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人禍天災

沒電、沒熱水、沒飯吃、無法外出,生活陷入困頓。天上地下除了水還是水,天盡頭一點光亮都沒有,小屋像驚濤駭浪中飄搖的孤舟,隨時可能傾覆。

七月九日,這天早上我們進山,感覺狼山上的氣氛不對勁!

剛上山不久,亦風就發現一隻被套住的旱獺正在洞口掙扎。

「這是新下的套!」亦風放走旱獺,把鋼絲套收進背包裡。

我查看盜獵者留下的摩托車轍印,泥地上的碾軋痕跡很清晰,而草叢中被軋過的路線經過一夜恢復早就挺立起來,草面掛著均勻的露珠:「他們是昨天傍晚來的,居然沒跟咱們撞上。」

我們趕往狼窩所在的後山,在隱蔽帳篷裡觀察了好一會兒,一隻狼都沒出現,山谷裡冷冷清清的,就連旱獺、野兔也銷聲匿跡。難道盜獵的去過狼窩了?

我們下到山谷的狼窩前。有了前天晚上在狼山過夜,與狼群相安無事的經歷後,我們就更不怕這裡的狼了,何況他們還不在家。我們檢查狼窩附近,沒有盜獵者來過的痕跡,心裡稍微安定了些。我們在山谷中偶然拾回了遺失的對講機,早就沒電了。

「看,我的鞋!」

狼洞前的沙土平台上遺落著亦風前晚丟失的那只登山鞋,被咬得扁扁的,它果然是被狼叼走了。

亦風拾起鞋子拍拍上面的沙土,我突然晃眼看到鞋面上有一個亮晶晶的東西。

「別動!」我一把搶過鞋來仔細觀察,在登山鞋鞋面的一個透氣孔上,鑲嵌著一顆瑩白透亮的東西,迎著陽光時,像一顆鑽石般晶亮。側過光時,像一粒碎玉。

「這是個啥?」亦風很好奇。

「寶貝!幸虧你剛才沒拍掉。」

我蹲在沙土平台上,鋪開幾張紙巾,把那顆寶貝小心翼翼地挑出來,托在手心細看。

果然!這是狼娃娃脫落的一顆乳牙,它只有一粒米大小,像一個胖胖的小茶芽的形狀,或者像一個甲骨文的「山」字,中間主牙的兩側各有一個小突起,牙面瑩潤,牙尖透亮,牙齒的正面向外微拱,後面呈平切狀。牙根很短,是在牙床中枯萎朽斷的,牙根中心有一點猩紅。這顆牙可能是小傢伙在啃咬亦風登山鞋的時候,嵌在透氣孔的小眼兒上給帶下來的。

我開心極了!格林從前換牙的時候,我天天掰開他的嘴看,試圖能撿到一顆乳牙作紀念,可是那麼久了,從來就不知道這傢伙把掉的牙藏哪兒去了。好不容易有一次,我掀開狼嘴,發現有一顆門齒掛在上牙齦的一絲絲肉上面蕩著鞦韆,正準備「叛逃」。我趕緊抄起眉夾準備把這顆小牙牙捉拿下來,可是格林舌浪一卷,就把牙牙捲回狼口,咕嘟一聲召回了「腹地」。

我那時千求萬求都得不到的寶貝,沒想到今天竟然在這狼窩前撿到了一枚。

「這到底是啥寶貝?快說啊!」

我不說話,把鞋子裡裡外外又檢查了一遍,再沒發現更多的乳牙了。我這才把鞋子塞給亦風,把臉轉到一邊,喘了口氣,終於能開口了:「你什麼都好,就是腳臭了點。」

「但是狼喜歡啊。嘿嘿!」亦風的臉皮挺厚,「我剛才問你話呢!這是啥?」

「是小狼的乳牙,上門齒的左邊第二顆。」

「哇!都是我鞋子的功勞!」亦風很得意,「可惜不知道這是哪只小狼的牙。」

「應該是小不點的。」我更加懷疑小不點可能是辣媽的養子。飛毛腿的門牙早就掉光了,福仔也該換後牙了。這兩隻小狼換牙是同步的,當初在小屋的時候,我就發現小不點比福仔的牙口輕。如今,他乳門牙現在才開始脫落……他換牙的時間也比福仔和飛毛腿晚一個多星期。他和福仔不是親兄弟。

小不點,你是誰的孩子?你是從哪兒來?你都經歷過什麼樣的故事?

離開狼窩後,我們沿著摩托車蹤跡搜山,又發現了不少陷阱。我們清理了狼夾和圈套,帶回家掛在屋後羊圈的圍欄上。我們猜想,狼群或許是察覺到危險,隱蔽起來了?

接連幾天,巡山和破壞陷阱成了我們的主要工作。累了,我們就藏身於隱蔽帳篷中,既能監視狼窩動靜又避免和盜獵者正面遭遇,就這樣悄悄跟盜獵者打起了游擊,他們裝陷阱,我們拆陷阱。偶爾我會發現在我們取走狼夾的地方又裝上了新夾子,狼夾的鏈條死死地釘入石縫中,看來對莫名其妙失蹤的狼夾,盜獵者一定很冒火。

觀望狼窩已經第五天了,小狼再沒出現過。我們到辣媽曾經居住過的所有狼洞附近查看,都不再有狼居住的痕跡。辣媽可能已經遷出這片山,也可能小狼已經成長到四個月大,能夠隨父母浪跡草原,學習捕獵了,他們不再需要固定的巢穴,野狼一家的線索斷了。

從五月初發現小狼到現在,我們守了這窩狼兩個多月,小狼們從盜獵者手中逃脫過一次,也不會再輕易踏入陷阱了。在我們心中似乎完成了一個任務,踏著夜幕回家,幾分欣慰,幾分失落。

第二天,屋後的火燕夫婦從一清早就叫聲急促,不斷飛來撲擊著窗戶,我起床披衣查看,原來是他的窩頂蓋被大風掀翻了。

火燕第一窩的四隻小鳥早已出窩遠走高飛,六月下旬,這對火燕又在箱子裡新下了四個蛋,這段時間正在孵化。

我幫他們重新蓋上窩,用大石頭壓好。

看看天色,陽光遲遲沒有鑽出雲層,空氣中瀰散著悶熱的桑拿氣息。貼地的熱浪旋過草面,把長草揪成一撮撮的螺髻。晨霧似乎還來不及散就被汽化,在熱空氣中蒸成哈哈鏡一樣的屏障,四周的景物都隨著熱浪不規律地扭曲著。

「這是什麼鬼天氣啊。」我裝了一大缽狗糧拌肉,屋裡屋外找爐旺。

「昨晚從狼山回來就沒看見他,」亦風睡眼矇矓地生爐子,「別是跟野狗溜躂去了吧?」

我站在家門口,敲著狗食盆。那隻大黑狗循著聲音跑來,不好意思地站在圍欄外。

從我們剛到草原給狼投食死羊,就招來很多的野狗,這只黑狗就是其中的一個。有一陣子,我隔著窗子瞧見爐旺跟煤堆玩得起勁,仔細一看,原來是這黑狗趴在煤堆裡,她毛色實在太黑了,只有齜牙才看得出來。後來我們沒有投食了,野狗們也散了,可這只黑狗還是照來不誤,而且每天都趕著飯點來。爐旺生活優越從來不護食,反正食物多得是,總能給黑狗剩下吃的。兩隻狗的關係處得不錯。

這會兒,大黑狗望著我手裡的飯盆搖尾巴,等著我給食兒。

「爐旺,開飯啦!」我敲著飯盆東張西望。奇怪,今兒怎麼就黑狗來了,爐旺連吃飯都不知道積極點兒。我敲著飯盆兒衝著黑狗喊:「去,把爐旺叫來,一塊兒吃。」

黑狗夾著尾巴,腦袋低垂下來。

亦風端著爐灰鑽出門來:「不要敲了,你先給她吃吧,爐旺餓了自己會回來的。你收拾收拾工具,咱們得補一補房頂,這天色,怕是要下大雨了。」說著往羊圈後面走去。我們的爐灰都是集中傾倒在羊圈後面的背風處,並且確認沒有火星,以免隨風散落草場引起火災。

我把食盆放在院子裡,順手撈了一塊肉扔到那黑狗面前。正要進屋,突聽亦風在羊圈後面大叫起來。

我趕過去一看,蒙了!

羊圈後面到處是血,爐旺的屍體血淋淋地倒掛在羊圈圍欄上,頭骨碎裂,腦漿溢出。他被人剝了皮,只有頭和四個爪子還有皮毛,赤裸的身體遍佈瘀傷,割開的喉嚨上還掛著凝固的血塊。

亦風咬牙取下爐旺的屍體:「表皮已經風乾了,他是昨天我們去狼山的時候被殺的。昨晚回來我就沒看見他,還以為他出去玩了。」

「什麼人幹的!」我悲憤交集,萬萬沒想到昨天出門前看到還活蹦亂跳的爐旺,現在竟然發現被虐殺在家門口。誰會到這兒來?為什麼對狗下毒手?

「是盜獵的,我們掛在這兒的狼夾子被他們拿走了。」亦風咬牙捏緊了拳頭,「草原上殺狗就是殺主人,爐旺是替我們挨的刀,盜獵的在警告,下一個就是我們了。現在他們已經找上門來,而我們甚至不知道對手到底是誰。」

這些人殺了爐旺,卻沒有砸屋破門,可能隔著窗簾不知道屋內的情形,不知道裡面放著值錢的器材。而且小屋是澤仁修的,屬於牧民財產,也可能盜獵者此番只是警告我們,卻不想得罪牧場主澤仁,所以沒有砸屋。那麼他們相當清楚我們的底細。

我們太大意了,自以為這裡很安全,還把那些狼夾子掛在這裡。盜獵者也許首先發現了他們丟失的狼夾子全在這裡,也許盜獵者過來取走狼夾子的時候,爐旺還在拚命護家,衝他們汪汪,於是盜獵者的怒氣就撒到了爐旺的身上。

爐旺太弱小了,我不敢想他慘死的經過。是我們害了他。

我含淚將爐旺掩埋在山坡上。他才五個月大,卻因為我們惹來殺身之禍。想起爐旺還一點點小的時候被亦風抱回家來,想起爐旺鑽爐子被燙掉皮毛,想起每天回家爐旺總是歡天喜地跑來抱我們的腿……縈繞腳邊的溫暖生命,沒了,沒了。

我對不起爐旺……

黑雲壓近,天地之間不斷傳來轟鳴。正午像黑夜一樣暗沉。窗外閃過一道亮光,緊接著一聲炸雷震得窗框嗡嗡顫抖。電閃雷鳴之後,外面下起了傾盆大雨。豆大的雨點兒打在玻璃上、屋頂上、圍欄上、爐子上,發出不同的聲音,這些聲音混在一起,如同一支深沉的安魂曲。窗外院子裡爐旺的飯盆裡注滿了雨水,狗糧被沖得到處都是,掛在圍欄上的空蕩蕩的鐵鏈和項圈在狂風中揮舞抽打,爐旺的布偶娃娃狗淹沒在泥濘中,所有東西都還在,只是少了它們的主人。

那只流浪黑狗縮身在柵欄邊,任憑雨水沖刷著全身。

七月十一日,大暴雨降臨。

剛開始下大雨的時候還是我們所盼望的,因為草原上已經乾旱了很久。我們搬出所有盆桶容器集雨存水,緩解這半個多月來的乾渴,不料這場暴雨比我們預想的要猛烈十倍,持續不斷地下了三天三夜。周圍的旱地都浸成了泥潭,小屋裡充滿了陰鬱陳腐的氣息。碗口粗的經幡桅桿被吹斷了,牛糞筐、折凳、遮陽的大傘、接雨的水桶、太陽能板、衛星鍋、帳篷……只要是一個成年人搬得動的物件都被大風刮跑了。

狂風把屋頂撕裂了好幾個大口子,糊牆的牛糞泥土也被雨水沖刷剝落,外面下大雨,屋裡下小雨。

我把所有的攝像器材和電器都用保鮮膜和塑料袋包裹起來防雨。沒有太陽能,儲存的電力用光了。順著煙囪淌下的雨澆滅了爐火,爐膛裡積滿了水,儲存的牛糞濕透,無法生火做飯,兩人只能啃乾糧。地上、桌上、床上擺滿了接漏雨的鍋碗桶盆,就連睡覺時,身上也得擺好接水的盆子,不敢翻身。櫃子裡的衣服、床上的被褥全都能擰出水來,小屋變成了水牢。

夜晚,我們只能在內衣裡貼上幾片暖寶寶躺在濕床上,堅持著絕對不能感冒!

只要雨勢稍弱一點,亦風就爬上屋頂補漏,而我則把屋裡的積水一盆一盆往外鏟倒。

沒電、沒熱水、沒飯吃,無法外出,生活陷入困頓。天上地下除了水還是水,天盡頭一點光亮都沒有,小屋像驚濤駭浪中漂搖的孤舟,隨時可能傾覆。

第三天傍晚,雨勢稍緩,風卻越來越硬。我們提心吊膽地望著頂棚和牆壁,不知道這單磚牆的小屋夠不夠結實。

屋簷下的鳥兒們比我們還絕望,成鳥已經數天無法外出覓食,幼鳥們餓得嘰嘰哀鳴著往巢外爬,屋裡屋外都有雛鳥掉下來摔死。我撒了一把大米到窗外,餓瘋了的麻雀立刻撲去搶食,剛起飛便有數只麻雀被狂風捲起,狠狠摔擊在玻璃窗上,砸成一團血花。

「不能這麼喂!」亦風把大米和乾肉末撒在屋裡,把屋簷下的篷布揭開一個角,讓鳥兒們能飛到房間裡來取食。

我尤其牽掛屋後那對經常給我們預警報信的火燕。亦風本想把他們的窩箱端進房子裡來避雨,可是這種鳥性情剛烈,喜歡藍天綠野中自由自在的生活。他們可以親近民居築巢,也可與人共生互助,但絕不能關起來。一旦被困就不吃不喝,直到死去。我往火燕的窩箱裡塞進了一大把乾肉碎末,讓他們在孵卵期間有得吃。

那只流浪黑狗也熬不住飢腸轆轆,頂風爬到窗外乞食。這樣的場景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諾亞方舟,而我們的「小船」僅僅能庇護小鳥和流浪狗,不知道狼群、狐狸和黑頸鶴這些野生動物該如何躲過這場浩劫。小狼小狐狸還能鑽洞,還能跟著母獸逃跑,鶴巢無遮無蓋,黑頸鶴的蛋咋辦?

正焦慮中,山坡上響起一陣摩托車喇叭聲。

我們一陣緊張,不會下這麼大的雨,盜獵者還要來吧?亦風抄起了鐵鍬,我用袖口擦乾玻璃上的霧氣,瞪大了眼睛。

一個藏族漢子騎著摩托一路打滑向小屋駛來,後面還跟著一個騎馬的人。謝天謝地,是澤仁和扎西!

「收拾東西趕緊撤!」扎西一進屋就取下頭巾,使勁擰了一把水,催促道,「快!只拿要緊的物件,我帶你們繞山路出去。趁著現在雨小,再慢點,你們就出不去了!」

「這場雨這麼厲害?!」我們沒料到牧民朋友會冒著大雨來接應我們,我又感激又心驚,拽了一大把餐巾紙遞給澤仁擦鼻血,「等明天或許雨就停了……」

「沒有或許,馬上走!這場雨凶得很!我們差點進不來。」澤仁一身泥濘,臉上不少瘀青,看來這一路上他摔得不輕,「再耽誤下去,我們都會困死在這兒!」

我們意識到事態嚴重,再不多話,收起資料和重要器材,鋪蓋一卷,走人!

越野車在陡峭泥濘的山坡上連連打滑陷車,好幾次險些側翻。幸而扎西、澤仁用摩托車和馬一起拖拽,才勉強把車拉出山來。亦風把方向盤攥得死死的,汗出如漿。

一路上,我們才知道這場罕見的大暴雨已經成災。一些牛羊陷在沼澤裡等死,沒人能把他們拖出來。不知道哪輛汽車的車門被吹飛了,在牧道邊翻滾著。通往核心區的橋被衝垮,河邊的泥土堤壩不斷被大水捲走。我們好不容易上了進城的公路,風雨造成的車禍比比皆是,鋼筋混凝土的黑河大橋岌岌可危,汽車不敢過去了。

進不了縣城,我們只好原路退回,轉而去澤仁源牧的房子躲避。

澤仁一家人都在源牧上。

澤仁源牧上的家是木石結構的房子,原木的房梁和地板,厚磚石的外牆,主要用於抵禦冬季的嚴寒。房子大約一百多平方米,分隔成並排的三間,卻沒有固定的臥室客廳功能分化,爐子在哪間屋,哪間屋就是客廳、廚房兼臥室。女主人仁增旺姆又是個閒不住的人,即使冬季裡常住這個房子,她也喜歡不定期地把簡單的傢俱搬來搬去,在屋裡玩遊牧。因此他們住在哪間屋,只需要看房子哪邊有煙囪冒煙就知道了。

第一天雨太大,來不及搭帳篷了。澤仁一家、扎西和我們,總共十來號人就在澤仁家的原木地板上鋪被子。我和亦風靠火爐最近,被子很快被烘乾了。幾天來,我們總算在乾燥的環境中踏實地睡了一覺。

早起,我習慣性地拌狗飯,才突然想起爐旺早就不在了,又是一陣難過。

窗外,風勢漸弱,雨又大了起來。

澤仁家附近那七隻狐狸鄰居據說暴雨前就遷窩了,平原的洞穴容易灌水,狐狸媽媽預感到了這一天災。

黑頸鶴築巢的水泡子離澤仁家不遠,我和亦風一直惦記著他們還未孵出的鶴蛋。黑頸鶴第一窩的兩枚蛋被盜,這一對鶴蛋眼看著還有幾天就要孵化了,這關鍵時候不能再有差池。我們倆裹上雨衣騎馬前去探望。

水泡子漲水了!

騎在馬背上望過去,我們暴雨前安裝在鶴巢平行位置的監控攝像機已經淹沒在水下。但鶴巢還略微高於水面,可見這幾天黑頸鶴一直在拚命壘高巢穴。但是漲水的速度比他們築巢的速度快。

淋濕的黑頸鶴似乎瘦了一圈,他們狼狽而慌張地護巢救卵。鶴蛋的下方浸水了,再不救起勢必胎死卵中。

我急著脫鞋下水,我們的第一反應就是去把鶴蛋撈出來!拿起鶴蛋護入懷中對人而言是很容易的事情,鳥卻不行。但是當我涉水以後才發現水深及胸,水底已經嚴重軟化,雙腿陷入淤泥裡,水草纏足,走不動游不起,人根本進不去。覆巢之災就在眼前,哪怕連舉手之勞我都幫不了他們。而且,失去過一窩蛋的黑頸鶴不一定能理解人的救助行為,就算我冒險把蛋拿了出來,鶴夫婦若是誤以為鶴蛋再次失竊,就此棄巢而去,我們根本無法孵養小鶴。我滿身淤泥地爬回岸邊急得唉聲歎氣。

雄鶴一遍遍飛到水淺的地方啣草回窩,雌鶴一面為鶴蛋展翅遮雨,一面加緊築巢,跟大雨搶時間。

能幫一點是一點,我和亦風整把整把地拔下岸邊的長草,揉成一團一團往鶴巢附近扔,黑頸鶴夫婦看見我們扔東西,剛開始還有些驚愕,但很快發現這些草團是築巢材料,立刻就近銜取壘窩。

然而,儘管大家一起努力仍然無濟於事。巢穴一厘米一厘米壘高,水面卻一寸寸往上漲。水漸漸沒入巢中,沒有泥土夯實,新加的草團在水面漂浮游離。

焦急的雌鶴嘗試把蛋銜起來,可是細長的鶴喙銜蛋就像老外用筷子夾玻璃球一樣,根本不給力。

我急得團團轉,上帝啊,給他們一雙手吧,哪怕有張狼嘴也可以叼著孩兒避難啊!上帝沉默著,回答我們的只有風聲雨聲和揪心的鶴唳。孵蛋的日子是鳥類最無助的時候。黑頸鶴可以遠走高飛,但是他們沒有離開,為了僅剩的孩子,為了今年最後的繁衍希望,他們寧願用最脆弱的一面去抵擋災難。

筋疲力盡的雄鶴叼起最後一團草飛回巢中,絕望地審視那對鶴卵。突然,他用柔軟的頭頸使勁摩挲雌鶴的脖子,仰天鳴叫起來。雌鶴渾身戰慄,驚恐地望著自己的丈夫,在雨中呆立片刻後,她曲頸往雄鶴背部靠了靠,也展開翅膀淒然長鳴。哀歌聲歇,她終於埋下頭用喙逐一翻轉著鶴蛋,依依不捨,似乎在做著生平最艱難的抉擇。那神情如此像人,如同大地震時廢墟中同時壓著兩個孩子,殘酷的現實分秒不容地逼問著他們的母親,你只能救一個,你選誰?

我和亦風每一次呼吸都嗅到了疼痛的味道,風雨聲為之靜默。雌鶴的喙碰碰這個孩子,又挨挨那個孩子,難以取捨。雄鶴斷然將左邊的鶴卵推向雌鶴,他或許選擇了能更早破殼的那一個。雌鶴最後看了一眼躺在右邊的孩子,和雄鶴並頭夾起生存希望更大一點的那枚蛋,小心翼翼地托舉到翅膀下,用頭承托著蛋,掖在翅下,夾緊。他們就保持著這樣脆弱的姿勢,猶如風中搖擺的枯荷,顫巍巍地站立水面。這是他們在絕境中唯一能抓住的一線生機。

有一種纖弱叫作堅強。

另一枚蛋漸漸被水花浸沒,隨著鬆散的巢穴慢慢地、慢慢地沉了下去。雌鶴的爪子摳入泥草中顫抖收縮著,像人類因痛苦而握緊的掌心。

我眼睜睜看著巢散卵沉,捶胸頓足地撲入水中想去搶救,被亦風強拖回岸:「不能去!萬一你驚動了他們,再把那個蛋摔了,就全完了……」

我閉目泣下,不忍再看。

雨中,所有顏色都已沉靜,浩原沃野上那玉雕般的身姿巍然不動,被定格成一幅畫,掛在我心裡。他們能撐多久,我祈禱這場大雨快快停歇,我不知道那張翅膀之下是否有淚滑落,人類看不見他們椎心泣血的悲哀。古話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現實中我們見過無數對夫妻毫無理由地離散,卻從未看見一對蒙難的鳥兒各自分飛。無論人禍天災,他們總是形影不離,無論萬水千山,他們總是雙宿雙飛。哪怕生存繁衍再艱難,他們對未出殼的骨肉依然貼身相擁,絕不言棄。這才是家……

小鶴啊,那三個兄弟已經走了,如果你能活著啄開這個世界,一定要記得你的父母是如此愛你!

我們撤離匆忙,除了隨身帶的單反、小攝像機和筆記本之外,大多數的設備器材都留在狼山小屋。雖然剛下雨的時候,我把設備包裹嚴實防潮,但我們還是不放心,因為大雨來臨之前,我們沒來得及修屋頂,萬一小屋漏雨,器材會被淋濕。等雨勢稍弱,我們就穿上雨衣騎馬回去看。

當我們踏著泥濘回到狼山,傻眼了——我們的小屋塌了!

小屋是依山而建的,地下只有不到半米深的牆基,全靠六根圓木立柱連接支撐,數日的大雨把山地泡酥,這些根基早就不牢靠了,根本禁不起驟雨狂風。我們來之前還在擔心漏雨,沒想到乾脆整個房子都垮了。攝像器材、航拍機、各種生活用品全部被砸得七零八落地泡在水裡。

我和亦風愣在廢墟前,吃驚!後怕!若是我們晚走一步,就被埋在屋裡了。

風中傳來異樣的氣息,潮濕的空氣裡飄著腥腐味道。糟了,我們屋簷下那些鳥!

我倆慌忙揭開磚瓦,一窩一窩的小鳥命喪廢墟下,覆巢之下無完卵,各色羽毛飄零在泥水中。

我們這段時間心裡本來就很難受,格林沒找到,爐旺被殺,黑頸鶴的蛋被淹,現在又房倒屋塌,我們在小屋的動物夥伴們死的死、散的散,我們突然間有了一種家破人亡的感覺。

回想尋找格林的這大半年時間,大草原,狼山裡,孤零零的就我們兩個人,想起來都要掉眼淚。到現在七個多月過去了,格林毫無音信,而我們所有能用於尋找他的器材全泡湯了,我們待在這裡還能做什麼?

淋著雨清理這一片狼藉,我腦袋發燙髮暈。

當我倆抬起屋後的一整塊斷牆,更蒙了——火燕的巢箱被壓在斷牆下。揭開箱蓋一看,雌火燕護在一窩破碎的鳥蛋上,還保持著孵卵的姿勢,雄火燕半張著翅膀蓋在雌鳥和孩子們身上,他們全家疊在一塊兒,連同巢穴一起被壓扁了。

大風把我的雨帽掀開,雨水澆在燒燙的額頭上,化成霧氣。我坐在斷牆上,渾身無力。

我們的草原小屋,那些飛翔的精靈環繞身邊彷彿都還發生在昨天,現在卻那麼遙不可及。天堂與地獄的差距,讓我根本承受不了這種打擊。剎那間,我心裡湧起了很多往事,又好像所有回憶都被大雨沖成一片空白,什麼也沒想,就是想哭,想放聲大哭,那一瞬間的心痛和絕望幾乎摧垮了我的意志。房子塌了,我沒哭;器材毀了,我沒哭;當我們看到火燕一家的最後姿態時,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要回家!」我眼睛發直發狠,眼淚在眼眶裡直打轉。

「回哪兒?」

「回成都,回爸爸媽媽身邊,我一秒鐘也不想留在這兒!我要回家!」

委屈、憤怒、抑鬱、悲觀……把我胸口憋悶得快要炸開,什麼都沒了,我們還留在這兒幹什麼呀?

亦風不知所措,不管他怎麼勸,我就是一句話:「我要回家!」

「好,好,聽你的,回家……」亦風順了一把濕頭髮,並肩坐在我旁邊,摸遍全身的衣兜也找不到一張干紙巾,只好拽出內衣袖口抹了抹我臉上的雨水,長歎道,「說實話,我也想回家,可我從來就不知道家在哪裡,直到和你、和格林一起在這小屋生活,在我心裡面覺得這兒就是家。」亦風的眼裡充滿血絲,「你知道我是個孤兒,四歲父母就走了,我沒有體驗過絕望時能躲進父母懷裡號啕大哭是什麼感覺。如果你覺得我的肩膀還靠得住,就哭出來吧。」

我強忍的淚珠斷線了,撲倒在亦風懷裡,哭得像個孩子……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才抽抽噎噎地停下來。摸摸額頭,發低燒了。腦袋暈乎乎的,情緒卻穩定了一些。

亦風知道我要強,不去看我紅腫的眼睛,轉而指著廢墟對我說:「你看那兒,我注意他好一會兒了,那只麻雀就在太陽能板底下進進出出。你要是哭完了,就放我過去看看。」

我拉著亦風的汗衫,最後擦了一把眼淚,放開了亦風。

亦風走到太陽能板前,輕輕揭開遮擋物,沉重的太陽能板下面壓著蓋屋頂的玻纖瓦,就在交錯堆疊的幾塊玻纖瓦遮蓋之下,殘留的頂棚布上還托著一個鳥窩,鳥窩下方浮貼在水面,多虧了這個頂棚布承托著,鳥窩才沒有被雨水沖散。窩裡有一隻羽翼未豐的小麻雀,大麻雀不斷飛進飛出,撿拾廢墟中泡脹的大米餵他的幼鳥。

「你哭的時候,我看了他很久,只有他一隻雄鳥,雌鳥可能也沒了,換成人的說法就是家破人亡了,但是當爹的都還在堅持,如果他面臨這場滅頂之災的時候,換一種態度對待,覺得孩子反正都泡在水裡救不起來了,乾脆自己飛吧,那就真的什麼都失去了。每一條命都不容易,哪怕是一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麻雀。他堅持下來了,就會有奇跡出現,我們來了,就是他的希望。」

亦風看著我哭紅的眼睛,微微一笑:「你看看別人的痛苦,就不會覺得自己的傷有多了不起了。一個鳥爸爸都不放棄希望,你這個狼媽媽不會被打垮吧?其實這個世界也沒那麼殘酷,只是突然之間太多負面的情緒堵在你心裡了。逃避不是辦法,勇敢一點,如果這地方讓你絕望了,那就在原地重新把希望種回來。火燕一家雖然死了,至少他們第一窩的四隻幼鳥都孵化成功了,他們的生命也在延續。說不定我們修好了房子,他們的後代還會飛回來在這裡築巢,還會跟我們做鄰居,還給我們報信兒。你說呢?」

亦風的話,我一句不答,雖說哭夠了,也明白了亦風說的道理,可要一下子別過這根筋來不容易。

我默默拿了一塊木板,墊在麻雀窩下面,就算雨水再漲起來,木板能讓這窩始終浮在水面。我心中祝禱:鳥爸爸,加油,我不知道我的希望在哪裡,但是你的希望,我能給你。

澤仁源牧的小屋裡,扎西、澤仁夫婦圍在火爐邊看我們倆清理收回來的器材。

「你們回不去的,」澤仁說,「汶川那一截泥石流,路都斷了!兩千多人被堵在隧洞裡等待救援呢。下著那麼大的雨沒法搶通,在草原上,你們至少人沒事就是萬幸!既然走不了,就安心待著吧!」

「是啊,回去路上更危險。留下吧,有我們幫著你呢,大家在一塊兒,雨再大也不怕。」扎西說,「等我把村裡人都聚齊了,告訴大夥兒,幫咱們一起找格林。」

仁增旺姆給我煮了一碗薑湯,暖在手心裡。「趁熱喝吧,你臉都燒紅了,淋了雨最怕感冒,大雨天出不去,你可千萬不能生病。我完全能理解你的心情,火燕那個窩還是你們剛到草原時,我們一起給他們搭的呢。草原上的命有生就有死,死了還會轉生,他們只是回到天上去了。你還記得我家的老狗墨托吧,上次你們見過他。我嫁過來的時候就帶著他,那時墨托還是個奶狗,他陪了我有二十年了,比我兒子的年齡還大。下雨前他自己離開了家,走得很遠很遠。」仁增旺姆的眼裡泛起一層淚光,「我知道他再也不會回來了。但我相信他來世還會再找到我。我們相信輪迴,你也一樣,要多看到生,黑頸鶴還有一個蛋就快孵出來了,狐狸一家也及時遷窩了,能堅持的、聰明的就留下了,草原就是這樣淘汰生命。放不下生死,你的精神會垮掉的。」

充滿電的手機剛開機就有來電了,是「老狼」姜戎老師:「急死我了,幾天都聯繫不到你們,我一直在關注你們那邊的新聞!說這場雨災六十年不遇啊,你們沒事吧?」

「我們很好,沒事。」亦風急忙對我使眼色,示意我打起精神來,給老人家只報喜,別報憂,「我們這邊下了好多天的雨,太陽能存不了多少電,所以就沒給手機充,讓您擔心了。」

「沒事就好,一直打不通你們的電話,擔心得我覺都睡不著。」老狼舒了口氣。自從我們到了草原,老狼幾乎每個星期都會打電話詢問有沒有格林的消息,他惦記格林如同惦記自己的孩子。他一直關心我們在草原的情況,用他曾經在內蒙古草原生活的經驗給我們借鑒,鼓勵我們尋找線索。我們在狼山裡觀察狼窩的日子裡,幾乎沒有手機信號,他也是這樣著急,生怕我們再跟盜獵的遇上。

「那窩小狼怎麼樣了?」老狼問。

「他們7月9號左右集體離開狼山山谷了,7月10號我們就發現有盜獵的進山了,當時我們還很驚訝,狼群怎麼可能算到盜獵的要進山?還懂得提前撤離?現在回想起來,可能是他們預感到天氣有重大變化,不適宜在山谷裡待了。那頭天晚上狼群的喊話,可能也是狼群在相互告知,雨災要來了,大家都撤到安全的地方去。現在山谷裡的溪水已經全是泥漿了。」

「是,狼對天氣變化很敏感。你上次說起的懷疑格林在狼群裡的事,確認了嗎?」

「狼群已經撤走了,線索完全斷了……格林可能找不到了。」我還是忍不住得說心裡話,給老人家希望越大失望越大,這個話題繞不過,「這片草原之大,步行繞著草原走一圈都要小半年時間。格林能去的地方我們都找過了,就算他還活著,這麼大的草原上,沒有定位,沒有追蹤器,僅憑兩個人想要找到一隻行蹤不定的狼,概率幾乎為零。就算大海撈針都比這容易,那根針至少是定在那兒的呀……」

「可是那根針不會反過來找你們啊,」老狼說,「為什麼不換一條思路想想呢,你在尋找的動物往往會先找到你,這是人和狼互相的牽掛,你們經過的地方都留下了氣息,狼鼻子多靈啊,說不定哪天他就來敲你們的門了。你們之前一直在滿山亂找,有點盲目,得改變一下方法,比如巡山一次留下人味兒了,回家就多等幾天,這樣沒那麼辛苦,才能打持久戰。」

「我們不怕苦,可是怕沒有希望。我們在狼山待了兩個月,如果他真在狼群裡,肯定早就找到我們了。格林還在這片山脈可能都是我們一廂情願的猜測,萬一格林早就沒了呢?我們等得再久也毫無意義。」

「怎麼能說毫無意義呢!就算沒有找到格林,可是你們來到草原已經救了一隻大狼兩隻小狼的命啊!福仔、小不點,他們能活下來,這不是意義嗎?又有新的小狼記得你們啊。而且你們還記錄下了一窩狼的生活,知道了披著羊皮的狼是真的,知道了禿鷲剝不開馬皮得請狼來幫忙,還拍下了那麼多瀕危野生動物的珍貴鏡頭,這不都是意義嗎?你們告訴我的故事連我都沒經歷過,又有幾個人能跟野狼親密接觸,能親眼看見野外的狼群是怎麼生活的?連我這個老狼都很羨慕你們啊。如果我年輕一點,我也會跟你們上去。你呀,不能因為你收穫的不是你最想要的,就全盤否定。多少讀者都盼著你們的消息,我們固然最希望聽到格林的消息,但是你們在草原的所有經歷,狼群的點點滴滴都是我們想知道的。何況找格林的希望並沒斷絕,就算格林不在了,後山那窩小狼都需要你們,說不定大雨後,他們還會回山裡去,你們把他們守護長大,那都是你們留在草原的意義。我們不僅僅掛念格林,也關心狼群,更關心這片草原的命運,這是大命啊。已經堅持七個月了,不要輕言放棄。」

我欲言又止,直到收線也沒好對老狼說出口——我們的器材全毀了,也沒法記錄了,以前有高科技設備的時候都找不到格林,現在……我們怎麼來找他?。

亦風拍拍我的肩:「不怕,休息休息,我們從頭再來。」

吃過藥躺了兩天,我退燒了,也終於想通了。

我和亦風開始清理帶回來的器材,修理、研究、改裝,亦風精通電路和攝像儀器,我擅長航模、四驅車等各種模型和手工製作,人這一輩子學過的東西總有一天會用到的。我們根據在草原的拍攝經驗和實際情況,自己做需要的設備,我打算做幾個可以遠程遙控的隱蔽攝像機。也許毀掉是給重來創造機會。

尋找格林……盡人力聽天命,如果老天開眼,能遇見固然是好,如果是我們預測不到的結局,也只能面對。

《重返狼群(第二部)》