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1
    祖籍四川生於北京的康妮既繼承了川妹子的俊俏潑辣,還具備北京女孩的大大咧咧伶牙俐齒。她有些中性化的沙啞嗓音,在電話裡聽起來更像一個配音演員。二十七歲的她不是演員,是紀錄片編導。
    劉顯聰有意將公司出的一些書和培訓活動拍成影像製品,我奉命聯繫影視公司和初步洽談,康妮就是這樣認識的,我們在電話上很投機地聊了幾次。可能是「書蟲」公司名聲夠大,康妮對這個合作報以很大信心,就約我在一家茶餐廳面談。
    電話裡認了老鄉,康妮和我一見如故。她中等身材,五官端莊,微胖。這是一次禮節性的簡短面談,顯示合作意向,我們聊了一會,都覺得是個很有前景的項目。康妮忽然問:「你單身吧?甚至沒女朋友?」
    我暗自驚訝:「你能夠看出來?」
    「單身男人和已婚男人我一眼能看出來。」她很有把握的樣子。
    「你濃眉大眼的,咋看問題這麼尖銳啊?」
    「憑直覺,你就說是不是吧?」
    我不得不說佩服佩服,想求證一下。康妮指著我的領口惡作劇一樣笑:「你的T恤穿反了,如果你有老婆或女友,這樣的事應該不會發生——除非她們也邋遢至極。」
    我從窗戶暗影處一看反光,果然如此,羞愧難當。我自我解嘲:「有家的寵物和流浪狗就是不一樣,流浪狗的眼裡滿是惶恐不安。」
    我沒問她屬於流浪狗還是寵物,她簡約的妝扮和銳利的目光裡沒任何線索。我去買單時,她已預付了,雖然沒幾個錢,她在我心中立馬偉岸起來——這才是靠譜的女權主義!儘管她抽起煙來一點也不含糊。
    兩天後,我們又在公司會客室談了一陣,她拿出她拍的幾部不太有名的紀錄片,我也給她看了公司的產品。她和劉顯聰好像談得不錯。送她下樓時,她說週末請我吃水煮魚,隨便給我介紹一位小妹,她的助手。
    飯局在賽特旁的水煮魚店,店大堂亮,食客如雲,價格也不菲。我很有節制地點了兩個菜便客隨主便。康妮的小妹二十二歲,嬌小玲瓏,頗機靈。康妮說她是貨真價實的格格。我笑:「京城就是不一樣,一張飯桌上就一導演一格格一優秀外地民工。」
    吃喝間,格格突然拿我們開玩笑:「我給您透露個秘密。我姐呀,整天忙工作拼事業,還形單影隻呢。」
    我像遭受一場恐怖襲擊,呵呵傻笑:「你是讓我當機會主義者啊?」
    「誰都在喊抓住機遇,誰不是機會主義者啊?」格格笑。
    「咋啦,皇上不急太監——不對——格格急啊?你拉郎配啊?怕我嫁不出去啊?」康妮也笑,從煙盒裡抽出一支煙,我麻利地拿起打火機,麻利地打燃,準確地湊到她的嘴前給她點燃,一邊責備道:「吸煙有害健康。」
    格格打趣道:「看看,多紳士啊!這機會抓得多好啊!」
    康妮噴了格格一口煙,還去胳肢她:「你以為還是大清天下呢?拿我當禮物,一句話,想許誰就許誰啊?」
    格格坐在裡面無處逃生,一邊抵擋一邊叫:「哥救我!我姐忒瘋了,你得把她看嚴點兒。」
    康妮有些尷尬地對我說:「你別信她的,她一喝酒就胡說。」
    我笑:「無所謂,格格脾氣嘛。」
    康妮又點了水果沙拉壓軸,結賬時我一看賬單,三個人吃了二百多,我想買單,康妮以可以報銷阻止了我。考慮到兩次都是康妮買單,趁著她們上車時,我塞給司機五十塊錢。我想把把格格送到北新橋再把康妮送到西直門,足夠了。
    回「家」給康妮發問候短信,回復讓我打過去,我匆匆洗漱後躺在舒坦的床墊上,撥通了她的座機電話。
    「你啥意思啊?」她劈頭蓋臉而來。
    「不好意思,我剛才洗臉刷牙出恭呢。」
    「我說的不是這個。」
    「咋啦?」我一頭霧水。
    「咋啦,你自己幹的事情自己心裡明白。」
    我讓有些遲鈍的腦子裡盡快旋轉起來,試探著:「亂點鴛鴦譜的不是我,是你的格格小妹,我就消極配合了一下,外交禮儀嘛。」
    「我說的不是這個。」我愣了,康妮語調陡升八度,「咋啦?誰TMD讓你付車費啦?」
    我大吃一驚,笑起來:「嗨,為這事啊?還以為犯了啥兵家大忌嚴重罪行呢。」
    「這就是大罪!」她河東獅吼,「你藐視我!你TMD要氣死我啊!」
    我楞是不明白這小事咋也會鬧出人命來,現在的女子都TMD咋啦?我也想吼,沒吼出來。只聽康妮歇斯底里地「啊——」了長長一聲,那強烈而尖銳的電流聲引起我一陣耳鳴,把我嚇了個孤魂出竅。我膽戰心驚地問:「你怎麼啦,沒事吧?」
    「沒事。」
    我提醒她別吵醒了她父母,她說:「少轉移話題,我家幾套房,這兒我一人住。」
    我只好回到這個話題:「我哪是藐視你啊?兩次都是你買單,我咋好意思啊?」
    她不依不饒:「那又咋了?這是提前說好的,我付得起。你充大款啊,那你請我吃『順峰』吧。」
    「啥順峰?我只知道毛峰,那茶葉不錯,也不至於請不起吧。」
    她哈哈大笑:「傻了吧?『順峰』是北京最好的海鮮館,還毛峰呢。」
    我囁嚅著:「你知道我是山裡來的孩子。」
    她說:「去那兒你一月工資也不定請得起。」
    我振振有詞:「貪污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我最討厭的就是大吃大喝!中國都被吃垮N次啦。」
    她揶揄道:「你也只能這麼說。算了,不和你說了,請我吃飯的人多了去了。」
    電話裡傳來洗衣機轟隆隆的聲音,我問:「你半夜洗衣服啊?」
    康妮說:「我就這樣,完全沒規律。」
    我說:「對身體不好,還影響鄰居。」
    她又發作起來:「咋回事啊你?我抽煙也說我,我洗衣服也說我,你怎麼這麼婆婆媽媽的,難怪沒老婆。」
    我將心比心:「你不也沒老公嘛。」
    「只是我忙。我告訴你,找我的人多了去了。」康妮義正詞嚴,「我告訴你,我從小就很優秀,從小學到中學,年年都是我們區的優秀學生,我媽媽年年是優秀工作者,我爸爸已是正司級,去過幾十個國家。」
    「我知道,你家阿貓阿狗都是科級,你家看大門的也是副局級。」我忍不住夾槍帶棒,「我從小學到中學,年年都是我們區的問題學生,大學是我們系的問題學生。我媽家庭婦女,我老爸臨死才副縣級。我知道,要找你的人如果排隊,八王墳排到八寶山。」
    康妮嗔怒道:「橫豎都是死啊!你積點口德好不好?」
    「這就叫死活都有人追,縱做鬼,也風流。」我躲進被窩裡笑起來,「也太敏感啦。行啦,我道歉,說說,怎麼彌補吧?」
    「我生日快到啦。」她和顏悅色起來。
    「好啊,啥時候?」
    「新年第三天。」
    「這個算我的。咱賣一次血,去『順峰』吧。」
    「得了吧?我可吃不下去,人血饅頭喃。」
    「那就買個禮物。冒昧問問,你喜歡啥,說類型就行。」
    「我喜歡巧克力,你看著辦吧。」她說完後補充,「我喜歡的不一定是貴的。」
    「真體貼民情!這個好打發。」
    「你懂什麼啊,巧克力裡面學問多啦,給你一個學習的機會。」
    我趁機說:「格格那一關過了,你這一關不好過啊。這機會也太渺茫啦。」
    「哈哈,你可以撤嘛。」
    我有些尷尬,轉而說起公司的合作,為了免使康妮浪費精力做預算,我說出了內情,劉總並不想投資,他只想以品牌和版權入股。康妮說早就看出來了,劉總太精明了。我抱歉地說:「很遺憾我浪費了你這麼多時間,還讓你破費。」
    「沒事兒,也有收穫,我不認識你了嗎?你這人雖然有時候挺面的,但人還不賴。」
    「什麼叫『面』?」
    「拉麵見過吧,就是黏黏糊糊,不夠硬朗,娘們似的。」
    「沒錢沒房沒車沒工作沒老婆我硬朗得起來嗎?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啊!」我哀歎。
    「那也得打起精神!苦不苦,想想紅軍二萬五。」
    「明白了,再窮也要擠進富人堆裡。我現在不正向你靠攏嗎?」我嬉笑著說。
    「我是帶刺兒的。」
    「我就納悶,現在的女孩咋都這麼生猛啊?吃激素食品吃的?」我抱怨著,武彤彤的影子幽然浮現。
    「有其母必有其女唄。」
    「啊——,你媽也這樣?二母教子吶!我還是趕緊躲了吧。」我大驚失色。
    「呵呵,你怕啦?」
    「談戀愛操作不好會死人的!」我一字一頓,康妮再次大笑:「我估計你就得臨陣退縮,我有心理準備,見得多啦。」
    廢話!沒心理準備進了瘋人院都TMD不知道咋進去的,我當即決定採用百戰不殆的兵法——撤!
    2
    2001年的第一場雪其實並不大(和威斯康星比簡直小菜一碟),之前下了一些小雨,格外冷。吃過午飯已經暗無天日,先是雨夾雪,不知不覺中紛紛揚揚的雪片鋪天蓋地而來。下班時分,我在窗口一看嚇了一大跳,陰森森白皚皚霧濛濛冷冰冰的三環上,八條往返車道,無論主路輔路,望不到頭的車流就跟患了腸梗阻似的蠕動,首都成首堵啦。
    路面結冰,異常濕滑,隨處都是摔得橫七豎八哭爹叫娘的人。無車可打,我只好戰戰兢兢如走平衡木一樣靠近公汽站。寒風像看不見的鞭子抽打著人們,我縮著脖子跺著腳哈著氣,凍了一個小時才擠上車。
    更多的折磨才開始呢。鐵殼裡的人被塞得如同壓縮麻花,前胸貼後背,呈現出大屠殺浮雕般奮力掙扎的扭曲姿勢和痛楚表情。不管你面對多麼噁心的一個傢伙(比如這傢伙面目猥瑣兼口臭屁多),你都必須和他(她)保持親密的擁抱。不是你踩我的腳了,就是我撞你的腰了,要不就是他被人體擠壓得懸空了;不是她擠掉了他的眼鏡,就是他碰了她的胸了;不是她罵他耍流氓了,就是他回罵我被流氓耍了;不是小孩哭起來了,就是女的尖叫起來了,要不就是糙漢們吼起來打起來了。不過,車上的人內鬥再厲害,還是萬眾一心地採取了「安內必先攘外」的政策,一致和還未擠上車的對罵:「擠成餃子餡啦,等下一輛會死人嗎?」
    「你不擠能上來嗎?有本事你打車去啊。」
    「不在老家好好呆著,都跑北京來瞎擠什麼啊?」
    「北京是你家啊?」……
    一輛破公汽,弄得跟TMD諾亞方舟似的。待到啟動,擠上車的人自以為得計時,才發現比沒擠上車的人更倒霉。汽車小心翼翼地在冰路上蠕動,常常不到十米就停了,一等就是十多分鐘,前後是望不到頭的鐵龍鋼蛇陣。車窗密閉,溫度上升,氧氣愈發稀薄,氛圍愈發窒息,還不斷匯入人體呼吸和排泄系統的不良氣體。所幸我龜縮在車廂後車門後的那個位置,有個欄杆將擠成肉餅似的人群和我隔開,還可以透過窄窄的門縫呼吸一口冰冷骯髒卻提神的空氣。
    最驚心動魄的一幕發生在三元橋上坡處。車輪突然打滑,司機加大油門,汽車哭起來,像一個負重的醉漢左右搖擺,就是不向前走。忽然,車輪飛快向前旋轉,車體卻向後滑去,乘客嚇壞了,後面的車急鳴號。司機急了,猛打方向盤,勢不可擋地撞向後面的汽車,「彭」地一聲巨響,那車向路中間隔離帶滑去。我們這輛車撞在橋墩上,刺耳地滑行了幾米,車前部向左邊橫掃過來,在撞到另一車道車輛前一瞬間終於停了下來。
    乘客一片尖叫,司機打開車門,高叫下車推車。靠近門口的人紛紛跳了下去,人仰馬翻。售票員在旁邊「一、二、三,走!」,我們這百十號人就哼哧哼哧推著這個龐然大物。寒風刺骨,呵氣成霜,即使帶著手套,車廂的冰冷仍然穿透絨線傳遞給你。最可怕的是腳下站不穩,無著力點,推不了兩步,有的人便四腳朝天,無處搭手的人便補充上去。我看見橋旁「中旅大廈」一些窗口露出腦袋,居高臨下地看著,活像看一場怪誕的比賽。好歹將車推到高處,又一番奮戰擠上車。我失去了那個寶貴的位置,被擠在車門不能動彈,聊以自慰的是我還有一堵冰冷卻堅實的車門支撐我的脊背。
    絕大多數在路上的人都牢牢陷住了。整個北京交通陷入癱瘓,已啟動緊急預案疏通。交通電台建議在公司留宿,或就近住旅館。車內怨聲沸騰:「堂堂北京,一場小雪就這樣了,打起仗來咋辦啊?」
    「就這交通,還搞奧運會呢?」
    「哥們別擔心,咱們搞的是夏季奧運會。」
    「那可不,要搞冬奧會不用修速滑賽道啦。」
    ……
    噩夢並沒結束,一小時後汽車爬行到一公里外的亮馬橋又抽起了「羊角風」,癱瘓了。上不挨天下不著地,有些住在附近的人哀求司機開門放他們出去,被拒絕了。我看見了形形色色的臉:悲慼愁苦的臉、厭惡冷漠的臉、麻木恣睢的臉,還有我努力對旁邊兩個女孩擠出的憨態可掬的臉,她們則回以木訥的臉。我們就這樣被惡劣的天氣和一個鐵殼子綁架了。漸漸地,疲倦和飢餓把人們折磨得連抱怨的力氣都沒了,都耷拉著腦袋,有的打起盹來。我用手擦淨被霧氣覆蓋的車門上小車窗,可以看見附近崑崙飯店、京城大廈等豪華酒店,雪霧籠罩下,燈光都被凝結了。橋下輔路的人行道上,一些人戰戰兢兢地頂著寒風行走。幾個疑似性工作者的女人以戰天斗地的精神在路邊游弋,時而有男人顫顫巍巍地上前,和凍得瑟瑟發抖的她們討價還價。那凍不死的慾望和人文關懷,比起電視裡假模假式的「送溫暖下鄉」實在多了——人是送溫暖入檔,壓根就不在一檔次。感動啊!要是當時手頭有張錦旗獎狀勳章烤白薯什麼的,非衝過去塞給她們不可。
    終於抵擋不住分分秒秒累積起來的倦怠,站著就睡著了……忽然被旁邊女孩捅醒:「你手機響幾遍啦!」
    「沒錯吧?」我迷迷糊糊地說。
    「肯定是你的,我們都檢查了。」她說,並努力和旁邊的人為我騰挪一點空間。
    「謝謝!」我掙扎著摸索出手機,一看是北京郊區號碼,納悶中接通電話。
    「喂,戈海洋嗎?」一個熟悉而陌生的蒙城口音。
    「許總,咋是你啊?」我實在很意外,「您咋知道我的電話啊?」
    他說打我家裡問到的,他說他剛從歐洲考察回來,被困在機場賓館了。我哀嚎:「原來是您把北歐的雪帶回北京啦,亂成一團糟啦,我還困在公汽裡呢。」
    不到十公里路程,盡然走了四個多小時,一直到晚上十一點,我才到「家」,已成詐屍。
    3
    許達寬穿著皮大衣,拎著時髦的皮包。發體了些,事業上的成功讓他昂首挺胸,走起路來威風八面,講起話來聲如洪鐘。在大堂裡一見到我就罵我這麼久不和他聯繫。
    「地下室沒信號,這兒也剛兼職。」我難為情地說,接過他的皮包向電梯間走去。
    他拍著我的肩:「出息了,你看你這辦公大樓多牛氣,蒙城哪有首都牛呢?」
    我說:「您就別給我洗腦花(註:洗腦花,四川方言,開涮,取笑。)了,這只是臨時避風港救濟站,過不了多久又得滾回地下室。」
    「這下知道故鄉的好了。不行了就回去,面子就那麼重要嗎?」許達寬開導我,我連連點頭,嘴巴上卻說,「工人無祖國,流浪漢沒故鄉。」
    「廢話,沒故鄉你說故鄉話?」他和我勾肩搭背走進「書蟲」公司。
    公司的蒙城人見到許達寬很吃驚,在蒙城也只有電視裡才能見到。劉總和白總陪他在公司裡轉了轉,特地在附近豪華酒樓宴請他,蒙城人都參加。劉顯聰說:「沒想到戈海洋還認識這麼一個大人物啊。」
    白凌志對我說:「是啊,許大款身上拔根毛都比我們腰桿粗啊,你太委屈自己了。」
    許達寬笑:「我那雞毛小店?蒙城那麼大的魚塘都容不下他,我剛才還說他呢。」
    白凌志替我解圍:「換句話說,他很有追求嘛。」
    大家紛紛說那是那是,惟有我自己一臉苦笑。
    聊了一會蒙城,又聊起生意,劉顯聰和白凌志希望許達寬給他們投點資,許呵呵大笑,指著我說:「這個人幾年前就慫恿我投資文化產業。天啊,我一個粗人,籮筐大的字認不得幾個,把我賣到阿富汗我還沒醒豁(註:醒豁,四川方言,明白,反應過來。下同。)。」
    許達寬對劉顯聰說他次日去天津,想讓我陪同,幫我請了兩天假。飯局後,劉總把我們送到「長城飯店」。一下出租車,連打幾個寒噤,幾個濃妝艷抹的女子粘上來,她們張著血盆大口,哈著寒氣,厚厚的羽絨服敞開著,半露著胸脯和大腿,真TMD讓人感動和溫暖。我用蒙城話感慨:「全國山河一片黃啊!」
    許達寬慫恿我:「看上了嗎?看上了就挑一個,買單算我的。」
    「掃大街的也太寒磣了。」我脫口而出。
    「那我們去『天上人間』吧,聽說還不錯。」他指了指旁邊一個門閣式廣告。可惜我當時對這個號稱全國最高檔的夜總會聞所未聞,錯過了一次實地觀摩的機會,我說我有女朋友了。許達寬說那就不腐蝕我了,讓我叫她來認識一下,等會再去酒吧。我琢磨一陣,想把燕子和康妮都叫來。
    這家北京最早的五星級酒店,外觀呈城堡風格,咋看老態龍鍾,內部還算豪華。許達寬拿出信用卡,要給我開一間房,我看了看價目表趕緊制止:「算啦,睡個覺一千多,太腐朽啦,我住得也不遠。」
    許達寬堅持訂房,說明天一早就走,而且還有節目呢。我們就這樣推來推去,那個漂亮的吧檯服務員勸我:「您就別辜負了老總的一番心意啦。」
    我只好笑納了,從電梯去房間,許達寬打電話叫來兩位隨從,「斗地主」,有意讓逢賭必輸的我贏了三千多塊錢。打了一陣牌,許達寬讓我聯繫朋友去三里屯喝酒,人越多越好。
    我開始在這個暫時屬於我的房間裡等朋友們到來。房間裡設施齊全,一塵不染,富貴襲人,通過衛星轉播電視可以收看一些外國頻道。我最滿意的,還是這個五星級的床墊。柔韌性恰到好處的彈性床墊沿著我的身體凹凸起伏收縮有度,我的每一個壓迫都會引起它善解人意的柔和回應,我的每一個鬆動都會報以盡職盡責的反彈。
    在半空中的窗口,我俯視著樓下的亮馬橋,鏟冰車撒鹽車緊急處理後,交通恢復。二十個小時前,我還蠶蛹似的蜷縮在那個破鐵皮圍成的臭哄哄的狹小空間裡不能動彈;倆三月前,我還住在水牢似的地窖裡。真TMD如同玩了一場蹦極運動。
    幾個爺們先到。黑中介事件後還是第一次見到胡蒙,他從東北躲債後潛回北京不久,比以前更加意氣風發。他給我們的名片顯示,他已經改名胡駿,而且多了個嚇人的頭銜:美國「西太平洋大學」MBA博士。我驚呼他牛逼大了,他呵呵一笑:「與其賣書,還不如賣自己呢。」
    我也呵呵一笑:「行啊你,二十一世紀中國最值錢的就是你這樣的假洋鬼子。」
    燕子打扮得像一隻孔雀。頭髮高聳,上面插著綁著一些花花綠綠的裝飾物,燈光下螢光閃閃;眼圈和睛線都很濃很重,看著跟瓷器國國寶似的;猩紅的唇膏,使她的口就像一潭血跡,因為寒冷還在持續顫動;厚厚的一抹粉底,像一層彩色灰塵。燕子一見面就訴苦:「門衛不讓我進,把人家看成啥人啦,啥玩意兒!」
    我很不滿:「我要是保安也不放你進來,你就不能打扮得稍微淑女一些?你這個打扮,我們咋跟你出去玩啊?這兒都是正派人。」
    燕子振振有詞:「老大,人家馬上要拍戲了,我都看了劇本啦,先熟悉一下角色嘛。」
    我不以為然:「你演什麼啊?火雞還是高盧雞啊?」
    「墮落天使,不過最後金盆洗手脫胎換骨啦。」燕子搶白道,拿出發票,「我的打車錢。」
    我一看三十多元,給了她一百元,她磨磨蹭蹭地找錢,許達寬笑著責備我:「不像話,這麼一大美女來陪我們喝酒,你還這麼斤斤計較。」
    我解嘲:「她以前跟我斤斤計較時,您沒看見呢。讓她順路帶一烤白薯,還偷咬一口呢。」
    燕子衝過來掐我脖子:「許總,您別聽他胡說。」
    4
    三里屯酒吧街處於北京最大的使館區和外交公寓。夜幕下,一種冠冕堂皇的生活結束,另一種隱秘莫測的生活撩起了面紗。霓虹閃爍,糜音繚繞,酒氣瀰漫,人影憧憧如鬼魅。五顏六色的外國人成群結隊東張西望。囂張的皮條客和曖昧的性工作者們蒼蠅般撲向餓鬼般的男人們,對同胞他們很坦誠:「大哥,玩嗎?便宜,包爽。」
    對不理他們的東亞人,則嘀咕:「鬼子吧?棒子?」再給他們比劃著花姑娘的意思。對西方人或阿拉伯人,則用蹩腳的英語說:「Ladybar,ladybar.(女士酒吧)」對不理他們的,就罵罵咧咧:「傻逼,不懂生活。」一個被激怒的老外一字一頓地回罵:「你丫——才傻——逼,丫——你的媽咪——找抽?」
    一哄而散。無論他們的中文還是英語,都有濃重的白山黑水味道,應了於江湖的那句話,政府忙不過來的,由他們來插漏補缺。我們擺脫騷擾,繞了一圈,選了一家有樂隊演奏的大酒吧。這裡大約是中國最昂貴的酒吧,一口乾的小瓶啤酒「嘉士伯」「喜力」或「百威」,三十元以上,最便宜的「青島」也要二十五元。小盒爆米花二十元,烤串十元。兩個果盤,八盒爆米花,每人五瓶啤酒,一千多出去了。許達寬拿出一疊鈔票,對我說:「這是五千塊,你負責買單。」
    不一會康妮來了,自己開車來的。我們給她挪動位置,她挨我坐著。介紹後,許達寬開玩笑:「原來你才是戈海洋的女朋友啊?我還以為是燕子呢,我就覺得她們不像嘛。」
    康妮不置可否地笑笑,問許達寬:「您第一次到北京吧?」
    許達寬訕訕一笑:「好像不是第一次了,當年紅衛兵串聯時在天安門見過紅太陽。」
    「哦,還沒我呢。」康妮也訕訕一笑,看看燕子,問我,「這美女也不介紹一下?」
    「這是影視圈的未來之星。」我說,然後對燕子說,「還是自我介紹吧。」
    燕子加快了吞嚥烤串的速度,突然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我是戈哥的同居女友。」
    眾人大驚,康妮也莫名其妙,燕子笑著補充:「誤解了,我是戈哥同住一室的女室友,簡稱同居女友。」
    康妮驚愕地盯著我,揶揄:「哦,戈海洋還有這一出呢?」
    「北漂族嘛,誰沒這種經歷呢?」我趕緊說,胡蒙也給我打圓場:「我現在也有同居女友,有夜遊症,很可怕啊。」
    康妮淡淡一笑:「哦,是嗎,戈海洋沒夜遊症吧?」
    我趕緊說:「我哪有那毛病?倒頭就睡,一睡到醒。」
    「我也沒有,有就慘啦。我們的屋子連簾子都沒一個。」燕子繼續揭露。大家再次呵呵笑,我有些尷尬,狠狠看了燕子一眼。顯然她對烤串的興趣更大,埋頭樂此不疲。康妮問燕子:「燕子也是圈內的?」
    燕子咕噥著:「算吧,我要拍戲了,大姐以後幫忙啊。」
    康妮問她哪個劇組,燕子不置可否地說了一個,康妮說沒聽說過,燕子報出殷導的大名:「他是『嘻嘻TV』的。」
    康妮揶揄道:「沾邊不沾邊都說這麼說,『嘻嘻TV』都成萬金油了。」
    許達寬饒有興趣地看了一會,解圍:「能不能說點你們那個圈子外面的事,也照顧一下我們這個圈子嘛。」
    他那濃重蒙城口音的普通話把康妮弄愣了,他複述了兩次她才明白,差點沒把人笑到桌子下面去,於是掀起了第二輪酒精高xdx潮。錯過了第一輪的康妮很快就不行了。燕子的酒量連許達寬帶來專門擋酒的隨從都驚呆了,她喝了七八瓶,才墊了個底,上了兩次衛生間又嚷著加酒。許達寬越來越高興,讓我再上四十瓶,燕子立馬獨佔了十瓶,喝得幾個大老爺們俯首稱臣,胡蒙直叫:「銀(人)才啊!」
    她不但嗓門驚人酒量驚人,食量也驚人,連吃了幾盒玉米花十多個烤串還不罷手,讓周邊的人都瞠目結舌。康妮饒有興趣地看著她,猶如看一個撿來的孩子。
    更可怕的是燕子的那股瘋勁。酒客們喝到高興處,起身隨樂隊跳舞,燕子卻喧賓奪主地站到桌子上大呼小叫地領起舞來。她那奇異的裝束和瘋狂地扭動立即成為全場新的磁場漩渦,駐場歌手也趁機歇息了,樂隊還在賣力演奏。所有的人都醉醺醺地盯著她,窗外也有人駐足觀望。酒吧員工來干涉,燕子不依不饒,員工也就訕訕離開了。在燕子的感召下,一些人也爬上了桌子,我們這一桌喝高了的胡蒙戰戰兢兢爬了上去,波希米亞人一樣張揚,一邊張牙舞爪一邊即興嚎叫:「大海航行靠舵手,陞官發財靠喝酒,乙醇滋潤禾苗壯,干革命靠的是豬八戒的酒量。男人離不開酒呀女人離不開鳥……」
    樂章激昂,群情激發,氣氛達到高xdx潮。燕子不但在我們這張桌子上手腳抽筋十指狂亂脖子飛舞,還在臨近的幾張桌子上跳來跳去,終於一腳踢翻幾瓶啤酒,將我放在桌上的手機兜頭來了個啤酒浴,還把康妮的衣服弄髒。我們手忙腳亂找來餐巾紙幫康妮揩衣服,康妮不冷不熱地說要先走一步,起身離場。眾人留她不住,燕子拉她:「姐,我們待會還去吃宵夜呢。」
    康妮說了句「我可沒你那麼海量」就走了,我趕緊出去送她。一出門,康妮就對河東獅吼:「你怎麼有這樣的朋友啊?啥素質啊?」
    「她不過我的前同居女友。」我不以為然,「當演員不就要這樣的嗎?」
    「就這樣的,也就演一人渣,要不就饑民。」康妮揶揄道,我豎起大拇指:「你不愧是編導,真有眼光啊,她真是演失足女青年,現在熱身呢。」
    康妮說:「熱什麼身,我看她已經入戲啦。」
    「她就一人來瘋,人還是不錯的。」我說,康妮反唇相譏:「那你咋不找她啊,都同居女友啦。」
    「你就別提這一茬了。」我豁然一笑,康妮冷笑:「還啥中國娛樂圈的未來之星,就她這樣的柴火妞,全北京幾十萬,你去北影門口看看,都是白讓人『潛規則』的。」
    「什麼潛規則?」
    她白我一眼:「你裝不懂啊?就是白讓人睡,睡了也白睡。」
    我不悅:「別瞧不起人,柴禾妞咋啦,柴禾妞就沒理想啦?就沒憧憬美好未來的權利啦?我還柴禾仔呢。」
    「哈哈,絕配啊!」康妮大笑,「你要跟我跑龍套,我也『潛規則』你。」
    「甘當性奴獻春秋!」我脫口而出,就差擺出樣板戲中慷慨赴死的姿勢了。
    「去你的,都冬至啦,還春秋呢。」她鑽進車前扔下一句,「你這人不靠譜,我們還是做普通朋友吧。」
    我無話可說,看著車消失在夜色的拐角處,垂頭喪氣地往回走,一邊反省我的素質問題。一見到我,燕子就說:「真掃興!你咋有這樣的朋友啊?還編導呢,啥素質啊?」
    我沒好氣地說:「你們就大姐別說二姐了。」
    「她牛個屁啊,不就有個北京戶口嘛。」燕子賭氣,天寶說:「她碰巧生在這塊土地上,換了你也一樣。」
    「人家先擠上公汽的人,當然有權對你吼,買菜還先來後到呢。」我維護康妮,燕子還嘰嘰歪歪的,我威脅道,「你TMD再磨磨唧唧沒完沒了,自己買單,滾蛋!」
    燕子一把抓住許達寬的手:「許哥給我買,是不是許哥?」
    醉眼矇矓被叫得岔了輩分的許達寬被搖得東搖西擺得意洋洋:「許叔——許哥買,許哥買。別怕他!」
    午夜時都已酩酊大醉,恨不得趕緊鑽進被窩裡。我打起精神付了三千塊,還能覺得心疼。剛上車,燕子又叫嚷要去簋街吃宵夜,我嚷起來:「給你點陽光你就燦爛,給你點酒精你就犯賤,你就不怕撐死——你TMD屬水牛還是屬大象的啊?真不該請你來了,吃垮中國啊。」
    「大老遠叫人家過來,又不盡興,再說又不是花你的錢。」燕子也嚷起來,又像告御狀似的問許達寬,「許哥,您說是吧?」
    燕子猛推坐在前座的許達寬,撒起潑來,連司機都說難見這麼「有個性」的女子。許達寬被搖得暈頭轉向醉生夢死,呵呵大笑答應了她。燕子一見得逞了,高興得張牙舞爪,一隻手攬著我,一隻手攬著胡蒙,使勁往攏一攔,三個頭顱碰在一起,疼得我眼冒金花。我破口大罵:「母夜叉!你TMD發神經啦?」
    「野性難馴,野性難馴。」許達寬呵呵笑。
    燕子立即命令司機開車去簋街。「鬼飲食」一條街簋街位於東直門,大大小小餐館上百家,越是晚上越是熱鬧。被餓壞了的牛鬼蛇神魑魅魍魎從四面八方鬼哭狼嚎而來,一陣大快朵頤,呼嘯而去。燕子偏愛基圍蝦,點了幾斤,我們零星吃了一些,就望著她不厭其煩地剝皮,喝酒,眼皮不時打起架來。胡蒙開燕子玩笑:「你看你多牛啊,一個億萬富豪一個詩人一個作家陪你吃宵夜。」
    許達寬說:「就是嘛,都『三陪』了。」
    燕子哼了一聲:「人家還是明星——未來之星呢。」
    我抱怨:「得了吧,就你,『三星』、『瑞星』都算不上,也就一『雙星』——喪門星加掃帚星。」
    燕子照例像搬救兵:「許哥,他老是欺負人家小妹妹。」
    許達寬就笑著呵斥我:「就是嘛,不像話,哥哥就要愛護妹妹嘛,還同居女友呢。」
    他的怪異普通話再次引起了一陣哄堂大笑,趕走了一絲倦意。回到「長城賓館」已凌晨兩點多了,我躺著洗了個熱水澡,安然就寢。
    5
    早晨我去敲許達寬的門提醒他吃早飯,他隔著門說腸胃不好,讓我自己去。當我從餐廳飽餐而歸,驚奇地發現,燕子從許達寬的房間出來,匆匆離去。不知道是刺骨的嚴寒、三里屯的酒精、簋街的宵夜還是燕子難以填滿的身體,許達寬虛脫了。面對二百元標準的豐盛早餐,他一點食慾也沒有,居然想吃四川酸辣粉。這堂堂五星級賓館壓根就沒那玩意,只好去我「家」,他讓隨從留下。到了我那狹小的蝸居,一看大吃一驚:「天吶,你就住這地方?」
    「不瞞您說,這已經是迄今為止我在北京的最高水平啦。」我說,「我幾個月前住的地下室——就是和燕子的同居地,霉得渾身起冬瓜霜,就差生根發芽啦。」
    「那你在這兒混個啥名堂?還不如回蒙城,我喊辦公室給你安排一下。」
    「謝謝關心了,人有時候就是需要犯點賤。」我說,「我是在做生存實驗呢。」
    吃酸辣粉時,許達寬的北京朋友來電話說送他去天津的車已到賓館,許讓他開到附近的農業部門口。遠遠看見一輛黑色「大奔」緩緩開來,剛洗過,賊亮賊亮的。許達寬說他一口氣又買了幾輛車,大奔寶馬越野商務大巴都有。許達寬堅持自己開車去,司機把鑰匙交給我,拿出地圖告訴我們路線,就打車走了。我一溜坐進了駕駛室,許達寬疑惑地看著我:「你——?有法嗎?」
    「當然啊。」我拿出駕照給他看,又說,「你不太舒服,眼圈都紅了。再說,哪有大老闆親自開車的啊?」
    他覺得有道理,就坐進了副駕位。我激動不安地束好安全帶,琢磨了一會司機的話,又打開地圖研究了一陣。自從考過駕照後我在蒙城幾乎沒摸過車,更別說在北京了。小心翼翼地發動了車,手忙腳亂起來,動作僵硬,腦門冒汗,比考駕照時還狼狽。汽車轟地向前一聳,嚇了許達寬一跳:「你行不行啊?」
    「手有點潮,沒事。」我故作鎮靜。車子上了路,許達寬提醒我踩離合器、換檔。穿過長虹橋左轉匯入東三環,放鬆了一些。很快到了漫長的京廣橋,看著四周叢林般的高樓大廈和腳手架,我說:「咋樣?這裡還是比蒙城牛逼吧?來北京搞房地產吧。」
    許達寬說:「四川的活都忙不過來呢。」
    我從分鐘寺橋出南三環,直行一段匯入南四環邊的十八里店橋,通過大羊坊橋後繼續朝東南方向前行,我們像攤大餅一樣駛過一片一片區域,不久融入京津塘高速。道路筆直,豁然開朗,「大奔」風馳電掣起來。我們的首站是塘沽經濟開發區。一路上,許達寬電話不停,他一會操蒙城話一會操普通話,笑得車裡充滿了胃裡冒出來的酸辣粉味兒。我笑:「生意再做大點就要操英語了。」
    許達寬笑:「我是不行了,就看兒子了。」
    「華娃子還好吧?」我想起他上中學的兒子,多年前我給他補習過英語。
    「調皮啊,人還沒發育完整,雀雀上毛還沒長齊,野,泡起妞來了。」
    「有其父必有其子嘛。」我說,許達寬呵呵大笑,忽然問我:「你和燕子真的沒事?」
    「當然,我煩死她了。」
    「你不老實,她啥都跟我說了。」
    「啥意思?」我一驚。他看著我一臉壞笑:「為了二百塊辦暫住證的錢——還有一包煙,槍都架起了,子彈都上了膛了,准心都瞄好了,又卡殼了。我沒編故事吧?」
    「這枕頭風吹得舒服啊!」我訕訕地笑笑,反將了他一軍。許達寬笑而不語,鼾聲如雷。
    進入塘沽境就遇到在此恭候的一個地方官員和投資商,兩輛「奔馳」駛進當地最好的「泰達」酒店,接風宴席已經擺開,此後兩天是一輪又一輪的腐敗生活,差點動搖我的人生信念。

《我在北京有張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