更猛的東北銀(人)。」我及時搭上,模仿牛胖子的口音,「東北銀(人)敢作敢當,你看長江以北但凡殺銀(人)……長江以南也有百分之二十。」
    的哥笑起來:「真是,賊精闢!東北自古出鬍子,誰都知道張大帥和『二王』。」
    我說:「東北糙漢也有出細活的嘛,今天二位就小試身手,不戰而屈人之兵。二位不改行去演戲真是中國影視界的損失。」
    「別誇了,不見也有演砸的時候嗎?」胡蒙慚愧地說。
    「過火了,慢慢來肯定有戲。」我安慰道,又問,「你們為啥既要騙我又幫我?這下我們扯平了——基本扯平了。」
    「又來了,咋騙你了?」胡蒙急咻咻地,「別人守株待兔又不是等你,你好傢伙一頭撞上,還怪獵人啊。」
    「不打不相識。」我自我解嘲。
    於江湖說:「你就別老惦記著那點工錢了,長工似的,機會有的是。」
    「行,那天跟二位干它一票,直接退休得了。」
    4
    要找到便宜又保險的樓房非學生宿舍莫屬了,最有名的莫過人大西門附近的萬柳紫金莊園。七八百的單間沒有了,三四百的床位還有兩個。相比學校學生宿舍硬件好多了,但沒隱私,來來往往形跡可疑的人讓你睡覺都不敢閉眼睛。
    馬不停蹄地又竄尋了幾處,都沒定下來。終於在網上看見一條最新信息,不遠處的北太平莊一間半地下室,十平米,兩小床一寫字檯,月租七百。隔壁是一小公司的辦公室,老闆說他們為了節省點費用才出租的,因為他們租期快到了,只租兩個月。電話不忙時我們可以打,打一次,三分鐘內一次三毛錢,接不要錢。我問他們什麼的幹活,那個自稱唐經理的信誓旦旦:「正當生意,您來看了就知道了。」
    兩月就兩月吧,只要有一張可以安穩睡覺的床,可以從容改完稿件就謝天謝地了。我立即給一個剛到北京、也正急著尋合住的打電話,他正好在明光村,約定立即趕過去。我在有研大廈門口等到了這人。齊順子,二十來歲,華北人,搞機械的,在同學處打地鋪。這小子裝束至少落伍二十年,雞窩頭,瓶底一樣高度近視鏡,中年人穿的夾克,說兩句話都臉紅,一眼就看出是剛出校門的柴禾仔。這樣的合租者放心,至少不會為了幾百塊錢半夜用枕頭將我蒙斃啥的。我問他有啥業餘愛好,他說除了上上網,就是看看金庸小說和《圓球時報》。我問他有女友嗎?他的臉擰得像柿餅似的:「哎喲老哥,您看俺像有女朋友的人嗎?」
    我再問他有何不良嗜好,他說他抽煙,但保證不在室內抽;他說他打鼾,我說那咱們就是雙重奏。
    半地下室裡鋪著破爛烏黑的紅地毯,污漬斑駁。半截窗子露在地上,光線、溫度和濕度卻恰到好處。不方便的是吃飯只能去餐館,出恭或洗衣要去樓道裡的公共衛生間,洗澡要去一條街外的公共浴室。另外,這間房子和辦公室是個套間,進進出出必須經過辦公室。這家公司的確是正當生意——賣桶裝水,屋裡屋外都是塑料水桶,都堆到天花板了。惟一的辦公桌擺著一台舊電腦和老闆轉椅,椅上端坐著他的執行總裁——二十來歲的安徽女子小楊。她的工作就是接聽電話,向送水工派活兒。
    我們在旁邊一條舊沙發上落座。老闆三十來歲,短小精悍,一臉媚笑挺討人喜歡。名片上的名字很嚇人——唐偉業,很像《富不死》上的大尾巴狼。唐總從安徽倒插門到京郊,短短幾年,已經一口流利的京片子,兒話音發得讓老北京都TMD找不著北了。我笑問喝水要錢嗎,唐總嘻嘻哈哈:「嗨,您儘管喝,就您二位那肚子兒——咱不說肚量兒啊,您肚量兒大著呢,一看就文化人兒,就算您二位天天喝到嗓子眼兒,能喝多少呀,二位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幾個滿頭大汗衣衫襤褸的送水工進來,他大大咧咧地呵斥他們,要他們識相點,幹活賣力點,要不就滾蛋。這些被他從老家弄來的農村人唯唯諾諾地走了,唐總趁勢一聲歎息:「隊伍大了,人心雜了,不好帶啊。」
    唐總滔滔不絕地向我們說起蓬勃發展但良莠不齊的京城水業,一付小有成就的樣子。
    「我們是來看房的。」我提醒他,唐總一拍腦門:「嗨,您看我這人兒,一見您二位順眼兒就拿您當親人兒了。好勒,您就撂句話兒。」
    我想討價還價,唐總馬上就把話給堵上了:「您說咱幾大老爺們為這幾十百把塊錢兒犯得著嗎?老弟我要有了困難,向您開個口兒支援幾個子兒,您也不至於回絕吧,換了您也一樣。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我沒理由拒絕如此熱情的氣氛和雄辯的說辭,也不想再費神去找房了,看順子,他犯了錯似的連連點頭。

《我在北京有張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