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一張羊皮引發的「血案」

我讓亦風掀開帳篷的門簾,自己托起羊皮迎著陽光看。乾枯的羊油上稀疏粘結著一層換季脫落的狼背毛,鎏金的毛根迎著微風得意地搖晃著。

四月中旬,雪化了,嫩草尖兒冒出了點兒春天的意思。亦風的鬍子楂兒也像雜草一樣爬滿了下巴,他苦笑著:「邦客跟咱耗上了,這麼長時間,光是在狼山下面就投了八隻死羊一匹死馬一頭死犛牛,別的動物都賞臉了,狼愣是一口不動,想請狼吃個飯咋就那麼難呢!」

我們買的死犛牛不可能搬動,通常是就地埋伏隱蔽攝像機。缺少食物的寒冷日子裡,我們觀察到的悄悄去吃死牛的動物還不少,除了兀鷲、狐狸、野狗這些主力軍,還發現有兔猻、狗獾、艾虎和一隻不認識的挺大的貓科動物。有的動物吃牛肉,有的則是吃牛屍所引來的昆蟲。狼,總是拍不到。很多次以後,有的牧民告訴我們,他們看見狼去吃了的。但是狼總是先遠距離觀察,迎著風聞味道,死牛身上沒有人味兒,附近也沒裝攝像機的時候,狼才會放心去吃。後來我們就不再裝攝像機,也和牧民商量好都不去擾動死牛,幾天後去現場確認已經被動物吃掉的殘骸。只要狼肯去吃就行,能不能拍到他們不重要。

雪融以後,凍死餓死的牛羊漸漸少了。我們轉了好幾個村子,都沒買到死牛羊。

一天早上,扎西扛來一隻垂死的公羊,說是前幾天頂架,中了「九羊神攻」,怕是活不成了,乾脆給他來個痛快了斷,宰了燉一鍋,嘗嘗亦風的手藝。

牧民傳統的宰羊方法都是用繩子勒住口鼻把羊悶死。這種不放血的羊肉顏色深,肉質粗硬,有股腥臊血味兒,漢人吃不慣。所以扎西趁著羊還有一口氣兒,送過來讓我們自己宰。我檢查了一下,公羊的三條腿都折了,肋骨也有斷的。我把宰羊刀交給亦風,自己進屋和扎西生火、燒水、配菜。

我忙活了半天,就等肉下鍋了,卻聽見羊還在屋外叫喚。開門一看,亦風不但沒忍心宰羊,反而拿出碘酒繃帶,替羊包紮起來。扎西和我哭笑不得,看來手把肉吃不成了。

扎西餓著肚子走了,我也不怪亦風,畢竟他是連雞都沒殺過的人。

好在當天下午,羊主動「去世」了。我剝了羊皮,肉面朝上晾曬在小屋前二十多米遠的牛糞堆上。把羊肉燉了一大鍋湯,開車帶去扎西家裡一起吃晚飯。

正在羊皮上打滾的大狼被車燈嚇了一跳。

扎西的牧場離我們大約十多公里,中間得沿著牧道繞過澤仁和老牧民巴爾加的牧場。我們吃完飯返回時天色已晚,這段時間山上已經沒雪了,亦風決定把越野車直接開回小屋。

車剛衝過山坡接近小屋,我突然發現車燈照處,牛糞堆上有什麼東西在動?!

我定睛一看:「狼!」

亦風猛踩剎車,開亮遠光燈!只見一匹大狼正在我們曬的羊皮上打滾,冷不防被車燈嚇了一跳,閃身遁入黑暗中。

一切發生得太快,我們措手不及。亦風最先反應過來:「格林回來了!格林……」

一聲呼喊引爆了我全部的思念。我跳下車,邊喊邊衝著狼消失的方向追趕!漆黑的原野中回應我們的只有兩聲烏鴉叫。我們打著手電到牛糞堆邊看,羊皮翻了個面兒。

「你剛才看清楚了嗎?」我問。

「肯定是狼,但具體是誰沒看清,咱沒把他喊回來,那估計是野狼吧。是不是你羊皮沒剝乾淨,他來啃上面的羊油啊?」

「胡說!放著那麼多死羊死馬,狼都不吃,他稀罕你那張破羊皮!離家這麼近,除了格林誰敢來?」

話是這麼說,但如此近的距離,如果是格林早該相認了,如果不是格林,他來做什麼?自我們重返小屋以來,狼第一次主動靠這麼近,無論來狼是不是格林都讓人費解。兩個月了,我們挖空心思地投食,沒招來一隻狼,這會兒隨手扔個羊皮,狼反倒來了,這狼口味真清淡。可能狼之前打探過多次,按慣例,我們都是將車停在山下,再徒步回屋,狼算準了聽到腳步聲再撤離也不遲,誰承想這次我們卻是開車直衝上來的,他猝不及防被抓個正著。

今晚驚動了狼,可能他再不敢來了,可惜!但這意外遭遇又給了我們信心——狼在暗地裡關注我們。

第二天一早,亦風開車去城里拉煤炭。我在門口洗頭,正埋著腦袋沖水,忽覺身側有東西跑過。我喊了聲:「爐旺?」

不像,那東西好像比爐旺個兒大。耳聽火燕夫婦在圍欄上扑打著翅膀越叫越急,我摸到毛巾,擦擦臉上的泡沫,睜眼一瞄,一匹狼叼著羊皮正鑽出圍欄。我急忙握著濕頭髮直起腰來正眼望去,看不見了,印象中只記得一個顛倒看的狼屁股。我激動地喊著「格林」追上去,又趕緊停步,心裡犯怵。我在特警部隊就錯認過一次狼,所幸那是「家狼」才沒出什麼危險,這次說什麼也不敢魯莽「認親」。

我喊了好一會兒,狼再沒回來。失望之餘,我後背微微發涼——這匹狼晚上被我們發現了,白天居然還敢頂風作案,也不知道他在我身邊潛伏了多久,專等我埋頭閉眼的時機摸過來。如果我是一隻被他盯上的羊,剛才埋下脖子那會兒不就玩兒完了嗎?我抹了一把冷汗,好在這隻狼志在羊皮,無意傷人。

火燕飛到房簷上瞭望了好一會兒,報警聲逐漸停下來,他們的危機感比人強得多,以後真得重視鳥鄰居的提醒。我這才想起爐旺,正經的保安怎麼沒上班?我一找,發現他在屋裡正打呼嚕,這倒霉孩子還沒鳥管事兒。

「邦客圖騰!狼來了!」亦風剛回來,我就雀躍著喊叫。不知何時起,這句話已經成了最振奮人心的喜訊。

我把早上的情形一說,亦風跳腳喊道:「肯定是格林!格林小時候就喜歡把你畫室的羊皮拖來墊窩!開春這會兒正是狼下崽兒的時候。他肯定也是墊窩用呢!」

亦風說的也貌似有幾分道理!我們又找了一張舊羊皮放在牛糞堆上,在小屋附近裝上監控,就等著「疑似格林」再次出現。我們囑咐澤仁給附近幾個可靠的牧場主都打招呼,如果發現有小狼崽的蹤跡,千萬別驚動他們,記住位置,第一時間通知我們。

我們供奉著羊皮專門等狼,狼又不來了。

為了守狼,我們幾天都沒吃過像樣的東西了。我們早起給扎西打電話,扎西說他家裡正在包羊肉包子。

「包包子?」亦風饞了,「放著我來!」

「來吧,等你!」扎西還沒掛斷電話就在電話那頭沖家裡人宣佈,「都別忙了,大廚要來了。」

我抹了把口水,跟著「大廚」亦風上扎西家蹭飯吃。

扎西的老婆做飯不太在行,牧民包包子通常不會用發面,肉餡兒也只放淡鹽,不加蔬菜、不調豆粉,死面皮裡包著一坨梆硬的肉球,那包子結實得扔出去可以把狗打暈。亦風是西北人,特別擅長做麵食,他教扎西老婆用小蘇打把面發過了之後再包,肉餡兒也用雞蛋、豆粉、薑蔥末加醬油調好,用一小勺熱油一熗。蒸出的包子綿軟油潤,餡兒又是最放心的生態羊肉。羊肉包子成了我們在草原上做的一道美味,所以,只要亦風肯動手,扎西一家特別歡迎,就連扎西家的狗都對亦風格外親近。

不多時,亦風揭開鍋蓋,滿帳篷都是羊肉香:「你嘗嘗蒸透了沒。」

我抓起一個大包子喜滋滋地換手吹著,趁燙咬了一口:「熟了!好吃!」順手塞了一個在亦風嘴裡。扎西也等不及讓老婆把包子盛到盤子裡,自己先抓了一個解解饞。

我細嚼之下,發現這次的肉質鮮香,沒有一點膻味,竟然比以往扎西家的羊肉細滑多了。我掰開面皮看了看肉餡兒,肉色粉嫩,不似往日泛著凝血的淺棕色。我奇道:「這肉跟平時不一樣,好像是放過血的呀?」

「是嗎?我和餡兒的時候還沒注意。」亦風咬了一口慢慢回味。

「你舌頭真靈,」扎西老婆笑著把一大盤包子推到我面前,「被邦客咬死的羊自然是放過血的。」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我和亦風同時被扎中了興奮點:「狼來過?什麼時候?!」

「邦客沒來我這兒,是去了隔壁巴爾加老頭兒的牧場。」扎西漫不經心地把一團酥油化在開水裡,用包子蘸著酥油水吃,「大前天中午,巴老頭正放著羊呢,老遠看見羊堆裡多了一隻別家的羊,他起初懶得管,誰家的羊丟了,羊主人自己會來找,中午太陽烈,他懶得出帳篷。等他吃完午飯,那羊還混在他家的羊群裡,他就走過去看。誰知老頭剛走到羊群附近,那隻羊搖身一變成了一匹大狼,拖著圓滾滾的肚子,不慌不忙地閃了。巴老頭當時就看傻了,回過神再去瞧時,自家一頭大肥羊躺在地上,朝天的一面兒已經被狼吃得差不多了,死羊身邊竟然還掉落了一張羊皮。他撿起羊皮一看是我家的記號,便拎過來問我。」

「哦呀,」扎西老婆笑著接口,「今天包包子的羊腿就是巴老頭割下來給我們的。都說狼咬死的羊,肉要好吃一些,沒錯吧?」

扎西衝他老婆揮揮手,示意不要打斷他,扎西不那麼關心肉好不好吃,卻一心想繼續他感興趣的話題:「邦客宰羊並不稀奇,可老頭愣說那狼是穿著羊皮大衣來的,大傢伙兒一聽就笑了,因為巴老頭今年有很多羊都長得奇模怪樣,黑頭黑腳黑肚子,背上的皮毛卻是白的,那些羊本身看起來就像披著羊皮。巴老頭是個近視眼,頭天抱孫子把眼鏡打破了,還沒來得及重新配。他那個眼神,三十米外雌雄同體,五十米外人畜不分,老頭說羊變成了狼,那不是眼花就是吹牛。大夥兒一笑,老頭急得發誓賭咒,沒事兒就上我這兒來解釋。雖然狼吃羊屬於正常損耗,牧民並不在乎,可老牧民極看重聲譽,因為一旦戴上吹牛的帽子,往後在村民中說話就沒份量了,但這麼邪乎的事兒,誰會信……」

「我信!有些事兒你還不知道!」我聽扎西叨叨了半天,早就摁不住自己了,「羊皮在哪兒?快給我看看!」我急於印證心裡的猜測。

扎西沒料到我對這「笑話」反應這麼激烈,又看亦風也同樣急切,這才收起了笑容,連忙放下包子,把扔在帳篷外的羊皮提了進來。

羊皮已經乾硬了,我蹲下身,小心地把羊皮鋪展開。羊屁股上棕色的廣告顏料的確是扎西家的記號——草原上的牧民家家都放養著牛羊,為了區分,每家都會用不同的廣告色在羊身上畫一個記號。這張羊皮的肉面三條腿和肋部有瘀黑的血斑,是死前被頂撞的傷痕。翻過毛面對照,亦風給羊包紮傷口時塗抹的棕紅碘酒還殘留著淡淡藥味。這張羊皮果然是我前幾天親手剝下的。我們的小屋離巴老頭的牧場有七八公里,狼早上從小屋「借」走羊皮,當天中午便在案發現場宰了羊,作案時間剛好對上。

我讓亦風掀開帳篷的門簾,自己托起羊皮迎著陽光看。乾枯的羊油上稀疏粘著一層換季脫落的狼背毛,鎏金的毛根迎著微風得意地搖晃著。

一張羊皮引發的「血案」水落石出。一直以來,我以為「披著羊皮的狼」只是調侃的形容,沒料到狼還真這麼幹!如此看來,以往領教過狼這種伎倆的定然不止一人,才會將「披著羊皮的狼」的典故盛傳至今。我曾看過牧民給抱養的小狗崽找「奶媽」時,便是尋一隻死了羔子的母羊,把死羊羔的皮剝下來,披裹在狗崽身上,母羊便當狗崽是小羊羔,任他吃奶。這魚目混珠的招數不知是人學狼還是狼學人。

總之,和狼的滑頭比起來,羊是韭菜餡的腦袋勾了芡的心,特別好糊弄。那偷羊皮的狼非但口味不淡,而且心眼兒多得跟篩子似的,人投的食他不放心,非得自己宰羊才踏實。

按說澤仁的牧場也有羊,狼卻寧可捨近求遠,難道他也知道澤仁眼尖馬快人利索,很難做到羊不知,人不覺?哪像巴老頭老眼昏花放羊懶散,眼鏡一摘等於睜眼瞎,且有那麼多怪模怪樣的羊做掩護,機不可失!我當日眼看著狼把皮叼走,卻想破了腦袋也猜不到那是狼的易容術道具。新鮮羊皮油多黏度大,不難想像狼換上「馬甲」躲在羊群裡偷著樂的情形。狼不厭詐,獨狼更是能把「詐」字玩兒出花來。

亦風把事情的始末給扎西一講,扎西呆了好半晌:「狼有這麼聰明?!」

這還只是大狼的「花樣式捕獵」,如果扎西知道小格林幾個月的時候就會自己開電視,用遙控器換節目,還跟著電視裡的大狼學抓魚的事兒,扎西非傻了不可。我也不岔開話題,只是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別小看他們。」

亦風說懷疑這狼是格林,想知道他有沒有天眼。扎西這才回神拿起電話:「我問問老頭。」

巴老頭沉冤得雪,在電話那頭說話硬氣了許多。扎西追問他狼的特徵,巴老頭卻說不清,他沒戴眼鏡,能看清狼影就不錯了。

我也不灰心,摘下羊皮上的狼毛集成一束,裝進小塑料袋裡。自從再回草原尋找格林以來,收集狼毛已經成了我的習慣,凡是能弄到的狼毛我都用小塑料袋分裝,註明發現地點和發生的事件,這是目前唯一能握在手中的線索。格林在我們身邊的時候,我曾經留有他的狼毫和他小時候被高跟鞋踩斷的一截斷趾,哪怕我們走出草原的時候仍然找不到格林,只要其中有一撮狼毛的DNA能跟格林對上號,我都能確信他還活著,只是在莽原中與我們擦肩而過。我在紙條上備註「披著羊皮的狼」,小心翼翼地把紙條放進塑料袋,封口。

亦風還在扎西的翻譯下仔細詢問巴老頭:「狼往哪個方向跑的?」

儘管這消息遲到了幾天,但我們還是想知道他的行蹤——狼是喜歡走老路的。

巴老頭說看見狼是往澤仁的牧場撤退的。我們馬上給澤仁打電話,想請他多加留意。誰知還沒等我們說事兒,澤仁就搶先開口了:「我正想找你們呢,你們前幾天讓我留意小狼崽,今天早上我放牛的時候,還真發現了一窩小狼,有貓那麼大,老遠看見我就鑽洞了,那狼窩就在我牧場上!」

今天真是驚喜不斷,我恨不得立刻從電話裡鑽過去:「你看見大狼了嗎?!」

「大的沒看見,小的還在洞裡,我盯著那個窩的,你們快來吧!」

我和亦風急忙跳上車,扎西塞了一袋包子給我,叮囑道:「要是大狼回來,得趕緊撤退,安全第一,邦客護崽玩命得很!」

《重返狼群(第二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